古典园林美学层级结构模型

2018-11-19 11:55孙昭阳
设计 2018年20期
关键词:古典园林象征

孙昭阳

摘要:中国古典文学与古典园林同为文人雅士寄托审美情趣和思想感情的载体,在审美角度具有共通性。为剖析古典园林的美学价值,以文学美层级框架透视古典园林的美学价值,将园林美的美学结构分解为自然美、形式美和象征美三个层次,并将园林美三个层面的营造手法分别类比于古典文学中的“赋”、“比”、“兴”三种表现手法,从而提出古典园林美学层级结构模型。以上海豫园为例,基于该模型进行分析和例证,充分验证其合理性,为古典园林美学理论分析及设计实践提供参考。

关键词:文学美 古典园林 美学结构 象征 豫园

中图分类号:TS6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069(2018)10-0102-03

引言

著名学者刘宓庆曾在其著作《翻译美学导论》中提出文学美的层级结构,将文学美的美学价值分为自然感性、形式感性和象征感性三个层次。在对中国古典园林的研究中,笔者发现中国古典园林也呈现出美学上的结构分层,即从园林景观的浅表层着眼,逐渐深入至意象层面和象征层面。

中国古典文学源远流长,自古便有“赋”、“比”、“兴”表现手法。而苏州古典园林同样历史悠久,始于春秋时期,至明清发展至顶峰。中国古典诗歌和古典园林都是文人雅士寄托审美情趣和思想感情的载体,是中国文化的典型元素。中国古典诗歌的文学美和古典园林的审美过程都需要经过审美再现——即在头脑中建立映射的过程,而古典园林的景观造设亦常常借助于古典诗歌中的经典意象,加之二者在美学方面呈现出相似的分层结构,“文学美”和“园林美”在此处呈现出异曲同工之处,故结合相关理论和实践,提出文学美层级结构透视下的中国古典园林美学层级结构模型,并在上海豫园开展实地调研,进行分析和佐证。

一、文学美的层级结构

针对景观的美学价值,美学理论史上有多种观点,有景观的美学价值附加于景观本身的理论,亦有美学价值形成于观赏者头脑中的理论,即美学的客观主义范式与主观主义范式之间的争论。康德美学哲学的中心思想认为,审美客体的特征反映在审美主体,即审美者头脑的判断中,而非存在于被判断的审美客体本身。这种观念(属主观主义)相较于客观主义更具说服力。对于本文中涉及的古典园林景观以及古典文学(本文主要以古典诗词为例)这两种审美客体,我们立足于欣赏者视角,探讨审美主体(即欣赏者)在审美体验过程中得到的美学价值。

刘宓庆的翻译美学理论对文学美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literary beauty)进行了美学上的探讨。将文艺作品所具有的文学美剖析为三层即(1)文学美的外在形式——文学美的自然感性(2)文学美的内在形式——文学美的形式感性(3)文学美的综合形式——文学美的象征感性。

自然感性审美始于文学美的浅表层——“自然感性”,即自然形态的客观物象在审美者头脑的直接的直观反映。“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王维《山中》唐代),天寒溪浅,水落石出,红叶凋敝,不需追究其深意,红白色彩相映成趣与溪流清浅的画面便可以在头脑中直接形成美的体验;

形式感性随着审美活动深入,进入“形式感性”的层次,此种“形式”指的是“有意义的(significant)形式”(Clive Bell,Art,NY,1985),审美客体即客观物象在该层次的审美活动中被赋予意义,“意”与“象”交织而形成“意象”。意象之美不仅关注物态特征,更关注于以“象”来蕴“意”。“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苏轼《水调歌头·怀子由》北宋),本词中朱阁、绮户、圆月所代表的事物已经超越物象本身,而被词人赋予情感,寄托词人的无限愁思,“情深、意远、境悠”(王国维)。本层次的审美价值较之自然感性更进一步,从美的外象进入美的含蕴;

象征感性文学美的深层形态则是“象征感性”,此时艺术家的主观意识和理念已经完全处于潜隐状态,完全被某种象征符号所覆盖。“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虞世南《蝉》唐代),蝉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的象征符号,它象征着清高自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文人品格。字面写蝉,意在写我,在文学美的深层形态——象征层面,“我”的形象被隐去,“蝉”即是我。

文学美的三个层次由浅入深,呈现出类似地层构造的分层结构(如图1)。

二、古典园林的美学层级结构

在古典园林的营造之术中,文学美的三个抽象层次被具体化。古典文学和古典园林都是文人雅士寄托审美情趣和思想感情的载体,两者之间在艺术和思想层面具有较高的互通性。诗佛王维建园“辋川别业”,“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王维《辛夷坞》唐代),在花开花落的自然轮回中体悟禅机,以诗文写美景,以造景寓诗意。前有屈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后有苏舜钦遭到罢免而建园“沧浪亭”,以寄托自己壮志难酬、隐逸城市山林的郁郁不得志。

以文学美的层级框架透视园林美学,则园林之美可分为三个层次:自然美,形式美,象征美。自然美是园林之美的浅表层,由人脑对视觉刺激产生直接的、本能的映射而形成,是一种“直觉”的美;形式美是园林之美的次深层,此时“直觉”的美被赋予意义,“象”与“意”合,成为“意象”;象征美则是园林之美的最深层。这里将三个层次的美学营造分别用古典文学中三种典型的表现手法“赋”、“比”、“兴”来类比,则可反映出古典文学和古典园林二者美学结构之间的统一性和相通性。古典园林之美的美学层级结构如下:

自然美客观物象的审美信息通过观赏者的视觉、听觉等感官,以观赏者的直覺和经验为基础,在头脑中形成直接的反馈,即园林之美的浅表层——自然美,自然美是初级阶段的审美体验。以文学中的表现手法类比,自然美的营造属于“赋”,以优美的语言来描写事物。古典园林通过空间的规划和错落、画面的构图和描绘、色彩的调配和对比、光影的流动和变化等手法,使观赏者得到自然美的体验。例如拙政园中部二岛,落叶树与常绿树相间种植,土坡之上种植竹林和芦苇,宽阔的水面形成倒影,花草树木在横向和纵向上都具有了多样性,色彩丰富多变,倒影掩映,虚实结合,为观赏者呈现出自然美的审美体验,使观赏者获得自然美层次的审美价值。

形式美当物象被赋予意义,便成为“意象”或称“有意义的形式”,美学角度认为“意象”已经从感性构型(forming)进入到理性涵蕴(implying)。之所以形式美为古典园林美学结构的次深层而非最深层,是因为在形式美层面,意与象交织,审美价值具有隐喻的意味,但蕴意尚未处于潜藏状态,而以较为显见的方式表达出来。具有某种文化背景或具有一定移情(empathy)能力和意识的观赏者可以得到本层面的审美价值。以文学中的表现手法来类比,形式美的营造属于“比”或现代修辞手法中常用的“比喻”。例如狮子林的“琴棋书画”四扇漏窗,除了造型本身具有的形态美,更传达了琴棋书画作为文房四宝所蕴涵的文人气息与才华,成为一种蕴“意”之“象”。

象征美园林之美的最深层次,此时文艺家的主观意识和理念已经完全处于潜隐状态,以文学中的表现手法来打类比,则为“兴”,言他物,实则咏所咏之物。而得到本层面的审美体验需要较之形式美更高层次的文化修养和洞察力。例如拙政园中“与谁同坐轩”,一座扇形亭面朝清幽之境,亭内设两只石凳,若观赏者“功力”不足,对这样的画面便只得其自然美层次的审美价值,对于其深层次的审美价值则是一头雾水。但对于得其象征美层次审美价值的观赏者来说,便得以体会苏轼“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之境,象征着清高自傲,无人能与之同坐的境界。又如网师园“梯云室”对求仙思想的隐喻和象征。

古典园林之美的美学结构由浅入深,形成类似地层构造的分层结构,即古典园林美学层级结构模型(如图2)。

对于上文引述的文学美分层机构与推导出的古典园林之美层级结构模型,有两点说明,其一,古典文学中“比”与“兴”的说法时常合称为“比兴”,因为两种手法具有一定相似性,或说“比”是一种明喻,“兴”则是一种暗喻,在某些具体情况下二者之间的界限并非泾渭分明。同理在园林之美中,“形式美”与“象征美”两者之间时或没有明显的界限。例如拙政园中多处荷花景观,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而园主王献臣其时被贬官回乡之后对朝政和世道不满,决意清高自处,这既可认为是一种明喻,又可认为是一种暗喻(象征);既可认为是形式美,又可认为是象征美。

其二,具有较深层美学价值的景观往往包含有较低层的美学价值,形成“子集”的包容关系。例如上文中提到的“琴棋书画”四扇漏窗的审美价值主要为形式美,但其仍然包含自然美。又如“梯云室”的主要审美价值是隐逸求仙的象征美,但因其对云、月、天门等意象的营造,无心之间将形式美亦包含在内,同时其精美的装饰纹样、错落的空间构造及悦目的色彩本身也体现出自然美的审美价值。这里以集合的概念来表示上述两种子集关系(如图3)。

三、案例研究——以豫园为例

以本文提出的古典园林美学层级结构模型分析中国古典园林,则可将园林的美学结构进行清晰的观察和分析。笔者对位于上海的著名古典园林——豫园进行实地考察和拍摄,以古典园林之美的层级结构模型对其进行分析。豫园景区主要造设景点50处,在此以举例分析的方法,对豫园呈现出的美学分层结构做简要说明。

自然美之“大假山”大假山位于园林入口正对的主体建筑三穗堂和仰山堂之后,由黄石堆叠而成。“高山仰止”,仰山堂堂后凭栏眺望,大假山全景便尽收眼底。叠石错落,山水相衬,高大的乔木和低矮的灌木交替种植,山石的暖黄色与植被的翠绿色呈现出丰满的层次变化,既表现出水平方向的层次变化,亦表现出垂直方向的层次变化,空间上的视觉审美信息丰富而错落,这种师法自然的造景方法,形成一种古代文人追求的“野趣”。假山山脚处设“挹秀亭”,假山山顶次高处设“望江亭”,二亭相映成趣,一虹短小而曲折的石桥连接水池两端,拉近人与自然的距离。初看大假山,不需对园林文化或园主人的文艺情趣有较深的了解,便能得到自然美层次的审美体验(如图4)。

形式美之“玉玲珑”如前文论述,形式美是蕴“意”之“象”,景中有情,在实地调研中可发现豫园中的一处景观“玉玲珑”景区体现出典型的形式美。“玉玲珑”实为一块太湖石,园主在其周遭的景点布置上大花心思,将其对玉玲珑的喜爱之情融于其中,从中可见园主将其视为珍宝——此石背后设有一块巨大的照壁以托衬玉玲珑,照壁背面书写“寰中大快”,意为天地间之快意和喜悦;玉玲珑面前为宽阔的水池,使得观赏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需在一定观赏距离之外欣赏奇石;池前有庭,庭前为高大开敞的“玉华堂”,是园主读书挥毫时的书房,造景如此,使得玉华堂门口正对玉玲珑,边吟诗作画,边欣赏“玉”之光华,诗意盎然;而在沿着欣赏路线走向玉玲珑的小径上,造设一处圆形洞门,洞门之上题两字“引玉”,洞门之对景正是玉玲珑(如图5)。可以想见,当时园中访客随园主人沿着游览路线便会遇见这轮圆形洞门,透过洞门的圆形轮廓,遥遥引出造型优美、顾盼生姿的玉玲珑。在这些景点布置中,足以体现文人雅士高雅的生活情趣,显示其对珍玩奇石的喜爱。在玉玲珑景区,观赏者需要了解一定的文化背景知识,具备一定的观察力和鉴赏力,并在审美过程中有意识地进行移情(empathy),才能得到形式美層次的审美体验。

象征美之“梅妻鹤子”调研中发现,仰山堂畔的墙上有一扇漏窗,漏窗石雕极为精致纤巧,石雕主要刻画梅与鹤的形象即“梅妻鹤子图”,借典于隐逸山林、孤高自好的林逋。此处石雕象征了我国古代文人士大夫虽然有积极入世以求贤达的抱负,却时常遭逢时运不济,因而对淡泊名利的隐逸山居的向往。另外,豫园中多处铺地、洞门、各类装饰,例如五蝠、宝瓶、贝叶、压胜钱等,都是古代文人偏爱的象征符号,具有较深的文化隐喻。具备相当的文化知识积累以及较深刻的观察力,才能得到第三个层级的审美体验,即象征美层次的审美体验。

以上文提出的子集关系来看,“梅妻鹤子”石雕漏窗巧妙借取后方的假山为背景,通过“漏景”的造景手法将园林里的不同角色空间巧妙地安排在一起,生动的石雕梅花仙鹤与背景的野趣山林相映成趣,营造出虚实结合的美好意境,观赏者在此处同时获得自然美层次的审美体验。此处可验证上述子集关系,即较高层次的审美价值与较低层次的审美价值呈现出的包容关系。

结语

本文从文学美的分层式美学结构——自然感性、形式感性和象征感性谈起,在古典园林美学研究中发现了文学美与古典园林美之间的共性,以文学美的层级结构作为框架来透视古典园林之美,将古典园林之美的美学结构剖析为三个层次,即自然美、形式美和象征美,将三个层面的美学营造手法分别类比于古典文学中的“赋”、“比”、“兴”手法,创新性地提出了古典园林美学结构模型。结合对豫园的实地考察,对其三个层面的美学营造进行了探讨,对文中提出的古典园林美学结构模型,以及不同层次美学价值之间的子集包容关系进行了例证与分析,以期为古典园林美学的理论分析与设计实践提供一定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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