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宝俊
作为一名在大学从事科普工作的不务正业分子,我骑在校园墙头,能看到墙里墙外不同的风景,听到不同方向传来的声音,这些声像在我脑海中激荡冲突,促使我不停思考,琢磨其中的道理。我的一些观察和思考也可能与主流观点不完全一致,也许有点另类,但我愿意与大家交流和分享。
媒体主流观点认为科普是科学家的天职,言下之意,不做科普便是科学家的失职。但在现实中,我们会发现大多数科学家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实验室”,在他学术生命的旺盛期,一定是全身心投入于科研工作,除非科普活动能够对他的科研工作有明显的促进,否则任凭媒体喊破喉咙,都不愿为科普分心。
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它背后隐含着科学研究群体对亲自做科普这件事的真实态度。“不”这个字对于公众和媒体而言难以理解和接受,但在我看来却相当合理。科研工作可类比于产品的研发,而科普工作则可类比于产品的推广和销售,这本来就是不同的两件事。善于研发产品的人,未必善于推销产品,如果你把二者混为一谈,强制要求每个产品的研发人员都亲自上街摆摊吆喝卖产品,这反而不那么合理,毕竟能够同时胜任两项任务的人,只是总体人群中的极少数。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在有限的时间精力下,科学家的首要任务是研发出像样的产品,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他的饭碗,相较而言,其他工作都是锦上添花的事。
当然,大部分科学家不亲自做科普,不代表他们在道义上不支持科普这件事,科学群体内部对科普其实也存在很高呼声,尤其对于那些自己孩子开始上小学、上中学的科学家,这种呼声格外强烈。从这个角度讲,也许从科学界分化出一批主要从事科普工作的群体,仿佛是顺理成章的事。但这也超出了高校科研教学本职工作范畴,因而大学院墙内的人做科普,必定只是兼职。从事职业科普工作,注定是一种跳出体制,跃身下海的行为。
下海做科普,目前看来似乎并没有成为一个成熟的行业。虽然媒体总在说这一块存在丰厚的利润空间,动辄几百亿几千亿,可以养活很多人,但这都是理论上的说辞,不排除有忽悠的嫌疑。只有那些亲自跳下海的人用手摸一摸,才知道水里到底有什么,但他们真的跳下去,遇到的未必都是螃蟹,也有可能是鲨鱼。所以,我很佩服那些敢于离开学校和科研院所的庇护,在市场中摸爬滚打的科普人,他们的勇气值得尊敬。
人是动物,逃不过天命。生物学的客观规律决定了大多数人在30岁左右达到体力、精力、创造力的巅峰,此后各项数值会呈逐渐下降的趋势。因而我们会发现大多数行业都是“青春饭”。例如,运动员要趁年轻拼命训练打比赛,争取取得好的竞赛成绩,30岁以后退役则要另谋出路,过去混得好的可以继续留在行业内做教练,混得不好的只能去澡堂搓澡;现在媒体发达,路子宽了,情况好很多,运动员退役后做教练,当老师,成为明星踏入演艺圈,甚至做主播当网红,都是有可能的事。
科学研究行业也有自身的规律。一个科学家在年轻时要泡在实验室努力做科研,尽早出成果,好在学术圈立足。年纪大了,过了学术创造的旺盛期,就要做老师,当导师,带团队,在学术机构担任行政负责人,甚至跳出圈子成为政府官员,利用自身知识能力为人民服务,这都属于行业自身的延拓。有的科学家退休以后开始做科普,这也是值得尊敬的事,因为他们不服老,心中还惦记着科学。
虽然科学研究这碗饭也带有“青春饭”的性质,科学家迟早也要转型,但科学圈内并不鼓励年轻人做科普,这背后透着一种担忧:做科普容易分散精力,影响做科研的本职工作。年轻人做科普如果用力过猛,一下子收不回来,没有在科研上取得好的成果,将会导致他无法在业内立足,丢掉饭碗。因而业内也流传着一句话:年轻科学家如果花大量精力做科普,往往是因为他科研做得不好,只能转型了。
这话有些伤人,却也说得实在,至少在我身上应验了。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但我很不幸,三十岁就觉察到自己不是成为大科学家的苗子。这一觉悟如此惊悚,让我好一阵子都没缓过气来。不过转念一想,做科普并不要求先得一个诺贝尔奖,就像教人打乒乓球,并不要求必须是世界冠军,我只要会的比你多点,就够了。
科学家其实很少关注同行的科普作品,虽然身边同事出了书都会签名送一本,但大多摆在书架上收藏,不会真的细读。一方面,大家都是专业人士,那些知识早已学过;另一方面,科普作品虽然通俗易懂,却都存在不严谨之处,你读到了,不指出来的话,自己心里痒痒得难受,指出来的话,对方面子上过不去,很尴尬。
有人对此不解,认为科普作品存在不严谨之处,乃是因为作者水平不济,只要水平够高,完全可以杜绝。在我看来,这话只对一半—虽然大部分不严谨可以避免,但绝对严谨却也无法做到。科普是一个翻译表达的过程,需要将知识点从只有专业人士才能听懂的科学术语和精确的数学公式,解读翻译成普通老百姓都能听懂的“人话”,这是一个“做近似”的过程。数学是最精确的语言,每个术语有严格的定义,抛开严格的定义和最精确的语言,改用大白话来描述知识和概念,必定无法做到绝对严谨,否则术语和数学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此外,不同类型的科普作品,对“做近似”有不同的要求。专业科普作品是给有基础的人看的,允许使用科学术语和数学工具,因而更接近于教材,严谨性较高。但是,给大众阅读的科普作品,往往要减少数学公式的出现,以免吓走读者,这就注定会出现表述模糊的地带。
在电视上播出的科普节目(尤其是《加油向未来》这样的科普综艺节目),则有更苛刻的要求:科学家在课堂上需要10分钟才能讲明白的概念,在电视上往往只给1分钟的讲述时间。因为,电视机前的观众耐心有限,一言不合就会换台,收视率掉得太厉害,节目就保不住了。学校考试时出的试题,字数没有限制,但给电视节目出题,字数则要求大幅压缩。因为,字太多观众看不清楚,而且字幕还有可能挡住主持人和选手的美腿,影响视觉的观感—是的,没错,电视节目中的人腿是不可忽略的重要元素,因为电视节目本质上是个艺术作品,它带给观众的一定是全方位多角度的刺激。
做《加油向未来》这样的电视科普节目,一个原本要50个中文字能讲清楚讲严谨的概念,如果必须压缩到15个字以内才能播出,其内涵注定要舍弃一部分,这个过程最终带来的知识点表述的模糊性不可避免。节目编导都是艺术从业人员,会习惯性从艺术表达角度对科学内容的篇幅加以限制。有时为了尽可能保证科学内容的严谨性,为科学内容争取空间,科学团队和编导团队发生“争执” “摩擦”,这个磨合的过程是相互妥协的过程,也是科学与艺术之间找到平衡点的过程,它如同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直到节目顺利播出,受到观众的好评点赞,大家才都松一口气,握手言和,准备开启下一季的征程。
我们呼唤更多人参与科普活动,这个国家也确实需要大量科普活动,但做科普并非易事,很多时候确实是摸着石头过河,没有成熟的理论可以遵循。因而我们唯有脚踏实地,一点点往前挪,希望通过不断尝试,能够积累足够的经验,留给后人,让科普真的成为一条光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