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 钊
一
“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这副人们熟悉的对联乃明朝一位才子所作,他就是解缙。
解缙,字大绅,江西吉水人。解缙生活在明朝国家甫定,由战乱走向稳定的时期。一代王业初创,正是广求人才并委以重用之时。然而,解缙虽是历仕三朝,主编过《永乐大典》《孝女传》的一代才儒,却始终未能施展政治抱负,一生遭际坎坷,最终死于非命。死时年仅47岁,且死得很惨—被埋在雪中活活冻死。
解缙的父亲叫解开。解开应有经纬之才,朱元璋起兵反元时,曾经向他求教。后来朱元璋想封他为官,可他坚辞不就。解开此举,是看透了朱家的官不好做,还是天生就没有做官的愿望?不得而知。可从后来他支持儿子解缙应考求官看,似乎解家并非绝无名利之心。但不论怎样,在朱元璋眼里,解开应当是一位才智很足的人物。朱元璋欣赏并看重解开,还可在后来他对待解开儿子的态度上看出。
洪武二十一年,解缙考中进士,被授予中书省庶吉士,这一年他刚刚20岁。在朱元璋还没有废除宰相之职前,中书省是一个很重要的部门,因为中书省里还设有六部。解缙刚中进士便进入这个关键部门,恐怕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是朱元璋老朋友的儿子。后来朱元璋也承认了这一点。
大概在解缙进入中书省后不久,一天,朱元璋对他说,他们名义上是君臣,讲情义则同父子差不多,解缙应当对他知无不言。不知道解缙听了这话,当时心中怎样想。依据现在一些人的作为,听到朱元璋这话,恐怕当时就要匍匐在地,三叩九拜,高呼“干爹在上,请受儿一拜”的。一则朱元璋可口含天宪、言出法随,不知有多少人希望做他的干儿子、干孙子呢。再则,全国的人头都攒在朱元璋手里。朱元璋坐稳龙庭之后,即开始追杀功臣。洪武十三年,以谋反罪诛左丞相胡惟庸,并兴胡党之狱,株连者15000余人。此后,每隔几年便以种种借口诛杀功臣。不仅如此,朱元璋还大兴文字狱,别说是直接提反对意见,就是其中有一个字使朱元璋不喜欢,就可杀人。
解缙对朱元璋登基后的所作所为应该是看在眼里的。然而,解缙既没有当场跪下高喊干爹,也没有当庭献上“颂屁”谀辞,而是信以为真,当天就给朱元璋写了份万言书。
解缙的万言书,《明史》全文刊出,几乎全是批评朝政的意见和建议。概括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点:一说“国初至今,无几时不变之法,无一日无过之人”。指责朱元璋只知“剪根除蔓”,不知“褒一大善”。这样“令数改则民疑,刑太繁则民玩”。二是劝朱元璋不要读《说苑》《韵府》之类的杂书和所谓的《道德经》《心经》等,应该举国上下“通祀”孔子为先师,以“一洗历代之因仍,肇起天朝之文献”。三是劝朱元璋要重视农业,禁绝倡优,执法要严,但不可辱大臣。四是指责朝政“台纲不肃,以刑名轻重为能事,以问囚多寡为勋劳,甚非所以励清要,长风采也”。五是指出朱元璋“进人不择贤否,授职不量轻重”,等等。在这篇“万言封事”中,解缙还请求朱元璋废除“连坐株族”之法。因为“连坐起于秦法,孥戮本于伪朝”。此外,解缙还请求朱元璋废去朱元璋自己发明的“挺杖大臣”刑罚。
不论解缙的言辞多么谦恭,这封“万言书”绝非颂扬之辞,相反,文章言辞犀利,矛头直指朱元璋,尤其是对“连坐株族”这一苛刑的指责,更是将明朝与暴秦横元相类比。细读解缙这篇“万言书”,可以看出,20岁出头的解缙,对于世事观察之细致准确,似乎也有着治国安邦之才智谋略,决非庸碌之辈。在“法网密实,一言不慎即致血光之灾”的情况下,解缙不惧灾祸,逆龙鳞,说真话,除了初出茅庐的勇气外,是否也有品格之高贵?
然而,也正是这种“高贵”,埋下解缙早死的种子。
二
令人奇怪的是,解缙这篇直接批评朱元璋的万言书,并未引发朱元璋的不快。
《明史》载,“书奏,帝称其才”。是朱元璋考虑到是他自己下旨要解缙“知无不言”,还是解缙毕竟是老朋友的儿子,不好动杀机呢?再或是此时朱元璋要装扮明主形象呢?也许这几种因素都有,总之,朱元璋对解缙的放肆并未动怒,当然他也丝毫没有采纳意见的样子。
但是,解缙对施展抱负一往情深,希望自己的才智为皇帝所用。看到万言书虽得到“嘉许”,但并未实施,于是又写了《太平十策》献给朱元璋,将自己的治国思想和方略更详细、更系统地进行阐述,希望能引起“干爹”的重视。
对《太平十策》,《明史》载“文多不录”,可见比那篇万言书要长得多。然而,“十策”报上之后,朱元璋默不作声,连“称其才”的评语也没有。策子进了皇宫,如同泥牛入了大海。如此,解缙也许该幡然醒悟了罢?
可是解缙依然没有从中品味出异常来。也许他以为国家初定,朱元璋忙于打扫 “卧榻之侧”,顾不上“安抚民心,推行仁政”。洪武二十三年,朱元璋又将屠刀砍向当朝宰相、开国重臣李善长,罪名竟然是与十年前查处的胡惟庸案有牵连,称李善长是隐藏在自己身边的“奸党”。天真的解缙看不透其中奥妙,竟然上书为李善长辩罪。对于为“奸党”辩护的解缙,朱元璋这一次真生气了。还是看解缙父亲的面子,朱元璋并未将解缙划入李善长同党,虽然这也顺理成章—其实也不存什么是否顺理—将其一并杀头,而是将其老父请来。朱元璋对解开说:“大器晚成,若以子而归,盖令其进学,后十年来,大用未晚也”。一腔治国安邦理想的解缙,只好回家“奉旨读书”,闭门思过了。
回乡后的第八年,朱元璋去世。闻听“噩耗”,解缙立即赶到京城。朝中有人马上向新皇帝弹劾解缙,说他一是违抗圣旨,因为皇帝要他10年后才能出来;二是他母亲的丧事未办完,家中又有90岁的老父亲,现在离家外出,违背礼仪。这后一条极严重,因为“守制三年”是铁律,谁违犯了就是大逆不道。解缙立即给礼部侍郎董伦写了一封辩解信,说自己曾受朱元璋重恩,只想“一拜山陵,泪损九土”,拜过之后,就回家等。但从解缙这封信中,倒也看出他想尽快“官复原职”的愿望。这一点,他似乎不如其父。果然,董伦看出解缙的言外之意,便向惠帝推荐了他。惠帝乃朱元璋长孙,因其父早亡,故由其做了太子。此时,他正在重用一批儒士,如方孝孺等人,大搞“以儒治国”。解缙乃有名的儒学中坚,恐怕这也是惠帝接受推荐的原因之一。于是解缙被聘为翰林待召,虽然仅有其名,但毕竟名义上结束了读书思过的日子,将来有机会可再谋更大的发展,因为他终于遇上一位“仁义爱民”的好皇帝。
可惜,惠帝是一个短命皇帝,即位刚刚4年,就被他的叔叔朱棣赶下龙椅,活活烧死在宫中。
三
讲霸道的朱棣战胜了施仁政的侄子后,在南京进行了一场并不次于他父亲的大屠杀。太常卿黄子澄、侍讲学士方孝孺、礼部尚书陈迪、左佥都御史景清、兵部尚书铁铉等人被杀,每案都是“瓜蔓抄”式地牵及全族,甚至他的学生。据资料统计,朱棣登基之后为剪除异己,共计杀掉14000余人。这一次血洗朝廷,解缙没有被牵连。许是此时任翰林待召的他,并不在京城,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在惠帝一朝,他没有实职,没有与那些“罪犯”有过什么牵连。
靖难之役,解缙不仅没有受到牵连,相反还在此后得到重用。这很可能在于,朝廷众多官员被杀,人才空缺,急需填补。再者,此时解缙已过而立之年,奉旨在家读书时颇有著述,文名日盛,正是到“大用”之时了。解缙被朱棣提拔为侍读,也就是皇家教师。不仅如此,解缙还与黄淮、杨士奇、杨荣等人并列文渊阁,参与国家政策制定。总之,这一次解缙进入权力中心。然而,进入权力核心的解缙,在其性格支配下,快速奔向生命的尽头。
此后不久,解缙又被提拔为侍读学士,也就是“读书种子”方孝孺死前的职位。期间,他主持总编《太祖实录》,即朱元璋传记。还主编了《列女传》,后来成为妇女识字必读书之一。再后又主编了《永乐大典》,也因此多次受到朱棣的表彰和赏赐。
依常而论,年轻时在朱元璋手下多次受挫,随着年龄增长,阅历增加,特别是眼见身边一起起血案,解缙应该接受教训,变得老成圆滑起来;况且如今又有了一个好开端,“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可是,解缙仍然没有改掉他那耿直爽快、敢于直言的性格,加之才智极高,更使他有一种傲视群雄的感觉。话说本性难移,看来有时候鲜血和刀斧也不能改变人的脾性。
《明史·解缙传》载:“缙少登朝,才高,任事直前,表里洞达。引拔士类,有一善,称之不容口。然好藏否,无顾忌,廷臣多害其宠。”显然,解缙这种性格,是绝对不受那些蝇营狗苟、献媚取宠、投机钻营的人欢迎的。朱棣曾经将当朝大臣的名单列给解缙,让其“各疏其短长”。解缙一一评论说:“骞义天资厚重,中无定见。夏原吉有德量,不远小人。刘隽有才干,不知顾义。郑赐可谓君子,颇短于才。李至刚诞而附势,虽才不端。黄福秉心易直,确有指守。陈英刻于用法,尚能持廉。宋礼戆直而苛,人怨不恤。陈洽疏通警敏,亦不失正。方宾簿书之才,驵侩之心。”朱棣看过这个“文件”后便交给太子,那意思是你今后用人可作个参考。后来,太子又请解缙谈谈尹昌隆和王汝玉的优缺点,解缙也将自己的看法合盘端出:“昌隆君子量而不弘,王汝玉文翰而不易得,惜有市心耳。”解缙如此毫无顾忌地评论自己的同僚甚至上司,对他们的缺点直言不讳,在同僚中能不受攻击吗?他们能不害怕解缙受到皇帝的恩宠吗?仅此一点,就可以想象在官场上解缙是什么样的处境了。
然而,最不应该的是,解缙掺和到皇帝的家事之中。方孝孺即死于此。朱棣杀进南京,要登上大位,请方孝孺起草诏书,方孝孺拒不从命。朱棣劝方孝儒说:他不过是效法周公辅佐成王罢了。方孝孺却犯了书呆子脾气,问朱棣:成王现在哪里?朱棣说:他自己放火烧死了呀!方又说:那你为什么不立成王之子?朱说:那小孩子太小。方又问:那为什么不立成王的弟弟?朱棣叱责道:这是俺朱家的事。一怒之下不仅杀了方孝孺,连他学生也不放过。
如今,解缙又遇到了他前任同样的问题—朱家又出事了。
四
朱棣做皇帝后,很长时间里没有立太子。当时有人建议,汉王高煦曾经帮着朱棣从北京杀到南京,有大功,应该立为太子。此时,朱高煦正深得朱棣喜爱,那人也是揣透上意才提此建议。朱棣私下询问解缙意见。倘是势利之人,解缙应该顺杆而上,既讨朱棣高兴,又得汉王欢喜。这毕竟是他们朱家的事,立谁不立谁与自己何干?可是解缙又犯直了,对朱棣道:“皇长子仁孝,天下归心。”朱棣听了不以为然,默不答应。谁知解缙竟跪倒在地,不断叩头说:“好圣孙。”意思是皇长子的儿子也很好,可保朱家江山长远。朱棣此时也正喜欢那个孙子,这才点头答应立长子为太子。
从此,朱高煦与解缙结下不共戴天之仇,只要稍有机会,他就在朱棣面前说解缙的坏话。
“仁孝”的太子不如“效法霸业”的汉王会来事,时时失意于朱棣,而汉王越来越得宠。有恃无恐的朱高煦,平时摆的谱比太子还大。解缙对此又看不惯了,对朱棣说,汉王如此行为,容易引起争端。朱棣大发脾气,说解缙离间他们父子之情,从此不再重用他。
此后不久,朝庭发生一件泄密的事,朱高煦趁机说是解缙所为,后又说他主持的“高考”判卷不公,解缙遂被降职为广西布政使参议。谁知,就在解缙临走之前,那个曾被解缙指为“诞而附势,虽才不端”的礼部侍郎李至刚又密告说:解缙对给他的处分不仅不谢恩,还口有怨言。朱棣再次大为生气,又将解缙贬到交趾,命其督饷化州。
从朝廷重臣一下子贬为小小督饷官的解缙,此时如果接受教训,或许不至于死得太快。永乐八年,因有事需要回京报告,解缙回到南京。然而此时,正巧朱棣到北方打仗,他只好礼节性地拜见太子,就南归了。谁知,此事又被朱高煦侦知,向朱棣报告,称解缙趁皇帝不在京城的时候,偷偷去拜见太子,又不等皇帝回来就走了。不说此中有什么阴谋,仅从礼仪上说也失去了做臣子的礼节,等等。朱棣果然大为震怒,立即下令逮捕解缙。可怜解缙对此一无所知,还在南方考察呢,并且写了一份疏奏,请求国家开通赣江,以利南北交通。事情真是巧得很,就在解缙被逮至京城时,那份奏折也到了,可惜已经没有丝毫用处了,它的主人已经成了朝廷的罪人。此案还牵连到许多当朝官员。入狱后,解缙受尽酷刑,所幸当时没有被杀头,只是被搁置起来,长期监禁。永乐十三年冬天,即解缙在狱中度过5年后,一天,朱棣在锦衣卫帅纪刚上报的在押犯名单上见到解缙的名字,说解缙怎么还活着啊。帅纪刚听到皇帝这样说,回去便将解缙灌醉,拖出去埋在雪中,活活冻死了。
解缙死后9年,朱棣死,太子朱高炽即位,即仁宗。这时仁宗拿出当年解缙写的那份“谁谁怎样,谁谁如何”的文件,对礼部侍郎杨士奇说:“人言缙狂,观所论列,皆有定见,不狂也。”于是下诏给解缙平反。
值得一提的是,解缙死后第二年,朱高煦即开始密谋夺嫡,后被朱棣发现,削去他的兵权。然而,朱棣死后,几历惊险才当了皇帝的仁宗,在位仅一年就去世了。仁宗死,其子即解缙所言的“好圣孙”朱瞻基登基。此时,朱高煦竟然也学起他的父亲,起兵要杀侄夺位,可惜没有成功,倒是被其侄子杀掉。
五
纵观解缙一生,他所鄙薄的是那种“墙上芦苇” “山间竹笋”式的人。然而,也正是因为耿直如一的性格,使他未得善终。难道真的是性格即命运?
其实,掩卷细思,不难发现,绞杀解缙的,并不是他的性格,而是那架翻云覆雨、争权逐利皆依托于暗室操作,不要操守、只问手段的皇家宫廷机器。在这架机器面前,忠于宫廷、坚守己见的会死掉,钻营利益、逐于势力的也会死掉。其生死,全都系于争夺权柄的皇室子孙的成与败。在成与败面前,无论高言大义还是恶言秽语,都不过是成败落定之后,为成者粉饰权柄,为败者涂污罢了。而那些为着成与败,无论是奔走于华丽宫殿的贤良,还是出没于帷幕密室的宵小,也无不都是皇家权谋运作中的机件而已。而后人读史时,却常常看不到这个隐匿于“国家”光环之下的皇权争夺本质,一味迷恋于辨析忠奸,沉浸于皇家所主导的歌忠良、斥奸佞的喧嚣之中,直至在那精心修饰的黄页中寻找自己的人身定位。
如果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解缙的生与死,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轻于鸿毛的历史烟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