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业诗

□吕 历

0

谁在一粒粟上战栗？

1

谁在反刍空虚的甜？谁在释放黑暗的香？

生长的言词，深陷造物主和量子力学的迷魂阵。

石犁铧、鹤嘴铲，从攫取到生产，从创造

到交换，每一粒种子，都是不朽的香火，

每一根芒刺上，

都耸立着尖锐的宫殿。

2

痛，磨亮了欲望。手起刀落，鸟兽虫鱼，

落花流水，以身相许。动物植物

油然而生。

沃土自带体香。茶为饮，发乎神农

一根丝线，一条长路。

青萍之末，有动有静，那是五谷的蹈或歌。

3

风是飘动的魂。雨是云结的绳。钟鼓乐之，欲盖弥彰。

以时为弦。阴与阳，载歌载舞，二十四节气血调匀，

劳作使大地金光灿烂。

将坚硕的果实，弹出去。弯下陡峭之躯

弓与箭，开天辟地。远古的星座，

一半叫猎户，

一半叫射手。

4

耕种与祭祀，既是骨的演奏，又是血的雕塑。

生命兴于技艺，比如耦耕

合作

是必须的默契。

草疯长。莺灭绝。诚实的泥土，宁愿

咬舌自尽，决不谎话连篇。幸存的禾苗如悼词，凄凉，沮丧，匍匐在地。

啜饮与咀嚼，惊心动魄。

一日三餐，险象环生。

5

随一粒黍，回到洪荒。回到洪荒

一双大手，

击壤而歌。

随一只羊，回到天堂。回到天堂

一双慧眼，

走火入魔。

耕耘沟通，颤动的花蕾，攥紧拳头

击打雨水

生长先于语言。诸神胯下，是荡漾的生殖，荡漾的禾苗。

6

7000年前，一粒稻谷，叩响先祖的颅骨。

人类

从此扬花结籽。

没有蛙鸣、虫吟、流水、狗吠，

没有干净的阳光、花朵、月亮。

昼与夜，肤浅、岑寂

古老的村庄

沦为倾吐乡愁的痰盂。

7

养之曰畜，用之曰牲。茹毛饮血，男耕女织：植桑，养蚕，渔猎，萋萋水草，诗意迷离。

金、木、水、火、土，衍生存在的秘笈和生存的阶梯。

鸡飞狗跳，十二生肖前仆后继，谱写

华夏族谱。

失重的

稻草人，或是空虚最后的，守护神。

8

石，骨，蚌，角，奔，臿，斧，斨，

缚，铲，耨，镰，犁

每个汉字，都是充血的器官，有灵，有魂

有光，有味，也有阴影

龙骨车、水蜈蚣、耧车、田器、农器，

这些太平风物，法力无边。

9

一方水土，神秘莫测。一宗物种，来之不易。

种植和驯化

丰饶、朴实、恒久，盛产力量和美

谁也不曾料到，一头牛的耕耘，胜过十万刀枪剑戟的拼杀。

抬头看天，低头吃饭。从烟火到灰烬，俯仰之间，

诗之咏叹，缔于耕读。

10

填饱肚子之后，营养和信仰，成为刚需。

天乳地汁，

浇灌

不绝如缕的梦。

发芽，开花，结果，人是依次盛开的

魂魄

朝着落英的方向。

神龙和后稷，古老的"姜"氏

呢喃

母乳的芬芳。

季风过后，蠕动的肠胃，蔓延成青草和肥料。

11

千万年，人们繁殖和收获的，岂止赖以生存的食物，

尚有

对栖息地绵延不断的憧憬。

这憧憬，由五谷杂粮、生养死葬构成。

12

一个人，一座五毒俱全的博物馆。当化肥、农药、重水，渗入根茎，

镉、汞、铅、砷、铬、铜，

金属之鸟，

翔于血中。

稻、黍、稷、麦、菽、小米、玉米

糙米、荞麦、大麦、燕麦、甘薯、

黑豆、蚕豆、绿豆、豌豆、棉、油、

麻、丝、茶、糖、菜、烟、果、药、

鸡、鸭、鱼、牛、羊、马、猪、兔

将这些生养五谷的汉字

全部从体内摘掉，我们还可以用什么

书写生活？

13

剪掉猪尾、鸡喙、牛角。植物车间、

动物工厂，盗版农业，正在夜以继日塑造

血肉模糊的，断壁残垣。

14

粟又名稷。饕餮之时，谁在思量江山社稷？

耜、耧、犁、耙、耒、锄、镰、铲

刀、铧、鞍、鞭、蹬、鞣、革

它们才是国之重器

当土壤、水源、环境，皆被人为设计，

人种之钥，

几近锈死。

15

当轮作休养沦为弃儿，现代控，终于

成了精耕细作的，夺命符。

最好的信仰是耕种。

最好的雕塑是作物。

永续生命的，唯有耕作。

鏖战幻灭的，唯有耕作。

耕地和牧场，乃是人类，永恒的厨房。

16

天使和魔鬼，天堂和地狱，如何选择？

顺天时，量地利

本在上，根在下

喊不出来的痛，才是最痛。

比稗子小，比秕壳轻

比风

更散漫

一把锄头，掘进身体，一个家园

流出地面。

17

致敬火，致敬水

致敬光，致敬黍

致敬耒，致敬耜

致敬刀，致敬箭

致敬耧，致敬轭

致敬耦，致敬犁

致敬耙……致敬人类最初的和最后的播种机。我们所种植的，不仅是庄稼，还有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