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 亭
潘潘不见了。上周五下午,小阿羊就没看到它。当时,小阿羊没太在意,他想也许晚些时候它自己会回来。潘潘不合群,以前就有过几次短暂的消失。但是当天晚上它并没有回来,前天和昨天下午也没见它。今天,小阿羊有点急了,房前屋后找了一圈,还是不见潘潘的踪影。它会去哪儿呢?
潘潘是一只两岁大的母鸡。
两年前那个春节,小阿羊从家人和亲戚那里收获了十多块压岁钱。以前拿到压岁钱,小阿羊都一分不少地交给母亲。母亲会替他保管。当他要买文具了,要买图画书了,或者到镇上赶集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母亲会再一点一点给他。但这次母亲却不收他的钱,她说:“小阿羊,过了年你就满十岁了,你得学会自己安排钱了。”
他心中一阵狂喜,迅速在脑海里搜索应该买些什么。
母亲又说:“但是不能乱花。”
不能乱花那要怎么花才好?
正月底,小阿羊和母亲去了一趟镇上。他买了卷笔刀、圆规、尺子、两册带插画的《前后汉故事新编》,花掉了六块。他本想再买两个糖糕,一个自己吃,一个带回家给姐姐。他从口袋里摸出零钱,只剩十块了,他吞了一口口水,又把钱装了回去。母亲看出了他的小心思,替他付了两块糖糕的钱。
在集镇边上,小阿羊和母亲碰到一个卖小鸡的老婆婆。她太老了,顶着满头银发,无精打采地靠坐在电线杆前昏昏欲睡。小阿羊被小鸡啾啾的叫声吸引过去,小鸡们挤在一起,看上去胖乎乎毛绒绒的,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还好奇地打量着他,非常可爱。小阿羊问了价钱,要一块钱一只。他数了数,一共十二只,可是他全想要,他有些犯难。
老婆婆说:“十块钱都卖给你好了。这是我自己家的母鸡孵出来的。别看它们现在小,等将来长大开始下蛋了,一只母鸡能换一百多只小鸡呢。”说起她的小鸡,老婆婆突然来了精神,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这让小阿羊惊讶不已。得到母亲同意,当即就付了身上仅有的十块钱。
从此以后,小阿羊就有了盼头。他希望小鸡们能快点长大,快点下蛋,他的十块钱就能变成一百块、一千块。他用纸箱为小鸡做了窝,就放在自己的床边。每天清晨他早早就起了床,第一件事是先看看小鸡,然后用玉米面、碎米和菜叶给它们拌食。小阿羊吃早饭的时候,小鸡们也开始欢快地啄食。听着它们叽叽喳喳叫,他的心里无比踏实。下午放学做完作业,小阿羊又忙开了。他听说喂小鸡吃虫子会长得格外快,于是他到菜地里,一片菜叶一片菜叶耐心细致地找啊找。每当发现一只青虫,他都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捉住青虫,放进火柴盒里,然后带回去给小鸡们吃。可是菜地里哪有那么多虫子!他便找来锄头,去地里挖蚯蚓。蚯蚓的确比青虫多,小鸡们也抢食得不亦乐乎,但他却毁掉了几棵长势正好的青菜。母亲看见了,倒也没说他什么。
因为小阿羊照料得好,小鸡们果真一天一个变化。首先是翅膀上的绒毛褪去,长出一根根漂亮的羽毛,然后生出尾羽,鸡冠的形状也逐渐明显起来。小阿羊看着它们,就像农人望着大片生机勃勃的庄稼,眼见不日即将硕果累累,他傻呵呵地笑出了声。然而,一场迅猛而来的倒春寒,差点将小阿羊的美梦击碎。
头天夜里就很冷。春天到来以后,床上已换成了薄棉被。小阿羊半夜被冻醒过来,他听到房顶瓦片被细碎颗粒敲打的清脆声响,屋外也是沙沙啦啦一片。他打开窗子,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迅速裹挟了他小小的身体。他把手伸到外面探了探,原来是下冻雨了。他打了个冷战,赶紧关上窗户,回身从柜子里拿了床毯子,盖上后很快就睡了。由于天冷,早上醒来后,他还赖了会儿床。就在不紧不慢地穿衣裳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遭了,不好!”顾不上把衣裳穿好,他跳下床,打开纸箱盖。小鸡们已经冻得不行,紧紧挤靠成一团,不停地瑟瑟发抖。他摸了摸鸡窝里面,只剩下一丝单薄的温热。
小鸡们感冒了,给它们弄什么都不吃,叫声也变得短促而嘶哑,甚至有几只耷拉着脑袋,紧闭双眼打瞌睡。小阿羊急坏了。他想小孩子感冒的时候医生都说要多喝水,于是他倒了小半碗开水,用筷子蘸着一点一点地喂给它们。有一只小鸡看上去实在太糟糕了,水喂到嘴边它也没有丝毫反应。小阿羊只好掰开它的嘴巴,往它嘴里滴了一滴。小鸡张了张嘴,水顺着喙角流了出来。它又张了张嘴,像是想叫,如同人生病了要借助呻吟来缓解难受,但是它没叫出声。它几番尝试,仍然无济于事,后来它虚弱地倒下去,就那么死了,身上完全是冰凉的。小阿羊哭了,为小鸡如此短暂的生命,为自己帮不上任何忙。
已经到了该去上学的时间,可是小阿羊既没有洗漱,也没有吃饭,他还在守着小鸡们抹眼泪。这时母亲走过来,看到那只死掉的小鸡,她安慰小阿羊:“你哭有什么用?哭它又不会再活过来。它们都太小了,大人养一窝鸡仔都不能保证全都养活,何况你一个没有经验的小孩。眼下重要的是怎么保住这些还活着的。”母亲手里拿着一个小纸包,她接着说,“这是你上次得感冒吃剩下的药,也许对它们有用呢,我们应该试一试。”小阿羊擦干眼泪,要上前帮忙。母亲说:“现在你应该赶快吃了饭去学校!”
小阿羊吃过早饭,母亲也已给小鸡们一一喂完了药。他把死掉的小鸡捡起来,才这么一小会儿,它的身子就几乎冰冷僵硬了。看着它没有闭紧的嘴巴,小阿羊又想哭,但是他忍住了。冻雨停了,地上的冰粒还没有完全化成水,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他带着小鸡去了菜地,挖了一个深深的坑。在把小鸡放进坑之前,他又去灶膛里撮了些草木灰。坑底铺上厚厚一层又柔软又暖和的草木灰,小鸡躺在里面就再也不会觉得冷了。他出了会儿神,然后盖上泥土,奔跑着去了学校。
到学校早读课都快结束了。老师见他的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没有批评他,也没罚他站,而是朝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坐到座位上准备上课。但是那天的课他听得恍恍惚惚,他心里一直惦记着小鸡。它们已经好了吗?还是情况变得更糟了?操场上都是泥泞,课间同学们仍然跑出去疯玩,他却一点耍兴也没有。他只盼着快点放学,他一刻也等不及了。他想如果自己是一只雨燕就好了,眨眼就能飞回去,他要一直守着它们,再也不会让它们受冻挨饿。
结果那天的课堂作业他也做得一塌糊涂,几道明明会做的题全都做错了。放学过后,老师把他叫去了办公室。看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老师本想严厉地说他几句,但心想他平时表现还不错,而且小小年纪又有些沉默腼腆,怕伤到他的自尊,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老师把他的作业本找出来,慢条斯理地翻开,摊在小阿羊面前:“小阿羊,最近是怎么回事?你的心思没有用在学习上,你的心不在这里。”
小阿羊不发一语,站在办公桌边,飞快地朝窗户外边望了望。
他的小动作没有逃过老师的眼睛:“你急着回去啊?”
小阿羊低下头,于是更显得沉默腼腆了。老师说:“你把作业重新做一遍,都做对了我就放你走。”
小阿羊拿过本子。他想到家里的小鸡,简直就要哭了。
老师看不下去,又说:“不会做你可以问我。”
小阿羊只好埋着头写作业。然而老师说得没错,他的心不在这里。写一会儿,他又往外面扫一眼。天色阴沉得很,看样子很快就要暗下来了,一天即将过完,小鸡们怎么样了?
老师走过来,往小阿羊的本子上看了看:“做作业的时候不要分心。”
小阿羊赶紧检查刚做的题,又错了,于是他涂掉重新做了一遍。他实在是担心小鸡的状况,好像已经看到它们虚弱无力、颤颤巍巍将要倒下去的样子,听到它们挣扎着哀哀叫唤。想着想着他开始流泪了,哭得越来越伤心。
老师觉得奇怪:“这回全都做对了啊!做对了你难过什么?”
小阿羊把心事一五一十告诉了老师。老师居然夸他有头脑,还说这可以培养他的爱心和责任感。老师摸着小阿羊的脑袋:“不过你的主要任务是学习,学习之余做这些有趣、有益的事,是值得鼓励和表扬的。但如果因为养小鸡耽搁了学业,以后可能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老师给那几道题都划上了勾,拍着小阿羊肩膀让他快些回去,并不忘叮嘱他一定要分清主次。小阿羊一边飞奔,一边像个迷信的老太太在心里不停祈祷,路上还有些积水,好几次他都险些滑倒。
回到家天已经黑尽。不等他去细看,母亲就告诉他,又有几只小鸡死了,不过喂了两次药,剩下的应该不会有事。小阿羊掀开纸箱,五只小鸡有些孤单地缩在一起。他想想自己不在家时死掉的六只,还有早上看着死去并亲手埋掉的那只,他又觉得眼圈热热的、酸酸的,但他忍着没有哭。吃晚饭的时候小阿羊也郁郁寡欢,他吃得很快,而且一句话也没有说。吃过晚饭他就写作业去了,他记得老师说的话,做得很认真,做完了还从头到尾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期间他尽量不去想小鸡的事,这让他觉得充实。
睡觉之前,小阿羊在床前的地上铺了一张旧报纸,撒了一些碎米,把五只小鸡捉出来。看着它们精神抖擞地啄米吃,小阿羊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他往鸡窝里又添了些稻草,将多余的空间填满,以防漏风,更免得去想死掉的小鸡伤心。
小阿羊不再把心思全部用在养鸡上面了,他可不想眼前养好几只鸡,以后却什么事都做不好。他当然还是很爱护它们,下午放学后,他把桌凳搬到院子里,桌子旁边撒一层饲料。他做作业的时候,小鸡在一旁啄食。作业做完了,小鸡们也吃饱了,拍打着小小的翅膀追逐嬉戏,那场景温馨而甜蜜。他把这些写成了一篇作文,竟得到老师的表扬,还当着全班同学声情并茂地朗读了一回。
气温回暖了,五只小鸡也长得越来越快。小阿羊已能够轻易分辨出公鸡和母鸡,其实它们不单单是鸡冠和尾羽不同,公鸡的个头也明显要大一些,而且比母鸡好斗。有天早上,小阿羊还没起床,突然听到床边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起初它显得怯生生的,而且还有点稚气,有点调皮,每每远方的鸡啼刚落下,它就跟着“喔——喔——喔——”,像小孩子呀呀学语。几番尝试,几番调整,它渐渐进入状态,啼叫得还挺像那么回事了。小阿羊兴奋得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他的小鸡长大了,会打鸣了。
小鸡长大了,那个鸡窝已经快容不下它们了。母亲说:“小阿羊,你需要给他们做一个鸡笼了。”小阿羊却不急,他想等它们长得再大一些也不迟,做了鸡笼,还得再添一个母鸡下蛋的鸡窝。一共有三只母鸡,就算隔天下一个蛋,两天之内他也能收获三个鸡蛋。想着鸡窝里躺着热乎乎的鸡蛋他就偷偷地高兴,希望被重新点亮。小阿羊开始构思着他的下一篇好作文。
有一天下午,小阿羊正认真地做一道应用题,小鸡们在桌子边安静觅食。突然,一团阴影从天而降,并带着飕飕凉风,腾起地上大团大团的灰尘,书页也被风扇得哗啦啦响。不等小阿羊反应过来,那道阴影如同闪电又迅疾遁入天空。是老鹰!小阿羊吓出一身冷汗。他把书和本子抹平,平复一下突突乱跳的心,准备接着做那道题,这才恍然想起小鸡。他立即查看,小鸡们耷拉着翅膀,缩头躲在他的脚下和凳子后面,无力地颤抖着。不用细数也不用再找,少了一只小母鸡。小阿羊望着天空,还有两只老鹰在那里盘旋,他想:的确应该做一个鸡笼了。
小阿羊花了五个下午才把鸡笼做好,不过他对此很满意。笼子是用木条钉成的,木条之间间隔均匀,他还将一根竹筒对半剖开,一半用来上食,一半用来上水。平时小阿羊把它们圈在笼子里,上足了饲料和水,小鸡们轻轻松松就可以从木条间伸出头来吃喝,而且笼子足有两米来长,它们大可以散步嬉戏,一点也不会局促。下午和周末,他再把小鸡放出来,不过一定得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
圈养起来后,小鸡们比散养的时候更见长。其实再叫它们小鸡已经不合适了。小阿羊做完了作业,望着它们闲得没事,于是给它们各自起了名字。第一只学会打鸣的公鸡叫“九斤黄”;“雷公”是只土乌骨鸡,硕大的鸡冠乌红得像块燃烧过的炭;麻灰而小巧的母鸡叫“斑鸠”;有一身洁白羽毛的母鸡叫潘姑娘,其实也就是潘潘。
它何以如此与众不同,既叫潘姑娘又叫潘潘?
其实,潘姑娘是在一次暴雨之后变成潘潘的。那天下午小阿羊刚把它们放出去,暴雨突然说下就下。小阿羊看见“九斤黄”、“雷公”和“斑鸠”结队跑进了鸡笼,心想潘姑娘也会跟着跑回去,并没多加理睬,就进屋接着写作业去了。等天黑了,小阿羊做完了作业,雨也小了许多,他去关鸡笼时才发现里面没有潘姑娘。他打着手电筒边找边喊“潘姑娘,潘姑娘”,最后总算在屋后的小石桥下找到了它。暴雨来临时它大概落了单,只好就近到桥下避雨。小石桥那么窄,它早已被淋成名副其实的落汤鸡,扑棱着翅膀趴在地上。小阿羊发现它的一只脚被石头压断了,他直怪自己粗心,抱着潘姑娘回家进行了包扎。潘姑娘虽然捡回一条命,但它的那只脚却废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的,像个蹒子。“蹒”与“潘”谐音,于是小阿羊干脆就叫它潘潘了。
潘潘腿瘸了以后,老是受“九斤黄”和“雷公”的欺负,所以它不再进鸡笼里了,也不再合群。成天独自吃东西,独自艰难地走走停停,晚上窝在墙角下或柱头边,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它居然最先下蛋。那天小阿羊见它不吃不喝,一动不动蹲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下,过一会儿它挪了挪身,咯咯哒地叫唤起来。小阿羊跑过去,地上躺着一个鸡蛋,鸡蛋热乎乎的,上面还有血丝。那是潘潘下的第一个蛋,很小,蛋壳很薄,但小阿羊特别高兴。他给潘潘抓了一大把玉米,潘潘好像心领神会,对主人咯咯叫了几声,然后不慌不忙地吃起来。过了十来天,“斑鸠”也开始下蛋了。小阿羊把鸡蛋一个一个攒起来,逢上周末赶集,他便带去镇上卖掉。
一个星期过完,有时能攒五个,有时能攒七个。但是他的鸡蛋个头太小,没什么卖相,单独卖的话只能卖三角钱一个。于是他便掺和在母亲的那筐鸡蛋里,这样每个能卖到四角。过了两个多月,小阿羊当初买小鸡的本钱就都回来了。
入秋后没多久,村子里来了个收种蛋的。他拿着一把手电筒,对着鸡蛋的一端飞快一照,就能分辨出哪个是种蛋,哪个是寡蛋。小阿羊觉得很神奇。收种蛋的告诉他,能孵出小鸡的种蛋用手电或灯泡一照,能看到一个圆圈。小阿羊试着看了看,他挑选出来的鸡蛋果然都能照出圆圈。他又看了看刚攒下来的几个鸡蛋,只有“斑鸠”下的蛋有圆圈,潘潘的一个也没有。想想也是,“斑鸠”和“九斤黄”、“雷公”关在鸡笼里,而潘潘在外面。以前受了“九斤黄”和“雷公”的欺负,下午小阿羊放它们出来的时候,潘潘也躲得远远的,它怎么可能下种蛋呢?小阿羊觉得挺可惜,要是它们下的都是种蛋,每个鸡蛋就能多卖一两角。
他有点不喜欢潘潘了。不只是它下的蛋没有“斑鸠”的值钱,还因为它总是到处乱下蛋。有时在屋后河边,有时在阶沿下,有时在草丛里,反正它不会把蛋下到一个固定的地方。而且有时在斜坡上,鸡蛋滚到青石板上就磕破了。还有一次它把蛋下到邻居家的柴垛边,邻居小孩听见它咯咯哒地叫,然后心安理得地把蛋捡走了。小阿羊不再给它单独喂食,只有下午把它们都放出来时,他才把玉米、小麦或稻谷散在院子里。潘潘起先有点怯,远远的不敢靠近,但看“九斤黄”它们吃得欢实,于是它又一摇一摆地走过来。没等它吃一粒玉米,“雷公”便耀武扬威地绕到它面前转了个圈,然后猛地开始啄它的头和脖子,它刚想躲,“九斤黄”也加入进来。小阿羊本来不想管,心想说不定一会儿它们就熟悉彼此,就让它合群了,过几天潘潘也能下种蛋,后来发现潘潘的鸡冠已经流血,他才赶紧将“雷公”和“九斤黄”驱赶开。
潘潘垂头丧气地走开。小阿羊在心里埋怨:你还委曲了。
那次潘潘不见了一整天,第二天傍晚才回来。它的鸡冠已经结痂,就如同一个郁郁寡欢的人出去散了散心,它的精神好了些,支棱着那只坏了的脚蹒跚漫步,好像在地上写大字。谁也不知道这两天它都去了哪,更别提它下的蛋了。好在小阿羊给“斑鸠”喂了母亲专门买的饲料,“斑鸠”几乎天天都能下一个蛋,他并没损失什么。
和“斑鸠”的勤奋务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潘潘下的蛋越来越少了,少得一星期都难得找到一个。就在他觉得潘潘再也不会下蛋的时候,一个周末上午,潘潘挪到院中一堆竹叶边。它在下蛋吗?小阿羊远远地观察它,许久却不见动静。小阿羊又等了一会儿,潘潘起身了,它的头一点一点地正在啄什么东西。小阿羊好奇地走过去。潘潘一定是疯了!因为它啄食的不是别的,而是自己刚下的蛋。它吃得专心致志,忘乎所以,小阿羊就在跟前它一点也没察觉。一个鸡蛋很快就被它吃光了,它竟然连蛋壳也不放弃。小阿羊生气极了,他捡起地上的一根竹条就要打它。母亲这时跑过来,不用问他,看地上仅剩的一点蛋壳母亲已明白发生了什么。
母亲说:“潘潘可能是缺钙。”
小阿羊喘着粗气:“我看它是缺打。”
母亲说:“小阿羊,你是不是没给它喂饲料和玉米?营养不良的母鸡才会连自己下的蛋都吃,其实那是为了吃蛋壳补钙。”
小阿羊有点心虚,他扔掉了竹条。他的确对潘潘有偏见,潘潘下的蛋小,不是种蛋,还老弄丢,不过潘潘也是最先下蛋,给他带来最大惊喜的。他当时不到一块钱将它买回来,如今潘潘下的蛋已经能买二三十只鸡仔了,潘潘并不欠他什么。倒是他自己太势利了。因为他的偏见和势利,让潘潘营养不良,他却还在这里怪潘潘。他赶紧到屋里拌了饲料,再出去却不见潘潘的踪影了。
潘潘又到第二天才回来。小阿羊讨好似的给它喂玉米,它不记仇,也不害羞,吃得仍旧是那么心安理得。小阿羊的心里宽慰了些。
那之后潘潘没再吃过自己下的蛋,但还是隔三差五才下一个。每当小阿羊要表现出一点嫌弃的意思,立即就会想到潘潘的出走,自己可能一不小心就会伤害到它,于是他只好调整心态。潘潘做出的贡献,确实已大于他的付出。有时候他觉得潘潘就像是一面镜子,可以让他反观自己的缺点和不足。他有点害怕潘潘了,有意无意地避着潘潘,这更让他感到自己不是一个好主人。
也许因为潘潘身有残疾,它不同于“斑鸠”和“九斤黄”它们越来越矫健,毛色也越来越亮,它一天比一天瘦弱、暗淡了,而且胸腹之下的羽毛都脱落一光。因为几乎是贴着地走路,它腹部的皮肤被磨损得很严重,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溃烂。小阿羊一直记着要给它擦点红霉素软膏,但也不知道他成天都在忙些什么,总是顾不上去擦。直到潘潘再次消失不见,他才记起潘潘的伤。
上周五下午,小阿羊就没看到它。当时,小阿羊没太在意,他想也许晚些时候它自己会回来。毕竟以前它也消失过几次,最终它都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可是快五天了,还不见潘潘的踪影,小阿羊有些急了。
潘潘可能去的地方他都找了个遍,然而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发现。就在小阿羊准备要放弃的时候,碰到了邻居家的小孩。他说:“你为什么不去后山的林子里找找?我以前到那儿挖沙根就看见过它,还捡到了两个鸡蛋。”他洋洋自得的样子让小阿羊很不舒服,但好歹又看到了希望,小阿羊还是很感激。和他道别后,便朝山林走去。
太阳快要落坡了,晚风把青冈树吹得哗哗直响,巴茅摇曳不定。小阿羊孤身一人走在林里,走在巴茅丛中,他非常害怕。听村里人讲,这片林子几乎每寸土地下面都是古坟,夜行人常常能看到绿莹莹的鬼火乱窜。他打了个冷战,很想转身回去,但一想到潘潘也可能独自在林子里不辨东西,又觉得该继续往前。他亏欠潘潘太多了,他不希望潘潘遭遇什么不测。
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压低嗓门喊了几声潘潘。其实,就算潘潘听到了,也未见得知道是在喊它,但他却没有先前那么害怕了。于是他放开了嗓子:“潘潘,潘潘……”
明知道不会有任何回应,他还是很失望,也很难过。他在巴茅和荆棘丛生的山林里艰难前行,每走一步,他都喊一声“潘潘”,然而没有潘潘的声音,也看不到潘潘的影子,他觉得潘潘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他想起自己当初那么渴切地将它们买下,像对待孩子一样悉心照料它们,一刻也不想它们离开自己的视线,那些不幸的小生命死去时,他还伤心了好久。当时他如此珍视它们,不全是因为钱的缘故。后来自己怎么就变了呢?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势利刻薄的?他简直被利益冲昏头了。走着走着,小阿羊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寻找走失的潘潘,而是在寻找迷失的自己。只有这样朝着山林的更深处走下去,他才能遇见从前的那个小阿羊,也才离潘潘更近。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百鸟归巢,林子里鸦雀无声。换作往常,小阿羊大概早已放弃,但眼下他却步履坚定。他当然还有些怕,怕传说中的野人、山鬼、妖怪,可他又不能丢下潘潘。他要用这种方式向潘潘赎罪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然而这么大一片山林,潘潘那么小,只怕像他这样找下去,就算找到天明又天黑,也难以找遍整个林子。寻找到潘潘越越来越无望,小阿羊的心里也越来越乱,越来越担心。巴茅割破了他的脸和手臂,火辣辣地钻心疼。他跌跌撞撞地走着,一不小心被路边藤蔓绊倒在地。突然,一股臭气钻进鼻孔。他站起身,臭气淡了些,但仍然萦绕四周。他又蹲下去,臭气再次袭来。它的源头就在近前的地上,但是头顶的枝叶繁茂,林子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小阿羊蹲在地上找了好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小团灰白模糊的东西。
大概是一只死掉的鸟或野鸡,小阿羊起身离开了。他边走边想,有灰白色的野鸡吗?应该有,不过他从来没见过。他又走了几步,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莫不是?他马上又对自己说:不可能,不会的……但越是这样否定,就越是增加了怀疑的可能。他想,在这么暗的环境下,白色不就变成了灰白?
他返身准备回到原处,想到潘潘曾是毛绒绒胖乎乎的一团,要是真的如他担心的一样,它如今躺在那里已经腐烂发臭,他的罪过可就更大了。他走得非常艰难,短短的一小段路好像有几公里那么长。
“潘潘,潘潘。”他难过地哭了。他害怕再往前走,他害怕去确认,他害怕那就是他要寻找的潘潘。他站在那里放声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哭过之后,他觉得自己已经找到从前的那个小阿羊了,可是潘潘在哪里?他仍抱有希望。只要还有一丝希望,他就要一直找下去。也许找到天明,在某个柔软的草丛里,潘潘正睁着圆溜溜的双眼,歪着脑袋好奇地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