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聘
一
后来世人常感叹子美这一生不曾有少年意气风发的时光,苦命飘零,艰辛奔波,总是哭,总是哭。皎止就在想,这家伙爱哭不假,但要说苦,他自己可不觉得苦,尤其幼时,简直顽劣到了天上地下无人能及。
姓杜的小家伙是有钱人家少爷出身,七岁思即仕,开口咏凤凰,于是皎止就来屁颠屁颠地找他了。他五官端正俊俏,可是不爱吃主食,所以从小就一副营养不良的身架子。当日他借不来竹竿打枣子,于是亲身上阵,上树摘枣塞进自己的小衣兜,一天上了数百回,皎止很纳闷自己寄托希望的这家伙是不是脑瓜子不太灵泛啊,直接把枣子全扔地下,不就只用上一回树了。
杜子美嚼着枣肉,一手在茂密的树冠上捡到一块小金片,他举起金片观察,日头的强烈光线把金片映照得熠熠生辉了,金片后蓦然出现一个姑娘。她坐在树冠上,双手托腮,居高临下鼻孔朝他,杜子美看到她的双层下巴,吓得大叫一声,随手扔了金片,跌落下树。
小姑娘其实长得粉嫩讨喜,圆润润的,一身白衣红裙,有事请求杜子美。她是某一城的雨神,但被打破了金身,所以想着能得见天子重修金身,但天子龙气深重靠近不得,在天子面前说得上话的大官自有自家供奉的神灵,顾不上她,于是她就想找潜力股。大家都说杜子美以后会有大出息,她便盯上了他。
哗啦啦,皎止略施神通,枣子全部降落下来,砸得杜子美蒙住了。她从地上捡起自己残存的金片,塞到杜子美手中,说:“小公子,你以后做了大官,要在皇上面前替我说话呀。”
可惜杜子美爱玩,十几岁就去游历山水。皎止敢怒不敢言,只好偷偷做小动作,在他站在山巅正兴起欲作诗一首时,下起大雨。他被淋得患重感冒卧床不起,指着屋梁大骂:“你这讨厌鬼再不放晴,我日后就在皇上面前说你坏话一百句!”
他有时候跟哪家少女约会,就对皎止一口一个姑奶奶,说要是姑娘不好看,就下大雨让自己赶紧回家;要是姑娘好看,就下小雨,好跟姑娘共撑一把伞。
杜子美后来终于收敛玩心,去长安考取功名,刚进城时他常跟一帮人喝酒喝得大醉。他喝完酒呢,就在一旁写诗,把这些朋友的醉态描绘下来,知章骑马似乘船,汝阳三斗始朝天,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
皎止闷闷不乐地在一旁支着脑袋,嫌弃地看着他,天天说人家酒后醉态,也不看看自己。
杜子美很倒霉,皎止后来细算他这一生都很倒霉。他考的第一场试就撞上了当朝奸相李林甫,这场故意织造的“野无遗贤”事件,破天荒让当时考生一个都未录取,杜子美气得回家摔书直骂李林甫你跟我有仇啊。
实际上他后来遇到这种事多了,先是愤怒,然后委屈得鼻涕眼泪一把流,哭完就自我嘲笑。可是,最想死的是皎止啊!她开始怀疑自己目光了,这家伙到底能不能做大官啊!已经在他身上浪费很多年了,皎止考虑要不要及时止损,后来一咬牙。
算了算了,还是一条路走到黑吧。
二
这段时日长安兴盛煉丹修仙,穿个道袍就能给人做法事了,杜子美不爱整这些缥缈的,填饱肚子比较实际。可是他的好友李太白十分沉迷此道,整天拿着不知往哪儿淘来的符剑,丰神俊逸的男子喝醉了就从墙头跳下来,摆一个剑势,口中念念有词:“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虚晃了几下脚步,又对空刺了几下,然后收剑,傲然而立,“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哇。”
杜子美见自己这位风流蕴藉,名动长安的好友实在不着调,闷闷地问道:“那照你这么修了,岂不世间人人都成了仙啊。”
李太白说他不懂仙家之事,杜子美只好起身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好好修吧,哪日飞天了保佑我。”
没走几步,杜子美倏然想到这实在是个莫大的商机——自己在这长安城里蹉跎数日,浪费生命,手头也拮据得很,不如趁此找自家那位皎止姑奶奶,骗修仙之人几个钱。
杜子美借了好友的那把符剑,穿上一件皎止缝制的不成样道袍,去跟修仙的家伙们说自己有求雨之术,那些人将信将疑。杜子美平日成熟稳重,不像是开这种玩笑的,见他气定神闲不动声色,拂尘一挥,往天上一划拉,真有几粒稀稀疏疏的雨落下来,可没一会儿,就停止了。
原来皎止正准备降雨呢,忽然想起,自己并不是长安城的雨神,而且无金身多年,说不定早被天上山河削去了户籍,哪怕户籍仍在,也得经过重重申请才能降雨,吓得她一激灵。
修仙之人都是暴脾气啊,一见杜子美哄他们,噌噌噌上来撸起袖子准备痛揍他一顿。有人一脚踢开杜子美的符剑,他扑身上去,死死护住了那把符剑,口中大喊:“不可啊,这是太白兄的符剑,弄坏了得赔。”
众人的拳头都落在了杜子美身上,他一副要踩剑先踩我的架势,同时心底默默生气皎止不够义气,坑了自己,见自己被人揍得这样狠,竟也眼睁睁看着。
倏然一阵怪风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众人哪见过这阵仗,以为惊扰了真正的神仙,一溜烟跑了。皎止这才上前,扶起杜子美,埋怨他说:“你不考正经功名,想的这是什么馊主意,要不是长安城的风神大哥暗恋我,我请他来帮忙,你就要被人打死了。”
杜子美一面异常冷静地拍拍屁股,朝前走去,一面说:“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日了,我不值得,我做不成大官,皇上更不会听我说话。”
皎止以为他在赌气,于是耐心向他解释:“我告诉你呀,不是我不想下雨,而是我不能下雨。长安城不归我管,而且我现在失去了天上的户籍,也递交不了申请,会被神仙们惩罚的。”
杜子美无奈地笑了笑,一双似乎湮灭了所有光亮的眼睛望着她,缓缓开口:“不是,我没办法帮你恢复金身,我们就此分道扬镳吧,小雨神。”
三
杜子美就算变成中年男人,也是个营养不良的中年男人。他看到国家形势水深火热,可他没办法,干着急,成日愤怒地写诗,但他再怎么讽刺权贵,权贵脸皮厚,忙着吃吃吃收收收,谁把他当回事。
安史动乱开始后,他想跑出长安去找皇上,牛车载着他一路缓缓离开城门,看到路边一具饿殍已经生苍蝇,恶狠狠地对城门啐了一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要脸了都。”
结果杜子美跑着跑着就被叛军半道给捉回来了,人家一瞅他可怜巴巴,面黄肌瘦,塞了两大馒头,没怎么为难他,说:“这铁定不是多大官儿吧,官儿身上都有油花子味儿,你没有。”
杜子美又被弄回了长安城,他待在这地儿那叫一个郁闷,是不是此地与自己命运相冲,千方百计困住自己折磨自己。
长安城不再有上元节时壮丽非凡的万家灯火,而是燃烧宫殿屋宇的火焰黑烟冲天,杜子美总望着窗外的火势,望着望着,长安城竟然久旱逢甘霖,下起了淅淅沥沥一场小雨。
雨神姑娘皎止坐在对面屋檐上,对杜子美说:“我想好啦,你啊就不是生前做大官的料,但是说不准你死后就出名了。我的眼光不曾差过,所以赶紧给我弄几首小诗歌颂我,赞扬我。”
“你来带我走?”杜子美歪了歪头,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皎止叹了口气:“正是呀。”
城内的雨势越摧越大,乌云蔽日,雷电交加,百姓纷纷出门观望多日来不曾见过的大雨,雨珠大如黄豆,砸得人脸生疼,仿佛这样能洗刷一切屈辱与叛孽。杜子美被风雨相随一路挟裹出城,他很兴奋,大风将他的话扯得断断续续,大雨模糊了他的声音。
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喂,不是说在长安城下雨要受惩罚吗?”
“对啊。”皎止发丝飞扬,一脸顽童肆无忌惮捣乱的笑容。
实际上皎止要受的惩罚比这还要重,因为长安城失去了龙气依附,成为叛党的盘踞地,所以上头明令禁止下雨,就算下雨又如何輪得到这个没有户籍的野丫头。
野丫头这回闹大发了,她搅乱的是一国山河的气运,神魂飞灭是她躲不过的下场。
“这怕是长安城最后一次雨了,”皎止默念,“也是我最后一次雨了。”
她忽然很想念家乡凤姚小镇,她是那里的雨神,不知在自己走后,新任雨神的脾气好不好。
即使下场惨烈,但长安城的这场雨下得真瑰丽啊,气势如虹,整座城池都被朦胧的雨雾笼罩其中。
她的手按在杜子美肩头,然而他只感觉那双手渐渐无力:“要记得在皇上面前说我好话啊。”
四
杜子美从长安逃到了皇上所在的凤翔,脚穿麻鞋,身披破褂,皇上对他的精神非常感动,赐给他左拾遗的谏官官职,虽然不是很大,相较之前算不错了。杜子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明明不得志半生,已有些心灰意冷了,但允诺了那人的事情还没办到,他就想,哪怕死了也要得见天颜。
可是如今皇上自身难保,哪里有工夫会管凤姚镇雨神金身破损的小事。如今国家临危,杜子美想对皎止解释,不是皇上不肯,等皇上回了长安,一高兴,准把你这件事应下。
可惜杜子美再也没见到雨神小丫头,他常常半夜对着窗户出神,想她是不是找到了更有出息的少年郎,不再寄托自己了。他提笔斟酌,自言自语道:“我从小就讨厌下雨,泥巴路坑坑洼洼,马车路过溅我一身泥,玩耍时还要顾着打伞,打了伞就不能一手糖葫芦一手梨膏,雨水沾湿衣裳黏糊糊不舒服,雨水还会把小沟里的死鱼烂虾全冲上来,我就为你写一首《春夜不喜雨》吧。”
落笔后,却成了《春夜喜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后来,杜子美又因为帮人说话惹了皇上不高兴,离开了皇上开始继续漂泊。他还是那个他,外人看着苦得不行,一张老脸早没了年轻时的清秀光彩,动不动就涕泪交零,可是苦中作乐,他问彭州牧什么时候借自己钱,不是早说好了给自己借钱嘛,问就问吧,为此还特意写了首诗,彭州牧想来也对他很头疼。
最终,他死在一艘小船上,死之前美美地喝了小酒,吃了牛肉。那天晚上,他从怀里掏出昔年的金片,在灯火下细细端详,像幼年在枣树上那样。这是皎止的最后一块金身碎片,她是运气不好,找了自己这么个倒霉蛋,不仅恢复无望,还赔了性命,杜子美叹一口气,将金片丢掷在滚滚江水中。
“雨神小丫头,你别怨我啊,你再来找我一次,我一定向你举荐太白兄,人家长得比我帅,会耍剑会修仙,说话又好听,你们俩是同道中人啊。”营养不良的老人支着头道。
皎止苏醒在五十年后,当年她并没有神魂分散的缘由,是因为杜子美将那块金身碎片日夜以人气温养,使得她能将最后一丝神魄寄放其中,而他将金片扔入江水,更让她这个雨神回到自己修炼的天地。
他果然在死后渐渐声名鹊起,也没有食言,后人带着他的遗命修复了皎止金身,即使凤姚小镇已经不存在了。
“哈哈,他果真这样有出息了?”
皎止想起当年自己于百千神童中找到那杜姓小少年,终于还是找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