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风华弈

2018-11-16 12:25云珂
飞魔幻A 2018年10期

云珂

襄朝开国皇帝在位的第七年,朱城鸿仙楼的风灵媚之名响彻天下。那晚恰逢上元节,街头熙熙攘攘,楼中人声鼎沸,头牌姑娘风灵媚抱着瑶琴穿过长廊,正要去雅间里侍候她今日的入幕之宾,却被迎面而来的男子撞了满怀。

瑶琴摔落在地,男子连忙攥着她的手臂将她护在廊柱上,一身玄色斗篷兜起微风。他说:“对不住,惊吓到姑娘了。”声音十分温柔好听,脸却隐在厚重的斗篷里,什么都看不真切。

风灵媚饶有兴趣地打量他,却听楼下一阵细微的喧哗,有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男子见状迅速撬开了身侧雅间的门,不由分说便搂着风灵媚的腰躲了进去。屋内昏暗,她被他压在墙上,身侧左手一动捻出银针,趁他焦急看向门外时便要刺出。

他转过头来,牵动斗篷露出一双眼睛,暗沉深邃,隐隐带着杀气。银针被他不动声色地推了回来,又被她不动声色地再推过去,电光石火间,两人四目相对已进行了数次交锋。

——你是谁?

——一个正受姑娘帮助的人。

——呵,我不怕我杀了你?

——我们谁也杀不了谁……不是吗?

这厢还未分出胜负,隔墙的雅间又是一阵喧哗,隐约听得出情况大抵是一位官员私相授受贩卖藏画被官府抓了个正着。当官兵扣押着那位大官的剪影从门上掠过时,男子停止了与风灵媚的对峙,起身理理斗篷便用着上好的轻功从窗户跳了出去。

临去前,他将一块令牌丢给了她,意味不明地笑道:“姑娘若有兴趣,三日后午时白水亭见。”风灵媚一笑也将手中银针挥了出去,他轻松接住,回望她时眼里那抹快意透彻分明。

不得须臾,窗下便传来知府大人与其手下的谈话。

“大人,属下好像看到穿斗篷的人从那里逃走了!”

“说不定是那个人故意引我们来的,大抵就是个匿名举报不敢露面的小人物,不必追了。”

她闻言了然一笑,若无其事地出门穿过喧闹未歇的大堂,便跟老鸨三言两语推却了今晚的接客。她回屋见暗卫统领封白已恭敬地候在案前,朝她行礼唤道:“阁主。”

“已查明穿云门掌门确将于一月后大办寿宴,宴请之人囊括整个武林。”

她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笑着:“也不知这掌门准备什么时候来鸿仙楼度一度春宵?”

封白怔了怔,突然跪地请罪道:“阁主饶命,最近穿云门的戒备极高,潜伏在内的暗卫一直寻不到机会……”

“哦?”她顺手便用令牌挑起封白的下巴,盈盈一笑极尽魅惑,“人都说我重灵阁的暗卫乃天下之最,你说若他们晓得你们连这个都做不到,会作何想法?”

封白神情恐慌,身子微颤,显然被吓得不轻。她看了很满意,特意欣赏了半晌才将令牌交到他手上:“查查这枚令牌的持有者,要尽力详细。”

翌日,风灵媚便得到一封信笺,上言那男子名唤萧成,乃开国大将萧叙嫡次子,通文墨,好诗书,性子温润如玉,为人光风霁月,是难得一见的君子。

还有一件很有意思的事,说他虽为大将之子,却从小厌恶舞刀弄枪,主张非攻兼爱的墨家思想,与萧叙所秉持的背道而馳,更时常因此忤逆萧叙。所以,萧叙一直不喜欢他,冷落他,连带着他母亲对他也不上心,他却反而闲云野鹤乐得自在,由此便传成了坊间奇事。

然而,这样引得众人扼腕嗟叹的君子,竟成了至今以来唯一一个能与她当面周旋那么久之人。

是以三日后,风灵媚如约而至。

山川迭起,水波潋滟,亭中人执棋而坐,月白衣袍迤地半尺。他抬头看她的眼神温柔似能融化人心,倒真是君子风范尽显。彼时她有意无意瞥了眼自己的一身血红,莫名地一笑才在他对面坐下。她自顾自地执起黑子,端详石桌上纵横捭阖的棋局。

“听闻萧叙乃当今皇帝打江山时的生死之交,手握重兵,权倾朝野,若能继承他的衣钵,将来必定……”她淡淡说着便将萧成所落一子替换,盘上局势瞬间辽阔胜于之前,“可成大业。”

萧成轻轻一笑不置可否,又执一子在她落的棋子旁徘徊。

“听闻武林中无人不惧怕重灵阁阁主姒夭的手段,都说她处事果决狠辣,用刑血腥残忍,最是懂得如何能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以她成为阁主五年便训练出了一批卓越不群的暗卫,还相继血洗了七个门派,让重灵阁从一个微不足道的派别变成江湖中三大门派之一;又听闻世人无不仰慕鸿仙楼的花魁风灵媚,愿掷千金或倾家产博她一笑,却从不知她佩人皮面,以温柔刀割人心夺秘密。”棋子最终被他落在一个暧昧的位置上,前一格为海阔天空,后一格为平凡无奇,“不如姑娘猜猜,这样一个人,到底志在何方呢?”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神都是同样的深不可测。他们什么都不说,但他们什么都明白。初遇时她明白令牌是他的投诚之心,他也明白银针是她读懂自己心思后的回赠;今日她看穿那枚可替换的棋子是他为试探故意为之,他也看穿她言语间的频频暗示,于是再下一子以作回应。

江湖朝廷素来互不相扰,他们若结盟,对谁来说都确实是趣事一桩。姒夭将那枚棋子推进一格,萧成眼里微光浮起。

“一月后穿云门有场寿宴,我需要一支骑射精湛的皇家弓弩队。”

“我要你们重灵阁的暗卫,不多,三名足矣。”

大风席卷,飞花拂柳,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在其中相视而笑,一时亭中多少风光暗然失色。

四月初八,重灵阁阁主姒夭血洗穿云门,掌门头颅被高悬在穿云门府门前,面目狰狞,死不瞑目。府内无处不横尸遍野,每具尸体无不血肉模糊,路人见到无不被吓得半死。她毫不掩饰甚至张扬地向世人展示她的残忍暴虐,收剑离开时依旧带着媚惑众生的笑。

然后,她回到重灵阁沐浴焚香,接过封白递来的飞鸽传书,见上禀报说萧成给三名暗卫的任务一是搜集户部尚书要对萧家不利的证据与消息,二是将其泄露给萧肃之,并引导萧肃之怀疑尚书受命于皇家,最后不动声色地助他们父子扳倒尚书。如此萧成自是片叶不沾身,甚至将大部分功劳都让给了萧肃之。

适时,封白颇有些不解,毕竟上次在鸿仙楼被抓的那名官员便是萧肃之的敌人,如此一来废兄上位岂不是遥遥无期。姒夭不过一笑:“上位?他的野心可远不止于此。”

“当今圣上深谋远虑慧眼如炬,称帝后曾陆续除掉了多位武将,却唯独让萧叙一人独大。其原因无非两个,一是圣上在布局,二是萧叙当真无野心。而今时今日萧成的作为,当是印证了这第二个原因。萧成啊,想离间圣上与萧叙,所以选择了萧叙目前最信任的萧肃之作为棋子。”

封白恍然大悟,顿了顿却又迟疑道:“若他真是如此深不可测,那阁主让三名暗卫暗中监视他会否……”

“你以为他给我的那队弓弩手里就没有探子了吗?”她抬眼示意封白往晴空看去,那里正有一只白鸽从白云间翱翱掠过,“我与他看似结盟,实则不过是相互利用罢了。”

封白正又要说什么,却被屋门开启声打断,一位蓝衣少女闯过弟子们的重重阻拦,走进来便痛心疾首地对姒夭进行斥责与质问:“阿姐!我方才路过穿云门……你要灭穿云门,杀了掌门与那些忤逆弟子不就够了吗,其他人有什么错竟要被你折磨成那样!称霸武林明明可以用那么多法子做到,你却非要如此残忍,还妄图沐浴焚香洗净罪孽?呵,别做梦了!你始终是恶魔,是一个死后都只能下地狱的……”

接下来的话被清脆的巴掌声所掐断,封白与弟子们当即惶恐地跪了一地。满室寂静,姒夭脸上无甚波澜,只是声音冷得似冰:“滾。”说话间对弟子们有意无意地一瞥,他们会意连忙上前将蓝衣少女扣住拉走,彼时少女看她的眼神里全是恨意。

屋内只剩二人,相对静默许久,姒夭才问封白:“此前你说今日有四位公子出高价一睹风灵媚芳容?”封白还未点头,她便低笑说,“那么今夜这四人,风灵媚便全都伺候了。”

入夜灯火簇簇,酒香撩人,薄纱轻掀间就是一室旖旎。哪知偏有几支羽箭不解风情地忽而射来,愣是将四个男子都吓得逃窜出屋。姒夭慵懒地斜倚榻上,掀开帷幔时手中酒杯还滴着琼浆。

她看着从窗外跳入的白衣男子,媚笑一声:“萧公子如此扰人春宵,不知打算如何赔罪?”萧成没说话,自顾自地在案上取了两只空酒杯,斟满酒便走过来掀开帷幔坐在她身侧,将其中一杯酒递给她。

室内点了镂空灯盏,时有时无的烛火衬得他脸上笑意朦胧绵长。姒夭扔了手上的空酒杯,接过他递来的,与他轻轻碰了杯便一饮而尽。萧成正要说话,她又扔了刚喝完的酒杯,一把将他压倒在榻。酒杯落地声清脆悦耳,她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脸,温热的气息尽数拂过他的肌肤。

“萧公子既详细地查过我,必定晓得我有个妹妹,善良可爱,天真活泼,自三岁起便被我养在一处桃源似的地方。可她恨我滥杀无辜,特别恨,还说我是个只能下地狱的恶魔。”她轻轻一笑,又贴在他耳边呵气,“公子你说,她说得对不对?”

萧成被撩拨得稍稍乱了呼吸,但面不改色,答非所问:“下地狱有什么不好?难道你想跟那么多鬼抢孟婆汤?”

他说着便一笑顺势搂上她的腰吻了上去,她也极自然地回吻他,没有丝毫愣怔犹豫。齿唇缠绵似火,却毫无情意可言,不过是逢场作戏的男女,给了这满屋春光一个交代。

一盏茶后,有大风从窗外吹来,二人从容起身,神色自若,似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这是萧公子第二次肯露出真面目给我看。”姒夭理好凌乱的衣衫去关窗户,语调散漫,“其实我觉得,方才你那副面孔比现在俊俏许多。”

“这世间总有些东西不能现与旁人看,姒姑娘不想妹妹恨你,完全可以试着学学我。”已经恢复温润公子模样的萧成不介意地柔声提醒她,“毕竟姑娘若想玩运筹帷幄,想来并不会比萧某差。”

姒夭嗤笑道:“我跟你不一样。”她坐回案前斟酒,一身轻薄纱衣摇曳朦胧,“公子幼时锦衣玉食身份尊贵,可以随意掌握自己的人生,被冷落是你想要的,受人称赞是你想要的,运筹帷幄也是你想要的。而我幼时不过一个小小门派掌门的庶女,八岁亲娘惨死,九岁被变卖为奴,十一岁被送往青楼,十三岁妹妹险些中毒,这才终于探得真相发现自己十多年来被嫡母跟亲爹骗得团团转……”

“姒家上下十三口人都是我那年毒死的,还被我喂了狗,最后尸骨无存。”姒夭把玩酒杯,眼光有意无意掠过萧成,笑着一字一顿,“所以啊,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伪君子。”

屋内有一瞬的静默,姒夭原本也没指望他回答什么,只兀自闭眼饮酒。却不知他隔着重重纱幔,将她雾里看花,心中泛起同样的悲哀。他缓缓而去,脚步声极轻,声音极低沉:“我与他们不一样。”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在待你这件事上,我有一半真心。”

姒夭怔了怔,睁开眼看了他片刻,有些失笑。

“一半真心……说得不错。”她将一杯酒顺着桌子推了过去,低头时羽睫投下斑驳的影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像的不是他们,而是我。”

萧成接过酒杯的手顿了顿,再抬眸时见姒夭正向他举杯,唇际一抹淡笑。灯影憧憧,暗香浮动,二人相视对饮,影子在墙上交错重叠成了一体。

不管此后世事如何更迭,这夜始终都深刻脑海成了彼此心底的白月光。因为那是他们第一次交心而坐,第一次真切地惺惺相惜。

也是最后一次。

长息七年五月,皇帝遇刺,刺客出自萧肃之门客名下。皇帝恐有诈,压下此事暗访将军府试探父子二人,岂料萧叙因尚书之事有所保留,萧肃之亦沉默未言,皇帝存疑离去。

此后半年内,朝堂陆续呈上诸多弹劾萧家的折子,所涉事情由小至大,不一而足。后帝牵制萧家,萧叙未能悟其无奈,倍感失望,朝堂议事时常常含沙射影忤逆皇帝。

十二月,萧叙与萧肃之在书房密谈一夜,终生野心,开始与皇帝周旋。同月,江湖第二门派赤骨城覆灭,昔日三大门派唯剩重灵阁一派,终可与武林盟主分庭抗礼。

长息九年十月,萧叙逼宫,皇帝被迫禅位。萧叙称帝后国号改为天胜,年号和宁,封萧肃之为平王,而萧成仍旧无权无势,仅为一名闲散皇子。

两月后,姒夭带着全派弟子杀入武林盟主府邸,成功将盟主斩杀。但正当要她要斩草除根发落余孽时,一个蓝影却蓦然闯出拦在了她面前,趁她愣怔甚至将那些余孽放走。

是她妹妹,她妹妹为了护着那些人,不惜拿剑架在脖子上威胁她,说什么绝不能再让她造杀孽。姒夭盯着那神情痛苦的少女看,没有说话,是以那些正要去追赶的人踌躇不前,封白也慌乱地请罪:“属下确实早就按阁主吩咐将小姐软禁,也没有走漏半点风声,当真不知她怎能独自跑到这里来……”

没等封白说完,姒夭便将手中剑扔给了封白,箭步上前握着少女拿剑的手狠狠一推。

白皙的颈脖间血流汩汩,少女死不瞑目,四周也静得可怕。她却淡漠地笑起来,又将剑扔在地上,命弟子们继续追赶后便转身离开。

正是霜雪天,她从厚厚的雪地上走过,一步步将浮在上面的血肉踩得稀烂。等出府邸时,她裙摆染得通红,而站在门口的他却白衣胜雪。他好像在此停留许久了,脸上神情被雪花挡得模糊不明,身侧的手倒是握得稍紧。

她笑得有些冷:“今日是我决胜局,公子不会还想兴师问罪我这次为何不曾启用你的弓弩队吧?”

他没正面回答,只是问:“你不难过?”

“如想不再卑微受人仰视,则不择手段挡我者死,我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所以我不难过。”她声音更冷了几分,如冰刺骨,“不过我倒是好奇,萧公子日后杀你爹时,又会不会有一丝难过?”

他打的什么算盘她怎么会猜不到,不过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已。先让萧叙与萧肃之替他拿了天下,顺道替他理一理新朝初立的乱局,等时机到了便找个什么机会弑父,再把罪名安在萧肃之身上。

且不说他算无遗漏,就算真不幸留了什么破绽,也没人会怀疑到这个世人称赞的君子身上。帝位便如探囊取物,他名利双收指日可待。真是妙啊,她想。

她想着想着竟是落了泪,萧成伸手要替她拭去,却被她一手打开。

“萧成,你不必愧疚。”她兀自拭泪干净利落,微红的眼睛里仍是笑意,“自结盟以来我们一直如此,相助对方的同时也牵制对方,我的暗卫你的弓弩队都是一样,今日我撤你弓弩队,所以你诱我妹妹来此想利用她给我留隐患以作牵制,不过无奈之举罢了。这是我自作聪明所致,你不需要觉得对不起我,毕竟我们之间从来都半真半假,不是吗?”

萧成无话可说。

很奇怪,明明人前是那样一个谈笑风生的人,却总是被她惹得缄默不语。她也许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克星。

“若不出意外,一年后我便会发动宫变,彼时你盟主之位应当已稳坐,我需要三十位武林高手。”他說着好像带上了叹息,“我晓得你的野心不会止于一个盟主之位,所以只要你愿意,到时你便是我的皇后。”

她仰头看飞雪,半晌轻轻一笑,终究没有说话。

翌年秋,帝萧叙于御书房呕血,御医诊之,曰中慢性毒已一年有余。萧成闻之悲愤欲绝,自请为父皇查探真相,帝允。十日后水落石出,平王入狱,帝悲恸不已猝死当日,龙驭宾天前将帝位传与萧成。

萧成登基那日是个阴天,黑云层层压得人喘不过气,却一直不曾下来半滴水。偏生就在姒夭闯入大殿时响起了落雨声。

彼时本奉萧成之命守在殿中各个角落的武林高手忽而现身于众人眼前,拔刀出鞘,剑锋直指丹陛上头戴冕旒的萧成。禁军当即与那三十人开始周旋,朝臣们乱成一团,而门口的红衣女子仍旧媚眼如丝,仪态天成。

越过重重兵戈,她看着他;越过寸寸冕旒,他看着她。

他从来都猜得不错,她的野心确实不止于一个盟主之位,也更不止于一个皇后之位。她要的是天下,是他正要坐上的那个位置。三十武林高手,个个精英,全都被她花时间驯服,早被她授命,对他先佯装臣服,后出鞘反击。

宫墙内,有她八名暗卫手起刀落,宫墙外,还有她重灵阁全数弟子严阵以待。人数虽无法与禁军匹敌,但她所训练出的人每个都可挡百人,更何况萧成目前没有根基没有立威,根本没有明面上的兵权可用。除非,他愿意在此时此地,亮出那些他不为人知的足以摧毁他君子形象的力量。

但是,姒夭知晓他宁愿等待绝处逢生也不会如此,他也确实没有这样做。可还是有人带兵来救他了,就在他闭了闭眼往身后挥手的一瞬。

“臣救驾来迟。”声音洪亮如钟鼓,身姿挺拔如苍松,那是一员大将,也是他处心积虑要去害的,平王萧肃之。

姒夭看着萧肃之带兵涌入大殿时,其实当真还是有一丝惊讶的。她当即去看萧成,他在数人的保护下慢慢走到了她面前,额前旒珠晃动,将他的目光半遮半掩。

四周兵戈声犹在,他用只能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低沉地道:“你也晓得,先帝当时只是将他打入了天牢,并未下旨杀他。”他又凑近一步,语调似笑似叹,“他舍不得杀他,即使证据确凿,临去前还嘱咐我关他个几年就找理由把他放了……父子情深,不是吗?”

“所以,你假借探望之名去天牢恩威并施,哄骗得他临时为你所用?”姒夭无声地一笑,自动忽略了他话语中的失意,“你驾驭人心的本领依旧好,也果然够了解我,早知道我想要你的皇位。”

他沉默须臾,突然说:“其实做皇后也没什么不好,你若想要权,我可以让你辅政。”

姒夭愣了愣,仰头看着他,眉眼一弯,问:“你喜欢我?”

他眉头一皱,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是反感:“萧成早就是个断情绝义之人,不会喜欢任何人,提这个建议只因这是解决你我争端最好的法子。”他的语气冷漠又刻薄,之前还若隐若现的柔情荡然无存,“你莫要得寸进尺。”

“你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姒夭觉得好笑,“我只是在奇怪杀伐决断的萧成怎会对我一再心软而已,你却反应如此强烈……”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拂他的脸颊,语气轻佻:“其实你生了这样好的一副皮囊,与你成亲我倒是不会吃什么亏,只是不晓得你愿不愿意到我后宫做个侍君?”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可以让你辅政,还特赐你朱笔批字的权力。”

萧成脸色阴郁,她看得满意,贴在他耳边一字一顿地道:“萧成,你我从来都是各自的影子,你得意于了解我时,别忘了我也足够了解你。”话音未落一根银针从她手中飞起,直从窗纸破出,旋即又是数以上千的士兵冲了进来。

那是另外两支军队,带兵的是两名三品将军,他们都已经是她的人了。这许多年来,她那三名暗卫为她所做的,可不仅仅只有监视萧成这一条。

萧成后退了几步,周身都散着冷意,而她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依旧笑靥如花。他张口说话,却没有出声,还隔着漫天血色。可她仍是看懂了,他说的是:“这是你逼我的。”

旋即她看见他对身侧心腹说了什么,而心腹领命离开不久,她的暗卫便赶来交给了她一张刚飞鸽传来的信笺,上言江湖有异动。她笑了笑,抬眸看几步外的萧成,他给自己的那支弓弩队,这么多年来果然也不是仅在监视她而已。

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早就猜到这一步了,过不了多久江湖异动就会平息。

然而这样她又能高枕无忧了吗?不,萧成一定也能猜到她会猜到这一步,他仍有后手。

屋外雨下得更大了,他最后瞥她一眼便转身离去,宽大的龙袍兜起微风。那风就像初遇那日一般直打在她脸上,有些冷,又带着暖。

他们之间真是孽缘。其实就算没有任何帮助,他们也都完全可以达成各自的目的,却不过是为了那一瞬棋逢对手的快意,便酿成了今日之祸。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彼此迟早是要兵戎相见的,也知道彼此太像,几乎都不会遗漏对方的任何心思。

他们根本分不出胜负,整整三日三夜彼此防备彼此争斗,到头来还不是只能两败俱伤。

第四日晨光透过窗棂时,大殿内新血旧血、断臂残肢层层叠叠,到处都弥散着颓靡的气息。朝臣们早就不知道往哪逃了又是死是活,对战的士兵们也都个个筋疲力尽,动作绵软,毫无章法,不过只是在拖时间而已。

姒夭突然将剑扔在地上,上面的血迹四处迸溅,清脆的声响也惊醒了半数士兵。

在那半数人的注目下,她一步步走上丹墀,直接就坐在龙椅上,萧成的身侧。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可萧成转眼看她时眼里分明是一片清明。半晌后,他将外袍褪下,一展便披到她身上。绣着暗龙的衣袂随风猎猎作响,声响又惊动了另外半数人。

而后,在全数人的怔愣下,他握住了她的手,声音清亮而威严:“从今日起,武林盟主姒夭,便是与朕平起平坐的第二位帝王。”

双帝轮流执政,这种荒唐事从古至今绝无前例。

但是萧成与姒夭偏生就是要开这个先河,对满朝甚至天下的异议置若罔闻,他们还将婚事办得隆重,明珠玉珰伴十里红妆,极尽张扬奢华。万民于长阶下跪拜山呼,看两人执手而立相视而笑,宛如看一对璧人一双鸳鸯。

然而夜里两人独对却口蜜腹剑,缠绵之际更是有着近乎肆虐的疯狂。屋里摆满寓意美好的瓜果,榻上全是龙凤呈祥的纹案,他埋在她颈间狠狠撕吻,她的手指在他背上用力深陷,亲密至夫妻,可处处倾泻的全是隐忍与恨意。

无有一言,巫山云雨至天明。

姒夭醒来时萧成已去上朝,没有留下一字,只有侍女所端来的避子汤。她倚在榻上笑得清浅,毫无半分犹豫便接过来一饮而尽。

他们都心知肚明,如今这两年轮替一次的执政、互为对方后宫之主的亲昵都是权宜之计,没人会甘愿放弃野心,他们的争斗永远在继续。

所以,他们决不能有子嗣,这是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斗争,任何人都不能插手与染指。不光是他不会让她怀上孩子,她也不会允他后宫任何一位嫔妃怀上龙裔。他给她赐药,做得滴水不漏缜密万分,她给他的妃子灌红花,做得明目张胆狠辣果决。

在天下人看来,萧成乃一代明君,姒夭却为一代暴君。

虽然两人都同样能将天下治理得安稳康泰,也能同样爱民如子,可在朝堂风云里的处事方式却是天壤之别。朝臣渐渐分为了两派,归顺萧成的极多,但也鱼龙混杂,归顺姒夭的极少,却有好几个精英。所以,五年来平分秋色,不分上下,朝局表面依旧平稳。

直至五年后的十月初八。

那日下了极大的雪,早晨便铺了地上厚厚一层。彼时在位的是萧成,他如常端着和善的面孔坐在龙椅上上朝,谁也没发现他心不在焉,眼底隐隐透出不安。他正踌躇着是否要提前退朝,却忽然有内侍匆匆赶来。

“陛下,长安将军姜许半个时辰前入宫行刺皇后娘娘,娘娘受惊吓……小产了。”内侍声音突然小了下去,“娘娘已先下旨将军押入大牢,三日后诛九族。”

满堂哗然,没人敢相信竟有人敢如此大胆地挑战姒夭的权威,而萧成手一紧,险些将手中拿着的奏折捏碎。半晌后,他轻笑着,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淡淡说了一句:“退朝。”

屋外霜雪落得很急,蕭成走进椒房殿时一身大氅已铺满了雪花。殿里点了淡香,却掩不住浓浓的血腥味,他顺着这味道走过去,便见姒夭软软地躺在榻上,虽然脸色苍白,眉眼间却神态自若隐有笑意。

“陛下来了你们怎么不通报一声?怠慢了圣驾可怎么好?”她一面轻笑着指责下人,一面又起身行礼,一举一动间媚骨天成,根本看不出任何病态。被她指责的下人们身子颤抖,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而萧成看她的眼神已经是阴沉到可怕。

他俯身下去贴在她耳边,冷声道:“朕不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法子激姜许失仪行刺的,但朕很好奇,你从前不最是厌恶这样遮遮掩掩做事吗?怎么今次却都全然不顾了?”

姒夭低笑着回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臣妾自然是跟陛下学的。”

闻言,萧成温雅地一笑,一把攥着她的手腕逼近她。他看着她透亮分明的眼睛,指甲逐渐在她胳膊上刺出血珠,字字都似是死死挤出来的:“你想拔除我的心腹有千千万万的法子,为何要利用孩子?那是你的亲生骨肉啊,姒夭。”

姒夭又是一笑,笑声里隐有嗤意。她摆摆手屏退下人,没等他反应过来便用力一抽手,手臂上即刻就被他指尖划出一片鲜血淋漓。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说得你会留下孩子一样。”她兀自起了身,脸上流露出的情绪全是不在意,“没错,是我激姜许入宫行刺,是我当着他的面,当着满宫下人的面喝下了落子汤,等见了红才传来太医。这孩子既是个必须要除去的意外,那由我这个暴君来做不是更合情合理吗,而你难道不该感谢我吗?”

萧成脸色风云变幻,她用手指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笑道:“你这模样倒让我想起了我喝药时那些下人的神情,他们就是这样看我的,仿佛在看一个魔鬼。不过我委实惊讶你会也如此,你不素来是……”

接下来的话被萧成生生掐断。他一把攥起她受伤的手臂,指尖又重新死死摁上伤口,力道极重,血肉全都汩汩涌出。她蹙眉忍着疼,眼睛直直盯着他,他眼睛有些红,却是嘴角一勾笑了:“我们相识八年,从未有算错对方心思的时候,但姒夭,你今日终于输了一次。”

“你十日前便查出有了身孕,你想瞒我,但今日早朝前探子还是把消息探来了。纵然我再不想承认,但是不得不承认……”他的笑开始染上自嘲,“当时我惊讶过后心底就只剩欢喜,欢喜过后才想到这个孩子不能留。早朝时我恍恍惚惚地想了许久,竟有一瞬想用这个孩子终止你我的争斗,我想他既承袭了你我的血脉,那么他登基,其实便也是我们君临天下。我们斗了这么多年,彼此猜疑,彼此折磨,精疲力竭,遍体鳞伤……我们如此极力地去阻止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他还是来了,就像漫漫黑暗中的一点光,让我突然看到了希望。可笑吧?活了二十多年,我竟第一次相信‘希望二字……”

“当年在盟主府邸前,你问我毒杀先帝时会不会难过,你晓得我为何没有回答你吗?”他说得有些艰难,停下来缓了许久才继续道,“因为我知道即使我回答了,你也不会相信我。你那样讨厌我,觉得我虚伪可恶,却从不曾想过事出有因,你何曾将心比心想过我因何变成如此?”

谁幼时不想无忧无虑承欢膝下,谁幼时就想过得隐忍痛苦。可他的父亲是开国大将,想要流芳百世,所以需要一个强大的继承人。物竞天择,六岁的时候,他与兄长就被爹娘带到天下最阴暗的角落尝人生百态,送往宫廷里最残忍的一隅看透人性肮脏,他们被历练,被抽打,不知浑浑噩噩了多久才被接回将军府。

从中,他们都感受到恐惧,悟出了上进与强大的意义。但萧肃之止步于此,而萧成却进一步悟出了平凡的可贵与登高望远的辽阔。这一点,却是连他爹娘都不曾看透的东西,所以他们自然而然选择了萧肃之,“自暴自弃”的萧成便成了一枚弃子。

他的野心就是因此从一开始的模模糊糊,到最后的无比坚定。

这世上若没有人爱自己,那就自己去爱自己;这世上若没有人保护自己,那就自己去保护自己。

这也必定是姒夭心中所想。

他们如此相似,面对面时如同临水照影,遥遥相望,相吸相引,却注定永生永世无法相触。

但宿命二字非人力可为,叹过了,怨过了,悔过了,恨过了,日子还是要继续过,坚持了半辈子的东西也合该继续坚持。他們不可一世的骄傲,是他们作为野心家最基本的信仰。

那日他们相望了许久,看着彼此的泪从眼睛里漫出来,划过脸颊嘴唇,最终把满手的血全都冲净。窗棂上覆了一层又一层的雪,谁都没有跨出那可以海阔天空的一步,两人从始至终都维持着亲近又疏离的距离。

“十日后领着你的所有兵力,白水亭前决一死战吧。”

“好,必尽全力,生死勿论。”

那是一场足以载入史册的浩荡大战。

七日七夜,兵戈未歇,战鼓未断,横尸遍野,饿殍满地。那两个站在权力顶端之人,赌上一生的积蓄与心智,隔着遥遥血海笑看樯橹灰飞烟灭。他们或许不在乎生死,也或许不在乎输赢,却一定十分享受那一瞬对弈的酣畅淋漓。双璧生辉,日月同耀。

在场之人都不大记得这场大战是如何定下输赢的了,只记得最后一幕,是白衣公子抱着红衣女子倚在树下的情景。落日余晖,风声飒飒,女子胸口淌着血,靠在男子怀里,眉眼柔和全无戾气。这一刻她不是姒夭,也不是风灵媚,只是个依偎在夫君怀里的小女子。

她轻声交代了许多后事,她说封白可托江湖,她说她死后要以帝名下葬,百年后也不要与他同穴,她不想再跟他斗下一辈子。她还说他当帝王她很放心,众望所归,万民所指,而她虽败犹荣,没什么遗憾。

她连续说了好多,气息稳得仿若生人,以至到了最后连去都去得让人难以察觉。若不是感受到她身体渐渐冰冷,他根本不敢相信她就这样死了,那轻飘飘的三个字竟是她在世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起风了。”

那年春楼喧嚣,迎面而来的男子扬起斗篷,被迫踉跄的女子抬头端详,正是春色始,百花绽,一切纠缠初初展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