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洛一
你问我,他可曾如我般真心待我,可曾对我有一丝温存,时至今日,我依旧不自知。我只晓得,人都说,他一直在骗我,直到他死,都还在骗我。
——顾晩仪
一
帝都的冬天,总是干而冷的,寒风就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一下一下在人脸上剜着皮肉。割皮削骨之后,冷风裹霜带雪一吹,只觉得那裂开的皮囊里被粗粝的手胡乱塞了一把盐。
今日是承垣帝死去的第四年,明日便是第五年了。寒冬少有这样好的日头,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淡黄色的微光轻轻飘过镂花的窗格子,无声无息地停在长宁殿的宫砖上。看来,明天应该是个极好的天气。
太后怔怔地瞧了许久,宫人们不敢妄自揣摩圣意,只静静地侍立一旁。四周寂寂无音,唯有两三点鸟鸣声在枝头嬉闹。
桑姑姑端着玉瓷碗,里头装是乌黑的药汁。年轻的宫女见势打起了帘子,待她走过又轻轻放了下去,只留下轻微的窸窣动静,疏疏摇坠。
都说桑姑姑是宫里最有资历的老人,是太后未出阁前就在身边伺候的。太后喜怒无常,也只有她的话能听得几句。她稳稳拿着托盘,向太后行了礼,抬头的刹那,看到太后的鬓边又多了几缕白发。她忍住潸潸泪意,道:“太后,药太烫,奴婢放着晾一晾再用吧。”
太后颤颤地伸出手,她不过三十三岁,却已然现出老态,吩咐道:“桑儿,你让她们都下去,你陪着哀家就行了。”
一室的宫人都被遣走后,太后转过头瞥了眼玉瓷盏里的药汁,唇边划过一丝笑意,目光沿着那一抹熹微的光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她总是微笑着,对皇帝也好,对妃子也好,端的是太后的身份不温不火的浅笑,真心实意的时候却是不多的。
她说:“我活着的时候,没能忘记你。你死的第三年,第四年,我依旧牢牢记得你,可是我不想。哪怕我明日死了,也不愿再和你黄泉相见……”
短短七年,承国易君三位。当今的圣上乃出自承垣帝一脉,承垣帝无子嗣,便将皇位禪让给了自己的亲弟弟。
亡国之君自不必说,顾晚仪便是承国第一位女帝,再而是青伶,青琰。
承国原先称之为赵,原先的那位君主,倒也不是荒淫无道之人,身为帝王却着实平庸。自青家远避朝堂,敌国多次来犯,便国不成国,风雨飘摇。
顾晚仪的本族既不在朝为官,亦非皇亲国戚,只是在战乱之际,于赵魏之间做些买卖,得了些利,得了利,便惦记着得些权。
顾家家主,也就是顾晚仪的爹,也不知从哪儿征得一批精兵,个个儿骁勇善战,可以一敌百。魏王一向自大,为雪前耻,势要将赵王困死在王座上,于是顾家主钻了空,月前打通的密道将军火士兵悉数送入赵国王城,魏国一攻城,哪知是顾家精兵壮马,吃了个闷亏,而赵王受了惊吓,一命呜呼。
顾家主的皇位还没坐热,身子每况愈下,匆匆册封独女顾晚仪为皇太女,来日继承承国江山。临终前,皇帝忧心忡忡地拉着她的手,道:“晚仪啊,魏王这人着实小气,他记恨咱们顾家人占了赵国江山,父亲走了,他必然会再次攻打。去寻青家的人,施恩也好,威胁也罢,得到可御人心的伶仪战曲,江山方可定。”
彼时,民间兴起谣言,说承国如今的皇帝原本是魏国人氏,原本应承了魏王打头阵,立头功,却利欲熏心,背弃了魏国不说,更是残忍杀害赵王,谋了江山。
民心不稳,局势渐乱,顾晚仪不得不提前离宫,去寻青家的人。顾家主叮咛她,若是半月寻不得,便远离赵魏,无论如何都不能回。
她带着玉玺和号令精兵的信物,乔装出了宫,北是魏国,她便向着南去。
一路行,一路问,世人皆不知如今的青家人究竟隐世于何处。也有人说,青家估计已无后人,又或许,青家的伶仪战曲,只是一个传说呢?茶寮的老板同她说道,再往南走,那儿镇子大,人也多,会吹拉弹唱的人数不胜数,指不定有她想要寻的人。
顾家为商,顾晚仪自然也有商人的头脑和打算,她最好或说是最好的打算,便是一定要寻到青家后人。
南国多秦楼楚馆,亦有高雅之地,其中不乏善乐者。
顾晚仪在招琴馆待了五日,茶倒无甚可取之处,只是招琴馆里这位奏曲之人,生得一副好相貌,亦弹得一手好曲子。
谁翻乐府凄凉曲?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萦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梦也何曾到谢桥。
招琴公子轻轻吟着乐府旧曲,顾晚仪慢慢转着掌中的茶盏,透过指尖的罅隙偷偷瞧他,曲将尽,指尖愈似多了柔情缱绻,流连难舍。他生得好看,一双眼清冷,唯有眉边的痣沾了些许红尘的味道。
“小公子生得好样貌,不若随我入府,今后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如何啊?”旁座的中年男子调笑道,随行同伴也哄闹了起来。
“这位招琴公子可不差您这几个钱,”顾晚仪轻悠悠地抿了一口茶,那些个人齐刷刷地看向她,隐有怒意,她继续笑言,“您可长眼瞧瞧吧,这小公子着的是宋锦,上绣浮光,单这一件衣裳,恐怕不知您得抬多少箱金银才换得来呢!”
那位老爷被顾晚仪一番说辞气得面红耳赤,身边倒是有个眼尖的,在他耳边低语几句,老爷圆溜溜的小眼囫囵转了几圈,讪讪地离去。
顾晚仪重新落座,又有小厮为她续茶,翠嫩的茶叶在杯中缓缓舒展。她瞧着袅袅而起的烟雾,道:“瞧公子这心性,必然是有恩还恩之人。想必今日我为您解围,您也会回报于我。”
“铮”的一声弦响,公子起了身。他的身量很高,却有些清瘦,似青青翠竹,孑然弗伦,寂寥得可怜。
“小姐听在下弹了五日的曲子,等的却是这样一个机会,小姐的用心,着实令人深思。”说着,他在案几前止步,落座,为自己斟了一盏茶。
“公子琴技绝佳,相比之下,这茶便逊色了不少。”
他盯着青瓷茶盏中的一瓣茶叶,似笑非笑地道:“左右小姐的心思并非为品茶而来。”
顾晚仪抬手将他面前的茶盏移到了自己眼前,微微倾身,那一双盈盈眼眸真是瞧进他眼里去了,她道:“舍了你这馆子,舍了你现在的一切,跟我走。”
仿若命定。
公子轻笑,应了一声:“好。”
但他却有一个条件,同他归家,待他与弟弟道一句别。
想想之后,青伶同她说:“若我心怀不轨,你如此轻信于我,难道不怕我对你如何?”
她想的却是胜算全无,不如孤注一掷吧,输了不亏,赢了满赚。
他家中人丁稀薄,只余一个同他长得极像的弟弟。顾晚仪算定他会答应,一是因解围之事,二是因他并非她口中所言家财万贯的小公子——那些衣饰是顾晚仪笼络了掌柜的,再赠予他的,那些话纯是胡诌的,那些人也是她收买好的,不过是自导自演的一场戏。
顾晚仪尚窃喜,小公子入了局,却不自知,她也成了局中一枚棋子。
二
“小公子,我要你撒一个谎。”
“骗谁?”他的眸子湿润润的,好似林中晨雾,清净透明,或是一盏茶,芽色的茶叶浮在水面上,清清淡淡的,此时此刻眉眼间却撩拨起了笑意,“欺君之罪可不敢当,若是旁人可还好。”
“欺君之罪不敢当,不过是骗骗天下人罢了。”
找到真正的青家人遥遥无望,顾晚仪也确实是没有法子了,她的父亲时日无多,魏王又在北边虎视眈眈,她进退维谷,唯有做困兽之斗。
“小公子姓甚名谁,与我无关,但公子得是我所希望的人。”顾晚仪早早准备好了一把赝琴,那是她看着史书所记载的御心之琴,原模原样地仿制了一把。而今她送给这位小公子,希望他成为她此时此刻最需要的青家人。
“伶仪战曲……”她蹙着眉,指尖划过琴弦,一声铮鸣,她悦然,“以后,你便唤做青伶吧。”
青伶有些怔忪,原本望着顾晚仪的眼蓦然瞥向别处。
顾晚仪笑了笑,恰院中有一树,她寻了个舒服的地儿背靠树干坐了下来,将琴平放于膝上,轻轻拨弄了几声,有意无意提及:“青伶应是听过伶仪战曲的传说吧,昔赵与魏会战于鹿野,遇青氏族人,携伶仪战曲,琴御军心,大破之。赵王将青氏一族奉若上宾,然朝堂诡谲,一年后,青氏隐匿于赵。”
弦音准了,她的眼睛清清亮亮,干净得像是夜幕上嵌的皎月,道:“承国与魏,战曲现世。”
顾晚仪是承国的王女,将来便是承国的女帝。帝位之上,风雨飘摇。
魏王之军,不足为虑,最怕的是天下人悠悠众口,骂她顾家背信弃义,谋朝篡位,民心散,帝星坠。而世间流传青家曾匡乱反正,若是能得到青家的支持,于承国百姓面前奏伶仪战曲,驾驭民心,帝位自然便稳了。
所谓琴御人心,届时她只需在百姓间安插几个起势之人,一切便水到渠成。
顾晚仪笑吟吟地瞧着他,示意青伶来到她身边,二人并肩而坐,同抚一琴。萧萧指下生秋风,渐渐幽响飕寒空。
“青伶琴技已臻化境,若今生有幸得见青家后人,定要让你二人切磋一二,方了我平生之愿。”
青伶抬起头,转眼看着身边的女子,商贾出身,智计有余,精明不足,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搏上一回。
他的眉细而长,眼睛如天上的星星一样光耀,他只玩味地挑了挑眉梢,瞧不见太多的意思。青伶与晚仪在山中待了三日,青伶想同琰弟道别,晚仪便趁着这几日谱了“伶仪战曲”,世间听过此曲的赵王已驾崩,稍作壮烈激昂之势大抵便可。
临别前,青伶的弟弟瞧着他还是一副不舍的模样,晚仪开口宽慰,他却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阴阴地笑着,无端地让晚仪心头一凛。最终,他道:“望贵人您心愿达成,所求皆应。”
三
晚仪的父亲终究熬到了她回宫的那一刻。她带着青家后人回宫,彼时青伶候于殿外,奄奄一息的王在稀薄的光线下,遥遥地瞧见颀长清瘦的男子,笔挺挺地站在那儿,仿佛能撑起承国将坠的日月。
他有气无力地招了招手,传唤青伶。青伶低眉敛目,恭着袖子入殿,“参见王上。”他俯身而拜,缓缓垂下的衣袖露出那一双绝世的眼,见之,则难忘。
“青家……”皇帝突然长笑不止,后气绝身亡。
世人皆以为,先帝是乐极生悲,却不知悲从何来。
青伶一直陪伴在女帝的身边料理先帝的身后事,她也只是伤心了六日,便從悲恸中逐渐走出。因为她知晓,她失去的父亲真正想要留住的是什么。
她猜想,头七的时候,魏王必然会煽动承国的百姓,届时民怨沸腾,魏王乘虚而入,那批暗养的精兵能抵御一时。只要青伶可以成功,民心所向披靡,承国必然可以保全。
翌日天明,窗子倾漏下无数光点映衬在冰凉的宫砖上,晚仪睡得极浅,听到殿外有甲胄兵器声,有宫人匆忙细碎的步履声。她从暗格里拿出号令精兵的虎符,紧紧攥在手心,唤道:“青伶……”
百姓乱,言顾氏背信弃义,谋江山,弑赵王,其罪当诛。而魏王则陈兵边境,只待承国的百姓为他打开第一重城门。青伶抱琴而出,城楼上风猎猎,连风也偏爱他墨色的发,掠过高挺的鼻尖。他若是女子,必然能令君王心甘情愿倾一国,为此一人。
他们并肩而立,她看似波澜不惊,掌心却沁出了许多汗水。有些情愫不必细问,当他站在她的身边自然能够感受得到,青伶便是如此。
“陛下……”闻言,晚仪转头对上青伶笑盈盈的模样,怔了怔,风在彼此之间流转,吹过她的耳畔,“我会一直陪着陛下的。”说着,青伶牵住了晚仪的手,他手心的温度刚刚好,她竟也不觉得那样没着没落地心慌了。
城楼下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口口声声喊着“匡乱扶正,诛杀昏君”。晚仪深吸一口气,紧握青伶的手又紧了几分。然后,她提起裙裾站到城墙之上,一身缟素,无畏无惧:“我顾家的皇位名正言顺,承国的江山也不容任何人来践踏!”
底下有人藏箭,直对晚仪,青伶急忙将她抱下了城墙,道:“有我在。”
青伶取出御心之琴,如蜻蜓点水过弦处,却令晚仪神思清明,浮现当日父亲带兵入宫,赵王却早已死在龙椅之上,一幕幕在她的脑海中重现,清晰而真实。曲与情景相融,待至激昂处,青伶下指扣弦,血痕蔓延在琴弦之上,天空出现奇象,赵王如何身死,承王如何坐上了王位,如海市蜃楼一般,在场之人皆可为见证。
“是伶仪战曲!”有一道清亮的声音穿越嘈杂直击入耳。
青伶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笑,他以极为平常的口吻淡淡说道:“青家只为明君现世。”
他说的话,出现在了承国的上空,就连驻扎在边境的魏王军队,也看得一清二楚。城下的百姓立刻深为信服地跪拜下来,承国之危已解。
青伶放下了琴,用琴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晚仪自然也明白了,这把琴才是真正的御心之琴,而她阴差阳错,找到的是真正的青家后人。
青伶的脸上蕴着深深笑意,日光落在他的脸上,镀上一层漂亮的光泽。他道:“昔日陛下曾说,小公子姓甚名谁,与陛下无关,只愿能成为陛下希望得到的那人。而今陛下心想事成,所求即所得,所得亦是所求,两相欢喜,再好不过。”
“公子姓青,那名呢?”
青伶凝睇着她,一字一字地同她说道:“姓青,单名伶。”他见晚仪有些失神,必然是当日信口胡言的青伶之“伶”是因了乐伶之故,他便继续说,“伶伦乃黄帝时期的乐官,青家是琴乐世家,故而家父为我取名伶。”
“那可真是巧。”她胡乱想的名儿,确是他真正的名字。世事便如此,一丁点儿的巧合衍生出所谓的缘分,晚仪也渐渐觉得一切似乎是早早被安排好的,不偏不倚,顺遂心意。
她差人将青琰接入宫中,他是青伶唯一的弟弟,一人在外,青伶总归也是不大放心的。
青伶却道:“琰弟许是不愿意的,宫中拘束大多,他自在惯了。”
晚仪执意去请一请,青琰入宫的时候仍旧是阴沉着脸,瞧着晚仪的时候也是一副倨傲的模样,身边的宫人厉声呵斥,他轻笑依旧。晚仪摆了摆手,吩咐道:“将二公子安排得离大公子近一些。”
“哥哥本不该卷入你们承国的浑水中,”他冷哼一声,挑着眉瞧着晚仪,恍然有几分青伶的样子,“谋朝篡位还是匡扶正室,想让人听到怎样的说辞,又想让人看到怎样所谓的真相,不过是当权者的一场儿戏。”
“你似乎很讨厌朕。”
“陛下喜欢奉承之言,可我不喜欢说违心的话。”
四
朝臣开始商议女帝的婚事,议来议去,不过是那几个纨绔贵族子弟,何曾入得了她的眼,因此她在龙椅之上兴致缺缺,时不时打起几个呵欠,倒是有一人说了她心仪的名字。
“依臣之见,青氏后人青伶公子可为王夫,拯救承国于危难之际,对陛下有情有义,而青氏的伶仪战曲可保我承国万世不衰,实为陛下良配。”
这正是晚仪心中所想之人,旁的事儿不在乎许多,她要的不过是这个风姿绝世的翩翩佳公子。她喜欢青伶,一定是在很早的时候了,或许在招琴馆的那几日,虽无甚言谈,但她日日瞧着他,心境平和,渐生欢喜,定然是喜欢无疑。
一下朝,晚仪便直奔青伶所居的宫殿。到了殿门前,宫人正要禀报,她急忙止住,转头问自己身边的侍女,仪容是否得当,需不需要回宫整理一番。
侍女还是头一回见自家的陛下如此,忍不得掩面而笑,道:“陛下可是十二国中难得的美人儿,平素陛下不爱施粉黛,而今青公子于宫内行走,奴婢瞧着陛下爱打扮了,更加珍视自己的容颜。”
“你仔细瞧瞧,朕的发饰可整齐,可有歪斜?”
她在殿门外磨蹭了许久,从头上发饰,到裙裾衣摆,而殿内的人透过这一扇薄薄的窗花格,看到殿外朦胧而熟悉的身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瞧着她能来,他会那样开心。
“哥,你喜欢她。”
“作为皇帝,她确实与众不同。”他转过头,看到案几上放着两张琴,一张是晚仪仿的,一张是青家的御心琴。
“相较之下,哥哥似乎更加爱惜女帝赠的那张琴。”
“你该走了,她要来了。”
他的目光在她身上,他的心自然也牵系她的身上,人和人的相处果真是能生长出情意来的。招琴馆里,他知是晚仪自导自演的一出戏,他愿意陪她装腔作势下去,承国危急,她需要青伶的帮助,他也甘愿倾己之力。
晚仪一进殿就瞧见了那两张琴,粗粗瞧了两眼,她仿的那张同青家的竟有七分像,赞道:“青家的御心琴当真绝世无二。”
青伶笑了笑,不作答。晚仪问:“我送你的这张琴,还留着?”
青伶俯下身子,漫不經心地拨了拨,道:“琴木难得,琴音温润。”
晚仪笑吟吟地瞧着他,他微微侧过头,她也不笑了,正正经经地说:“青伶,我已到嫁娶之龄,你可愿……娶我?”
女帝成婚,是招王夫,她心里却有了打算:这皇位是她父亲想要的,并非是她想要的,再者,她一个女子,既无纳百川的胸怀,也无谋万世的野心,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寻常女儿家,皇位于她何干?
她宁愿得一心人,退居后宫,成为她心上之人唯一的妻。
“青伶,你可喜欢我?”
“青伶,你可愿娶我呢?”
“青伶,你若不愿意……”
青伶把她拥入怀中,他身上的气息让她分外安心,晚仪温顺地往他怀里缩了缩,她看不到他眼中的无奈与哀伤。
那是,她什么也不知道。
觉得身侧之人爱她,如她一般地爱着她,会一生一世,会白头到老。
晚仪同青伶成了婚,世人皆震惊,女帝的聘礼竟是承国,她甘愿将承国拱手让与王夫,让青伶做皇帝,她来做他的皇后。有人悄悄议论,是不是青伶用御心琴对女帝下了什么咒术,否则顾晚仪怎会连皇帝都不做了。
那时,一向没给她几分好脸色的青琰头一回露出了不一样的目光。后来她才发现,那不是动容,而是可怜。他对她说:“顾晚仪,你真是傻透了。”
禅位之后,承国内所有的事务都交给了青伶,晚仪原先还担心青伶应付不了,时常陪伴在他的身边。几日下来,她却发现青伶处理朝政比她要明智许多,既能顾全大局,又能维系朝臣之间微妙的制衡。她的心里也暗自吃惊,一个琴师,却在政务上有过人之处。可无论如何,于国是一件好事。
闲时,晚仪就会练习琴技,昔日赠予的那张琴成了二人的定情信物,她也万分珍视,每天都会擦拭养护。侍女桑儿还取笑道,陛下上朝前擦拭一次,娘娘睡前养护一回,这琴真是几世修来的好福气。
只可惜晚仪并没有奏曲的天赋,纵然有青伶的指点,所奏仍是寻常,久了愈发兴致缺缺。青伶会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说道:“晚仪这一双手,做琴比弹琴更巧。”他亲自将御心琴取过,又命人取了刻刀,他眉眼含笑,柔情似水,“把我们的名字刻在琴上,生生世世不分离。”
他的手掌紧紧包裹住她的,一刀一刀将青伶与晚仪的姓名镌刻进御心琴。那是他们最温存的时光,彼此有情,两心相许。可后来,青伶渐渐变了,不再是那个温柔的青伶,他成了一个易怒的君王,杀伐果断,不留情面。
事情的起因是青伶为着她族中表弟与青琰起了冲突,谩骂了几句,说青家有今日全是顾家人给的,青伶一怒之下将表弟流放极北之地,永不得回,为此晚仪同他大吵了一架。她记得他阴鸷的眼神,刀刀剜在她心上。他说:“皇后为表弟求情,莫非觉得他说的是对的,那么朕便是做错了吗?”
两人从没有闹得这样不可收拾,连那张琴都被青伶摔破了一角,晚仪费尽心思想要修缮,也只是徒劳。
晚仪的族妹顾惜被送入宫中伴驾,她原本不是小气的人,听闻宫人谈论青伶是如何宠爱惜妃娘娘,更是要册封她为惜贵妃,她的心里就堵堵的,喘不过气来。
青伶没有来看她,倒是青琰来过几回,说的话渐渐多了,敌意渐渐消下去了。他说:“顾晚仪,从你把皇位让给哥哥的时候,就该料想到今日,古来帝王长情有几人?”
她不哭不闹,也没有求青琰为她说几句转寰的话,平静得很:“他曾经是青伶,而今是承国的陛下了……怎么就变了呢……”
“如果……”青琰叹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让晚仪好生照料自己,万事看淡一些。
后来晚仪怀了青伶的孩子,过几日,惜贵妃处也来了好消息。青伶没有陪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总会有些难过,她都懂,可还是忍不住不去难过。
怀胎十月,她生了位公主,惜贵妃生了个儿子,却夭折了。这宫里一共就两位娘娘,惜贵妃一口咬定是皇后谋害,青伶淡淡地说:“贵妃,在朕的面前不要胡言,伶仪战曲可以追溯时光,朕可以追查到底为你讨回公道,也可以就此作罢。”
惜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跪倒在地,说是自己孕期没有忌口,才害了小皇子。
晚仪的脸上挂着惨淡的笑,泪珠在眼眶里打转,青伶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是贵妃冤枉了她,他却选择包庇贵妃。她说:“陛下,臣妾要讨个公道,区区贵妃也可以随意冤枉皇后了吗?”
“此事就此打住。”
夫妻渐离心,原来是这样容易的事。
几位老臣为晚仪谋划,娘娘膝下无子,唯有一位公主,陛下喜怒难测,还望娘娘早做打算,只要得到伶仪战曲,陛下与公主的荣华就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了。
她心中茫然,却无计可施。不知道什么时候,青伶就不喜欢她了。
公主很小的时候,晚仪就教她练琴,从白天到晚上,没有一丝懈怠,双手都磨出了茧子,琴声却从未停止过。
青伶也时常夸公主年少聪慧,晚仪趁势说道:“不知公主何时有幸得陛下指点,早早习得青家伶仪战曲。”
他冷笑了一声,道:“原来这才是皇后的目的。”
就连他们的女儿,他也不愿意传授伶仪战曲,那么,晚仪在青伶的心中,究竟还占了多少位置?
她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青伶宠着惜贵妃,朝臣们已经在背后议论青伶有废后之兆,那几位心腹也在劝说晚仪早做打算,她告诉自己,还要等一等她的青伶,他断不会如此对她。
直到,惜贵妃拿着晚仪那张破了角的琴,当着她的面命人锯断,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她却什么也做不了。因为惜贵妃说:“陛下将这琴送我了,便任由我处置了。”
当夜,晚仪摸出了那枚虎符,她一直藏着,想着哪一日青伶若有危险,尚不至于走投无路。可如今啊,走投无路的是她自己。除非逼宫,拿回原本是她的皇位。
可当晚仪率领众士兵列于皇帝殿外,青伶拥着惜贵妃而出,贵妃的身上还披着他的衣服,娇小可人地依偎着他。火光忽明忽暗,投映在青伶的脸上带着几分邪气,他眯着眼,问:“晚仪,你要反我?”
晚仪正对着青伶,屈膝而跪,拱袖而拜,道:“是。”
一朵煙花在他背后轰然绽放,晚仪仿佛又看到了当初的青伶,便是从那陆离红尘中缓步踱出的翩翩公子,风姿遗世。凝睇着他一步步向她走来,她向后退了一步,“皇后,先帝就不曾告诉你这些精兵是向谁借来的吗?”
他的头微微昂着,双手负于身后,“青家将士,朕命你们将皇后拿下,押入冷宫,无朕旨意不得出。”
青琰来晚了一步,亲眼看着晚仪被宫人卸下皇后冠服,她与他擦肩,青琰轻轻唤了一声,“顾晚仪。”
她没有停住,也没有抬头瞧他一眼。
冷宫庭草荒芜,花木凋零,秋风悲泣而过,枯枝上停栖的几只乌鸦诡异地打量着从树底走过的人,再收回目光低头啄顺自己漆黑的羽毛。宫人飞快地跑过草丛,惊起一只黑鸦,撕扯着喑哑的声调扑扇着离去没入漆黑的夜里,一片黑色的羽毛摇晃着掉在晚仪身上。
大势已去,尘埃落定,满盘皆输。
她再也不去想任何了,青琰来的时候,她请他照顾好自己的女儿。
“哥哥他,有没有说起过他的名字是缘何而来?”
晚仪点了点头,道:“伶伦,乐官者。”
青琰长叹一声,满是无奈与怅惘,道:“是啊,父亲一直希望他能重回朝堂,为青家在朝博得一席之地。多年前的隐退,是别无他法,父亲志在朝野,朝野众臣却容不下握有伶仪战曲的青家。所以,父亲他,把所有都寄托给了哥哥。纵使,你不来,他亦会决然入仕,你和他,终究会相遇,逃不开的。”
晚仪痴痴地笑着:“我突然明白了,父亲见到青伶为何会这般激动,原是他早就见过了,所谓的借兵,不过是为他自己铺就一条名正言顺的路罢了。我的确是傻,难怪那日你同我说‘顾晚仪你真是傻透了。”她抬起眼,明亮的眸子带着盈盈笑意地望向他,青琰却不敢对上她的目光,“可是……青伶怎么就变了呢?他怎么就瞧不见我了……”
“或许有一日,你会明白。”
几回更深露重的寒夜,有人在冷宫外轻轻踱步,晚仪的睡眠极浅,自从住进冷宫更是一点儿声音便会惊醒。她看着窗外的人影,像极了青伶,唤道:“青伶。”
他的语气冷冷淡淡的,没有半分情意:“朕以为你死了,没有死,便好好地活着。”
晚仪知道,她活不下去了,她什么都没有了,她曾经珍视的一切,都将离她而去,她自缢于冷宫,却被送吃食的青琰救下。她痛哭流涕,仪态尽失,她不明白……
“当你和青伶的名字刻于御心琴上,父亲用最后一丝精气许下的咒誓便应验了。青伶此生断不能为儿女情长所阻挠,他以为的一生一世不相离,是父亲骗他的,只要将心爱之人的姓名镂刻于琴,夫妻离心渐生疑,且无可解。放下吧,晚仪。”
“无解……”她的眼神一点点涣散,紧紧攥着青琰的手也一点点松懈。
“除非,他死了,或者你死了,御心琴会将你们之间好的记忆还给留下的人。”
“所以……为了青伶我也不能死,我要好好地活着。”
“是。”
承垣帝在位只短短四年,忧心而亡。他死的时候,青琰陪在他的身边,他一直不住地流泪,他的双眼不再清明似年少时。他说:“朕一直觉得,朕爱着贵妃,可如今朕快要死了,才知道不是她,可朕想不起来,朕心里的人,究竟是谁?”
“已经被遗忘的人,皇兄又何必呢?”
青伶笑了起来,人人都说他此生最爱贵妃,最恨皇后,可直到他死,他都没有册封贵妃为皇后,也没有将皇后从冷宫迁出。
他下的最后一道旨意,说:“御心之琴替朕交给顾氏。
青琰抱着琴,泪水滴落于弦上。他一生都将生活于谎言之中,因为御心琴不会把吞噬的记忆还给任何人,就连晚仪的记忆也会随着青伶的离世而逐渐淡却。
此后的数年,她只会记得,这一生一世,青伶都不曾真心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