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的宿命
——谈谈死亡的意义与意义的死亡

2018-11-15 02:35杨元凯
散文百家 2018年10期
关键词:在世囚徒倒计时

杨元凯

上海师范大学哲学系硕士研究生

人们习惯于在生活中寻求 “确定性”,哲学家似乎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后者表现得更为不安,他们试图打破某种现有的“确定性”,找出“确定性”中的不确定性,并通过一系列“逻辑推演”,建立新的理论体系,进而建构出新的“确定性”。人类始终徘徊在解构与建构、确定与不确定的十字路口。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向度、不同的维度,就会产生对于“人类进步程度”的不同解读,或是理解为进步的“彼岸”,甚至于怀疑“进步”本身,不一而足。事实上,任何一种怀疑都是基于某种“确定性”,否则怀疑便是可疑的。

即便人们怀疑“怀疑”本身,也终究劳而无功。一如我们的眼睛能够看到 “眼睛所能看到的一切”,却无法用眼睛自视眼睛。另外,人们的眼睛似乎看见了周遭的一切,其实我们仍旧一无所见。这并不关涉“时间轴”上的尺度,正如我们无法说清与自己生活多年的至亲的脸上有多少斑印(我们只知道有斑印),甚至难以描述至爱瞳孔的状貌。世界诚实地向人类展示了我们想要寻求的答案,但我们的困惑一往如故。我们解决不了“困惑于困惑”的问题,就注定了我们困囿于自身的命运。纵然我们费尽心力地爬出“陷阱”,在爬出来的同时又会坠入另一个陷阱,如此循环往复。哲学家教会人们不被“迷乱的思想”牵制住的法门,人们在摆脱牵制力量的同时,也得到了哲学家“摆脱牵制的牵制”的馈赠。这样的馈赠,并不涉及双方的“有心无意”,而在于命运注定了人们必须接受这些馈赠——包括了“摆脱”,也包括了“牵制”。从这一意义上来说,“摆脱和牵制”与“生和死”是同构的。当我们呼吸到世界的第一口空气时,就注定了肉身死亡的结局。有趣的是,我们无法以参与者的身份参加自己的追思会,抑或无法亲手埋葬自己。这就有了一种基本的规定性——死亡并不存在于实存的状态之中,我们所获悉的“死亡”,都是别人的死亡。

既然我们见诸“死亡”是别人的死亡结局(这些死亡“事不关己”),那么我们为何一谈及“死亡”问题,仍就会充满恐惧和不安?因为我们也会遽归道山,我们对于“生”以外的“死”一无所知。不过,我们不会对一无所知的东西产生恐慌之感,引起我们恐慌的恰恰是我们自知对“一无所知的东西”一无所知。另外,恐慌是需要时间的。而当一些不可抗力事件发生之时,我们还未来得及恐慌,便已湮没在事件之中,并成为事件的一部分。死亡本身并不恐怖,我们恐惧的是在死亡前(处于在世状态)我们对于未知的恐惧,以及惧怕肉身启动“毁灭程式”后的痛苦。对于我们而言,除了“作为肉身结局的死亡”是确定的,剩下来的“死亡后”的部分都是不确定的。既已如此,我们去思考“死亡”问题,究竟是在思考什么?显然,我们是在思考“在世”的意义。

我们必须自觉——我们处于“在世的状态”去言说“死后的状态”,实属谬论。只有在世状态,没有死亡状态,便是我们当下的状态。我们所知的“死亡”,是一个被注定的结局,而不是与在世状态混同存在的伴随状态。当下,我们只有在世状态,那么在世就是毫无意义的。即便是我们知道会有死亡的结局,这依然无法使得“在世的全部状态”充满意义。我们仅在思考死亡或是提醒自己有“肉身死亡的结局”存在的时候,在世的那一刻才会闪耀出晏旸的光芒。之后,又将淹没在无聊的生活之中。

不论是作为肉身结局的死亡,还是思考死亡,都会使在世状态的那一刻或是人生的某一部分充满意义,但在“肉身死亡”的面前又是毫无意义的。我们无法想象处于“死后状态”时将如何赋“在世状态”予意义,反之亦然。肉身死亡,便意味着人不再处于在世状态。处于在世状态时的一切意义,都会“归零”。追思会上的悼词,无非是在世之人为亡者追寻在世的意义,归根结底是生者在追寻意义,亡者无法以生者的状态参与其中。这就不难理解,追思会并不是基于亡者自身的意义上而置办的,而是在世之人为了宣泄情绪或为遵循传统礼制等而兴办的。丧礼,除却传统的祭祀功能、社交功能等,更多的是其作为宣传意义上的展示功能。

“展示”意在生者,同时是生者处于在世状态追寻各种意义。倘若不去思考“死亡”或者不关注“死亡”,那么未关注到“死亡”的日常状态和最理想的“肉体长生状态”则别无二致。人从诞降的那一刻起,就进入了生命的倒计时,但未经审视的“倒计时”不啻无用的摆设。事实上,“倒计时”是一个含混的概念。我们并不清楚倒计时的具体时长,我们所知的“倒计时”概念来自于别人肉身之死。我们只知倒计时,却无法窥见倒计时的内容。兴许,未借助“灵媒”而得知的倒计时概念是无意义的,如同一张没有时间规定却会承诺发送的车票。当人们面对这张“没有如期的如期”的空洞“车票”时,困惑一如既往。没有填写又随时会被填写的“发车时间”,使得人们在无定的人生中不断寻求确定性,并且驱身驶往确定终点,却自始找不到那个确定的意义。此时,“毫无意义就是唯一的意义”开始旧调重弹,这句话成为人们不遗余力追寻意义的证据。

须知,无意义便是全部的意义。寻求意义不啻求知欲使然,更是折射出人类在道德上的污点。确切地说,人类的诚实是有限的。找寻意义,并赋予无意义以意义,则多了“自欺”的意味。自欺,宛如在世之人借助灵媒之力寻知往生之人的状态,抑或卜卦问命,甚至是宗教意义上“前世今生来世”的神秘体验。我们无法用“科学”手段对这些神秘体验进行证实或证伪,能够确定的是“科学”成了检验一切的标准。科学无法证明某些神秘体验,神秘体验也无法用科学自证,科学是否该为本身自证?科学若用“科学”自证,犹如裁判为自身裁决,运动员与裁判同是一人。殊不知,验证标准来自验证。验证“验证”,我们依旧是在沿用“验证”的逻辑。最终,我们必定追根溯源。任何怀疑都要基于一个“确实”,而那个“确实”往往基于我们的“相信”。正如我们相信“科学”,才会用科学验证一切,包括验证科学本身。西方中世纪,托马斯·阿奎纳对上帝作出“五路证明”,首先就预设了“第一推动”的终极存在。而这一终极存在,是以信仰来确保的。信徒相信“上帝的启示”,一如我们怀疑“上帝的启示”,启示是对小部分人的启示,我们无法确定启示究竟是神的启示,还是人的“启示”。我们之所以会有怀疑,是因为我们相信“我们的怀疑”。如果说基于“确定性”是人类“怀疑精神”的开端,那么它同时也是人类思维的死穴。它是被注定了的无法替换的“元件”,犹如二人不能整一互换对方的躯体。

我们只好正视“确定”。并不是“确定”之中包含着“不确定”,是基于某一个不同的“确定”来怀疑另一个“确定”,以此确定“那个确定是不确定的”。既然,确定都是不确定的,一切都是相对的,那么就无所谓“确定”或“不确定”。这时,人类的逻辑思维就会迫使我们去追溯 “确定的确定”,以此找到第一个 “确定”,否则“没有人类逻辑的逻辑思维”是很难想象的。我们基于的第一个“确定”是如何被确定下来的?面对始源问题,我们不得不就此打住。因为迎面而来的将会是“人类为什么会用‘人类’特有的思维去思考问题?”、“我为什么是人?”诸如此类的伪问题。我们只好接受“囚徒”的宿命,转身回头,去相信“第一个确定”,就此“投子认输”。纵使我们的棋力能够破解所有的“棋局”,我们依然无法走出命运的“棋盘”。也许,死亡也不并意味着灵魂的解脱,而是从一个“棋盘”走向另一个“棋盘”的通道。

我们选择回头,面对的是我们当下的“在世状态”。须知“在世状态”是一种体验,一如“神秘体验”。体验是体验,体验可甚过千言万语。正如我们在卢浮宫里驻足凝视一幅名画,也许会感受到那不可复制、难以言说的“灵氛”。即便身旁的观者脸上洋溢着相似的神情,我们还是无法跑进对方的身体里“一探究竟”,体验对方的体验,感受对方的感受。我们的“设身处地”,其实还是我们的感受,而不是将他人的内在主观感受成为我们的感受。即使一方为对方设身处地,在行动上做出改变,并在双方的语言交流上达成了共识,也不过是“相似性”的巧合。我们只能基于“确定”进行对比,才会外在地证实或证伪观者的感受。可当我们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时候,我们只能从对方的行动言论中选择我们能够相信的部分,而这一“能够相信的部分”来自于我们的“确实”。从此种意义上来说,卜卦问命或是参与宗教祭祀的信徒,都是基于“相信”,才会去寻求未来的确定性。就好像人们相信“无意义便是意义”那样,或者说我们相信“一切都是有意义的”。追寻意义,会暴露我们诚实的有限性。谎言与欺骗,便是人类的原罪。

当一切都有意义的时候,一切都没有意义。诚如“小便池”被置入艺术展厅,人们试图解读此作品,并伴随着晕眩感。“意义”接踵而至,杜尚在背后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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