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啸峰
十三岁那年暑假,我住进了舅舅家。
暑假作业开头是一篇作文。我是这样写的:
我父亲是一位退伍军人,他在战场上英勇顽强,身上带着敌人的弹片回到家乡,义无反顾地投身热火朝天的社会主义建设。今年夏天,他在车间里奋力爬上失控的操作车,避免了一起严重事故。但是,他的脚受了伤。动手术的那天,正好放暑假,母亲让我在家好好照顾父亲。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是父亲至少一个月下不了床,来看他的战友、同事和朋友很多,大家都称赞他公而忘私、奋不顾身的崇高品德,感谢他为厂里做出的牺牲。我深受感动,暗自下定决心,细心照顾好身边的英雄人物,以后也要做一名改革开放伟大事业的建设者。
写完,我把本子往地上一扔,仰头倒下。汗水很快濡湿了塑料地毯,我翻了个身,一双人字拖出现在我眼前。我懒洋洋地爬起身,低头轻声叫道:
“舅舅。”
“哎,天这么热,你睡吧。要吃冷饮吗?”
我摇摇头,盯着他背影进了南面大房间。
我住在北面小房间。刚来没几天,就被我堆得混乱不堪。
电话铃响起。舅舅去接电话。是母亲打来的。
我站到北面窗户前。这房子是小镇少有的多层建筑。顶层视野更开阔。与城市不同的是,这里房子和田地是交错的。田里有好多种颜色,黑白房子夹杂在里面,也活泛起来。
有两个人引起我注意。
西北方向,有一幢二楼二底的房子,从暗灰色墙面看,建筑年代似乎不短了。二楼南阳台上,一个男子正在拍打沙包。手掌拍落到沙包上,“砰砰砰”的声音缓缓传来,沉闷而有节奏。太阳正在落山,声音里裹进了寂寞和孤独。
东北方向,是一片花田。一个白发老头正拿着皮管,手一挥,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老头的手法熟练,使几乎每朵花、每片叶子都得到雨露。那些水珠在各色花丛里跳跃,仿佛钢琴上跳跃的音符。
“小文,你妈妈。”
我踢踏着拖鞋,走到冰箱前。舅舅把电话递给我。
“小文,你住得惯吗?”
“还行。”
“我这两天手上事情太多,处理完我就过来接你。”
“随你便。”
我心思不在通话上,把电话往舅舅手里一塞,跑回窗口。打沙包的男人正在擦汗,老头正在盘拢水管。这几天都是这样,他们马上会收拾完毕,钻进屋子。表演结束。
舅舅还在跟母亲嘀嘀咕咕。我走到门口,猛地把门拍上。
一瞬间,我又想起父亲。
我没问舅舅做什么工作,从黑漆漆的脸看,可能是户外工作。他经常不定时地外出,但是总会在我肚子饿的时候回来。
他前脚出门,我也就溜了出来。
乡镇人家的大门都是敞开的,通常一两条狗睡在门边,往里进,狗就盯着叫。暗灰色二楼二底的房子看上去不远,路却七绕八绕的,走得我热汗涔涔。没有狗,其实也没人。从院子里堆着的水泥黄沙、砖头木料看,这是一处危房,主人正想翻建。房子全搬空了。我走上二楼,立即发现一个方方正正的沙包躺在阳台栏杆上。试着用掌心拍打沙包时,我感觉一阵刺痛,里面的砂粒格外坚硬。我拍打几下,停下。眺望我刚刚站立过的北窗,感到空间错位的奇妙。不过,有个小东西在我身体里刺了一下。
当天晚饭,舅舅买了盐水鸭,还给我倒了一杯啤酒。我喜欢喝可乐,没动啤酒一口。舅舅喝了两瓶,然后从冰箱里再拿出一瓶,说为许海峰干一杯。
他兴奋的样子,跟电视里播出的镜头十分相配。我说吃饱了。回到北房间。
这时的花田看不出什么色彩,倒是灰楼轮廓清晰。在青黑夜幕下,隐隐地有节奏地震动着。我有点惊讶,等我撑在窗台上的手放下来,震动就没了。那是楼房里的人为中国再获金牌在欢呼跳跃。
我单眼瞄着旧屋,据说许海峰小时候就是用这样的姿势来瞄准打麻雀,全村的麻雀都被他打光了。
妈妈又来电话,这几天他们通话越来越频繁。我喊了句“睡了”,不去接电话。耳朵竖得比猫还直。
“放心吧,小文挺好的。你那边怎样?”
“……”
“哦,这倒是我们最担心的。他还是这样固执吗?”
“……”
“是啊!他不肯的话,那么我们……”
声音小了下来,我在地板上翻了个身,呆呆地看台灯投射书桌的直角阴影。
小时候,我怕阴影。有一次,我到天井里小便,突然从屋檐底下窜出一个黑影,吓得我尖叫大哭,尿在裤裆里。黑影哈哈大笑。
母亲从屋里出来,狠狠斥责父亲,他却不以为然。当时我恨透了他。
现在,一切都是温和的。任我怎样,那些人总是哼哼哈哈,就像胖乎乎的雪人,看不到里面的骨架。
“爷爷,您好!这是什么花啊?”
“这是凤仙花。”
“真好看啊。”
我在凤仙花丛中蹲下来。那些红色、粉色、紫色的花朵在微风里点头,夜色就要来临,它们开得格外鲜艳。
老人也在我身边俯下身。
“凤仙花的传说很多,它是一种能治病的花。”
我隐约记得,母亲告诉过我,把凤仙花叶和花捣碎,汁液是红色的,涂在指甲上,美艳漂亮。父亲好像也说过,那些汁液可以治疗灰指甲。
老人听我讲完,补充说:“它还有活血消肿,活血通经,祛风除湿的作用。”
我静静地看着花,想着以前家中天井里的花草。老人开始浇水,他渐渐走远。突然,他回头对我说了一句话。我开始没有听清楚,他又说了第二遍。
“它的别名叫:怀念过去。”
我回头看看花田边上的老人家的砖瓦房,门洞里黑漆漆的一片,仿佛所有的人和事都被卷了进去,悄无声息。
征得老人同意,我摘了一朵紫色的花。
刚走到小巷口,沉闷的“砰砰砰”声传来。
我把“过去”小心翼翼地放进裤兜底部,拔腿一阵猛跑,来到灰楼前。
摸上二楼时,太阳还有一丝余光。男子赤裸的后背又宽又厚,但是与高远处观察不同的是,他人很矮,我使劲踮脚,和他也就差不多高。
他的确是练功的,我不小心鞋底擦了一下水泥地,他立马转过身来。两条倒挂眉毛又长又粗,因为倒挂得实在太厉害,像一只哭丧着的脸。
“喂!你来这里干嘛?”男子北方口音,嗓音粗重。
“门开着,又听到你在练拳,上来看看。”
“走走,走开,没啥好看的。”他的方言让我听起来有点障碍。
“你练的是不是铁砂掌?”我看他一身肌肉和一双厚实手掌,决定还是试试我的判断。
他拿起一条毛巾擦汗,汗水在肌肉缝隙中流淌。
“小孩子,懂个球!”话虽这么说,语气大大缓解。
“铁砂掌可是少林武术绝学啊!要练成,必须内外功都修,只有内外合一才能削筋断骨!”
他哈哈大笑起来,倒挂眉不停抖动。
“要是你去参加奥运会,那些外国拳击手都不堪一击!”
被我一说,他长长的眉毛几乎被拉到了嘴角。这到底是哭还是笑,我一时也被搞糊涂了。
舅舅摆了几个熟菜在桌子上,边看报纸边等我。夜色姗姗来迟。直到他“哎呀”叫一声,才去开屋顶的日光灯。
灯光下,他盯着一条新闻看了好几遍,大拇指摸着下巴上一颗大大的痦子,嘴里发出“啧啧啧”声。我本来只顾吃爊鸡,可被他发出的声音吸引,放下鸡爪,盯着他看。
“来来,我读给你听。”他开始拿腔拿调,抑扬顿挫。
“本报讯:昨晚,本县古吴镇又发生一起单身女子被袭事件。事发午夜时分,下夜班的镇某丝织厂女工蔡某某骑车拐进一条小巷时,被一名男子连人带车撞翻在地,拎包被抢。蔡某某当即喊叫,被男子一掌拍晕。弄堂居民闻声及时出门查看,男子抢夺拎包后逃逸。入夏以来,我县已经发生多起类似事件,受害人多为年轻女子。据受害人回忆,作案者为青年男子,矮壮、敦实。用掌击受害人,力量大、速度快、受伤面积大。公安部门提醒年轻女士,近期注意夜间出行安全。”
舅舅瞪大眼睛,若有所思地望望窗外。
“怪不得,大家都在议论铁砂掌!原来如此啊。”
我也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舅舅。他继续说:
“街头巷尾都在传,那些女子身上被拍的地方,都留下了一个暗红色的掌印。武林高手看过之后,认为那是铁砂掌留下的印记。”
铁砂掌!这三个字在我心中滚来滚去。我在地板上也不停地翻来翻去。时刻不停的脑子里,倒挂眉的形象时而高大,威风凛凛打拳出掌;时而猥琐地在阴暗弄堂里埋伏、偷袭。
第二天,我早早地在大太阳底下守在灰楼前。几个赤膊汉子懒洋洋地推来几车水泥,他们望望天,把水泥堆在一楼廊檐下。
我问这里哪天开工,他们也没说确切时间,只说快了快了。
倒挂眉越是不出现,我心中疑问就越大。仿佛整个世界的秘密都装到了我心里。我在散装水泥边上撒了泡尿,再用柳树枝无聊地搅和水泥。
猛地,我发现地上出现了一个人像,他正在挥手击掌。我慌忙用脚去擦,但是化学反应使得人像刻板、坚硬地挺立在地上。
我守在人像前,继续等待。
过一会儿,我回头看看人像,觉得面熟,我慢慢蹲下,看着看着,眼里渐渐充满液体。
父亲在部队里也练过拳,那个出掌的方式,他曾经认认真真地蹲着马步给我演示过很多遍。所以,这么认真的人,那些人不管说他怎样怎样,我都不以为然。
日落后,直到有人家开了电灯,我才两手空空地走回去。
路过花田,老头正在收拾工具。我想起昨日的花,摸了一下裤兜,像一片纸一样安静地躺着。
老头对我挥挥手,我想起了“怀念过去”。那些花正在悄悄开放。
当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我左手吊着母亲的手,右手吊着父亲的手,双手用力,脚不时腾空,向中心公园走去。
我仰着脸,不时问这问那。他们的脸色像阳光般明媚。我们的前方是一家著名的冷饮店。五分钱的是白汽水,八分钱的是桔汁汽水。我喜欢听穿白工作服营业员启瓶时“噗”的声音,雾气中弥漫着清新甜蜜的气味。我把眼睛闭了起来,马上就能享受开心时刻。
一滴雨水掉在我额头,天转眼变了色。父母立刻起了争执,一个拉我继续前进,一个拽着我回转。
我心里决定跟着父亲往前。冷饮店下雨天生意也很好。但是我的手从父亲掌心里一点一点滑出来。雨越下越大,隔在我和父亲间的雨,像一个瀑布,渐渐地,我们谁都看不见谁了。
我一回头,闪电中照出两个人来:母亲和舅舅。
梦中醒来的第一个念头:我得去学铁砂掌!
我决定这一天什么事都不做,就在灰楼守着。
但是,我跑到灰楼前,傻了眼。一帮人正在干活。
一个穿短袖白衬衣的斯文中年男人对匠人做了个手势,匠人继续干活。
“小朋友,你有什么急事吗?”
“我,我,我在找一个人。”
“我是房子主人,看看能不能帮你?”
房主听我讲完,叹了口气。
“他被警察带走了。”
警察?警察!头顶的大太阳烤着我的大脑门,汗水不知从什么地方集体涌出来。我用手擦了几次脸,汗还在不停出,头变成蒸笼,头发里雾气重重。
父亲被带走的那次,我也是浑身湿透。不过,那天下雨。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长时间。母亲找到我时,我全身麻木没有知觉。回到家后,我什么都不吃,什么话都不说,精神却好得出奇。到了第二天晚上,眼睛还是没有合上过。母亲急了,喂了我安眠药,一片不够,再来一片。
迷迷糊糊中,我似乎趴在一个人的背上,一颠一颠的。我的手想搭住他的肩膀,却总是滑下。我望见母亲正在边上焦急地走着,就问她,父亲在哪里?她并不回答。我使劲往下坠,想摆脱那个人的背,母亲阻止我,她大声地说:“他就是你爸!”
那人回过头来对我微笑,我放心了,的确是父亲的脸。但是,这个形象只持续了几秒钟,迅速变成一张陌生的黑漆漆的脸,下巴上有颗大痦子。
其实,父亲被带走,我并没有看到。母亲回家淡淡地说了几句,顿时,警察、犯罪、监牢等恐怖词汇压到我心头。母亲忙着做饭,我走了出去,我要去找父亲。虽然他和我们分开来住有一段日子了,但是我仍然感觉,父母亲在怄气。很快,有一天,父亲会回来,弯下一米八的身子,讨好地给母亲拢绒线,母亲瞪大眼,骂句:“滚开!”父亲接一句:“我滚啦,滚啦!”作势往地板上躺去,滚的时候,双手收拢在胸前,双脚努力蜷缩。母亲“噗嗤”一笑。三个人的幸福生活,继续着。可是,这样的场景只出现在我脑子里。
“砰砰砰”的声音就在耳边,我以为还在梦里。我一点精神都没有,夜里、白天都处在迷糊状态。我以为自己发烧了,摸摸额头却又冰凉。
有一次,我跟着父母去还没有对外开放的西园寺。父亲的一个战友在保卫处。我们从东门进去。大雄宝殿、五百罗汉堂都在整修,脚手架搭得密密麻麻。我透过缝隙仰视如来佛,突然想,无所不知的佛祖会不会知道我昨天的数学作业没交?随后我就低头不敢再看任何佛像。父亲战友重点介绍五百罗汉堂里的千手观音像时,我才重新抬头,那时一桩桩压在心底很久的心事突然冲了出来,飞向观音手心的千眼。我原以为经过这样和谐隆重的拜谒,父母之间关系会缓和,我虔诚地对着观音菩萨重重磕了三个头。
回家后,我等啊等。我观察他们之间每一次接触,辨别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那个阶段,我就像现在一样,迷糊迷惘。走路不知轻重,饭菜不知滋味。
舅舅出去把门关上的声音,把我惊醒。我翻个身,贴着床板的耳朵听到了更为清晰的“砰砰砰”声。
声音在楼顶。我从通风口爬上楼顶。
声音从水箱后面传来,我转过水箱。倒挂眉也正在转过身来。沙包被放置在垃圾通道的水泥板上。
“啊!你不是被他们带走了啊?”
“俺又没有做坏事。怕个球。”
“但你还是被带走了啊。”
“都是那些闲得发慌的鬼,说前阶段袭击妇女的案子都是一个练铁砂掌的人做的。房主看上去像个读书人,也不知道哪根神经短路了,主动举报我。要知道,我是帮他来干活的啊,他却这样对我。”
我万万没有想到斯斯文文的房主是这样的人。
“警察怎么说?”
倒挂眉也不看我,只顾往楼顶找东西。一块隔热板被踩断了。他拿起大的那块,放到沙包边上。站马步,运好气,右手对着隔热板上下比划三四次。嘴里喊了声:“嗨!”
远在五步之外的我,都被溅到了水泥碎屑。隔热板分崩离析。
“什么妇女身上的暗红色掌印,都是瞎掰,俺一掌上去,不打成粉碎性骨折算我白练。”
“哦,原来罪犯使的不是铁砂掌啊?”刹那间,我感觉什么都回来了。今天的阳光并没有那么毒辣。
“罪犯如果会铁砂掌,那些女人就惨了。我在派出所一口气拍碎十块‘八五’砖,警察们轮流过来查看我的手,然后客客气气地请我出了门。”
“太好了!你教我铁砂掌吧!”这句话,这几天憋在我心里,上上下下,难受极了。
父亲兴致上来,也喜欢在天井里耍耍身手。我却始终提不起兴趣学拳练腿。甚至他倒贴上来:“哎!来啊小文,这路拳简单实用,我来教你。”我都不理不睬。
“不,俺不能教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在这里待了。”
母亲在我们吃晚饭的时候打来电话。舅舅接电话的时候还轻松开心,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眼光不时往我这里瞟,话变得断续含糊。
“……提前出来啦?呃,这个……我没什么打算……”
“……”
“……啊?那可不行,你不了解现在镇里的情况,要是来……”
“……”
“好好好,再商量商量。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是是是,当然不是退缩……我怎么会……喂喂喂!”
舅舅走回餐桌,拎起一瓶冰啤酒灌下去,又开了一瓶黄酒。等眼睛里血丝冒上来,才说了一句话:
“你妈妈明天过来。”
说完,他拎着酒瓶进到南面的大房间,把门关上。紧接着,“砰砰砰”的声音响起,但是我不想再去楼顶,沉重的心事泛上来。我走下楼梯。甚至在楼道里,铁砂掌的威力还能撕破空气。
老头坐在花田边抽烟。身后的屋子只亮了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他不停地用蒲扇拍打蚊子,收音机里传出叮咚评弹声。田边地头,早熟的蟋蟀已经叫成一片。
“立秋后,一天比一天凉啦。”
“可我为什么还是感觉热得吃不消呢?”
“那是你们小孩子的心静不下来呢。”
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你有心事。”老头拉了把竹凳让我坐下。“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天大热的时候,我们不在天井里乘凉,怕围墙挡住凉风。父亲早早地把竹榻、竹椅搬出去。吊几桶井水,泼到人行道上。等井水收干,母亲盛好泡饭,与酱菜、咸鸭蛋一起端出来。趁最后一点天光,我们把饭菜吞进肚子。父亲既不喝酒,也不抽烟,就爱喝浓茶,再热的天,都要用滚烫开水冲泡。
茶泡好,故事也就开始了。讲故事要有好听众,我会组织一些。竹床经不起我们折腾,发出沉重的叹息。父亲用折扇往下压压,让大家静下来。我们知道,他喝一口茶后,下面一句,肯定是:很久以前。
“很久以前,在大山深处,有一家穷苦人家。夫妻俩勤劳善良,独生女儿聪明美丽。虽然生活清贫,但是一家三口却过得很幸福。
有一天,一个道士路过,在他们家喝茶歇脚。闲聊时,道士说此行目的,就是到大山更深处寻找宝藏。男人动了心,表示再也没有比他更熟悉山路的人了,苦苦哀求道士带他一起去寻宝。道士把男人带走后,再无音信。
一年后的同一天,一个尼姑路过,也停下歇息。说是去大山更深处修行。女人说出一年前丈夫随道士离去的事情,请求尼姑带她进山寻找亲人。尼姑带走女人后,女儿每天站在门口盼望。
又一年后的同一天,一位骑着白马的英俊青年经过门口。女孩请他帮助,并把父母亲的事情说给青年听。青年叹了口气说,道士是‘贪’的化身,引发女孩父亲的利欲之心;尼姑是‘痴’的化身,使得女孩母亲烦恼没有穷尽。女孩说,只要能够救双亲,她什么都可以做。青年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红丸说,现在你只有抛弃所有的‘嗔’,把性命奉献出来,才能换回父母亲生命。女孩毫不犹豫地服下了那颗红丸。女孩死了。青年把她埋葬在山的最高处。
女孩双亲的迷障被破除了,先后回了家。青年带他们去了女孩墓地。他们惊讶地发现,墓前开满了美丽的鲜花。青年对夫妻俩说,这花叫‘怀念过去’,他们的女儿在九泉之下,还在怀念贫苦却又幸福的生活。说完,青年往花丛里一跃,不见了踪影。夫妻俩哭晕在地,同时又祈求女儿在另一个世界里活得更好。”
一只萤火虫飞了过来,我伸手去捉,没有抓牢。它往凤仙花里钻了进去。
“爷爷,那个英俊青年是不是凤仙花仙子的儿子啊?”
“哦,这我就不知道了。故事是从我爷爷的爷爷口中流传下来的,内容我可不敢改一句。好了,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明天我妈妈要来接我回城里。”我低声说。
“你不愿意回去吗?”
“我不知道。”我抬头看星空,好多颗星星在对我眨眼,但我觉得它们轻浮可笑。
翻建工程在继续,灰楼正在彻夜施工。大功率电灯泡把脱去外壳的房子照得像一具大鱼的尸体。
瓦匠在传递砖块。他们像蚂蚁一样接力,砖块到了他们手上有了磁性。往上,一块一扔,接着两块、三块一起扔,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在扔橡皮砖块。
我不想回去,就蹲着看他们干活。夜风起来了,匠人们干得更快更稳,偶尔发出一两声口哨声。
我在他们扔出的抛物线里,看到奥运会的跳水、射箭、铁饼、标枪等项目的雏形。不知哪里传来音乐声和喧嚣声。对啊,今天大洋彼岸的奥运会闭幕了。
突然,八五砖堆边上的匠人轻轻叫了一声。他手中的砖,从中间断开了。他低头看其他的砖,更多的砖被他扒拉下来,那一摞,全都是断了的。
瓦匠们围过来看,我也挤到前面。从断面看,像是被快刀整整齐齐地从正中切下去一样。大家七嘴八舌的时候,我又看到了地上的砖块碎屑,那些碎屑被仔细地扫在一个角落,断砖仍然整齐挺立。“铁砂掌”三个字旋风式地上升到我的脑子里。
我从匠人堆里钻出来,马上向舅舅家跑去。
楼道里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但我还是摸黑爬上了楼顶。
沙包还在。摸上去似乎还有余温。
但是找遍楼顶各个角落,我甚至把每个水箱的盖子都打开来看了,空无一人。
“喂!喂!喂!”我大声叫着。除了引来虫子的鸣叫,毫无反应。
一股空前的悲哀冒出来。我顺手拍打沙包。
一下两下三下,竟然停不下来。
“砰砰砰”的声音一旦响起,我就不能让它停下来。
开始,手还有刺痛感,我却挺开心。每次古诗背不出的时候,母亲总要拿塑料尺打我的手心,再背不出,她就会取出缝被针,隔空对着我手背指指戳戳。这时,父亲就出来打圆场,让她把“凶器”收进去,然后“严厉”地训斥我几句,便让我早点上床。我在蚊帐深处,总会听到母亲对父亲说那些“今后我谁都不管”“小赤佬以后没饭吃不要来找我”“你也要有父亲的样子才行”……蚊帐外的世界是模糊的,人影憧憧,我很快就进入甜蜜梦乡。
是不是被沙包刺痛的,我不知道,只知道,汗水泪水流了一地。
打着打着,手失去了知觉。一团火从腹部窜起,直冲脑际,无数条神经被刺激得张开了触角,脑门的血管凸起,快速跳动。紧接着身体像被电了一样,不停地颤抖,浑身滚烫。
唯一能够听见的,还是自己拍打沙包的“砰砰砰”声音。父亲最后一次给我买的礼物是回力牌高帮球鞋,我随身带支粉笔,哪里弄脏了,就用粉笔涂白,又像崭新的。但是,那天回家,母亲二话不说就让我把鞋子脱下来,随后用尽全身力气,扔出门外。我想跑出去捡,母亲厉声呵斥:“你敢去捡赃物,就不要进这个门!”前几天,父亲理了一个大袋子,在细雨里,独自走出家门。我看着白鞋子被车辆碾压、被人踩踏,绝望的心渐渐麻木,到后来,我看出来的门外,居然是满街五颜六色的鞋子在跳舞。我傻笑着,街上的情形随着光线变化越来越阴森恐怖。
舅舅抱住我的时候,我闻到了他身上浓浓的酒精味道。他说我的手在流血,我却笑他醉了。是的,他醉得厉害,抱我的时候边哭边笑的。而我更觉得天旋地转,满天的星星都向我压过来。
我睁开眼,就被白色荧光灯刺得重新闭上眼。
舅舅急促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小文,小文,你醒了吧?”
我不想理他。一些片段模模糊糊地浮现出来。
“哎,还是没醒!都一夜一天了,急死人。”
旁边一个女声安慰他:“高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检查除了双手挫伤,也没有什么问题。放心吧,孩子恢复起来快。”
我微微动一下双手,都被包扎得紧紧的。我眼睛又悄悄睁开一条缝,左右晃一圈,左手上方一个金属架,大大的盐水瓶正源源不断地往我手臂里滴注透明药水。一个人在床边来回走动,脚步声重叠放大,像惊慌的劣马。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记忆摸索出过去一夜一天里发生的事情。
我看到了倒挂眉,他用一双粗糙的异常有力的手牢牢抓住我身子。
舅舅在推自行车,他推得很快却很乱,车轮不时碰到障碍物,一跳,倒挂眉就用下劲。我感觉在他双手里睡着都是安全的。于是,我失去了知觉。
过了好长时间,下雪了。温度也迅速下降。正在雪地行走的我,拼命裹紧自己的衣服,还是冷得发抖。这时,父亲出现了,他穿着一身蓝布棉袄,带着黑色棉帽。看到我浑身哆嗦,他马上把帽子盖在我头上,开始脱棉衣。我没有办法说不。他刚把衣服脱下,广播里就传来尖利的女声:35673号,不许脱衣脱帽!立刻穿上,回到监内!
父亲刚才关切微笑的脸顿时回归木然。他把棉衣套上的时候,我注意到他胸口有块小的白色牌子:35673。
他开始往回走,我大叫起来:“我没来看你,是那些人不让我来!我想来的,要来的啊!”
一阵大风刮来,带走了我的声音。父亲也消失了。
“砰砰砰”的声音响起,我开始兴奋起来。倒挂眉还在灰楼阳台上打沙包。太阳光比以往都要强烈,他回头看我的时候,眼睛是眯着的。
“房子不是拆了啊?”
“哦,这里的房子是拆不掉的。”他用右手焐住心窝。
“你教我铁砂掌吧!”
“你为什么一定要练呢?”
“我要像你一样能够拍八五砖像切豆腐。”
“那又能怎样呢?”
“我、我、我……”
“习武之人必须心术端正!”
我感觉全身烫得像火球,喉咙里蹦出的字眼,像喷出的一团团火。
护士给我换药的时候,我疼得睁开了眼。睁开的第一眼,就看到了搭在床尾的6号红色篮球服。这是我在校队的队服。母亲来了!
我微微撑起身子,左右探看。舅舅兴奋起来,喊出来的声音有点嘶哑:
“醒了!醒了!”
我盯着门看,门被推开,一个女医生走进来。
“我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啊,没事的,孩子休息好就行了。”她柔软的手轻轻摸着我的额头,一瞬间,我不希望她就这样轻易抽回手,宁愿自己还有问题,使她的手可以停留久些。
可是,医生和护士说笑着一起离开了病房。
空荡荡的六人房,其他五个床估计今晚也不会有人来住,舅舅在犹豫睡哪个床。我不希望他睡我边上的那两个床,他似乎也看出来了,准备睡到斜对过靠窗的床。
“嘿,这里好,安安逸逸的。”
他关了灯,躺在床上,像是不经意地轻声说:
“你妈妈今天中午来过了,医生告诉她你没事,她在你床边坐了很久。是我劝她回去的,你知道她干到现在这个位置也很不容易,很多男人都做不了的事,全是靠她在顶。单位少不了她。本来她要把你接回去,听到你生病了,就带了你最喜欢的吃的东西和这件球衫来。反复关照我照顾好你。”
我不耐烦地翻身,面朝门侧睡。
舅舅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声音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间,像一群赤裸奔跑的病菌。
“小文啊,我知道你不愿意叫我舅舅。其实我也随便的,只是你妈妈说先这样叫起来,慢慢地就像自己人了。其实我知道这里面隔着一条鸿沟,不是嘴上叫叫就能轻易跨越的。因为,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替代的。我是很普通的人,也没什么主见,我只是尽量使得自己像‘舅舅’。”
他的话听上去磕磕碰碰的,但我知道,在心里,他已经演了无数遍。说完这番话,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估摸着他打鼾的声音快起了。
正在这时,他突然腾空而起,嘴里喊着:“对了对了,忘记了忘记了。”
一边开亮荧光灯,一边低头找着什么。
我想他肯定又忘记母亲关照他的事情了。
沙包!用黄色麻布做成的一个新沙包出现在我眼前,我连忙支起身子,虽然还不能用手去触摸,但是我用眼光把它抚摸了好几遍。
“这是练铁砂掌的北方人黄昏的时候送来的。”
“他人呢?”
“去赶末班汽车了。”
“他真的离开了?”我重新倒在床上。
“听说房子主人又去派出所告他破坏建材。”
我恨不得天亮就跑过去把院子里的水泥都浇上水。
“昨晚他帮着一起把你送到这里。我去办手续、交费、配药、叫医生护士的时候,他就一直坐在这里看护你。”
我反复回忆,脑子里一点记忆都没有。
“上车之前,他把这个沙包送来。还有这个。”舅舅把一叠纸慢慢翻给我看。第一页是一行大大粗粗的字:铁砂掌训练技巧。里面是一幅幅用圆珠笔画的简易人形动作,边上加了训练要点。
舅舅凑得很近,我清楚地看到他下巴大痦子上长出的细毛,那些毛,居然也是倒挂着的。
出院后一周,手上的包扎全部去除。
从那天起,我就把沙包放在北房间的窗台上,按照倒挂眉手绘本提示的要领练习铁砂掌。
清晨一遍,黄昏再一遍。
舅舅也不来阻止,出门前,准备好一盆水,柔软的毛巾搭在脸盆上。练出一身汗,我仔细擦洗身子。然后躺在地板上,仔细琢磨掌法。
我也有出神的时候,回过神来,我惊奇地发现,其实我什么都没想。绝大多数时候,脑子里是五彩色块,由慢到快,再由快到慢,组合、拆散、重组、再拆。黄色占据上风时,我闻到阳光的气息;白光一片的时候,我闻到蛋糕的香味;绿色大块出现的时候,我闻到动物们狂野的味道。
老头把钵盂里深绿色的药泥涂在我双手伤口上。凉凉的舒适感直入肌肤,同时我还闻到植物根茎的清香。
前伤未痊愈,后面又练得太卖力,一道道伤口带着血丝。我挥掌的速度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弱,每次手掌与沙包接触,痛感都钻入心里。我咬牙坚持,汗水从额头撞入眼眶。我只能停下,用手背擦一下眼睛。模糊地望见,老头正在花田里向我遥遥地招手。
“你这是在练功吧?”
“我在练铁砂掌呢。”
“噢,听说是一门很厉害的本领。”
“手指断砖,像切菜一样。”
“以后可以参加奥运会,为国争光!”
“我更要顽强练习。”
“那要吃多大的苦啊!”
“爷爷,您的药可真舒服啊。”
老头随手摘下一片凤仙花的嫩叶,放到钵盂里。
“这草药就是由凤仙花的嫩叶和嫩茎捣碎制成的。”
我伸开十指,让通红的夕阳光线射到一块块绿斑上。
这种名叫“怀念过去”的花,正在治疗现在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