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山人海

2018-11-15 17:55宋世明
雨花 2018年7期
关键词:阿婆老太太

宋世明

有一位上海老奶奶,坐地铁去买菜,迷路了,错上了高铁,到了南京。老奶奶回不了家,坐在站台上,抱着一篮子菜哭了起来。

这件事很多人不信。怎么可能?老奶奶咋买的票?安检能通过吗?乘务员不提醒吗?

是啊,我们习惯于生活的庸常,只接受可理解的事物。能够忍受他人千倍的痛苦,却对自己受到的微小伤害痛不欲生。一旦生活中出现悖于常识、超乎想象的事情,要么说不可能,要么装作没兴趣,还美其名曰岁月静好。其实,一切所见只是暂时的,所不见才是永恒的,隐秘就在所不见之处。

下面,我就来讲老奶奶的故事。

老奶奶姓李,叫她李阿婆吧。阿婆今年多大了?啥,你说啥?阿婆右手捂住耳朵,偏着头眯起眼,就是听不清问话。这时候,你要是感叹一句:豆角咋涨到8块呢!阿婆忽然就接话了:你可别到张桥菜场斜眼女人摊位上买,她那手啊,三颗豆角能拽下俩。

自从过了70岁,李阿婆就不吐露年龄了,一问三不知,再问直摇头。70不留宿,80不留坐。人老不中用啦!李阿婆总是放出这句话来,很厉害,一下子封住你的嘴巴。老人家了,她都不计较岁月几何呢,你还70、80的问,不是没个见识嘛。

李阿婆住三楼,每天两次下楼买菜。早晨一次,午后再去一次。其他时间,就是做饭、擦地板、趴在猫眼里看走廊,等着儿子媳妇下班、孙子放学。

儿子回家不敲门,掏钥匙开,进来了,喊一声妈,自己换鞋,放衣服。阿婆手擦着围裙站在一旁,看到儿子前额的头发少了,露出了光亮的头皮,耳朵两旁添了些白头发,肩膀也有些塌。他以前可是一头黑发,硬茬茬竖着,肩宽背厚,腰直得像板子夹出来似的。阿婆想说点什么,儿子已经走进书房里去了,在和手机里的什么人讲话。好的,好的。有空再聚,再见。挂断前,儿子总是这么说。

砰砰声响得吓人,不是敲,是孙子用脚踢门。阿婆小跑过去,拧开把手,小孙子哧溜一下从胳膊底下钻进来,只瞧见大书包压着一个小人。阿婆!小孩子一边跳着脚,一边甩书包,踢掉鞋子,冲到沙发上,躺下了。

阿婆躬身捡书包,要用两手拎。这时候地板上出现了一双红鞋子,头尖得像老鼠,跟高得像红酒杯。咔哒咔哒,红鞋子移动在地板上,两只白皙的脚踩得挺稳当。阿婆连忙放下书包,递过去那双粉红的拖鞋,媳妇伸出脚,蹬进拖鞋里,一边解着拎包,一边喊了起来:小龙,换衣服,脏死了!

空气一阵搅动,阿婆端菜上桌,一切又回归原位。儿子吃着饭,抬头看几眼电视。媳妇给小龙夹菜,问老师问同学问同学的妈。小龙扒着碗,小嘴巴嚼个不停。阿婆坐旁边看着,有时候用手往小龙那边推推盘子。儿子说,快吃吧,凉了。阿婆“哎哎”应着,并不动。小龙说:阿婆念完经才吃饭。阿婆说,菩萨保护我孙子念书好!

她欢喜地看着这一切,希望这个场面一直继续下去,就像饭菜那样热腾腾的。自从老头金老师去世后,李阿婆吃饭就要缓一缓,慢半拍,大家吃到快中场休息了,她才端起碗,心满意足地嚼几口。儿子现在坐的那个位置以前是金老师的。他大脸盘子头发都光了,一笑,露出俩大金牙金老师肚皮重重叠叠,夏天里坐在摇头电扇前,光着膀子,戴老花镜看报纸,呼哧呼哧喘。金老师去世十年了

前几年,李阿婆还能想起金老师的许多事情来。那时候他一头黑发遮住半边脸,每次抬头看人,都要甩一下,然后眯起眼睛。也没有后来那么胖,敦实的个子,经常背着个画夹子走在田埂上。忽然窜出了一只野兔他吓一跳,也不追,眯着眼睛看,一直到看不见踪影为止。有时候就坐在陇上,一直看到太阳落下山。

新到农场的小金是个坏分子,从上海赶下来的。小金在农场里当老师教小孩子画画。画一片稻穗低着头一直垂到了地面上。画一大堆的稻谷金灿灿的,农民们围着跳啊笑啊,大家说又放了大卫星了。农民们都说小金倒不坏,可能错划了。小金除了教书,大忙季节也要出工干农活,经过李阿婆家门口时,总是放慢了脚步朝里面瞧。工友们都笑,看中李家大丫头了?行,好眼光。那胸脯颤悠悠的,那膀子能挑两担谷。

后来,小金扶着李家三丫头偷偷跳过了农场中学的墙头。李阿婆那年16岁,三个姐妹里最小。

小金画了很多的画,一大半是李家三丫头的像。正面的,侧脸的,低头的,回头笑的,还有包着红纱巾的捧着野花的,抱着大白菜的。有一幅是光着脚丫的,低头在捡一把麦子在飘满薄云的天空下,高高垛立的作物连成一片。在右边的茅草房前,拉着车的一个男青年正注视着捡麦穗的女孩。《拾麦穗的女孩》,小金笑着对她说,这画叫这个名字。他目光柔和,脸色黑红,两手举着画板。李家三丫头不太明白这有啥意思,只觉得画好,小金也好,踏实的好,就像那些景物一样安静祥和。

小金托村长去提亲,李阿婆的妈妈一听就拍大腿:老大还没出门子,哪个家里嫁老小?不行,这个事不成。再说了,那小金成分不好,还比我们家三丫头大五岁。

村长说,这有啥,改造好了,扎根农村闹革命,我看就不错。村长横披着衣服出了门,帽子往脑袋瓜子上一扣说:你家丫头这一跟了人家,以后说不定还能吃公粮呢。

妈妈说,要娶就娶大丫头。

村长直龇牙:人家看上了三丫头呢!怎么地,你都是丈母娘!

如今,丈母娘早埋进村后头的松林里了。女婿金老师和李阿婆结婚十七年后,连根拔起回了上海。扎根农村他是典范,糟糠之妻不下堂也是典范。

如今金老师早走了,《拾麦穗的女孩》塞在阁楼上,蒙了尘。

前几年,李阿婆还能回忆起金老师那时候画画的神情、教课的身影,如今都渐渐模糊了,越想越不像真的。阿婆想不动了,想着想着,就躺在阳台的藤椅上睡着了。

醒来时摸摸嘴角,口水浸湿了衣领。阿婆羞赧地四下望望,赶紧拿毛巾擦去。这时候,她瞥见了楼下小区步行道上,穿米色风衣的女人出来了,手里拽着那只白毛狗。

李阿婆起身洗脸,镜子里的老太婆眯眼打量自己,头发稀白,阿婆叹口气,拿梳子蘸水拢拢头发,慌慌张张戴上花格子套袖,拎起铝合金的手拉车出了门。

买菜的时间到了。

穿风衣的女人几乎每天都要绕小区遛一次狗。小狗跑前面,时走时停,轻轻巧巧,像弹跳着的毛球。女人跟在后面,脖颈挺得直直的,目不斜视,束腰的带子匀称地勒出了腰身。

她一般遛三圈,然后上楼。阿婆听到一声清晰的门锁声,这个短暂出现的女人又回到了她的世界。

小区里有很多女人,推着婴儿车的,挎着包包的,也有穿着睡衣出来扔垃圾的。她们一般都是晚饭后出来,只有这位牵狗的女人固定在午后时间出现,不多不少,走三圈。

做晚饭的时间,阿婆再次看到她。

李阿婆洗菜、切菜,偶尔抬头看看窗外,一个背箱子的人正穿过小区路面,电动车后面驮着一个大箱子。背箱子的人停在对面楼底下,摁着门铃喊外卖。几分钟后,单元门开了半截,那位女子探身出来,接过提兜,随即消失在了门后面。

有时候是背黄箱子的人,有时候是背蓝箱子的人,他们都戴着头盔,电动车飞驰得几乎倾倒,穿过小区发出刺耳的刹车声。

阿婆直直腰,伸着脖子望着那个单元门。要是在一个楼层,阿婆倒很想送一份饭菜给她呢。

哪天到那家楼道里看看,怕也没什么的吧。

阿婆想,但从来没做过。

听到敲门,一定不能马上开,要先看猫眼,什么人,问他干什么的。儿子饭桌上经常叮嘱,媳妇转头对小龙说:奶奶要记住,你也一样。

李阿婆学会了猫眼看人。听到楼梯里传来脚步声,她会悄悄摸到门后面,趴着猫眼朝外看。

住在楼上的胖老头拎着一大袋东西,走几步停一停,喘气声大得像泄气的皮球。下楼的小姑娘慢腾腾地挪着脚步,眼睛只盯着手机,耳朵上挂着白色的线。一个瘦小的黑衣男子忽然从拐角出现,经过这一层楼道时,他左右扫了一眼,啪啪往墙上贴卡片。这些坏东西,是怎么上楼来的呢?阿婆揉揉眼,凑近猫眼里再去看,一张大脸忽然凑了过来,一颗眼珠子正在转动着,瞪着她。阿婆吓得后退几步,扶住了墙,心噔噔乱跳。这坏蛋正往家里瞧呢!

比起猫眼,从窗户里往楼下看舒服多了。

李阿婆于是注意到了那个遛狗的女人。

哪个晓得她是谁吆!

保洁工王阿姨漫不经心地扫着楼道,并不抬头。她只对垃圾箱里的废报纸感兴趣,小区里经常响起她摔打纸箱子的声音。遇到折不下去的纸板,她卖力地用脚踩,像老鼠一样跳来跳去。

李阿婆碰到过女人一次。阿婆挎着菜篮子刚下楼,女人牵着狗迎面走来了。阿婆让到路一边,小狗倒不着急,嘟着嘴沿着草坪嗅来嗅去。女人拽紧绳子,脚步慢下来。阿婆脸上露出了笑,她想说句什么,夸夸小狗可是阿婆不认得这是什么狗,她这辈子只熟悉农场里的黄狗和黑狗,那些可怜的土狗夹着尾巴呜呜叫,被孩子拿石头砸得疯跑。阿婆还在微笑着女人和她的狗已经走过去了。女人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略有些卷眼睛鼻子挺好看。经过身旁时,女人对阿婆点了点头。

她认出我了?阿婆走了很远,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

半年后,女人和她的狗再也没出现在小区里。

生活中有很多偶然,人和人邂逅的距离或许仅仅也就一小段楼道,一部电梯的旅程,或者路上擦肩的那一瞬间。此后,各奔东西,永不相见。

当然,李阿婆不会去深究其中的意义。

现在,她去买菜,迷路了。

李阿婆熟悉老菜场,几十年来就没变过样。杀鸡的从来直接剪头,而不是从脖子放血。卖鱼的总是刮不干净鳞片,腻腻地沾手。那个斜眼的女人喜欢抓起菜往秤盘上扔,好像那些菜都是她的仇家。菜场小而杂乱,就像孩子随手贴到巷口里的一张破纸看着没脱落,早已脱了相。众人来来往往,其实视而不见。这几年,忽然修了很多水泥台子,原来摞在地面上的瓜啊菜啊都堆到台子上去了。阿婆有时候转好几圈,都看不到菜摊后面的人。可是她刚伸手摸菜心,胖女人的半边脸就从蒜苔后面冒了出来。

按照日常生活的轨迹运行,阿婆本不该迷路的,可是那天她改变了主意,随后走错了方向。

“今朝侬小菜场跑过?” 张家姆妈和李家阿爸在楼道口交谈。看见阿婆,他们都朝她招手说,今遭侬又去买菜啊?有个好地方要去瞧瞧的。

李阿婆来上海几十年了,能听懂一些上海话,可是一直不会说。金老师在世时,曾经笑话她,就是拉头牛来,听了这么多年,不用按着牛头也会哞哞几句了。阿婆说,爱说不说!我嘴巴拙,别不过来。阿婆说了一辈子的苏北话,连比划带猜,街坊们混熟了,都懂。哪天阿婆不说苏北话,大家才觉得怪呢!

超市大的走不到头哦!那菜多的,最新鲜的都有。看见阿婆篮子里的菜,聊天的两个老头老太转了话题,传播起了新闻来。

阿婆这下晓得,他们最近不去小菜场了,火车站旁边新开了一家大超市,菜多,品相好,而且清洗过,“青菜连根黄叶子都没有”。他们极力撺掇阿婆去走一遭,还对阿婆买的黄瓜豆角品评了一番,似乎这些东西不值得阿婆再挎在胳膊上,赶紧扔掉了拉倒。这一说,阿婆也觉得青菜有些蔫,茄子有点老了,恨不得把篮子别身后去。

就两站路的地铁!阿婆都拐进楼道了,他们还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后来,阿婆真的去了新超市。

阿婆中午难得没困觉,她紧拾掇了一阵,拉起菜篮子出了小区。

临出门前,她还使劲地按按上衣口袋,那里塞着她的钱包、身份证,里面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她的名字,以及儿子的手机号码。

遇到什么事情就拿出卡片来,请人家帮忙打电话。每次出门,儿子都要叮嘱她好几次。自从三年前阿婆在菜市场摔过一次跤,儿子就不放心了。更让儿子嘀咕的是,阿婆好几次回家,都摸错了楼道。

地铁很快,旅途很顺,阿婆进车厢的时候,还有一个黄毛小青年给她让座。黄毛后来向警方提供了这一线索。老太太满头白发,嘴巴有点瘪,穿一件蓝布碎花的外套,看起来很精神呢。对了,她还对车厢里的人微笑呢!好像有喜事。黄毛靠在阿婆旁边玩手机,顺便拍了一张阿婆的照片。警方就是根据这张照片发了寻人启事。

阿婆坐下来,望望这边,看看那个,尽管这些人低着头,摆弄着手机,阿婆还是欢喜,就像小时候瞒着妈妈,和一群小伙伴沿着乡村小路一直走下去一样。谁也不知道小树林延伸到哪里,遥远的地方会有什么东西,可是大家都不停留,欢天喜地,看看草,看看树,看看太阳,一直走下去,直到天黑。

阿婆还想坐一会儿,可是很快到站了——上海火车站,广播里说。身旁的人纷纷起身,人流往外涌。阿婆开始数数,终于看见了那个出口,她拉着购物车,随着扶梯摇摇晃晃地出了站。到了地面上,顺着步行道往左走,呀,真有一座大超市。那个鼓鼓的红拱门就像半截大香肠!门底下站了好几排斜披彩带的大姑娘。

谁也不知道李阿婆在超市里逛了多久,她离开时,拉了满满一篮蔬菜和水果,篮子边上还绑了五根玉米。

出了超市,她应该原路返回火车站,坐地铁回家。可进了地下通道后,她迷路了。

穿米色风衣的女子正在过地下通道。迎面的人瞥见她的嘴唇,忍不住想看看她的眼睛,可是被墨镜挡住了,映出幽蓝的光影。女子避让着纷乱的人流,搜寻着标识牌,转身向升降扶梯走去。扶梯很长,长得有点不真实,站立的人一言不发,眼神也互不交叉,只盯着前方尽头,等着预期中到来的那一下震颤,仿佛人生到此才算出了一口长气。

女子继续沿着步行道向火车站售票厅方向走去。她感觉身后有人在跟踪,不由地拽紧了挎包。两个警察拎着警棍巡视,目光掠过她,敏锐而迅速。女子安定了许多,走到了一处大石柱旁,装作打手机的样子,转过头去。身后百米处,有位老太太正望着自己。女子再扫视其他地方,没有可疑的人。人人脚步匆匆,擦肩也不回头。女子收回目光,再去看那个老太太,老人此刻低下了头,停下来整理手拉购物车,上面冒出来一蓬蓬的叶子。女子看看手机,时间已近五点了,她还可以买到最近的一趟火车。

售票厅里没有想象的那么多人,人工售票窗口反倒比自助终端人还少。到底是国际大都市啊,扎堆也有扎堆的样子。这里的人们习惯于生活方式的剧变,年轻人更愿意隐身在屏幕后,充当大数据承载着的符号、沉默者、键盘人,而不是冲到大厅里冲到广场上。女子忽然想起了一部老电影来:《乌鸦与麻雀》。那年代的上海跑着洋车,百乐门里跳着狐步舞交易所里挤满了扯着嗓子喊的人。老上海,纷乱的时代,黑白的人。世界改变。

女子在终端机前犹豫了一下,转身走向了人工窗口。前面还有七八个人,她排到了后面。

短信息响,女子看了一眼——今天招待不周,实在不好意思。女子输入了几个字:不用客气,见见就好她注视着闪动的光标,迟疑着,没有再写,发了出去。

队伍向前移动,女子放回了手机这时候,她感觉有东西碰了她一下一回头,那位老太太正贴在身后,手拉车上的一袋玉米顶住了自己。女子有些不悦,往前走了两步。没想到老太太推着小车,紧跟了上来。女子看了一眼老太太,老人矮在自己面前弓着背只是笑,清楚地看到额头的皱纹。女子忽然想起来了,自己戴着墨镜,老太太不会看清她的眼神。

你这要回家去咯?

队伍向前动,女子听到老太太说话。她没来得及回头,排在前面的人已经离开了。南京南站,最快的高铁。女子快速递上身份证,还有15元现金。前天她就查过了网站,来回票价一样,沪宁线上穿梭的高铁比城市公交的间隔还短。售票员很快出了票,女子接过来装进了包里,离开了窗口。她瞥见那个老太太回头望了她好几眼,急急忙忙地去掏一个蓝布兜。

窗口里,售票员伸着手,不问,等着外面的人。老太太凑到窗口,攥着一个粗蓝布的钱包,说了好几句什么。售票员说,你大声点。到哪里?几点?女子快走到售票厅门口了,还能看见老太太比划着什么,似乎还指了指自己的方向。

再见,上海。

女子往后倚靠下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默默看着列车窗外。

高铁已经停靠站台,吐出了一长串的人,很快又像吸尘器一样扫清了站台上的人。

孤零零走着的老太太很扎眼。女子看见老太太拽着手拉车蹒跚经过了车窗,消失在了车身后面。过了一会儿,老太太的身影又出现在车窗外面,折返回来。她张着嘴巴,贴着车窗来回看,几缕白发被风一掀一掀的。一个穿制服的人跑向了老太太,嘴里吹起了哨子。老太太对他说着什么,那人不停地摇旗子。后来,他抓过老太太手里的车票看了看,很快塞给了她,连搀带拽着上了车。

这位被人流裹到站台上的老太太就是李阿婆,她走得气喘吁吁,眼角渗出了泪水。风一吹,泪水模糊了眼睛,阿婆拿手擦擦,只顾往人多的地方去。她一门心思找车坐,搭上车。那挤满人的车厢、飞快又平稳跑着的列车是阿婆最真实的依靠,最熟悉的记忆。

满车厢的人都在低着头看手机,阿婆站在门口张望。她终于眼光一亮,直向女子身旁挪去,通道两侧的人纷纷避让,唯恐被芹菜的叶子扫到脸,扫掉手机。阿婆终于扶稳了座椅背,她偏着身子坐下来,回身使劲往腿边拽菜篮子。

前面座位上的人回头看了两次,说你把手拉车扔行李架上不行?这底下塞不了!阿婆摇摇头,咕哝说就两站路,两站我就到家了。那人伸手拽过老太太的车票看了看,指指女子说,你跟她换换,她坐你的位子了。女子瞥了一眼老太太攥着的车票,卷角的地方写着南京南站,靠窗。她收起面前的小桌子,刚直起腰,老太太一只筋瘦的手按了过来。你坐着你坐着。阿婆说得很快,后一句女子听不清楚,还是坐下了。

阿婆回头又继续收拾手拉车和菜篮子,终于停当了,阿婆吁了一口气,抬手拢起头发。女子看见阿婆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老旧的顶针,这种针线箍许多女人这辈子估计都见不到了。

我妈妈传给我的。阿婆瘪着嘴对女子说。女子看看顶针,又看看老太太的脸,想笑,但忍住了。她想象不出老太太的妈妈会多老,如果她妈妈还在世的话。

女子看见老太太也在端详那枚顶针,忽然担心她会热情撸下来,套到自己的手指头上去。女子扭过头,看向了窗外。

车动了,加速度,冲出了站台,一切向后。再见,上海。女子再次默念,最后一次。

阿婆看见女子悄悄戴上了墨镜,侧脸向着窗外,不知道在出神,还是睡着了。阿婆心定了,转眼打量起了菜篮子来。超市真大啊,菜堆得看不到头,大葱粗得像烧火棍。这种葱只有老家里才有,应该是从那里拉来的吧。玉米嫩得一掐就出水,一定要买的,阿婆最喜欢吃。媳妇说,小龙,尝一下就好,转基因,不能多吃。媳妇太挑剔了,面食只喜欢吃炸春卷,菜心要清炒,下锅3分钟就要出来。做菜不能炖,炖了不好看,没营养。生吃有营养,可那是喂兔子的呢!阿婆一边买菜,一边想起了媳妇的唠叨,等装满了篮子,心里又高兴了起来。她走了两趟才找到超市的出口,可是又想起落下了东西没买,来回折腾了几次,出来后就找不到原来的路了。她问了好几个人,人家一听到火车站,认真地给她指方向,没有一个指错的,这些好心的人啊!阿婆就一路走下去了。后来,她紧跟上了这个女子,就像紧拽着妈妈衣角跑的孩子。

手机又响了一声,女子摸出来,看了一眼。上车了吧?太匆忙了。

女子回复了一条:已经开了。谢谢。欢迎有空来玩。后来,她删去了最后一句。

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漂亮,微笑,不爱多说话。

女子嘴角涌上了笑意,望着这几行字出神。后来她按出了两个字:谢谢。

你也和初中时候一样,没怎么大变化。

女子这次主动发了一条。

二十年没有见面,除了眉眼没变其实都变化了。他的发型、西装、鞋子手机,甚至站立的姿势,都是成熟男人该有的模样。

我9日要到上海,只停留一天来不及去看你,你能不能过来一趟见一见。

一周前,他忽然打电话给她。听到他的话,她握着手机没出声,没注意电梯错过了单位的楼层。

他们是同学,两家曾经住在一个小区,从小认识,同学们说他们是一对。当然,后来很多人不会在一起戏剧里也是这么写的。搬家、升学出国、拆迁,任何一个变动,都会改变孩子们的未来,包括人生的记忆大人们只会往前看,孩子们只好往前走,只有感情才是可以回溯的,向着过去流的。

一周之后,她还是去了上海。

她避开网上订票,没带任何行李甚至都没和单位请假,她不想留下任何痕迹。

女子正在出神,忽然感觉老太太在推她。转脸看去,老太太正举着一瓣橘子,冲她晃动。女子举手示意不要,老太太难为情地收回手,把橘子塞进嘴巴里了。嚼得太急,汁液涌到嘴角,她慌得摸索口袋。女子拉开了挎包,夹出了一张面巾纸,递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擦了嘴,连同橘子皮一起塞进了篮子里。她喘口气,说:闺女这好几天你到哪里去了?

女子一愣,握紧了挎包,没有应声。

阿婆指指菜篮子说,自己做的好外面买的不干净。你要是没空做,就到我们家里吃。

阿婆放低了声音说:我住你对面楼呢!

阿婆和女子互相望着,老太太一脸热切,看见女子张了张嘴唇,还是没有回答。从墨镜外面看不清她的眼睛,鼻子倒挺好看,笔直,有点翘。

阿婆说,你出了门,谁遛狗啊?

女子说:我不喜欢狗。

阿婆说,啊,卖了也好。狗爱叫唤,一身毛呢。

女子嘴角咧了咧,没有接话。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不会打扰旅途,但也不会给旅途增加什么新意。一个半小时后,女子将会又回到南京城,回到日常的秩序中去,在万千人海中化作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一个女儿的妈妈,丈夫的妻子,单位里的职员。

这么多年,她对生活没什么大烦恼,也没什么大欢喜,一切都如风行水上,事了无痕。只有这一次旅途,让她失眠了两天。但是,走进饭店的那一刻,她忽然不紧张了,一切的焦虑、犹豫,一切的借口、想象,这一刻都放下了。她能走到这里,其实事情已经结束了。她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也不会发生什么。她摘下了墨镜,穿过了大堂,走到靠窗的一处咖啡间坐了下来。她没有上楼,而是请他下楼来。

后来,他们在大厅里共进了午餐。窗外,脚下,是外滩那片森林般的建筑群。

谢谢记得我。

他们以谢谢结束。

生活的确发生了一件事情,但是,波动纹摇,最终什么也没发生。

女子缓缓吐出了一口气,想摘下墨镜,可是没动,她感觉到眼角有东西要滑落下来。

“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了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

这是谁说的呢?小说,还是哪部电影的台词?

列车在晃动,她等着它滑落。

又有人推了她胳膊一下,女子遽然转过脸来。她吓一跳,老太太正望着她,讨好似的说:快到了吧?

女子指指车门前方的电子显示,说:还有好几站呢。

老太太疑惑地看了看,又说:闺女,到了喊我一下啊。

女子点点头,老太太还不放心,想了一想说:你这次回来,不出去了吧?

女子说,啥?

老太太笑了,眼睛眯起来:我说你还会在小区里遛狗吧?

女子说:遛狗?呵呵,你看见我遛狗了?

老太太说:以前天天看呢。噢,我忘记了,你的狗卖了。

女子摇摇头,不吭声了。她现在明白了,老太太认错人了。小区里的女人,一个遛狗的女人。她长得什么样子呢?她为什么会吸引住老太太呢?

女子打量起老太太来,衣襟干干净净,面目和善,眼角耷拉了,皱纹爬满了额头。头发花白,梳理得不乱。脸瘦了些,牙齿也快掉光了,却没有一般老太太常见的干枯。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个漂亮的姑娘,有一双一笑眯起来的眼睛,身体很健康,爱跑爱跳,在太阳底下也晒不黑。她一定爱花,会把最平凡的太阳花挖回家,小心地栽到院子里,浇水,培土,每天早上起床,盼着它开。她也许不一定这么幸福,会有一个严厉的妈妈,有一群猪羊一样的兄弟姐妹,每天在妈妈的咒骂声里烧火做饭,照顾弟弟妹妹。也许还有其他的故事,只有她自己才能想得起的少女时光。

只不过,几十年的岁月夺走了她的容颜,如今,她像一只飞累了的老雀儿一样停在了枯树上,偶尔向外面张望几眼。

老太太感觉到了女子的目光,讪笑了一下说,人老了,不中用。像老鼠一样,搁爪子就忘。

女子没想到老太太还会说俏皮话,也笑了。到了我叫你,放心吧阿姨。

列车速度更快了,仿佛在时光隧道中穿行。阿婆似乎还想和女子说什么,女子又沉浸到之前的神情中去了。在列车的晃动中,阿婆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她歪起了脑袋,开始打瞌睡。这一个下午,她经历了猝不及防的惊吓,甚至来不及紧张和焦虑。她就像漂浮在黑夜水面上的一块泡沫板,随着人山人海浮浮沉沉,裹挟着没了方向。除了小区邻居家女人的那个身影,阿婆几乎失去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连接和希望。现在,她放松下来了,疲倦和困意从头到脚把她罩了起来。

在睡梦中,阿婆似乎看到了妈妈妈妈包着花头巾,弓着身子抓一只母鸡,她一边摸着鸡屁股,一边抱怨还没有产蛋。妈妈的面容依然严厉,好像时刻都要训斥自己。60年前的那个早晨,妈妈骂了她一顿后,还是同意让她嫁给了中学的小金老师。如今她离开了儿时的农场,被人带走了带得那么远,坐上了火车,过了河还过了江,到了回不了家的地方。她这一生,除了有限的几个亲人,遇到了的不过都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阿婆还模糊地想起了大姐和二姐。好强的大姐非要顶半边天,她像男人一样下地割麦插秧,开挖河渠大声地说话,腾腾地走路,却在一次开闸放水中淹死在河里。

还有那个不讲理的二姐,从小就会剪别人的衣服,说别人的坏话。在回到上海的头几年里,二姐还来过上海,牵着两个孩子,背着十几个鸡蛋才四十几岁的二姐头发已经枯黄了连眼窝都陷了下去。阿婆偷偷塞给了二姐一些粮票布票,还给她打了几包衣服。二姐回去后说,三丫头也很穷住的房子还没我们猪圈大呢!二姐还到处说,三妹妹小气了喔!一颗花生米掰成两半,给孩子吃半颗,你道三丫头怎么说?吃一颗也是香,吃一半也是香!如今二姐也死了。死了姨娘断了亲。

阿婆也想起了村庄外的小树林好像还有一群奔跑的野孩子。那个穿红衣服的女孩子好像是自己。阿婆困惑极了,她弄不明白怎么会注视着小时候的自己。

阿姨,阿姨。有人推她。阿婆睁开眼,看见女子已经站起身来。阿婆茫然看看女子,再转头望望车厢,空空荡荡。

到了?到家了?阿婆撑着座位爬起来,拽着手拉车朝门口走,她张大嘴巴望向了站台。高高低低的人正散落开来,对面一列火车正缓缓驶出,眨眼间只留下了身后的铁轨。

阿婆跟在人流里东张西望,她找不到熟悉的广告牌了。那个广告牌树在她家小区地铁出口旁,上面画着一个巨大的红唇女人,每天微笑地注视着行人。

阿婆终于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她想起了厨房,想起了小孙子,想起了没有做的饭菜。

阿婆的故事讲完了。正如你我的故事,没有大波澜,也无大悲欢。人山人海里,偶然的一瞥,各自星散。

没有发生这件事之前,老奶奶、小区里的女人和火车上的女子各自按照她们的生活方式运行。再往前推,或许她们的人生中也有过另一次交集?再往后设想,她们也许冥冥中能够再次相遇?但在这个故事里,就在高铁进站的那一刻,她们因为一次偶然的错误旅行而联系在了一起。

当然,她们的故事大半是猜测,也可能是我的虚构。因为,一切所谓的事实离开了亲历,都会遗失在光阴之外。所见,皆为旁观。

只有老奶奶的哭声是真切的。

长长的人生站台永在。

这件事发生的那天晚上,我偶尔翻看起了晚报。在社会新闻一栏里,我的目光停驻了很久。

读完了文字,我又反复查看了那几张新闻配图,两个乘警正在打电话,一名女子正在安慰李阿婆。阿婆拽着她的手,指着上海的方向。站台上,还散落着那些玉米棒子、豆角菜秧。

面对记者的镜头,尽管女子迅速戴上了墨镜,脸上还是闪过了一丝不安和躲闪。这种神情只有我才能察觉和明白。

我坐了很久,破例在客厅里抽了一支烟,直到烟灰掉落到地板上。后来,我默默卷起了这张报纸,塞进了桌子底下的垃圾桶里。

侧对面的书房里,照片上的女子正在辅导女儿的作业。台灯侧光映照在她的脸上,鼻翼小巧分明,眉目清秀贤惠。

在她们面前的书柜里,一张全家福安静地摆放着。上面三个人笑得很开心,一起望着镜头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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