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礼

2018-11-15 15:40苔米
青春 2018年7期
关键词:王宇老李

口 苔米

市郊的殡仪馆占地很大,有无数个厅。每一个厅都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他们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有的没有睡醒、有的凑个热闹、有的哭丧着脸。

就是这个“兰玉厅”。我看着熟悉的人一个个进来,压低了声音寒暄。

“太年轻了……”

“是啊,苦了老人。”

风俗是抢第一炉烧。小时候,我在路边等爆米花,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甜香,再冷的天气心里头是热的。爆米花的大爷不紧不慢地转着火炉,劈哩叭啦的声音渐渐响起。最后砰的一声,人群一阵骚动。第二天一早的炉子里真的就没有前一天的米花吗?

离过年还有十来天,据说每年的这个时候走的人特别多。

“她就是这么替人着想呐,忙完正好过年。”

我心里嘀咕,家里缺了个人,这年能过得好吗?

我一眼就认出徐璐璐,她头发蓬松着,穿了一身粉红色羽绒服,在一片黑色中特别显眼。渐渐地,礼堂里站不下了,人们自觉地聚拢起来,队伍排出门外。

有个人到得晚了,急匆匆地一路小跑赶来,鸭舌帽歪斜着,刘海被汗水润湿成几绺。

“没迟到吧?”他悄声问排在最后的人。

“没有,8点半。”

“您好面熟啊!”他顺手接过白花。

“我是男方同事。”

“想起来了,我们开会碰到过。”

婚礼分男方女方,丧礼也分,未免滑稽。我无奈地听他俩聊着,说不清什么滋味。两个陌生人聊成了熟人,居然小声地交换起联系方式来。

我想起徐璐璐的婚礼。也是个冬天,我选了一身套裙,光腿穿的丝袜,冻得发紫。选冬天结婚是不得已,市里大酒店都要提前一年预定,要高档,环境要好,要有舞台,不能有柱子,综合下来可选的就这么几家。璐璐决定结婚的时候已经有了结果,只好仓促上阵。酒店大堂金碧辉煌,签到台设计成喜庆的大红色。我负责签到。有个高大黑胖的男人在烫金色的签到本上龙飞凤舞地签了个名扬长而去,其实是跑错场子的陌生人。很多人喜欢强调生活中的仪式感,一点点小事都恨不得弄个形式来纪念纪念。然而仪式越复杂,状况越多,随之而来的遭遇,让人啼笑皆非。

徐璐璐是个热情的人,常常丢三拉四。那时的办公室是个大通间,大家看报的看报,喝茶的喝茶,各忙各的事。只要有人吃方便面就一屋子方便面味儿。打电话的人往往刻意把声音放低两度,但是对方说了什么听筒里暴露得清清楚楚。在我们还在用大宝润肤霜的时候,徐璐璐化个妆已经要1小时。她每天上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打水洗脸,然后回到座位上东翻西找,“哗啦”一声捧出各种瓶瓶罐罐,拿出镜子开始描画,丝毫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厚厚的腻子打下去,鲜艳的腮红涂上脸。我讥讽她“粉绵磨镜不忍照。”她瞟我一眼,回一句:“你又掉书袋。”然后垂下眼帘继续。结婚的那天她的妆格外热烈,有如她的热情。

主持人宣布丧礼即将开始,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人群自动收缩,形成一个方阵。张翠华站在方阵外面指挥,你你你,往里面站一点。后面那个,站进来站进来,不要站在门口。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花圈要贴墙放,摆这儿多碍事,去往里推一点儿!

璐璐和老李站在队伍的中间,粉色的身影在一片灰黑中渗透出来,像画布上的铺陈的水粉。老李不知道算是璐璐第几个男朋友,总之我们在一起厮混了二十年,最密切的那几年里并没有老李什么事。人生大事最终到场的往往都是些不相干的人,指手画脚的也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你出门好歹给我打个电话。”

“嗯。”

“不然我也不至于穿成这样!”璐璐嗓门大起来。

“嗯。”

老李以不变应万变,千言万语都是一个嗯。

大学生毕业分配进班组,主要工作就是打杂,空闲的时间很多。自从璐璐来了以后,连带着我与大家也变得热络起来。她眼睛大、颧骨高,不笑的时候有点凶,笑起来以后像完全换了个人。每次远远走来,她的笑容就像提前预备好了一样,瞬间绽放开来。她对人称呼十分丰富,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王工李工切换自如,总之保证每个人都熨帖。有她在,总不会冷场。

我俩真正无话不谈是单位组织去厦门旅游。早一个礼拜我们就在商量穿什么,女人出行衣服是天大的事,行头收拾好了,行李就收拾好了。那是我和璐璐第一次坐飞机,高空上看下去厦门与我的想象完全不同,远远一片灰蓝色的海悬挂在舷窗的角落,旁边是一大块一大块细细密密的火柴盒,云层低且厚,在眼前缓缓漂浮着。我们拿起相机一通乱拍,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喂!你帮我们拍张照。”璐璐在前排王宇的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一下。

他取出耳机,回头看着我们,一脸懵懂。

“哎!帮个忙!”伸手接过相机的同时,他的脸居然红了。

璐璐一把钩过我的肩,摆好了姿势,等待王宇摆弄相机。足足过去了一个世纪之久,在笑容僵掉的同时终于听到了“咔嚓”一声。

“你会不会拍哪!再来一张!”

王宇端好相机,左瞄右对,连续咔嚓了几张。话匣子打开,他其实是个挺风趣的人。

厦门回来,我们三个天天厮混在一起。班组里的那点事,我们抢着做,谁家里有点什么事,另外两个自动顶上替补,自然而然成了“铁三角”。老师傅议论纷纷,我们却把人家的议论当笑话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璐璐变得安静,三个人聊天往往是我和王宇对谈,谈韩剧,谈最近听过的歌,交换杂志。

璐璐和王宇都是外地人,下班后无处可去,常常约上一群朋友去卡拉OK。唱歌我和王宇都不擅长,唯有璐璐声音甜美,每当她开始唱,全场就自然而然安静下来,我坐在角落里暗自观察王宇的眼神,只盯着璐璐。

工作之余我开始读书,逐渐忙碌起来。璐璐和王宇也分别调去了其他部门。“铁三角”松垮了。班组工作单调枯燥,我一个人在厂区里一遍遍地走着相同的巡视路线,突然觉得没有他俩的环境很陌生,老师傅们在空闲时打牌聊天,可是我却插不上嘴,越热闹越寂寞。

好在每个周末的课程安排的满满当当,上班时和报表打交道,下班后和文字打交道,生活一下子从喧腾中安静下来。学校里结识了新朋友,但很难真正走近。我更加沉默,心事却像向日葵一样,一颗颗饱满而丰富。

璐璐和王宇变成了遥远的记忆,我常想到曾经在一起打骂笑闹的日子,但浮上心头更多的是淡淡的忧伤。思念在回想中逐渐加温,我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最后画面总是定格成王宇黑暗中热烈的眼神。

有人来晚了,坚持要送花圈送挽联,工作人员一笔一划地写下,“一生行好事、千古留芳名。”

“帮帮忙,给送一下,好歹摆厅里。”

“不是我不帮忙,您看,人都站不下了!”

张翠华坚决没有余地:“就搁门口吧,放旁边挺好的。”

那人紧赶几步,插进队伍。

张翠华是我大表姐,早年嫁给了一个上海人,长年住在魔都。几年都不回来一趟。

自从有了微信群,她突然成了家里大事小事的主心骨,凡事都要发表意见,等要具体落实就全变成了我们的事。

我看她到处指手画脚,心里禁不住一阵烦躁。

张翠华抱怨殡仪馆太远,在她眼里,这个城市虽然是省城,却和乡下也差不了多少。

对于璐璐和王宇来说,这里是省城。省城的房价高、物价高、人眼界也高。说话时偶尔需要咬正发音,以免走漏了乡音。璐璐说话字正腔圆,说的比唱的还好。只有一次,聚餐时多喝了几杯,大家起哄她再喝一杯,她豪迈地说:“不管不管!”意思是不行了。

璐璐连续换了几个工作,每一个都游刃有余,单位里知名度越来越高。周边中年妇女们忙着给璐璐介绍对象,这是她们的职责和担当。市政府的、税务局的、银行的,璐璐的相亲之路漫长。各种各样的条件开列出来,璐璐只看本市的。王宇去了一个技术部门,专业对口,很快也成了业务骨干。两只丑小鸭华丽转身成了天鹅,只有我,仍然在班组里沉寂着。

再次碰到一起也是一个冬天。那是一次班组老同事新春聚餐,璐璐被请上主桌,我和王宇坐在角落里。我们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近况,越聊越深入,就像中间并没有隔着这么些年。我讲学校里装模作样的学霸,王宇说部门里盛气凌人的领导。有的人天生就像的失散多年的亲人,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你不约而同想到的。

那一天,璐璐喝多了,散场后我送她回家,她哭了。反复意识不清地喊王宇来,骂王宇滚。

“你知道吗?这么大个城市,每间房里都有一盏灯,但是我没有。”

我已经记不清她翻来覆去具体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听明白了她的恐惧。从集体宿舍到杂乱无章的公寓,再到环境像样一点的小区,在内心的最深处,始终有一个挥之不去的声音在提醒她,“你不抓住点什么,这些都会消失。”

我和王宇的联系渐渐多了起来,经常趁办公室没人电话聊天。共同的爱好让我们像一对平行放置的磁铁,相似,无限接近,仅仅缺少一个关键的触发。

决定单独见面是因为好评如潮的《放牛班的春天》。我们约了本市有名的西餐厅吃饭,之后去看电影。昏黄的灯光里,王宇显得局促、手足无措,雪白的餐布展开后大大的一张,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掖在脖子里嫌傻,放腿上会掉。后来,铺在盘子下面,盘子跟着不时抖动。

正点餐时,进来四个人,走在最后的是璐璐。

“不好意思,这个座位有预订。”

“让我们坐一下,一会儿就走。”

“您看坐那边可以吗?”

两个中年妇女嘟嘟囔囔地坐下。璐璐瞥见我们,坐立不安起来。

坐在璐璐对面的男人正对着我,头发花白,一脸阴郁,沉默地坐着。

王宇的脸色渐渐发白,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推过菜单说,你点吧,我去洗手间。他出去的时候,转了个大弯,刻意绕过璐璐那一桌。

我的心不断下坠,像失重了一样。

我站起身来大声说:“走吧,这里没什么好吃的,我们换个地方!”

《放牛班的春天》看得味同嚼蜡,留在脑海里的是天籁般的三声部童声合唱,和那句经典的台词:“你我都不会预测未来,永远都不要说永远。”

哀乐响起,有人开始小声地抽泣。有什么好哭的呢!上帝从亚当的身上取下一根肋骨创造了夏娃,现在又收了回去。没有了肋骨的亚当会觉得若有所失吗?一根肋骨对于身边的这些人究竟有多重要?

璐璐先是不断抽动肩膀,然后泣不成声,就像醉酒的那一晚。情绪容易互相影响,几个人的小声抽泣,像小石子投射出去,一圈圈涟漪推开,变成一片啜泣声。

“仪式现在开始,下面宣读讣告…”

突然,我感觉自己一定是在做梦!眼前一团迷雾,心在慢慢往下坠,又好像飘荡去半空,俯视众生。璐璐哭得不能自已,斜倚在老李身上。王宇面无表情,看不出来是不是悲伤。一直对我们咬牙切齿的值长袁奶奶居然也来了,她其实只比我大五岁,哭的声音最大。

张翠华笔直地站在第一排正中,她坚决而坚定,长辈们都没有来,白发人不能送黑发人啊!

时间像倒置的沙漏,无论你的心情有多么焦虑,它只是按部就班地往下滑。那个阶段每个电话我都打得艰难,要不要打,该说什么,对方会怎么想呢?王宇变得疏远客气,有时心不在焉,我们小心地避开一些话题,虽然有些事根本绕不过去。偶尔我有机会坐在会议室的角落,看璐璐熟练地使出太极推手,遇到关键问题又杀伐果断。我只是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天赋面前,努力一文不值。某种意义上,璐璐是我想成为的那个人。

几个月以后,璐璐突然宣布要结婚。婚礼大小事情让我帮着拿主意。如果不是那天碰巧看到她在相亲,我大概不会那么吃惊。老李是本地人,在政府部门工作,相貌适中、身材适中,一切都适中。他话不多,婚礼的大事小事都是璐璐说了算。我俩七嘴八舌地讨论婚车路线、仪式程序,好像就要结婚的是我们。

“要不要办个中式的?”

“不要不要,傻不傻啊,那么土!”“还是草坪婚礼好,浪漫!”

放声大笑的时候,我们又回到最初。

我一边叠着衣服一边若无其事地问璐璐。

“你邀请他了吗?”

“谁?”

“王宇。”

璐璐没吭声,我也沉默,空气静得出水。我一度以为她不会再说了。

“没有。”

理想中的草坪婚礼没办成,因为没有等到春天。

灯光熄灭,歌声响起。长长的走道尽头,璐璐明艳动人地出场。她娇媚地笑着,眼眉都是弯的,老李憨态可掬,沉醉在幸福里。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彻底放松的璐璐。像多年来的疲惫,终于落了地。

等我拿到手机的时候已经是那晚十一点。未接来电,21个,都是王宇。

我拨回去,王宇在电话里语无伦次。

“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我曾经设想过一百次一千次被求婚的场景,但没有一次是这样。

王宇醉醺醺地赶来。“嫁给我吧。”

后面的故事乏善可陈,谁的生活不是一地鸡毛。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孩子还不到两岁,璐璐就离婚了。婚结得干脆、也离得干脆,就像她的性格。结婚照迅速从墙上取下来,没带走的生活用品被三文不值两文地处理干净。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单独生活,身边的人都议论纷纷,璐璐从不解释,随便大家议论。我曾经想问问璐璐到底发生了什么,犹豫了几次还是没问。婚姻毕竟不像1+1=2那么简单,尤其涉及孩子。老李像从玻璃墙上撕掉的老照片,人不在,印记还在。一遇到家里的大事,老李准时出现,周围的人又开始反复劝说。

“老李还不错的,关键是稳重。”

“政府机关工作稳定,孩子还得有爸爸的。”

“老李又没再找,你再考虑考虑。”

璐璐从未认真考虑过,她一旦拿定主意的事,十匹马都拉不回。

天越发阴沉。有的人开始站不住,两只脚左右交替踮着,璐璐用冻僵的手指摸摸耳垂。哭泣声越来越大,小合唱变成了交响。我被声音的回响逼得胸闷,有什么压在心口上,呼吸困难。

主持人宣布全体默哀三分钟。所有人低下头去致敬。我望见各式头顶。小崔的头皮清晰可见,老杨戴的是假发,袁奶奶的长发已经遮不住白色的发根。张翠华刘海梳得一丝不苟,发髻上多别了一朵白花。

我一直喜欢观察鸡毛蒜皮的细节,并从中找到乐趣。我是新大学生中第一个发现老杨戴假发的,他的发际边缘细密平整。有一年天特别热,老杨把假发晾在报架上出去洗脸,大伙儿趁老杨不注意偷偷地把假发藏起来,老杨回来发现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又不好发作,只好以苍老的面目悻悻地坐着。

我病了,病得突然。这个世界上,谁没有一点病呢。我们一直有病而不自知,等到明白,就晚了。

西大医院的住院部住满了人,王宇动足脑筋搞了一个单人间。407病房在顶头,走廊上摆满了加床。不生病的时候不知道有这么多人生病。天气好的时候,阳光暖洋洋地洒落在病床的一角,晒过的棉被散发出太阳的味道。

疼痛间歇性传来,我好痛,腰痛背痛全身都痛,我不想用止疼药。电视长时间静止在综艺频道,我无法静下心来看电视剧。护工阿姨没事就跟我聊老家的人和事,我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来看我的人像走马灯,开始是亲近的家人朋友,然后是七大姑八大姨,最后是同事。安慰的话说到词穷,我越来越懒得应付。

“会好的。”

真的会好吗?

“你的痛苦我知道。但是要坚持啊。”

你知道吗?你来试试?!

我知道这一切都在我的脑海里,我懒得说话,心里充满了悲伤。鸡汤都是骗人的,生病了以后就四海为家去旅行?笑话,你痛的根本出不了这个门。

“别担心啊,还有王宇呢。”

哦,王宇,王宇人呢?

一针杜冷丁下去,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我感觉到大脑头皮一阵收缩,像戴上打开了静音键的耳机。我飘飘荡荡地转出了门。走廊里挤满了人,病人、家属、访客,每个人都在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我看见他们在张嘴,但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眼前一片雾蒙蒙,到处都是灰白色的,灰白色的吊针,灰白色格子的床单,灰白色的人。

有人在打饭,饭盆拿起又放下。小护士从一个病房跑出来,抬头看看护士站的叫号机,又冲向下一个病房。静默的背后是失去色彩的世界。我是不是快完了?

王宇在走廊尽头接电话,奇怪的是,我能清楚地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你在哪儿?”

“我在病房陪着呢。”

“她到底什么病啊?这么娇弱。”

“你怎么说话呢,有事了,回头再说。”

他挂了电话,眼神里的火苗熄了。

我心中一动,穿过他。我能听到心脏的碎裂声,像被踩过的玻璃碎片。

璐璐来的时候,正是一阵剧痛的间隙。我已经用惯麻药了。药效一过,就是不可名状的酸麻,在身体里摸不到揉不到的地方,大汗淋漓。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那个瞬间世界再次安静下来。

躺着看璐璐,很陌生。灰白的世界里,我能看出来她化了妆,眉毛是最近流行的一字眉,嘴唇是浓浓的深墨色。

“我才听说你生病了。”

“没关系,我还好。”

这么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声音,我吃了一惊。就好像在听录音,清亮明晰。

“怎么会这样呢?亏好发现的早。”璐璐眼睛红了。

“医生说积极配合治疗的话,能撑过五年就算治愈。”

医生在骗我。他们全在骗我!

“坚强一点啊!撑住。”

电话里的那个人是你吗?你跟我说实话。

“嗯,放心。”

璐璐一时找不出话,低头在我手心里画着圈,一个接一个。那些圆圈代表什么?我想了一夜,或许不止一夜,我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受。

人生来不平等,我疲倦地想。她既没我好看,也没我努力,过得比我好。她圈住的东西,都是我最宝贵的……

“她是单位的好员工,是我的好妻子……”王宇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十分茫然。他用大段大段的书面用语概括了一个品行正直、贤良淑德的女子, 她孝顺父母、尽职履责、夫妻恩爱。他在说的是谁?我环顾四周,到处都是黑、白、灰。黑色的布景,白色的挽联,灰色的菊花。“音容已杳,德泽犹存”、“流芳百世,遗爱千秋,音容宛在,浩气常存”。

站在队伍里的人面容铁灰,他们刻意拉长了脸,有的人目光呆滞,看起来麻木,有的人实在憋不住,转出门口点烟。

一切都那么滑稽。像拙劣的一场戏。

最后一次见到璐璐,我已经不能进食。我在想,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到底哪个会最先消失呢?我依稀还能闻到隔壁的饭菜香,每天的营养靠输液维持,饿,也成了一种感觉。璐璐进来,带来一阵鼠尾草的香气。

“今天好一点没有?”

我努力地挤出笑容。

璐璐齐肩的长发微卷,穿着简单的灰色长裙,两个层次的设计。她总是有配搭,细节也精致。今天是一串长长的珍珠项链,珠子圆润、个头均匀,散发出淡淡的光辉。我下意识地摸摸头发的位置,还好,今天带了帽子。

璐璐拿出一个IPAD,“喏,成长的烦恼,我都给你装好了。”

“我们当时一起看了好几个月,开心极了。”

“没事可以看,笑一笑,要振奋起来。”

“精神很重要的,你要想想还有我们啊,要努力啊。”

“要不要再找点歌听听?我回去再找一找。”

她连珠炮似的,我点头的力气都没有。

成长?你们还有未来,我已经没有了。

我并不确切地知道自己的病情,也不想知道。这也是挺可笑的一件事。如果你只是感冒发烧,你可以自己决定吃泰诺还是白加黑。而当你病重了,你什么也决定不了。医生有一百种方法对你含糊其辞,他们只告诉家属。王宇知道。开始他一五一十地说给我听,跟我商量治疗方案,找哪个医生动手术比较好。方案总是有利有弊,没有人能给你打包票。再后来他越说越简单,大概因为没什么方案可选,我也不问,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下挨。我不是没想过死,可是我不想死,还有很多事我想知道。“你俩在一起到底多久了?”

我突然清晰了一整天。连阿姨觉得王宇高价配来的“神药”起了作用。我突然能听见吊水声音了,“滴答”、“滴答”,我不知道是真有声音,还是我的想象。时间拉成一条细线,变得无比漫长。我瞪着电视看了很久很久,以为一个下午都快过去了,居然还是同一个节目。屋角还有一点点亮,阳光被窗帘遮住了,那么应该还不到傍晚。阿姨又在絮絮叨叨地说家里的事,所有人都出来打工了,农活谁干呢?我有点不耐烦,但是又不想打断她,有个人声总是好的。

王宇怎么还不来?璐璐呢?你们在干嘛?

夜色下来的时候,我想到了孩子。我们没有孩子。开始不是没有努力过,后来也没太当回事。只是偶尔在小区广场里散步时,王宇看到蹒跚学步的孩子会忍不住去逗弄两下。“你出去找个人生吧,带回来我养。”我拿他打趣。

“少来,开什么玩笑。”

“你们农村不是一定要传宗接代的啊?”

“瞎说什么呢,现在不同了,还是没有孩子轻松。”

我曾经以为日子是过不完的,我们经历了那么多波折,总归要一起走下去。我其实应该也想得到,越是表白撇清的,越是心底在意的。他到底不满意我什么?

王宇来的时候病房灯已经开了好久,我的意识开始涣散。我的脾气随着身体的感受起伏不定,最终,我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你干嘛了?”

“开会。”王宇回答更简洁。

“我好难受。”

沉默。

“璐璐呢?”“不知道。”

午夜来临,我即将离去。一瞬间,我短暂的一生开始从头到尾放映在我放大的瞳孔里,卑微、琐碎,却又美丽。曾经爱过的,恨过的,纠缠过的,都慢慢淡去,淹没在记忆的碎片里。

哀乐渐止,主持人说:“请各位亲朋好友绕场一周,作最后的道别。”

我漂浮着,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俯视着自己,第一次与自己面对面。“我”躺在细细长长的盒子里,外面围着一圈圈的鲜花,像摆放在展示柜里的鲜奶蛋糕。这个“我”和黑镜框里的判若两人,干瘪、瘦小、滑稽地蜷缩在中式裙褂里。结婚的时候都没有穿中式服装,现在倒是穿上了。

他们一个个地跟家属握手,拥抱,道别。一个女孩走到王宇面前,站定,伸出手去,他身子微颤,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我突然明白了。我呆呆地看着她。她个子不高、短发,眉眼之间依稀有我年轻的影子,倔强、不服输。原来,你一直以为的对手,并不是。我心里的坚持像多米诺骨牌,“哗哒”一声,垮了下去。那些曾经最真挚的情感,都是真的,只是万物都在变化。我们从何而来,又将去往何处。生命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

我已经逗留了太久,即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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