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栗鹿
1
转眼张酒臣已经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回忆一个往事中的人。
那时候,圆圆沙只有几百户居民和十几家商铺。张酒臣自家的酒酿铺子极其出名,都说“吃一钵甜进心,吃两钵微醺醺,做起活都没得劲。”虽然张酒臣对做酒酿兴趣索然,但生来就是这块料,他尤其懂得发酵和气候的关系,这点令家族里的长辈都自愧不如。入冬前,阿爹要他做完一百坛酒酿才让他上整天学,否则只去半天。不过那半天学,也上得很随意。他经常逃了金老师的语文课,带着事先打包好的酒酿去晒谷场找徐质夫。徐质夫整天都在那里,除了发呆不干别的。他也爱吃酒酿,只是里头要搁桂花碎子。
“今天的酒酿怎么样?”
“甜度刚好,但桂花湿气太重。”
“圆圆沙再也找不出比你还刁的嘴。”
“最近天阴乎乎的,桂花哪里晒得好。”
徐质夫不善与人交际,三十好几还像个半熟少年。一来二去之间,和表弟倒像同龄人。趁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他们经常说些大胆的话。
“我吃过‘那边’寄来的桂花糕,小巧玲珑的,就像姑娘的心。”
“姑娘的心?”
“对。”
“那是什么味道?”
“甜的呗。”
张酒臣“切”了一声,继续说:“是大姑父寄给你的?”
“嗯,好多年前了。”
“你们还有联系吗?”
徐质夫做了个“嘘”的手势,轻声说:“有的。”
张酒臣也压低了声音:“你胆真大,都靠什么联络?写信肯定行不通。”
“不好说,下次告诉你。”
“下次又是哪次,你什么时候和我说说大姑父的事情。”
阳光忽然从乌云后面投射下来,带来一柱珍贵的温暖。谷子很快灿烂、舒展起来,徐质夫忍不住躺在上面,感觉被一双温热的手抚着后背。他闭上眼睛,认真地说起上次见到父亲的场景。
“那天,家父驾驶水上飞机从黄浦江岸一直开到圆圆沙的南星码头。”
“开玩笑?水上飞机!”张酒臣吃了一大惊,“还真那种玩意儿?不是骗我的吧。”
“不信我就不说,说了也没意思。”
“信信信,你快说。”
“我猜他本来是要开马丁飞机来见我的,开马丁飞机的意义更大,但操作上不好实现。”
“为啥?”张酒臣入迷地问。
“飞机跑道的问题。圆圆沙没有飞机跑道,所以只能开水上飞机。”
“哦!”张酒臣连忙点头,好像了解了什么内情。
“那飞机的颜色很稀罕,就像一种在地球上消失很久的凤蝶,我只在画册上见过。机身油光锃亮的,照得出人影。那天家父穿着绛红色的休闲夹克,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半根手卷雪茄,隔着老远我就闻到了那种烟草味,父亲说是多米尼加产的。他又说起现在住在阳明山,那里忽晴忽雨,一不留神就变天。他希望时局好了以后把我接过去,继续读小学,接着升中学。他还说他的女朋友看过我的照片,她很喜欢我的样子,说我长得很神气,像父亲。”说到这里,徐质夫脸上浮现一种陌生的表情,仿佛变成另外一个人。
“然后呢?”
“后来我们一路回家没有说话,父亲不时左右凝望,好像在看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父亲见到了病重的奶奶,但她认不得父亲了,也不好说话,一口痰总堵着她。父亲有点倦了伸手去掏雪茄,却突然想起什么心事,悻悻放下了手。我记得父亲的眉毛很长,似乎要落到眼球里。那天他留下来吃了晚饭,虽然有点不通人情,但确实没通知别的亲戚。王妈烧的晚饭,做了他最爱吃的松鼠鳜鱼,百叶包子还有香菇菜心。晚饭时,他问过母亲的丧事还有我的学业,就没话了。第二天一早他走得特别急,好像有什么要紧事。”
“后来他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回来。”说到这里,徐质夫依旧笑盈盈,看不出任何悲伤。
张酒臣扯开话题:“大姑父当年到底是怎么当上飞行员的?还有他到底是怎么搞到马丁飞机一路开到日本领空的?你都给我说说呀。”
“这些你可以去问你妈,她知道的比我多。”
“不说拉倒。”张酒臣知道,自从徐家大宅被人放火烧了两次后,爹妈定是不敢再提起大姑夫了。“对了,那驾水上飞机呢,在何处?”
“还在这儿呗。”
“我怎么从来没见过。这么大个玩意儿,你哪里藏?”
“我计划着总有一天邀你坐坐。”
“不是骗我的?”张酒臣将信将疑。
“我啥时候骗过你。”
此时,乌云已完全游走,树林、田野、小溪流泡入了暖色。张酒臣眯着眼睛,似乎睡着了。而徐质夫的心思到了很远的地方,他唱起一首歌。“我们坐在高高的骨堆旁边,听妈妈讲那死人的事情。”他唱得得意洋洋,慢慢枕起手臂,翘上二郎腿。
“你唱的啥,瘆得慌。”张酒臣眯着眼睛,惺忪忪地说。
“别打岔。”徐质夫又咧开嘴唱起来,“那时候,姑娘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乳房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
“哈哈哈,这歌好。我得学。”
严格说来他俩都没和姑娘好过。大概因为天没完全冷,他俩还惦记着色情的事情。这时,几个学生模样的姑娘路过晒谷场,她们背着粪桶,正要去浇菜。泥路崎岖,还没到菜地,粪水已淋了满头满脑。
“难为这些姑娘了。过些日子我们村里要造梯田,她们也要一道去。”
“造梯田?哼哼。”徐质夫不屑道。这时他才发现晒谷场的墙壁上张贴了新的广告画,画上的老农指向充满希冀的原野,周围的青年陪着喜笑颜开。画上赫然飘着一行红字: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造梯田算啥,大岛上组织了一支上万人的围垦大军,准备向大海要田,向海滩要粮。听说那儿的知青来天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哭,真可怜。”张酒臣说。
“被窝可是个好地方,除了能呜呜哭两下不至于太丢面子,还能放心大胆地读小说。”徐质夫说。
“什么小说?”张酒臣问。
“外国小说呀。”徐质夫道。
“哪儿来的外国小说?”张酒臣又问。
“从前有,现在也有。只是不在世面上传,底下看得人多着呢。”徐质夫说。
“我就没看过。”张酒臣道。
“下次我带给你看。你喜欢什么内容?”徐质夫问。
“冒险的……不……有没有那种讲……讲爱情的?”张酒臣故作无意间问。
“那就《呼啸山庄》吧。”徐质夫不假思索地说。
“《呼啸山庄》?名字好奇怪咧。”张酒臣耸肩说。
“呼啸山庄是希斯克利夫住宅的名称。呼啸是一个本地字眼,惯常用来形容暴风雨时节约克郡这块荒凉地方的狂暴气候。从那房屋尽头几棵过度倾斜的矮树,还有那一排刺丛,枝条全向一个方向伸展着,好像在乞求太阳的温暖,就可以想象得出北风从山坡上面吹过来的威力了。”
“这就是呼啸山庄?”张酒臣打了个冷颤,感觉到一股邪风灌进了领口。
“这就是呼啸山庄。”徐质夫应道。
“讲的什么故事?”张酒臣急忙问。
“讲出来就没意思了。阅读小说就是经历不同的人生,我不能剥夺你的经历。”徐质夫说。
“要这么多经历做什么?还不如种庄稼来的实在。”张酒臣说。
“这么好的土地都种了谷子和小麦,那才叫可惜。”徐质夫道。
“不种谷子小麦,种啥?”张酒臣抓一把地上的谷子,又把它们扔了出去。谷子又落入谷子里,不分彼此。
“发挥你的想象力啊。张酒臣,你的精神世界太匮乏了。”徐质夫说。
“我……我想吃葡萄。哥,你吃过葡萄吗?他们都说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那真的葡萄应该特别甜。”张酒臣兴致勃勃地说。
“没吃过。”徐质夫答。
“也对,这里气候湿,霜冻又厉害,哪里种得出葡萄。”张酒臣说。
徐质夫盯着广告画出了神,画面因长时间的凝视开始失真,变成陌生的样子。“等太阳好起来,我们就种葡萄。”说着,徐质夫起身撕下了广告画。无奈浆糊粘得牢固,只撕去了一部分红字和快乐的老农,广告画上只留下几个笑得茫然的青年。
年迈的张酒臣瘫坐在旧时的晒谷场里回忆往昔。多年以后这里依然是晒谷场,但已集体化。这时,一个电话趁虚而入。
“张老师,如果您有时间,可否带我参观一下徐焕生的故居。”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
“上次和你说过,这里是我表哥的家,不好随便带人来。另外,徐家大宅老早就被烧干净了,没有什么故居。”
“张老先生,我调查过,徐焕生并没有儿子。他在上海老家娶过一个妻子,但二十多岁就因病去世了,没有子嗣。他有两个女儿,目前都在台湾,身体还很健康。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当面聊聊。”
“你说的事情,我没兴趣。”
张酒臣挂断了电话。
2
张酒臣依然记得那个潮湿的清晨,天色青灰,河流沉静。那天是他十五岁生日,他提前做好一百坛酒酿,并私自藏两坛桂花酿给表哥,打算让他放心吃到元宵。
虽然错过了早课,张酒臣仍旧漫不经心地在河边走,他望着田里踟躇不前的水牛,忽然觉得他俩之间有那么一份道不明的默契。自从看了《呼啸山庄》,他总有点怏怏不乐。每到晚上他就悄悄偷了阿爹的手电,窝在被子里使劲读。一开始他读得饶有兴致,但越到后面,就越读不下去,他几乎要相信那些大人说的话了,一些外国小说里头可能有魔鬼,专门吃人的心智。就在他准备去上早课的时候,徐质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拍住他,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拿去玩。”
“什么东西?”
“别给人家看见,自个儿研究。”
张酒臣心领神会地把信封揶进书包。金老师经常说整个圆圆沙最反动的人就是徐质夫,如果不好好改造,将来就是个大祸害。真是这样吗?张酒臣不那么想。表哥从来不会和那些反对他的人计较,这点让他尤为钦佩。另外,他眼里的表哥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年幼时,他甚至以为只有自己才能见表哥。在别人眼里,他可能是另一个人,或者根本不存在。
他们聊起了《呼啸山庄》。
“书看了没?”
“看了。”
“怎么样?”
“什么爱情故事,明明就是一个鬼故事!世界上真有爱成这样的人,死了还不罢休?也太吓人了。”
“哈哈,你还是读《堂吉诃德》吧。”
这时路上多出许多人来,徐质夫悄悄滑入一片芦苇荡,隐身不见了,倏尔又露出一只手,和表弟挥手作别。张酒臣会心一笑,居然有点依依不舍。
上课时,张酒臣忍不住翻出桌肚里的信封,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原来只不过是一张外国美女照片,还是黑白的。他当然不知道,那是玛丽莲梦露在电影《七年之痒》里的经典剧照。多年以后他才从纪录片里得知,这个女孩曾为美国总统大唱生日歌,后来死得不明不白。
照片里的女孩穿着挂脖白色连衣裙,捂着乱飞的裙摆,笑容性感又坦然。除了黑白剧照,信封中还包括柠黄、洋红海蓝滤片各一张,每张滤片上都隐约透着女孩的倩影。不过张酒臣还是有点失望,心里还是惦记着徐质夫珍藏的那套外国裸体女郎杂志。和一百个裸体比起来,这礼物真心不划算。
课堂上,金老师要大家温习功课。今天她特意在耳后别了一个琥珀色的塑料发卡,穿着节日里的土橘色呢子大衣,还不露声色地抹了口红,像是要结婚一样。张酒臣发现,自从在知青欢迎会上出过风头以后,金老师经常那么打扮。虽然张酒臣没有参加那次欢迎会,但他听生产队的人说金老师作为校方代表朗诵了一首自己写的诗,反响挺热烈。他们说金老师朗诵到一半突然失声抽泣,不能继续,在场的人们也感动不已。后来金老师擅自将这首诗作为必考题目放进了期末试卷的阅读题中。她在考题中问:这首诗歌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情感?张酒臣实在觉得好笑,却也答不出,就特意写了个“牌从门前过,不如摸一个。自庄莫做大,自摸也不差。”——那是他偷看金老师的笔记时瞄到的,由于顺口就记住了。他原以为拿住了金老师的把柄会得个高分,不料却被判了17分。他从未得过17分,整张卷子他只错了那一道题,难道这题值83分?他开始琢磨起17这个数字来。他知道17是一个质数,在所有质数中排名第7,除此之外并无奇特之处。
张酒臣持续出神。他偷偷看着同桌李梦仙,她真美。他看到阳光穿过李梦仙的睫毛,到达眼眸中心,就像达到一片熟悉的湖泊。但他更向往她的裸体,想知道她乳房的形状和阴毛的色彩。他曾在一棵老洋槐树下对正在跳橡皮筋的李梦仙说你真美,却被她狠狠甩了耳刮子。她说你不要脸,周围的女孩子们呵呵笑作一团,然后一阵风似的卷着橡皮筋走了。想到这一点张酒臣又有点生气,他并没有不要脸,最多算是性骚扰吧。李梦仙太凶,要是温柔些就好了。
无意间,他将三张滤镜和黑白剧照叠加在一起,居然得到了一个彩色的梦露。他看到她健康的皮肤、柔软的头发和性感的脚踝,还有神秘遥远的蓝眼睛,蓝得发甜。他禁不住“啊”了一声。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正儿八经的彩色照片。
“张酒臣!”金老师发出警告。同学们也同仇敌忾地看向张酒臣。
张酒臣没有在意,他发现了更神秘的部分。无论他从哪个角度观察这张照片,影像都不会发生偏转,外国美女总是面对着他。张酒臣当即得出一个结论:这不是一个平面,也不是一张照片,这是真的!他害怕起来,手心冒出虚汗,一下子丢开了照片。滤镜四散,梦露又变回黑白。
张酒臣感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几乎喘不过气,好像有什么不可名状的事物正在发轫。他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值得铭记的时刻。一生中值得铭记的时刻有多少呢?他觉得有必要为这个时刻添上浓墨重彩的记号,于是他亲吻了李梦仙的嘴唇。这一次李梦仙没有给他吃耳光,她涨红了脸,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流氓!”金老师上去就是一记耳刮子。
“你打我干什么呀,我又没亲你。”张酒臣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耳光打清醒了。
同学们哄笑起来。
“你……你给我滚出去!”金老师边说边跺脚。“还有你!”她指着李梦仙大喊一声,使出了劳动妇女才具有的肺活量。
张酒臣拖着李梦仙大摇大摆地走出教室,走廊里传来他不羁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骨堆旁边,听妈妈讲那死人的事情。那时候,金老师没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两只乳房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热的田野里……”他越唱越大声,声音却越来越远。一些同学嬉笑着伸长了脖子,有人说道:“这歌好像是张酒臣的表哥教他的!”
金老师受到了莫大的伤害,她全身卸了力气,一股脑扑到讲台上呜呜哭了起来,就像是全世界最伤心的人。
张酒臣牵着梦仙的手,又来到那棵老洋槐树下面。这一次,他们真真切切亲吻起来。不一会儿,她又咕哝着推开了他。
“哎呀,我怕是着了你的魔。”
“你怕了?”
“怕啥,就怕你个臭流氓?”
“如果我是臭流氓,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道?”
“我才不要和你在一道。”
“那你回去吧。”
“不识好歹。”李梦仙白了张酒臣一眼,她终究不是好惹的,果真扬长而去,临走前还“呸”了一声。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的女孩子们都带着一种奇怪的自尊,说是女权的萌发也不准确。
张酒臣觉得有点对不起李梦仙。他曾无数次幻想亲吻她时的感觉,如今实现了,多的却是另一种缱绻和惆怅。他自忖当时对李梦仙的感情可能是一种少年意气。尤其是读到《呼啸山庄》的时候,他知道他们离“爱情”还差的很远。
张酒臣决定再也不去上学了,他要告诉表哥这个消息。很快,他到了晒谷场,徐质夫果真在这儿,他正打包行李。
“你不是上学去了吗,来这儿干嘛?”
“再也不回学校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甜河。”
“去干吗?”
“度假呗。度假的时候,啥也不干。”
“怎么去?”
“坐飞水上机去。”
“去多久?”
“说不好。”
“等等,我给你拿酒酿去,你背着一起走。”
“不拿了,来不及。”
“咋来不及了?”
“你听说过飞机等人吗?”
“那就带我一道度假呗。我可以给你现做。”
“一道走也没什么不行,时间算得巧的话,没有人能觉察到。不过,这趟旅行可不一般,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咋不一样?”
“我也是头一次去,不大清楚。”
“不打紧。不过,你会开飞机吗?”
“当然不会。不过,它不完全是一架飞机。”
两个月前,张酒臣就听说徐质夫说要将水上飞机改造成“捕梦仪”,但这个词汇实在太抽象,他完全没有概念。他只捕过蝴蝶。他用长长得竹竿套着一个网兜,捕捉花园里翩飞的蝴蝶,却怎么也捉不到。时间长了,网兜里积了许多垃圾,有枯树枝、蜘蛛网、发臭的绿头苍蝇,甚至还有干瘪的小蝌蚪,就是没有半只蝴蝶。后来一个大人提醒他,圆圆沙没有蝴蝶。张酒臣不相信,在他熟悉的花园里,明明天天都能见到蝴蝶。长大以后,他就真的再也没见到过记忆中的蝴蝶了。这也成了一桩悬案。
不过,在晒谷场最为阴湿的17号仓库里,他确实见到了水上飞机。又是17,张酒臣心中默默低估了一声。水上飞机比想象的弱小、陈旧许多。驾驶舱里,将将够坐两个人。张酒臣选择了后排的宽敞位子,欣欣然躺了进去,任由徐质夫摆弄驾驶舱里那些复杂的按钮。他刚想问出点什么,却不合时宜地发起困来。但他不甘心就这么睡了,他说起了梦话。
“照片里的姑娘是谁?”
“梦露。”
“梦露是谁?”
“一个有名的电影明星。”
“都演过什么电影?”
“最有名的是《七年之痒》。”
“你一定要带我看一看。”
“成。”
“哥,为什么梦露会看着我。无论我在哪里,她都看着我。”
“没什么花头,就是全息影像。对了,到了那里,什么也别打听。”
“好,那我就什么也不打听,反正我懒。”
半梦半醒间,张酒臣忽然想起他从未见过的大姑父,母亲还收藏着编有他事迹的剪报。他扫过几眼,知道他在德国科隆汉莎航空公司学习民航飞行、空气动力学、飞行力学、航空气象记起应用、飞行性能与操纵原理。二战期间,他驾驶马丁—WC139重型轰炸机远征“日本”,投下纸炸弹。
梦里,他又听到一些有趣的声音,就像偶然截获的电波信号,微弱但清晰:
“士兵诸君,粉碎军部长常年的横暴,这正是时候。士兵大众诸君,好好地想法打败仗,敷衍战斗,不要死,不要受伤,不要打仗。这正是忍之又忍的日本大众的争议,也是惩罚军部的使命。”
“诸位战友,必须告诉你们一桩真事实,我们负伤而陷入绝地,成为俘虏,我们一定得死。”
更深一层的梦里,张酒臣听到螺旋桨的轰鸣声像无数灰色的鸽子迎面扑来。他看到军部长急着提上裤子,在银座的歌舞伎厅里抱头乱窜。他闻到居酒屋里的梅子饭团之味。水雾弥漫,酒客们望向窗外,纸炸弹纷扬而落。他们微笑碰杯:今年的初雪来得很早嘛。
张酒臣越来越不解,这真的是他的梦吗?
3
张酒臣不记得飞行的过程。他不知道这段旅程到底是朝前走还是往后退,亦或飞机从未起飞,他们哪里都没有去,依然还在圆圆沙等待冬至的到来。如果是这样,到底是谁在移动呢?
“哥,你真的会开飞机吗?我咋一点感觉都没有。”张酒臣摸着脑袋说道。
“你忘了我父亲是飞行员吗?虎父无犬子。”徐质夫说。
张酒臣记得他们踉跄着爬出机舱,满身都是灰土,就像经历了一次世界大战。太阳逐渐西沉,温和了他们的轮廓。徐质夫看了一眼身后的水上飞机,发现它不再拥有独特的色彩。它模糊不清,锈迹斑驳,苍老得不像一架飞机,似乎即将回归到自己原始的形态——各种金属元素。
“我们拿它怎么办?”张酒臣说。
“让它等在原处吧。”徐质夫道。
他们像所有的少年一样,一往直前,没有人掌握方向,亦没有人惦记归途。
此时甜河正值轻盈的夏秋交替之际。田野里的稻谷还未收割,在熏风中播散半熟的芳香。土壤湿汩汩的,零星探出几丛晚熟的野草莓。
“太阳都快下山了还那么热啊。”说着,张酒臣脱下外套,只剩一件套头毛衫。
“年轻人火气旺。”
“说得好像你很老一样。”
“我可比你大了一倍,还多几天咧。”
“哼。再过五十年,一百年,一千年,你比我大的那些年岁就能忽略不计啦。”
“那倒是,十几年确实不值一提。”
越往前走,草莓越盛,迷人的香气也愈发凶猛,兄弟俩无论如何也不能装作看不见了。
“想吃吗?”
“不知道有没有毒。”
“尝了才知道嘛。”徐质夫摘了几颗,掷进嘴里。又往张酒臣嘴里塞了一颗。
“真他妈甜!”
“要是不甜,怎么能叫甜河呢。”
他们又各自摘了些野草莓藏怀在兜里吃。四周是广阔的田野,看不见人家。天光渐暗,他们却闻到了一阵烟火气,顷刻就饥肠辘辘了。
“几个草莓根本不顶用。”
“饿了?”
“饿得厉害。”
他们继续走着,两排修剪整齐的冬青忽然闯入眼前,它们围成一条歪歪曲曲的小径,逼仄异常,刚好容许两个人同时通过。
“我闻到食物的味道了,有炸的,有蒸的,好香。”张酒臣像寻觅垃圾的老黄狗一样专业地嗅着空气。
“好像还有音乐声。”徐质夫说。
“去看看?”
“走。”
暮色越来越浓,喧哗越来越近。他们走完冬青,就像走完一个童话的开场。冬青的尽头冒出一个快乐的广场,几个穿着干净的中年男人坐成一排,演奏吉他、电子琴和架子鼓。各色各样的人们在一起唱歌跳舞,穿得很时髦。一些无心经营的小商贩靠着流动车,一边卖各式各样的糕点小吃,一边欣赏人群,但看起来欣赏人群更为重要。不唱歌不跳舞的人,就围在流动车周围,不停吃呀说呀,好像有一整张世界版图的话题。徐质夫和张酒臣像两个害羞的少女躲在一边,愣愣站着,手足无措,暂时无心念叨饥饿。
人群中,一对艳丽的双胞胎姐妹朝他们迎面扑来,利索地把他们拉进狂欢中。两人上下一打量,发现双胞胎姐妹骨骼清奇,品味独特,一个穿着流苏金夹克和粉色小纱裙,另一个穿着拖地喇叭裤和大红高跟鞋。
“这是什么歌,真好听!”音乐声很大,张酒臣只能扯着嗓子说话。
“《OB-LA-DI,OB-LA-DA》。”拖地喇叭裤说话时露出了紫色的牙齿和紫色的舌头,更像是在念咒语。她刚刚吃了几颗熟得发软的桑葚。
“啥?”
“你们不知道披头士吗?”
“披头士?”
“她们在说一个乐队。”徐质夫在张酒臣耳边说。
“你们是在庆祝什么节日?”张酒臣点点头,又接着问道。
“我们在运动。”流苏金夹克回答。
“啊?我听不见。”张酒臣几乎喊了出来。
“我们在运动!”拖地喇叭裤重复道。说话间,她的双手已经环到了张酒臣的脖子上,脸上的风采让人神往。张酒臣小脸一红,别过头去,忽然瞥到流苏金夹克正捏着徐质夫的臀部,并狂热地亲吻着他的下巴。徐质夫似乎有些羞涩,但并没有挣脱的迹象。
“这运动真好。”张酒臣感叹道。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悦耳的钟声,太阳此时已完全钻入地平线,天空只剩残霞,就像姑娘们脸上没有抹匀的腮红。人群像共用着灵魂的鸟群一样同时安静下来,四散而去。小商贩们开始舔着手指数钞票,很快推着流动车落入黑暗中。乐手们最后离开,他们一边整理着乐谱,一边聊着晚饭的内容,脸上荡漾着狂欢过后的满足。张酒臣想要追上刚才一起跳舞的拖地喇叭裤,却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能拉着她的衣角喊着别走啊别走。拖地喇叭裤冷不丁翻了个白眼,好像不记得他似的转身走了。那种被当做流氓的失落感再次涌来。
“哎,姑娘们都一个样。”
“也不一定。”说着,徐质夫拿出一个小纸条。张酒臣一看,原来是一串电话号码。
“她给你的?”
徐质夫点点头。然后他把纸条递给了张酒臣。
“切,我才不要你的施舍。”
“真不要?”
“开玩笑!”张酒臣诡笑着抢过了小纸条,“她们是我的菜。”
太阳完全消失在广场尽头的冬青后头,方才的热闹景象换作了漫无尽头的漆黑和清冷。
“饿了吗?”徐质夫问。
“饿得像长久没吸上血的母蚊子。”
“就不能饿得高尚些么?”
“母蚊子的饥饿最高尚。每一次觅食都要要冒着被一掌拍扁的危险。它们的食物可是食物链最顶端的智人。而公蚊子根本不吸血。”张酒臣对自己的比喻颇有些得意,但并不能消解一丝饥饿带来的慌乱。
走着走着,他们终于闻到了一股饭菜香味,不一会儿就寻了到了源头。他们看见一栋低矮的平房,屋顶彩灯闪烁。“别离电影院”张酒臣一字一顿地念道,“奇怪的地方,奇怪的电影院。”
这时,一个中年女人慢步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幽暗的灯火打在她脸上,隐约透出淡淡的泪痕。她掏出一条手绢抹了抹,好像释怀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又若无其事地转进附近的巷子里。徐质夫看出张酒臣有一丝迟疑,便问要不要进去,张酒臣点点头。
售票厅里昏惨惨的,小黑板上贴着几张大胆的电影海报,在夜色中张扬着鲜艳的色彩。张酒臣扫了一眼,没有一部看过的。售票厅里只有一个中年男人,他正端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扇着个煤油炉子煮东西吃。锅子深不见底,散发浓郁的食物香味,像是煮了一天一夜。
“里头肯定有肉。”张酒臣两眼发直。
“还有番茄,水灵灵的。”徐质夫补充道。
“猜对头,要不要一起吃。”中年男人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徐质夫不好意思起来,刚想推脱,却被张酒臣抢在了前头:“谢谢阿叔了,我俩一天都没吃上东西,这会儿正饿得慌。”
“我们可以付你钱。”徐质夫道。
中年男人没作回答,他从一个蛇皮袋里掏出两张折叠板凳,又拿出几只碗筷,递给他们。就像事先准备好的那样。
他们开怀地吃起来。
“这是什么,真好吃。”徐质夫问。
“这叫罗宋汤。”提到吃的,中年男人打开了话匣子,刚才的神秘的派头都不见了。
“做罗宋汤也没什么讲究。今天一大早,我就把牛腩肉、卷心菜、番茄、土豆、洋葱切好、煸好,分别装在饭盒里带过来。然后放一大锅水,一边卖票一边煮,两边都不耽误。煮到谁也不分清谁的时候,搁一块黄油进去让它自己慢慢融到里头,就能关火啦。不过,这罗宋汤每家的做法都不一样……”
“今天电影院挺冷清啊。”徐质夫看他刹不住车,连忙换了个话题。
“大家喜好白天来。”中年男人说。
“刚才有位女士从这儿走出去,看起来挺伤心。不知道看的什么电影?”
“她是来这儿卖片子的。卖了片子,就拿不回去了,总有点伤感。”
“卖片?”
“片子已经被送到剪接室了,不做公映。我们会存放到档案室。她以后也不会记得有这回事。待会儿要不要看场电影?我给你们单独放。”
“这多不好意思啊。”
“难得晚上有观众,图个缘分。”
他的热情让人招架不住。张酒臣又从锅里盛了满满一碗,呼啦吃起来,边吃边说:“好啊,生产队里的《卖花姑娘》都放了三十七遍了,正好换换口味。”
“你真是来者不拒。”徐质夫打趣道。
穿过一条歪歪扭扭的走廊,他们来到放映厅的门口,他们听到一股股风不断灌进去,就连自己好像也是被吸进去的。没想到,中年男人为他们放映的电影正是《七年之痒》。张酒臣忍不住说:“怪也怪了,真是想什么来什么。”
在张酒臣的记忆中,《七年之痒》只有短短的十几分钟,主人公之间没有台词,只有支离破碎的情节。他记得梦露是个初出茅庐的小明星,撩人不已,而男主人公则是个有点猥琐都很可笑的中年男人。主人公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片子全然没交代,张酒臣只记得梦露并没有想象中的熟女气质,反而更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她不懂爱情或者把爱情看得很开,只知道吃零食和吹冷气。全身散发着青春和明媚。
“要是所有的电影都这样,电影院早晚要倒闭。”
“不喜欢?”
“不能说不喜欢,就是看不懂。对了,哥,你说他们是怎么把颜色放进电影里去的?”
“就和我给你的照片一个道理。”
“算了,你说了我也不懂。”
张酒臣记得在甜河时,他看了很多这样的电影,有国产的有外国的,有的有名字,有的没有名字,还有的似乎是剪接师乱剪一气的产物。虽然七零八碎,没有完整的情节,但观众看得津津有味。张酒臣也渐渐喜欢上“别离电影院”,至少在这里,他能看到彩色的画面,亲吻的男女,偶尔还有裸体的男女。在圆圆沙,只有《卖花姑娘》和样板戏。
看完电影,他们都累了。
“阿叔,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我们在你这里白吃白喝,又白看电影,总是说不过去的。给您钱您又不要,我们心里怪不安的。”
“叫我老杜就可以。你们俩一看就是外乡人,刚来不久吧?如果你们心里不安,明天一早去做工,算是帮帮我们镇子的忙,你们也好赚点贴己钱。”
“我们人生地不熟,去哪里做工呢?”徐质夫问。
“这会儿旅店都打烊了,先回我家睡吧。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
“那谁来放电影?”
“电影院也打烊。”
4
老杜自说自话地把两个年轻人带回自己家中,把他们安排在一间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客房,床铺虽小,但十分柔软,他们很快睡着了。第二天一早,两人被一个样貌极美的姑娘叫醒了。
“嗨,我爸爸让我来喊你们起床。”姑娘的声音像甜河的白日一样温顺,气息又像夏日的晨光一样热烈。不对,应该称之为炎热。自从姑娘进来以后,房间就越来越热,这会儿两个年轻人的被窝已经滚烫得冒起烟来,着了火一般。
徐质夫连忙把被子一扔,问道:“你是?”
“我叫杜桑,桑树的桑。昨天是我爸爸带你们回来的,他已经去上班了。你们快些穿衣服,待会儿我带你们去上工。”
“你不上学吗……杜……杜桑小姐。”徐质夫支支吾吾,终于憋出了一个别扭的称呼。
“暑假还没结束呢。”杜桑微微一笑说道。
两个年轻人方才意识到,甜河的温暖依然在延宕中不断蔓延。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天气即将转凉。他们所盼望的冬至也不知何时到来。这天,杜桑打扮得格外清凉,她穿着一件短袖白衬衣,外面套了格子羊毛背心,下面穿了直筒牛仔裤,脚上蹬双玳瑁色塑料凉鞋。蓬松的头发落到肩上,微微卷曲,形成自由的弧度。也只有她这样才好看吧,别人要是这么穿,一定像个傻子,张酒臣心里这么想。路上,杜桑请他们吃了两碗葱油拌面,自己却在路边买了根冰棍啃起来。冰棍上裹了层薄薄的纸,一时没有完全撕下来,还紧紧地粘在冰上,杜桑就用嘴去撕,三两下就用牙齿和舌头撕掉了那层讨厌的包装。然后,她的眼中放出光来,一口一口啃咬着冰棍。由于气温不够,冰棍在她口中断裂的声音格外剧烈,有点像崩断了肋骨那样。
这贪凉的劲头让张酒臣想起了电影里的梦露,杜桑的眉眼确实和梦露有几分相似。但不知为何,杜桑给人的感觉比好莱坞明星更远,就像糊着一层雾。
“杜桑小姐,你不冷吗?”张酒臣问。
“怎么会冷呢。”说着,杜桑把冰棍递给张酒臣,问道:“你吃不吃?”
“不吃,我阿爹说过了秋天,傻子都不吃冰。”张酒臣嘴上坚决,眼睛却有点馋。
“还挺会保身价。不过,甜河的秋天一点都不冷啊。”杜桑接过冰棍,继续啃咬起来。
“是啊,这都十一月了,天气什么时候冷下来?”徐质夫问。
“说冷就冷。”杜桑说。
“不知道待会儿要做什么工?”徐质夫又问。
“很快就知道了。”杜桑保持着神秘。
很快,集市被甩在身后,四下已是不着边际的原野地带。
一种水果腐烂的味道弥散开来,他们忽然看到几只亚麻色的猕猴抱作一团,很是惊人地集体跌在路边。
“这是……什么情况?”张酒臣问。
“吃了发酵的葡萄呼呼大睡呢。今年收成好,热得天数多,葡萄都来不及收。再不摘得话,葡萄酒都烂了。爸爸叫我们来帮帮忙,可能没有工钱。”
“葡萄!”张酒臣惊呼一声。
“钱不是事儿,只要能吃葡萄就成。”徐质夫讪笑着看了一眼张酒臣。
“是啊,能吃葡萄就成。”
“随便吃。”杜桑快乐地说道。
说话间,他们已走进浓郁的葡萄园中,四周植被林立,“这下完了,咱们也变成插队落户的青年了。”张酒臣忽然说。
“我们可不是响应号召来的。”徐质夫说。
“也对,咱们心甘情愿,还有葡萄吃。”张酒臣说。
葡萄太诱人了。它们鼓胀成最好的形状,在正午的光照下,近似于透明的跳动的心,如异境中的梦幻。他们着了心魔,不停地摘,不停地吃。
“葡萄好吃吗?”徐质夫轻声问。
“好吃是好吃的。不过怎么有点桂花的味道?”张酒臣边吃边说。
“大概是和桂花嫁接的。”徐质夫说。
“理论上能实现么?”张酒臣问。
“不好说。”徐质夫道。
过了很久,他们才感知到葡萄架上密密麻麻的一层网——农户为了防止鸟儿偷食,布下了它们。在他们头顶上,细密的网缠着一具小小的鸟尸,虽然干得变了形状,但恐怖并未消减。他们兜着葡萄,快速从下方走过,就像逃离一个微型的贪食的地狱。
日落前,葡萄已经摘完,三人也累了。农户们一高兴,就拿了自家酿的葡萄酒招待他们喝。由于不好推脱,三人各喝了一碗。虽然口感淡薄,但后劲却相当足。他们的头越来越沉,最后终于找到一片树荫歇歇下来,他们悄悄把手牵在一起,很快睡着了。睡了一半,张酒臣忽然觉得尿急,便想起来解手。表哥和杜桑已经起身,正在一片芭蕉叶下小声说话。张酒臣不忍心打搅二人,又憋着尿装睡过去。大概因为装得太用心,最后已经察觉不到是不是梦了。往后的岁月中,张酒臣不断地梦回这片葡萄园,却再也无法体会当时的心境。在这个梦幻般的小镇上,所有往事都在发酵中散发微醺。
后面的几天里,天气依然好得让人不忍心做任何事,张酒臣度过了生命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徐质夫忙着改善葡萄酒的口感。他不知从哪里搞来一本《万能酿酒》小手册,潜心研究起来。
“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去?”
“想回家了?”
“倒也不是。”
“酒臣,你看这儿。”徐质夫指着小手册上的一段字念起来:“食用葡萄的口味更偏向蔬菜。通常糖分较少,产出的葡萄酒酒精含量只有8%到9%,酸度也不高。因此,用食用葡萄自酿葡萄酒时,必须添加额外的酸性或者糖分。”
“甜河的葡萄是食用葡萄,所以并不适合用来酿酒。”张酒臣说。
“对。”徐质夫道。
“什么是额外的酸性或者糖分?”张酒臣问。
“书上没说。”徐质夫咽了下口水继续说:“你在自家做酒酿的时候,可有什么秘诀?”“其实也没有什么秘诀。”
“你再仔细想想?”
“发酵的时候,我都是抱着酒酿罐子睡的。”
“藏在被窝里?”
“嗯。”
“为什么要抱着睡呢?”
“酒酿发酵的时候怕冷,于是酒曲里的酵母就懒了呗。用人的体温去捂,才能出酒香。”
“哦,是这个道理!”
“酒酿和酿酒可差了十万八千里,不可生搬硬套。”
“我总觉得那葡萄酒喝起来,少了点人情味。你看这里。”
徐质夫指着书上的一处图画,里头画着几个青年男女,他们赤脚站在巨大的木桶中,手里举着火炬。
“这是在做什么,祭祀吗?”
“这才是真正的酿酒。书上说的额外的酸性和糖分,一定在人的身上。”
三个人又来到葡萄园。他们借来巨大的橡木桶,并从农户那里得到几箱滞销的葡萄。他们脱下外衣,露出带有褶皱的泳装,像游泳运动员那样飞身入桶。芳香的橡木桶中,葡萄皮、葡萄肉、葡萄籽被他们搅动得不分彼此。再后来,葡萄和人也索性分不清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山鬼一样游荡着,已然失去了所有人形。路上的小孩见了都要害怕地退后两步。天色渐晚,泛出奇异的紫光,他们感到些许凉意。他们忽然发现,杜桑不见了。
“杜桑小姐呢?”张酒臣问。
“走了。”徐质夫说。
“啥时候走的?”
“不留心的时候。”
“她总是神秘兮兮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说话间,张酒臣发现表哥的脸上竟淌着两道泪,好似几近干涸的小溪流。
“哥,你哭了?”
“没事儿。”徐质夫抹了抹脸说,“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
“杜桑吗?”
“嗯。”徐质夫低下头,眼神漂浮不定,像一朵逐渐化在水里的棉花糖。来这儿以后,他的眼神一直是这样。
“哥,你不再搞你的那些发明了?”
“外面的事情已经和我没干系了。”
“啥意思?”
“我想成为狄奥尼索斯。”
“外国人?”
“准确来说是外国的神。狄奥尼索斯是希腊神话中的酒神,他酷爱在山林游荡,动不动就醉卧荒原,陷入沉思和迷狂。”
“所以你才酿葡萄酒。”
“一开始我只是想体验一下醉卧荒原的感觉。后来彻底迷恋上了荒原。《呼啸山庄》里也有那样的荒原,那无止息吹刮着的风。”
“别说胡话了,这儿从来都没刮过风。圆圆沙到处都是等着你去开垦的荒原。”
“在心灵的魔域中,那种风永无止歇。”
“心灵的魔域?”张酒臣听不懂徐质夫在说什么。他忽然觉得自己很幸运,同时又很不不幸,“哥,你说这儿多好呀,我们不要回去了吧。”
“你还是要继续上学的。”
“上学有啥用。”
“你不要你的父母了?”
“回去他们就知道逼着我做酒酿,从不关心我的个人生活。”
“那你的李梦仙呢。”
“我要在这儿结婚!”
“和谁结婚?”
“我要和双胞胎姐妹结婚。”
“还结婚呢,你连电话都不敢打一个。”
张酒臣确实没有和双胞胎姐妹结婚,而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李梦仙乳房的形状。她的乳房不大,但弹性很好,让人想起海鲜汤里的面疙瘩。几年后,他们如愿有了一个女儿,张酒臣发现她前额的胎发带着明显的红棕色,他不清楚这种隐匿的基因源自何处,兴许李梦仙的祖先曾经跋山涉水,横跨数个大洲,方才融入大河文明之中,虽然他们的人种特点已经在世世代代的交融之中慢慢隐蔽,但依然以一种十分神秘的方式反应在他们的后代身上。
5
在张酒臣的回忆里,天气暖和的时候,甜河的人们一有什么高兴事就要大肆庆祝。找不到特别的理由时,他们就直白地庆祝日落。那天,张酒臣最后一次经历了甜河的欢乐,就像最后一次体会夏日的盛大。
人们显然不是在庆祝日落,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已人声鼎沸。张酒臣和徐质夫发现,老杜家附近忽然冒出一个偌大的棚子,一辆卡车横在前面,挡住了所有前进和后退的道路。车上装着十几号人,组成一个完整的小乐队。乐手们穿得隆重耀眼,像是要参加新年晚会;商贩们的流动车奇迹般地推进楼道里,邻居们穿着睡衣纷纷拥入人群,好像并不赶着去上班。人群中,张酒臣又见到了那对双胞胎姐妹,他还不知道她们的名字。这次她们穿着一样的红色运动服套装,一个系着黄色丝巾,一个系着蓝色丝巾。
“嗨,又见面了。能告诉我你们叫什么吗?”张酒臣问。
“我们没有名字。”黄色丝巾说。
“逗我的吧,怎么可能没有名字?”张酒臣说。
“这里大部分人都没有名字。”黄丝巾道。
这时徐质夫打了声招呼就顺着拥挤的人潮溜走了。
“你们在庆祝什么,不会又是在运动吧?”张酒臣孤零零地问。
“庆祝有人酿出了甜河最好喝的葡萄酒。”蓝色丝巾回答。
“你们喝过吗?”张酒臣又问。
“没有,没有人喝过。”蓝丝巾暧昧着笑道。
“那你们知道是谁酿的吗?”张酒臣问。
“他呀。”蓝丝巾指向卡车身上的一张广告画,上面模糊地勾勒着一个男人的轮廓。
“那人是不是叫徐质夫?”张酒臣心里一喜。
“徐质夫是谁?”蓝丝巾问。
“那画上的难道不是我表哥徐质夫?”张酒臣反问。
“莫名其妙。”说完,蓝丝巾又举起酒杯,和黄丝巾一同消失在人群中。后来张酒臣才明白,那些庆祝的人群并不关心葡萄酒到底好不好喝,也不关心是谁酿造了葡萄酒。他们只关心别人的舞步,还有自己的舞步。
几周之后,天气说冷就冷。很多人离开,很多人失踪,甜河的居民在短时间内消失了一半,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入夜以后,但凡有灯火的地方,就有无名的悲恸。这种悲恸像传染病似的一样蔓延开来。为了消除恐惧,人们不断把回忆卖给“别离电影院”。虽说是卖,但形势上更像存放。因为人们必须在档案室掏钱买一个存放的位置,就像掏钱为自己买一个墓地。
老杜也病了,失了魂魄一样卧床不起。病中,他说他看到了一架飞机,但只要一靠近,飞机就不见了。杜桑说,老杜原本是一个飞行员,但忽然有一天,他把所有开飞机的事情都忘了,没有任何征兆。
为了维持电影院的正常营业,兄弟俩学起了放电影。由于业务上不熟悉,起先他们只在夜场招待一些客人。每天吃过晚饭以后,他们就带着杜桑奔向电影院,就像奔向另一个故乡。
没有客人的时候,杜桑喜欢看侦探小说打发时间。她突然说起一件事,“你们知道飞机的事吗?”
“什么事?”徐质夫问。
“收谷子的时候,有人在一片荒落落的野地里见到一架飞机,后来就起雾了,雾大得迷了眼睛,那人就慌慌张张地跑了。后来那人回忆说,他跑的时候,地里飞快地结着霜,那霜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从他的脚脖子一路缠到眉毛上。天一下就凉了起来。”
张酒臣和徐质夫各怀心事地互看了一眼。
“你是怎么想的?”徐质夫问。
“连我爸爸也说见过飞机,最近镇子上的怪事应该和那驾飞机有关。”杜桑说。
“你不是最爱侦探小说了吗,要不破个案?”徐质夫说。
“侦探小说的精髓不在于破案的过程。”杜桑说。
“那在于啥?”张酒臣问。
“让读者沉浸在一种疏离而激情的恐怖氛围里。”说话间,杜桑衣物上的小纤维忽然萌动起来,纷纷涌入空气中,闪烁奇异的光。
她又说起一件事。
“前阵子电影院里来了个卖片的人,是我们学校教物理的楚老师。楚老师爱好天文学,他不好好教书,整天就知道搞些奇奇怪怪的理论,学校方面也拿他没办法。他来卖片的时候,爸爸告诫他,卖完就不能要回去了。没想到楚老师一点儿也不扭捏,干干脆脆地把带子交到爸爸手里就走了。但是卖完片子的第二天,他就死了,完全失去了色彩。
“什么叫失去了色彩?”徐质夫问。
“就像黑白照片。家人看了,觉得很晦气,很快就埋了。”杜桑说。
“要不,我们去看看楚老师的片子?”徐质夫提议。
“万万不可。”杜桑说。
“反正你爸也不在。”徐质夫道。
“那……也行,但看完就得物归原处。”杜桑勉强答应。
张酒臣记得,楚老师的片子里只有一片浊色的海。还有一个人在轻声说话。
“是楚老师在说话。爸爸说,卖片的人卖的都是自己的记忆。我们看到的就是他们所看到。”杜桑说。
“看来楚老师挺孤独,一个人对着海自言自语。”张酒臣操纵着放映机说道。
“嘘,仔细听。”徐质夫说。
海边的岩石自发组成堤坝,海浪不断涌向这里,时而轻柔,时而剧烈。剧烈的时候,楚老师的声音就被淹没了,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们可以把大爆炸之前的宇宙想象成一个抽象的空间,一个能量空间。我们可以把这些拍打岩石的海浪想象成宇宙的波函数,它们试图穿越这片地形结构。如果这些岩石是能量场,岩石上的每个凹处就代表这片地形上的一个能量低谷。当海浪经过时,它们落入不同的凹处,从而停止前进。每一个凹处都是新宇宙的诞生地。我们的宇宙就是其中一个波浪……”
画面中,波浪忽然剧烈起来,它们不断拍岸,发出巨兽磨牙般的声响。在惊涛骇浪里,张酒臣渐渐失去了意识。恍惚中,他仿佛看到放映机在自动播放《七年之痒》。他还看见了杜桑,她正在亲吻熟睡的徐质夫。她穿着梦露的衣服。
“杜桑小姐?”
“嘘,不要吵醒质夫哥哥。”
说着,杜桑投入电影中,和梦露融为了一体。她消失了,就像水滴落在滚烫的石头上。
徐质夫醒了过来。
“杜桑呢?”徐质夫问。
“她变成了梦露。”张酒臣眼中泛着泪花,激动地说,“你就是楚老师,你是所有人!”
“至少,我不是你。”徐质夫的声音逐渐淡去。
“别离电影院”开始越变越小,电影院变成机舱,机舱又变回谷仓。唯一不同的是,徐质夫不在了。回到圆圆沙后,张酒臣听说自己持续高烧不退,说了一个月的梦话。他还听说,徐质夫在圆圆沙做尽坏事之后,被一只远方来的船接走了。张酒臣当然知道,做了坏事的人并不是表哥。
后来,张酒臣在一间狭长、穿风的书屋里偶然发现了失踪已久的《呼啸山庄》,久久不能平静。沉默的夜晚活了过来,他听见空间的爆裂,他看见地面的增长,他甚至闻到城市上空席卷而来的鸟群的气息。曾经熟悉的街貌正变换着模样,现实和梦境模糊了边界,慢慢糅到一处。他从未奢望能对生活有这样的体味,他感谢徐质夫,同时也有所埋怨,为什么一切发生在他彻底老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