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之七十八的纯净空气(短篇小说)

2018-11-15 12:58
雨花 2018年8期
关键词:杨师傅液氮氮气

化学工业园区的正中央伫立着水泥色的烟囱。

林清晖眺望烟囱脚下的二十米高球罐,球罐在浅薄的黑烟中坚定着粗糙的白。白色反射正午的日光,把沉闷的柏油路蒸腾起油气。白衬衫们在油腻的氤氲中前进着。

林清晖不是白色衬衫中的一员,也不是蓝灰色工作服中的一员——尽管他的确穿着肥大的、一提起手臂衣袖就沙沙作响的、生硬地浮现着荧光条纹的蓝灰色工作服——林清晖只是坐在仓库铁门背后的木头椅子上,呼吸愈加灼烈的阳光气息,以及两个半小时前,杨师傅抽过的一支烟味。

“杨师傅,那群穿衬衫的人从这里走过好几次了。”

偶尔打哈欠,偶尔说些闲话。杨师傅不理睬这些闲话,从厂区外的吸烟点回来以后,杨师傅连续忙碌了两个半小时。

“杨师傅,他们是来干嘛的?”

杨师傅抱着进出库记录册,沉重地、一笔一划地抄着有机物名字。杨师傅抬起头,说:“你没事做就去擦擦架子。”

于是林清晖从掉了漆的木头椅子上起身,一头钻进林立的铁架子里,铁架子被天窗上投来的阳光晒得发热,锈斑蹭在林清晖的工作服上。林清晖向前走,向前走,走到仓库的尽头,层层堆垒的硬壳纸背后,林清晖伸出手,指尖所及的金属壁是寒冷的。比林清晖高一倍的、银白色的罐壁让林清晖打了一个冷颤。它来到仓库已经一整天了,林清晖甚至以为它是一台空调机,但罐子的脖子上挂着名牌,说自己是液氮。

林清晖说:“杨师傅,液氮和我们仓库有什么关系呢?”

杨师傅没理睬他,或许没有听见,或许因为这问题昨日已经问过了。昨天傍晚下班前,杨师傅回答说:“仓库和什么都有关系。”还告诉林清晖:“液氮就是液化的氮气。”林清晖化学没及格过,但这世上没几个人不知道液氮。于是杨师傅说:“对,空气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气。”

空气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气——林清晖抚摸着液氮储罐的罐壁,液氮罐像是把杨师傅的烟味与化工厂的硫味隔绝于灵敏的嗅觉以外。林清晖深吸着无味的空气,想起初中化学课本上的确有这样一个句子:“空气中的百分之七十八是氮气”。

林清晖每天骑自行车到化工区第五仓库上班,从纬零路到纬九路。

林清晖的技校在纬四路上,初中在纬二路上,小学在纬一路上。

小学时候,去黄山旅游的同学说:“黄山的夏天是清凉的。”林清晖觉得各地气温不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初中时候,来自内蒙古的化学老师说:“内蒙古的天空是湛蓝的。”林清晖觉得天空是蓝是黑或是红都没碍着自己。

高中时候,移民澳大利亚的姨妈说:“澳洲的空气是薄荷奶糖味的。”林清晖觉得空气还是清淡一些好,他从小就不喜欢喝牛奶,不喜欢闻薄荷味。

从纬零路到纬九路要花三十分钟,望见纬七路的时候,林清晖就不由自主地开始憋气。林清晖的憋气时间是三十秒。三十秒后,打开的呼吸道中涌入柔软的臭味,硫元素和苯环攻击着林清晖脆弱的嗅神经。林清晖努力呼吸,努力让空气在鼻腔中停留尽可能久,每一口气在腹腔中循环尽可能深。大约停留三五分钟,林清晖就习惯了。但林清晖在纬七路呆不了三五分钟,纬八路上的醋酸味又会以锐利的方式刺激林清晖一次。林清晖喜欢康乐醋,也喜欢山西老陈醋,但他从来不打算欣赏弥漫在空气中的醋酸。

七个月前,林清晖第一次来到纬九路。他想,从来只生活在一个不洁之地的自己坐井观天太久了。

林清晖没感受过清凉的夏天,没见过湛蓝的天空,没闻过薄荷奶糖味的空气,他每天都把自行车停在仓库前的树丛边,杨师傅从乡下讨来的一排树苗已经和林清晖一样高了,散发着诱人的植物香。

然而,现在,满满一罐清凉的夏天、湛蓝的天空与薄荷奶糖味的空气正伫立在林清晖的眼前。他等不及树苗长大了,它们一个月前也和林清晖一样高。

空气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气,纯净的氮气与纯净的空气总该有些相似。

林清晖朝着杨师傅喊:“液氮漏了会伤人吗?”

杨师傅说:“不被冻到就没事。”

林清晖已经触及到清凉的夏天,液氮罐收干了他满背的汗水。

杨师傅又说:“有人来要液氮,你就开龙头让他装点走。”

林清晖没吃过薄荷奶糖。他的鼻子凑近龙头,从两米远凑近到一米远,伸直的手臂拧开开关,白雾倏地涌了一地。林清晖的鼻子刚抽动一下,没来得及吸气,液氮的出口被白衬衫的手臂冲刺般地用保温杯接上。然后白衬衫回头,他用冷淡的微笑说谢谢。

莫晓光听见天际传来一声闷响,然后空调停了。

假使爆炸只发生在一瞬间,粉身碎骨无可逃避,莫晓光也没动弹的力气。救助伤员,或者看热闹都是多余,成不了论文的素材,也不适合发微博。莫晓光刚参观完厂房、烟囱、球罐、仓库,沿着管道的排布路线走了一万三千步。莫晓光觉得自己像是条被渐渐拧干的毛巾,终于才浸入行政楼休息室这潭清水。他是跟着李跃声教授来给化工区做排污系统规划的,不懂化工。运输氮气的乳黄色管道只让莫晓光觉得饥饿,他没吃早饭,现在想要一根香蕉先生。

教授一早就撂下学生们,说是开会去,直到中午也没见他的影子。莫晓光希望教授不要受伤,以免影响论文进度,影响奖金和毕业。

肖成乔同学听见远方的闷响,说是爆炸了,带着一书包的面包夺门而出。莫晓光想让他留下面包,但捂了半天的面包也不会好吃。

金宇哲同学说这叫做放空,就是储罐压力过大的时候往外放气。莫晓光说:“这和空调坏了没联系吧。”

金宇哲说,我去问问有没有修空调的。莫晓光说:“快点儿回来。我怕是要热死在这里了。”

莫晓光坐在狭窄房间里的合成皮转椅上,涔涔冒汗,他不想吃午饭了,连矿泉水都是温吞的。

在行政楼大门前右拐,沿着一整排的天蓝色氧气管道一直走到绿地,向废气焚烧塔的火光方向穿过草坪,莫晓光记得化工区第五仓库的位置,仓库敞开的大门前突兀地立着一排刚及人高的矮树。

莫晓光给杨师傅看了证件,临时证是今早刚办的,还散发着塑料气味。杨师傅在记录册上写:“莫晓光”。莫晓光说:“有液氮吗?”杨师傅在记录册上写:“液氮”,然后向仓库深处一指,高声说:“有人来要液氮,你就开龙头让他装点走。”

仓库管理员的工作效率出乎意料的高,莫晓光还没走到仓库尽头,蹲在液氮罐前的林清晖就拧开了龙头——莫晓光确信那是第一次碰液氮罐才有的姿势。

冷气一瞬之间渗到莫晓光脚下,他感受到倒吸一口凉气的魅力,确信自己没白来。莫晓光用保温杯扣上液氮的出口,但不过几秒就满了,黑色的保温杯上也凝结起白色的霜。白色的霜冷却了莫晓光的手,然后冷却了他的全身。

莫晓光说:“好了,谢谢你。”林清晖没有拧上开关的意思,莫晓光就自己动了手。莫晓光起身,僵硬地蹲坐着的林清晖却说:“你们来做什么的?”

“我是环境工程专业,做排污的。”

林清晖赞叹、瞪眼、吁气、点头,然后说:“液氮和排污有关系吗?”

莫晓光说不上有什么关系,但他当然要说“有”。林清晖仰着头,刚成年不久的眼光闪烁着,“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关系就是,设计排污系统的莫晓光凉快了,效率就会更高。

“氮气和排污,包含的原理,化学原理复杂得很,我学了一个学期才搞明白的。”

“和空气里有百分之七十八都是氮气有关系吗?”

液氮的效力过得很快,天窗上的日光又烧灼起莫晓光的肩膀。仓库管理员炫耀起他仅有的、不着调的知识,但莫晓光说:“你懂得很不少啊。”

林清晖像是沉思了两秒,又立刻向仓库外快步走:“把这一整罐都搬去吧。外边有推车,我帮你推进来。”

保温杯中的液氮足够冰镇矿泉水,莫晓光仿佛看见塑料瓶插入保温杯时蒸腾起的白雾,以及满瓶的冰碴。他说没有地方放,路太远,请你替我们保管,谢谢。林清晖终于没有话说,用“明天再来拿”作结。

肖成乔同学或许已经带着面包回到行政楼了,但莫晓光还是决定去食堂蹭盒饭吃。

林清晖等了一天。热浪涌进仓库的时候,他就把液氮罐擦一遍;硫元素涌入鼻腔的时候,他也想着要去把液氮罐擦一遍。林清晖做着一个仓库管理员应该做的事。

他如愿以偿地等来了莫晓光,莫晓光提着一个红色的热水瓶,热水瓶至少比保温杯大上五六倍。林清晖说:“我们这里的液氮好用吧。”莫晓光说:“好用。”

第三天,莫晓光还是提着热水瓶。林清晖说:“你们的排污什么时候能完成?”莫晓光打了个心算的手势,说:“有了你们这儿的液氮,可能只要个把月就够了。”

第四天,莫晓光和他的热水瓶被杨师傅拦在门口。杨师傅说:“你怎么每天都来呢?”林清晖冲到仓库门口:“人家就应该每天都来。”林清晖给莫晓光打了一瓶液氮。林清晖说:“我还等着闻薄荷奶糖味的空气呢。”莫晓光说:“没问题。”

莫晓光站在仓库的铁门前,林清晖也站到仓库的铁门前。莫晓光的右腿和林清晖的左腿间,热水瓶冒着冷气。

莫晓光说:“你们这儿修空调的人效率真够低的。”林清晖说:“据说空调和臭氧层空洞有关系,是真的吗?”

莫晓光没有回答。

林清晖说:“我闻了几次,觉得氮气没有什么味道。薄荷奶糖总不能是没味道的吧。”莫晓光说:“你这儿有薄荷奶糖吗?”林清晖觉得很对,他宁可网购一包薄荷奶糖,液氮全是留给莫晓光和他的排污工程的。

第五天,莫晓光没再来了。林清晖对杨师傅说:“莫老师今天不来了,就是因为你昨天赶他走。”杨师傅说:“他净和你胡扯。”林清晖说:“他是专业治理环境的,你是吗?”

但杨师傅是个严谨的老人。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是星期一,莫晓光还是没有再来。

莫晓光听说化工区的工人工资每个月能有一万多块钱,第一年工作的仓库管理员林清晖每月三千三百五十元。莫晓光的助学金是一千元,莫晓光说:“我们老板是不是有点儿抠。”

“抠也抵不过你不做事,快把这幅图画完,就等你了。”

莫晓光提起铅笔,新装的空调机风力强劲得能吹跑笔盖,莫晓光终于不用每天跑一趟仓库,受看门老头的白眼,听看门小林的蠢话。“你们先吃饭去吧,”肖成乔同学金宇哲同学就出了门,出门才三十秒就又推门回来,说:“你还有化工厂里的朋友?”

莫晓光的确希望自己有一个化工厂里的朋友,给他介绍一个清闲的职位,而不是整天和永远没法解决的排污问题较劲。但林清晖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他的手里握着报纸、杂志、手机,撸起半边袖子。莫晓光想赶林清晖走,但林清晖手里还握着危险的铁壳保温杯。

莫晓光说:“是我的朋友,你们去吃饭吧。”

林清晖把报纸和杂志丢在桌上,说:“杨师傅说你都是骗人的,是吗?”

莫晓光把肖成乔和金宇哲推到门外,“你们快去吧,再不去就没饭吃了。”

林清晖在莫晓光眼前打开手机,屏幕停留在百度百科“氮气”词条。林清晖指着做标题的黑体大字说:“‘氮气的用处’里就只有,‘化工合成’、‘汽车轮胎’和‘其他作用’三条。”

“其他作用?”

“那也都和空气质量没关系,一点儿边也不沾。”

莫晓光放下铅笔,林清晖的一身工作服上粘着许多污渍,两个同学已经走了,“百度百科都是人编的,可信度比不上我,”翻动散落的一摞杂志,然后卖了一个笑,“你这么热爱学习,很好啊。不如去报个补习班——或者电视大学。”

林清晖从莫晓光手中抽出一本《化工设计》,“这里写了排污的流程,氮气两个字都没有提到过。”

“这只是千万种流程中的一个——这些杂志都是你自己找来的?”

“有杨师傅帮我找的。对,还有很多厂里的朋友,他们都特别关心环保问题的。”

“我学这个专业好多年了,总比他们——”

“他们说最近污染越来越严重,准备给市长写信。我觉得不太好,我觉得你们已经在解决问题了。”

林清晖用眼球抓着莫晓光的眼球,莫晓光说:“是啊。”

林清晖收拢杂志,把表面结霜的保温杯挪到桌上:“那你带我闻一下薄荷奶糖味的空气,我就好回去告诉他们。”

莫晓光还没有找到女朋友、还没有一个儿子,他说:“好啊,我们要准备一段时间。”

第二天中午,莫晓光说:“你太心急了。”

林清晖说:“我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环保,醒悟得太晚了。”

莫晓光小学三年级就是学校的垃圾分类先锋,他早就知道什么是环保,整天用扫把敲打乱扔垃圾的大人。

第三天中午,莫晓光说:“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林清晖说:“我初中时候没日没夜地开空调,睡觉也不关灯,就是我这样的孩子把天气变这么热的。”

莫晓光的中考作文写了“地球一小时”。他的语文成绩从来都不到平均分,但那一次得了全班第三。那时候,莫晓光只用一个垃圾桶,他知道垃圾分类只是句口号。

第四天中午,莫晓光说:“你也用不着每天都来吧。”

林清晖说:“我高中时候过年每天都放鞭炮,把压岁钱全都花在烟花上,就是我这样的人把天色变灰的。”

莫晓光高中二年级设计的空气净化装置申请了专利,并且因此保送进了如今的环境工程专业。那时候,他不关空调、不关灯、不关电脑,他知道省电的目的只是省电费。

第五天中午,莫晓光说:“你真是烦死我啦。”

林清晖说:“你还不是在骗人,这么久了一点成效都没有。”

莫晓光刚在知乎上发出回答,“空气净化器是一种非常愚蠢的产品”。环境保护对于莫晓光而言只是一片不够肥沃的土地。莫晓光抬起头:“科学上的事情,总是不能那么确定的。”

“你们要是不行的话,我们就想办法投诉,换别人来做。”

莫晓光抬头瞥了林清晖一眼,林清晖的脸已经涨得血红了。

“我只是想闻一下薄荷奶糖味道的空气而已。”

李跃声教授是个严厉的人。莫晓光不想招来一句非议,给自己的毕业增添任何困难。莫晓光还必须要在这片不肥沃的土地上耕耘下去。

“你之所以闻不到薄荷奶糖的味道,是因为你身处在污浊空气的氛围中,感受不到真正纯净的气味。”

阳光炽烈地闪耀着,空调冷风吹拂的窗户上反射了莫晓光的尖下巴。

林清晖坐在仓库门口的破木椅子上,眺望升向天空的黑色烟幕。

杨师傅说:“你最近工作不太认真了。”

林清晖没有投诉的本事,给市长写信更是不好圆的谎言。林清晖等了一个周末,他和莫晓光约好周一见面,又等了一个上午。杨师傅身上的烟味更重了,他一上午去了四次吸烟处。林清晖用嘴呼吸,宝贵的嗅觉要留给纯净的薄荷奶糖味。

杨师傅说:“我就不该帮你找那些杂志报纸的。”

透过柏油路上的水汽,林清晖看见白衬衫来了,于是他挪动了四个小时没动过的屁股,“我回来就好好工作。”林清晖口齿含混地向杨师傅点了头。

林清晖冲出仓库,白衬衫却是一个生面孔。穿白衬衫的金宇哲同学说:“莫晓光托我告诉林清晖,他生病来不了了。”

林清晖忽然感到嘴角在下沉,面颊使上全力也吊不回来。“那,莫老师什么时候——”

“大概之后都不来了吧,他在别的地方也有很多事情要做。”

林清晖转过头,避开扎人肉疼的醋酸味风。

“他不让我告诉你的——他本来想带你去那个球罐,左前方,最小的那个。本来是不允许进入的,因为很危险。”

但醋酸也只在这一阵风里。林清晖说“谢谢”,金宇哲说,“别偷偷进去,很危险。”

金宇哲带着两瓶海晶柠檬回到行政楼休息室。“球罐的位置我给他指了,也叫他别去了。晓——莫老师的报告有没有补上一点儿?”

“你怎么想到用‘莫老师’这种称呼来嘲讽我,我还没写满一半呢。”

“是那个仓库管理员喊的,‘莫老师什么时候才回来’。你和那个仓库管理员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晓光打字的双手愣了一下,在文档里打出“莫老师”三个字,又按了三次退格键。

“前两天去要液氮时候遇到他,整天追着我问空气净化的事情。啊呀,蠢得要命。”

“空气净化的事情,把你这个半吊子当老师有什么用。”

“所以说那家伙蠢得要命,还整天觉得纯净的空气是薄荷奶糖味的——你吃过薄荷奶糖吗?”

“大白兔有薄荷味的,不好吃。薄荷奶糖味的空气岂不是恶心死了——你怎么和他解释的。”

“我说:你给我液氮,以后就能闻到薄荷奶糖味的空气了。”

金宇哲拧开海晶柠檬的瓶盖,“买一送一,那瓶给你了。”桌上留下瓶底形状的水圈,莫晓光用一根食指把水抹到地上。

“他就这么被你骗了,觉得氮气是薄荷奶糖味的?他不会自己开液氮罐闻吗?”

“不要用你的聪明才智来揣度笨蛋的内心。”

热潮像是过了,莫晓光在空调房的阳光中打了个哈欠。金宇哲把电脑摆在桌上,“要不要薄荷味大白兔,我凑不够免运费。”

“你都说不好吃了,还是算了吧,你的报告都写完了?”

“快了——但是,那家伙不会真的跑到球罐里去吧。”

林清晖当然打算进到球罐里去。

林清晖沿着宽柏油马路走了八百米。球罐很大,显得道路很小,很小的道路看不到尽头,被层叠的香樟树挡着视线。

于是林清晖走进香樟树小道,树干歪斜地排布着,树枝也没有修剪,但它们比林清晖种的树高得多,叶片中都蕴含着力量。

林清晖觉得天气没那么热了,背脊上也没怎么流汗。他没去过黄山,也没去过离家一百公里以内的天目山。凉爽的夏天不只属于山丘,也属于林清晖可以踏足的水泥土地。

林清晖低着头走路,路上映着树影。没人稀罕内蒙古的蓝天,林清晖走路从来都是看地。林清晖也不听风声,只觉得一种从没遇见过的气味划过脸颊,他想,莫老师的确没有欺骗自己。

杨师傅总是对林清晖说:“你不能光动鼻子,也要动脑子。”林清晖只有鼻子管用,但鼻子从来只让他更感到污浊空气的沉重。扑面而来的凉风让林清晖觉得有些眩晕,这两天他真是动了许多脑子了。

林清晖走出香樟树的道路,动脑子的目的——薄荷奶糖味的空气就在眼前的一排球罐里了。林清晖没法分辨哪个球罐最小,每一个球罐都高不见顶。但他看见一块黄色的警示牌,“氮气清洗中”。

林清晖走到警示牌背后,绕球罐一圈,绕球罐两圈。或是球罐绕林清晖旋转着,每一片白色鳞甲般的外壳都过于相似,和空气一样模糊而又确实存在。

球罐上没有大门,只有被晒得发烫的钢铁扶梯。林清晖坐在扶梯上,他的工装裤好几天没洗了。林清晖用力吸气,经过鼻子,经过气管,林清晖的肚子鼓起来,肺也胀起来。

围绕球罐盘旋的阶梯扶手很矮,但这等危险无需莫老师担忧,林清晖的脚步咚咚响起来。

莫晓光把海晶柠檬的塑料瓶吮得咔咔作响,瘪得只剩下一半大小:“就算那家伙再想要闻氮气的味道,他还能不知道没了氧气人会死?连百度百科都写着,纯氮气使人缺少氧气,窒息而死。”

“不要用你的聪明才智来揣度笨蛋的内心——这可是你说的。”

莫晓光反身跪上合成皮的椅子,趴在窗台上。球罐太远,在薄尘中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还没下单的话就把薄荷味大白兔加上吧。”

林清晖的脚步紧紧抓着每一级阶梯。他低着头,稀薄的草地与他越来越远,于是他直起脖颈,远方的烟囱里,一如既往的黑烟向着林清晖的方向翻滚。

林清晖抬起头,他从未觉得阳光如此刺眼,这就是终点了,他的双手紧握住球罐顶盖。

林清晖想要望一眼纬一路上的化工三村居民楼,但他连纬四路上的化工技校都望不见。林清晖掀开顶盖,露出通向球罐深处的直梯。

林清晖攀上梯顶,右腿伸向井盖大的黑暗洞穴。

林清晖不怕暗,右脚也找到了梯子的位置。但他不是非来不可的,他可以攒钱,买机票去澳大利亚,他英语不好,但他还没忘记姨妈的长相。林清晖想,他见到姨妈时,可以说:“我也闻过薄荷奶糖味的空气了。”

林清晖相信,自己脚下的薄荷奶糖味比澳大利亚草原上的更纯粹。

林清晖的左腿也向下探,与右腿紧贴着,紧绷着。他的脚下是深渊,但也是碧海蓝天。

林清晖看见胸口的荧光带闪烁起绿光。他深吸了一口气,他今天要感受的只是百分之七十八的纯净空气,澎湃的心跳还要留给百分之一百。

林清晖的脖颈消失在黑暗里。白雾盘旋着上升,停留在林清晖的头顶。

林清晖的嘴沉默在氮气中。林清晖将要逃避污浊,欣求净土。

林清晖的鼻子消失了。

林清晖消失了。

窒息的身体沿着井盖大的光斑坠落。

周二,大雾。

李跃声教授说:“厂里要给你们加一堂安全培训课。昨天有个年轻人因为违规操作掉到充氮气的球罐里,消防队带着氧气瓶才下去把尸体捞上来的。”

莫晓光掏出一颗薄荷味大白兔奶糖,递给李跃声教授,递给肖成乔同学,递给金宇哲,然后剥开一颗放在自己的门牙中间,至少嚼下去的第一口味道不错。

莫晓光说:“雾霾天很好,太阳没那么晒。我也总算能好好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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