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

2018-11-15 12:58
雨花 2018年8期
关键词:断裂带祖母母亲

美国小说家佐拉·尼尔·赫斯顿在其震撼人心的长篇小说《他们仰望上苍》中如此写道:“珍妮感到自己的生命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有痛苦的事、欢乐的事,做了的事、未做的事。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

这个心乱如麻的夜晚,我的目光在这段话的皮肤上久久徘徊,反复咀嚼文字透出的深意,直到确认自己再也不会忘记。

春节期间的某个夜晚,一大家人围绕着逝去的年代和糗事笑语欢声,为节日增添气氛,我奉献的笑话是大腿根上的那一绺疤痕——羊毛出在羊身上——它使我明白了什么是劫后余生。20世纪断裂带某个天气阴沉的午后,我舅舅用借来的气枪一面指着我身体的关键部位,一面“啪啪啪”地模拟枪声,与我嬉闹。乐极生悲。本以为枪里没有子弹的舅舅扣动扳机以后,我不幸中弹了。幸亏,我本能的躲闪使得子弹变成了无头苍蝇,打偏了,子弹深深地钻进我的大腿内侧,剧烈的疼痛使我一下子蹲了下去,嚎啕大哭……

一幕幕过往,在细节中灰飞烟灭。

恍如散布世间的苍生万物和所有沉默的事物一样,我们稳稳坐在岁月的公交车上,从晨曦抵达夜晚。人生,就是一种经过。如同劳碌而又疲惫的身体,有时候更像一块母亲用来擦洗碗筷油污的抹布,有太多的事物需要处理和清扫。

腿脚如鹤般纤细悠长的日子,在生命的走廊移动,移动既是荒废,也是修行。三十岁以后,我头上的那片黑草地,便开始日薄西山,失去了原有的光泽,不再黑亮柔韧,仿佛一阵秋风就能吹燃的枯草。我跟韶光已逝、大腹便便的朋友们说,当一个人的青春在他的生命之中松开了翅膀,他就会变成这样。

袒露心声,有时候更像顾影自怜,一根长长的自惭形秽的尾巴,秋千一样晃晃悠悠悬曳在年龄的岩层中。

偶尔,拿出相册,看自己生命的不同阶段,仿佛无数个自己在眨眼间重叠在一起。如果没有这些照片,我很可能会怀疑过去只是一种幻觉。

我爱慕那些“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薄”的文字,仿佛是因为,一种魔力附着在词句的灵魂深处,能从晦涩、阴郁的生活里提炼出永恒的事物,感觉就像是世界被连根拔出,一锅端。眼下,能把我心情和思绪一锅端的,只有四个字:日薄西山。

是的,日薄西山。一切的一切,都在日薄西山。幻如斑斓画布上一道浓重的色块,喧哗、骚动、丑陋、粗鄙,让我无言以对。岁月是天生的裁缝,但是没有剪刀,能够剪掉人性中无穷的贪婪和私欲,迅速崩溃的激情,枯萎的人性,血脉。

断裂带,那些钓鱼归来的人,那些肩扛着一条河床和一个季节走路的人,在暮色之中发出叹息:河里的鱼儿没有尸体,它们死后,就化成了水,变成水的一部分。祖祖辈辈,他们开荒种地,他们早出晚归,他们生儿育女,他们钓鱼,在各自命运的棋盘上爱恨情仇,嘴里呼出的鱼腥味儿,越来越淡。

死亡是一只隐形蝙蝠,昼伏夜出。

很早以前,我就一直在想,死后,人会变成什么样子?一块泥巴,一只蚂蚁,一片云朵,一颗星星,一滴晨际的露水,在草丛里晃荡的一抹宁静?飞过万水千山,飞过春夏秋冬,也飞过屋顶和村庄的乌鸦,用飞翔和哀鸣诠释着一个古老的秘密:死亡。

儿时,死亡并不可怕,至少不是想象的那么可怕,这件事,村里一个名字像萤火虫的家伙最有发言权,为了证明自己胆大,他站在自家祖坟上撒了一泡尿。透明的童子尿哗啦啦射进堆满枯叶的矮矮坟头,陡然升起一股袅娜青烟。这幅画面在我的脑海萦绕多年。可惜那时没有相机,拍下他的英勇之举。

时隔数年,我渐渐醒悟,人穿在身上的第一件衣裳不是绫罗绸缎,而是死亡。人生,就是漫长的死亡过程。死亡像一只慢性病蜗牛,躲在呼吸和心跳,也隐藏在欲望、苦难与细节的气泡中间,气泡上升,直至破灭。

死亡乱石穿空,无一例外,无一幸免。

阅读或者遇见那些睿智的头脑、风景或者建筑无疑是种享受,但与咀嚼烂花生、核桃或者葵花籽异曲同工,真相往往被死神恶意的混淆在一起,就像虚情假意,常常使人模糊。同样模糊的,还有死亡。

最终,树上那些哗啦啦的叶子,滩涂上那些飞溅的水花,书中那些暗藏机锋的文字,将是属于大地的一部分,还是岁月的一部分?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其实都在暗暗指向有着青铜质地的悠长岁月,而不是缤纷而又奢侈的物质生活——炫目的皮肤,我已经明白,我的梦是河里的一条鱼。一条在精神的大江大河里游荡的鱼,也是一条在鸡毛蒜皮的家务事中沉沦的鱼。

一条鱼游过记忆,游过浮生,游过出生地,看到了日薄西山,像空气一样包裹着尘世;看到了一个个衰落、苍老和注定充满悲剧的魂灵;鱼感到孤独,是因为,交谈的时候,大多数时候只是用嘴,而不是用心。

在断裂带,一个人的目光、心灵跟泥土厮磨久了,就能看见在这片土地上活过又死去的祖先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祖先们,仍在幽暗的泥壤深处做梦。或许,还能听见他们略带疲惫的叹息或者呻吟。

如同一身蛮力的父亲离世这些年里,母亲仍在他的影子里生活,不止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九次梦见她英年早逝的丈夫。每当我从教书的南坝镇,或者居家的绵阳,回到老家的屋檐,回到母亲身边,她的话匣子总会像拧开了的水龙头,围绕着近段日子的梦境拉开序幕。“昨晚,我又梦见你爸了……”她信誓旦旦地说。

作为顶梁柱的父亲就像他曾经黯淡却又十分显赫的家庭地位,在母亲的皱纹和唇间,永远居于话题核心。

母亲对于父亲的种种讲述有着近乎病态的执着和迷恋。我能理解她。一个普通的乡村妇女对于亡夫的追念和凄惶早已深入骨髓。普通而又庸常的梦境被母亲赋予一种澎湃虚幻的热情,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墨西哥小说家胡安·鲁尔福的那部魔幻现实主义开山之作:《佩德罗·巴拉莫》,想起那个独自前往科马拉寻找亡父的幽灵般的“我”。

某种程度而言,母亲亦真亦幻的讲述,或者说我的侧耳倾听,弥补了不幸对我们这个卑微家庭造成的损失和遗憾。人永远去不了的地方就是过去,母亲的梦却能重新托起一片云空。

几乎每个秋天,我的记忆总是要出几趟远门,也可以说成是回几趟老家,以此祭奠消失在秋天后面的父亲。秋天是核桃成熟的季节,那年八月中旬,一个其貌不扬的黎明,在家门前上树准备打核桃的父亲,不幸从核桃树上坠落,就像一块落入水中的石头,疼痛的涟漪至今仍在岁月的水面扩散。

父亲离去的时间是地震后的第三个秋天。2010年。那会儿,家里刚修好一栋看上去还算气派的楼房,淤积在家庭眉宇中间多年的贫困也刚开始冰雪消融。因为生意失败和早年迷恋赌博,一度窘困落魄的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体面活人,就是看着我和兄弟两人成家立业。然而,正值家境和事业峰回路转之际,父亲却永远地走了,一声不吭地走了。

对于父亲,我们有着太多的愧疚和无奈!那年,在江油三〇五医院,主治医师将我和坐火车从部队赶回来的兄弟带到僻静处,跟我们谈起父亲回天乏术的病情,要我们自主决定父亲的去留,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我很少跟外人谈起这件事,即使我、母亲和弟弟三人之间,我们也避而不谈,其实,父亲的死,是我和弟弟共同“拿的主意”。

在家里,父亲就是顶梁柱,大事临头,生死攸关,生怕我们伸手借钱的大多亲友躲都躲不及——当然,我们没权利要求,别人也没有这个义务去帮你,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我们怎么办?当然,也有一些亲朋向我们伸出了善意的援手,但也仅仅是杯水车薪。父亲住院的那段日子,我几乎看尽人间冷暖。那时候,摆在我和兄弟面前唯一的退路,就是把昏迷的父亲送回家中,让他生在故乡,死在故乡。

临走之际,在医院里抢救多日后被救护车送回家中依然深度昏迷的父亲面色平静,眼角却是湿润的,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流泪,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令我撕心裂肺痛苦万分的场景至今难忘!氧气袋里的氧气快没了,父亲,就要走了……家人和好友亲朋在堂屋跟父亲说着别离的话,送他最后一程,我因为不愿也不敢面对这残忍的生离死别,浑身颤抖着钻进卧室,不要命似的一根接着一根抽烟。

生命如此脆弱,人生如此虚幻。

时过境迁,对父亲而言,人间许多事如今早已变成了后事,许多的话也变成了后话。时隔数年,我已年满三十,在人生的下山腰上回忆父亲最后的时光,依然难过不已。我也时常在想,要是父亲从未离开,今天的日子会是怎样?要是父亲还在,他现在就是几个孩子的爷爷了!兄弟和我已经先后成家,从部队退役的兄弟已有两个女儿,今年2月7日,我也幸运地成为父亲,妻子为我们生了一个男孩。

望着儿子黝黑而又鲜嫩的面孔,不得不相信,我少年时晒过的阳光,也遗传到了他的皮肤上。

我给儿子起了一个粗粝的小名:石头。

成为父亲的这段日子,我经常想起父亲,想起断裂带的秋天。秋天,皮肤泛黄的秋天,懒洋洋蜷缩在大山腹地的断裂带芳华渐逝,茂盛的草木开始大面积大幅度大张旗鼓地撤退,在秋风金黄的叫喊声中,在时间的褶皱里,在父亲比星星还亮的咳嗽里,它们一天天枯黄、衰老。卷土重来的希望,被溃烂后的枝叶保留在沉默而又魔力无穷的泥土之中。

断裂带的秋天是寂寥的。大地苍茫空阔,世界好像整个儿地膨胀了好几倍,让人心生出淡淡的寂寥和惆怅。幽邃迷人的天空愈加高远。家门前的平通河,则瘦成一根绳儿,有气无力地缓缓流向下游。墨绿青苔像水鬼的头发。水苔在水底飘荡,沉寂的沙石清晰可辨。不时有鱼儿跃出光滑如镜的水面,好像是,河再也瘦不动了,倘若再瘦下去的话,它们便只能另谋生路,长出柔软轻盈的翅膀,飞到天上。

秋天的早晨,仙女下凡一般,携带着某种神性光环和神秘气息的雾霭翻过夜晚后,渐渐一目了然,臃肿而又轻盈的身躯,围脖似的环绕着断裂带的绵延高山,犹如父辈们被汗水、沉默和劳累浸润的命运,牢牢拴着这片春夏秋冬四季分明的土地。作为回应,或者报答,土地也从不吝啬,总是力所能及地为断裂带世世代代的耕耘者提供粮食、水果、蔬菜和灶孔里熊熊燃烧、劈啪作响的柴禾。

土地,断裂带人的衣食父母。“衣食父母”,这个美丽而又素朴的词汇,似乎不仅仅意味着血脉的延续,更意味着耕耘者与土地的关系:唇亡齿寒,生死相依。

散发着幽香的泥土是一种混淆,记忆和想象水乳交融的“结果”。

不仅仅是因为断裂带,因为故乡黯淡而又寂寥的秋天,因为在秋天里离去的父亲,当“日薄西山”这个词像飞鸟在我潜意识的天空翱翔时,我相信自己已然领悟到了某种来自大地、自然和生命的奥秘,苍茫,辽阔,深邃,遗世独立。

那个苦闷而又惶惑的春天,郁郁寡欢的春天,希望和理想在尊严的皮肤下面、残酷的现实面前日益黯淡的春天,梅花刚在断裂带的枝桠上冒出骨朵的春天,想起来眼睛总会泛酸的春天,我毅然辞掉北川的工作,灰溜溜地离开了新北川县城。

带着近百本文学书籍,一床大学时代睡了四年已经严重缩水的铺盖卷,我同刚刚开始交往小我五岁的年轻女友,一起来到绵阳,在一个名叫三里村的居民小区落脚,准备重新开始。说是开始,无非是打算找点事情,挣钱养活自己。这个质朴而又务实的想法得益于母亲的奚落和失望,其次是一些亲朋的冷嘲热讽,他们对我的“不务正业”有着某种霸气外露的愤怒,总是唾沫星子般在我面前袒露无疑,让我无地自容。

他们说:“大学生,你得想办法工作。”

他们说:“没有工作你什么都不是。”

他们说:“你怎么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没有工作就意味着一事无成。他们是对的。但我不想工作。并非倔强、偏执,而是因为,我自己也很迷茫,自己能做什么。空气中没有一只手朝着我伸过来。焦虑的母亲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她也成了人群的一部分。而人群,仅仅是一种幻觉。父亲的死亡似乎只是无情宣告了我们的孤立无援,或者说,日薄西山的开始。因为,没有人。没有人。

如赫塔·米勒所言:“我所拥有的我都带着。”在北川新县城工作一年左右,尚有近万块钱工资没有结清。工资没有结清不碍事。“挂在树上的果子早晚都要熟”,那时候,我以为拿到工资是早晚的事,后来我才知道,“西羌凤凰旅游文化有限公司”早已日薄西山,“凤凰涅槃”了,即使等到猴年马月,看见工资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但那时候我却一直相信善良的老板会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将我的“心血”打到我的银行卡上。辞了工作,但说话做事仍有底气,毕竟,在这颗古老的星球上本人还有一笔额度不小的欠款。

现在想想,那时候天真无邪的我就像那笔拖欠工资膨胀出来的事物。

在绵阳的落脚点,位于三里村露德圣母堂背后一栋简陋而又闹热的廉租房里。可能是因为露德圣母堂四川话说着拗口,当地人便把它改称为“天主教堂”。租了间一室一厅带厨房和卫生间的小房子,月租三百块钱还要减十块。女房东每次上门收房租的时候我都心惊胆战,心想,要是她再少四十块钱,就遭了!楼下搓麻将的声音终日不绝于耳,素来厌憎赌博的我一度产生幻觉,以为自己快要听会了。

那时候,尽管前途黯淡、渺茫,我仍旧乐观,内心充满力量。聪明的人不会跟自己过不去。

在三里村住了很长一段时间,我跟周围才勉强熟悉起来。平时很少出门,大多时间,我都蜗牛一样蜷缩在巴掌大的租房里看书写作。心诚则灵,写作快十年,没什么名堂,却也没有放弃过。在三里村,我终于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心无旁骛写作,成为一名作家。这段生活经历,我在散文《露德圣母堂》有过扫描,不再赘述。

大清早,女友搭乘公交车去很远的地方上班,我则留在出租屋里读书写作。

女友上班去了,我一天的工作也开始了。写作,光有一大堆想法,如果不写出来,烂了也就烂了。没有作品,不行。女友早出晚归,两千多块钱的工资全花在我们的房租和日常开销。那时候,精打细算的女友每天出门之前都会给我留十块钱,我抽六块钱的中南海,一天一包,剩下的四块则用作零花。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

每天,写到傍晚我便关上电脑,走出租屋,出门透气。太阳已经落山了,金色的余晖涂抹着三里村对面那座地势平缓的小山,寂寥的轮廓,稀疏的人影,黯淡的枝条像水面的涟漪,一寸寸消失在暮色深处。小山之上,有座幽寂的公园,本地人叫西山公园,成了我散步和锻炼常去的地方。后来,我知道自己小瞧了这座公园。公园里,有座可以俯瞰大半个绵阳城的亭子,叫“子云亭”。即唐代诗人刘禹锡《陋室铭》所提到的“南阳诸葛庐,西蜀子云亭”里的那座子云亭,据说,是为纪念西汉文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扬雄所建造。再回头细细领略《陋室铭》的开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真是别有一番意味和气韵!

2015年,我在离西山公园不远的一个小区买了房子。而这,也算是我跟“西山”的一点缘分吧。于我而言,“日薄西山”不仅仅是一道风景,还是一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幽灵”,有我对一些人事的看法,也有我的苦衷和难言之隐。然而,现实之中,我只能保持沉默。

一个词可以变成一个框架,用来临摹我们的生存境况和质地,正如一颗小小的子弹也可以在我的大腿根上留下时光的疤痕。我不知道别的写作者是怎样一种情形,而我,一个别致新颖、契合我意的标题,也时常能勾起我写作的兴趣,构成我写作的动力。生活是空洞的,但某个时段,它一定在某个框架之内。

在绵阳三里村写作的四五年间,写作和生活的激情并没有进步缓慢而“日薄西山”。总的来说,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或者重视享受的人,随遇而安,容易知足。让我耿耿于怀的是,在那些无比艰难的日子里,我承受的不仅仅是来自生活的压力,更有一些亲戚的质疑和鄙视;更让我耿耿于怀的是,在日子慢慢开始有些起色的时候,依然如故。我的尊严如同一条乡下泥路,被人留下了深深的难以抹去的的车辙。也许,我完全可以忽略别人的看法和指指点点,但我,偏偏又是一个敏感的人。

从未想过对那些伤害和冷酷的“问候”还以颜色,只是失望、失落,只是深深觉得,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日薄西山。很多时候,我愿意呆在西山下面的三里村,也不愿意回断裂带,并非无颜见江东父老,而是因为,我已经渐渐适应了一种没有根,也没有惦念的生活。感觉就像,活在世界的死角上面,而不是中心。曾经,断裂带就是我的中心。

“这是荨麻,你不碰它,它就不会伤害到你。”

记得小时候,外婆牵着我,一边绕开一茬茂盛的荨麻,一边说话。

躺在江油903病床上的祖母苍老而虚弱,气息奄奄,一个劲儿地吆喝着“脚疼”。

也许,她压根不会想到我会驱车从绵阳过来看她,就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当年,父亲也是在这个医院接受治疗的,心头多少有些不快。我甚至曾暗暗发誓,再也不到这个医院来。

儿子刚出生几天,元气大伤的妻子在家里也需要照顾。来医院探望祖母,是我临时决定的,不管怎么说,父亲是祖母生的。当然,探望还有一个目的,我实在不想背上不孝和冷漠的骂名,也不想让父亲其余的兄弟姐妹说三道四,虽然父亲已经不在了。

我确实是抽空来探望祖母的。虚情假意也罢,真心实意也好!对于祖母,我真是不知道内心怎会产生如此不合时宜如此鲜活的想法。

出发前,我跟人在老家的母亲打了电话。

“你要看就去看吧!”

作为儿媳,母亲一副心不在焉的语气。又唠叨几句,便挂了电话,连个“再见”也没有。

心不在焉的母亲有她心不在焉的理由,在娘家人那里,母亲最爱说的就是,祖母偏心,从来没有给我和弟弟买过一根冰淇淋、一个棒棒糖吃。数字具体到一,确实有些斩钉截铁。算是实情吧!印象中,我和弟弟也的确没有受到过祖母的恩惠。那时候,大伯一家,祖母幺爸一家,我们一家,还有大娘一家,都住在同一个院子。祖母对我们视而不见,对我们不好,仿佛是因为我和弟弟密度不够,她看不见,也关心不着。

“好吃的从来都背着你们。”

在母亲那儿,祖母的形象从一开始就是负面的。

在住院部二楼人满为患的病房里,望着大年三十住进医院的祖母,一阵愧疚涌上心头。扪心自问,这些年奔东忙西,几乎很少关注家族里还有这样一位老人。这些年,祖母一直在她的小儿子—幺爸家里生活。

祖父于2010年清明节前去世,去世后三个月,我父亲也意外离开了我们。值得一说的是,父亲的意外似乎“另有隐情”。按照外婆的说法,我父亲是被祖父“带走”的,我父亲心地善良,对老人家又好。父亲去世前一个月,我的外婆便神神秘秘地跟我说:“回去告诉他们,要他们别吵架,不然你们家里要出大事。”当时,我不以为然,没想到的是,外婆的预言一个月之后便成真了。自小深受马克思主义思想熏陶的我,若非亲身经历,绝对不会相信还会有这种事!几年前,我将这段真实经历写进一篇散文。

躺在病床上的祖母不是真的病了,而是老了。鼻孔塞着氧气管,见我来到身前,嗡嗡着说了两三句话,又闭上了眼睛。我一个字也没听清。

五爸和女儿也来了。在祖母身边忙前忙后。

“我也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才拢。”

累得黄皮寡瘦的五爸小声跟我说。五爸是上门女婿,按以前的规矩和逻辑,祖母的事,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我们走出病房,去阳台抽烟,一排排都是病房,其中几个病房的门牌上写着:卒中病房。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病房,感觉有些临终关怀的意思。

加速度路过。

回来的时候,我忍不住看了看祖母病房外面的牌子,松了口气。就是个普通病房。

医生说,祖母需住院半个月。

“你回去吧,今晚上我们在这儿守她。”

五爸将我送到电梯口。

开车回来的路上,日薄西山的祖母的形象一直在我的脑海浮现。

一截枯枝嘎嘎作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快拢绵阳的时候,母亲的电话来了,本以为她要问我些祖母的情况。没想到的是,母亲的这个电话纯粹是为了诉苦,早上,弟妻子将她狠狠训了一顿,说她不是个称职的婆婆,连娃也不帮着带。

“我说了的,绝对不跟他们过了!”

母亲心绪难平,一锤定音。

人人有本难念的经!

老家里,加上母亲,总共五个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夹在中间的弟弟,更不好受。理解母亲,但我更倾向于从弟弟的角度想问题,从家和万事兴的角度处理问题。刚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弟弟有两个女儿。老大不满两岁,老二才三个多月。

开导母亲一番,挂了电话。

挂电话之前,母亲依然有些气冲冲地告诉我,“明天我到你那儿来!”

翌日傍晚,母亲终于来了,她从早上走到晚上。母亲去医院看了看祖母,说五爸还在那里,没人接手。

“嘴上说得好,跑得比谁都快!”

母亲挖苦的是祖母的其余枝枝叶叶,颇有些愤愤不平。

其实,下午的时候五爸已经给我打了电话,要我晚上赶到江油跟他一起给祖母当陪护。

“你过来跟我一起陪到就行,尿不湿我来换,你不用管。”

五爸信誓旦旦,像是为了让我宽心。

为了照顾孩子,早上六点钟才开始睡觉的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他的召唤。

“你千万别去,这种事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你呀!”

母亲声音很大,像在替她的儿子打抱不平。

有了母亲的铺垫,妻子也坚决不许我出门。

站在二十六楼自家的客厅窗前,我又一次望见了德国作家赫塔·米勒描述过的那根黑色的大轴。望见了暮色中支离破碎的平原。望见了日薄西山。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灿烂美丽的黄昏,大地披着金色的袈裟,我独自来到久违的西山公园。说是久违,还真是久违了!以前,住在山下三里村的时候经常来,现在住得更近了,反而没了时间。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忙,为别人忙,为别人活,属于我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哪来的闲情逸致?

物是人非。时间似乎也比原来走得快很多。眨眼,一天过去了;眨眼,一个月过去了;再一眨眼,一年已经过去了。

一切都没变,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西山公园,腊梅正开,花香袭人。

地大物博实在是可笑的比喻和赞美。一个地域,真正有含金量的往往聚集在某个区域,扎堆出现,而不是分散在各个角落。正所谓人以群分物以类聚。就像传说的那些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西山公园除了大名鼎鼎的子云亭,还有郭沫若题名、拥有许多隋唐道教造像的玉女泉,蜀汉名臣蒋琬墓、恭候祠,杨雄读书台、洗墨池,道教圣地西山观。城市的喧闹被那些茂密的枝叶吸掉了一般,行走其中,人就静了,轻松了。漫步徐行,几年前在三里村的那些旧时光也扑面而来,而那时,我感觉最多的还是盎然的古意和古人那份宁静淡泊。

“我们曾经是少数人,但我们大多数留了下来。”

在子云亭,望着日益繁华的绵阳城,赫塔·米勒简洁、深刻的话语再次浮现于脑海,这句话,在今日也依然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增强我披荆斩棘的信念。这个了不起的德国作家的很多话我都能倒背如流。倒背如流并不是因为记性好,而是因为感同身受。

也是她,教会我如何通过陌生化的语言将沉重的现实隐藏在文字的背面,而不是单刀直入。就像在公园的一片茂密松林里,我看到去年一场强风留下的痕迹,它们弯曲着、倾斜着,松树本身不会长成这个样子,是风,去年的那场强风。

顽固的松林,仿佛还活在那场风里。

我暗暗问自己:是否,你还活在你的梦里?

是的,我还活在我的梦里,活在人群背面,活在纸上,只是渐渐力不从心。

缤纷的琐事就像一场鹅毛大雪,前赴后继地落进了我的生活。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就像妻子一度饱和、失控的衣柜,只嫌少,不恨多……

日薄西山了,浓浓的暮色水一样涌向辽阔和寂静,淹没了西山公园的芸芸草木,淹没了我的一小块难得的闲暇时光,也淹没了那些在大地上微微喘息着颤抖着黯淡着的古老记忆。

“我想着在我心里昂扬的玫瑰,想着无用的灵魂像一个筛孔,但是拥有者询问着:谁会得势占上风……”

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

黎明与末日,都在枝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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