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冉
(河北省文联)
所谓文人画,也叫士夫画,是中国画的一种,泛指中国封建社会中文人、士大夫所作之画。在中国绘画史上,有三个高峰,一是宋代的院体画,一是清代的大写意画,另一个就是元代的文人画。元代文人画在中国绘画史上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这期间产生了一大批优秀的文人画家,他们创作出了大量的优秀作品和传世的经典之作。从某种意义上讲,正是元代的文人画把民族审美提高到一个新的高度,成为元代美术成就的集中体现,并对整个中国美术的发展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尤其是“元四家” 赵孟頫、吴镇、黄公望、王蒙以及倪瓒等人的创作情感和美学思想,业已成为一代代艺术追求者的精神营养。为此,本文试图分析他们的美学思想之形成,来揭示传承与发扬民族文化和光大人文精神的重要性。
元代是中国封建历史上一个特殊的时期,少数民族第一次全面统治中原。
以草原游牧民族文化精神为主的蒙古帝国,在其统一大江南北的过程中,对中国传统儒家文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也使得传统知识分子的现实境遇和生存状态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宋末政治、文化的凋敝中走过来的文人,在新朝建立之后,不但深受丧国之痛,甚至连重振旗鼓的机会都没有,转眼间沦为元代社会的最底层。元朝大搞民族分化,将社会共分为四个等级:蒙古人为第一等,色目人(包括吐蕃、畏兀儿等民族)为第二等,汉人为第三等(金统治下的汉人),南人为第四等(南宋统治下的汉人)。南人杀死蒙古人和色目人偿命,而蒙古人杀死南人只按杀死奴隶处理,只需要赔几头牲口。特别是元代废除了自隋代以来实行的长达七十年之久的科举制度,使汉人特别是南人基本上没有“入仕”做官的机会,就算能做官也做不到太高。因而在宋末时期地位极高的汉儒或者说文化人,一下子被纳入了最末等。“九儒十丐”,文人的地位一落千丈,几乎到了历朝历代的最低等,仅仅高于乞丐这个身份。文人的政治地位,从国家机构之主体瞬间滑落为山林隐士,“学而优则仕”的人生理想突然破灭,不免心生悲凉之感。那些从小读四书五经的读书人,如今没有了用武之地,怎么受得了呢?所以,对其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创伤,甚至是毁灭性的打击。在这种时代变迁和文化背景的影响下,许多知识分子或者说文化精英开始无可奈何地悲愤、幽怨甚至是颓废和没落,只得画一些画或者写一些小曲来排解苦闷和维持生活,因此,元代的“文人画”和“散曲”得到了迅速发展并且盛行于世。
特别是在元代成长起来的画家们,其在改朝换代中经历云霄谷底之变,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的心境和处世态度倾注到画作之中,因而形成了一种风尚或者风格。
在这个时代和社会背景的影响下,赵孟頫无疑是新兴起来的“文人画”中最杰出的代表人物。赵孟頫是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秦王赵德芳嫡派子孙,可见他对元代取代宋代是多么的憎恨,虽然后来他出于政治的考虑做了官,但他从骨子里是“叛逆”的,后辞官回家,潜心研究书画,提出“作画贵有古意”的主张,扭转了北宋以来古风渐湮的画坛颓势,使绘画从工艳琐细之风转向质朴自然。还提出以“云山为师”的口号,强调了画家的写实基本功与实践技巧,克服“墨戏”的陋习。“书画本来同”,亦是将书法入画,使绘画的文人气质更为浓烈,并推进到一个新的境界。赵孟頫的“复古”、以“山水为师”,都是对元代政治的反叛,用寄情于山水的“循世”思想隐喻对现实的不满。元代“文人画”另一杰出代表吴镇,禀性孤傲,终生不仕,从不与权势者往来,从其题骷髅辞《调寄·沁园春》对蝇利蜗名之徒的讽刺中可见他的处世之道:“……古今多少风流,想蝇利蜗名几到头,看昨日他非,今朝我是,三回拜相,两度封侯,采菊篱边,种瓜圃内,都只到邙山一土丘。”他擅长画松、竹,可见吴镇这种孤高、耿直,虽“势力不能夺”的个性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是多么的强烈。
除了时代翻天覆地的沧桑巨变给元代文人画带来蓬勃生机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一代画家们对历代传统文人画的沿袭、传承与发扬光大。
文人画的由来可以追溯到汉代,张衡、蔡邕皆有画名。画品虽不传世但是典籍皆有所记载。魏晋南北朝时期,姚最的“不学为人,自娱而已”成为文人画的中心论调,使历代文人将其尊为绘画的宗旨。宗炳以山水明志,“澄怀观道,卧以游之”,充分体现了文人自娱的心态。 唐代诗歌盛行,大诗人王维以诗入画,他的绘画作品成为后世文人画家的范本。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蔚然成风,代代相传。宋代以前,中国绘画已经得到显著的发展,出现了“三家山水”和“徐黄体异”的花鸟画。
元代文人画能够成熟,与前期文人画家的探索密不可分。首先要说的是唐代的王维。从文人画的文学性方面来讲,王维是文人画的鼻祖。王维隐居山林以后,体现着他的艺术观念和审美情趣的水墨画,具有了更鲜明的文人画特色。他提出“诗画一体”的理论,有力地推动了绘画内涵的文学化;第二个要说的就是宋代的苏轼。苏轼绘画反对“为行所累”,有句诗写道“论画贵形似,见于儿童邻”。这句话对于文人画发展的影响是巨大的,他强调绘画要表达心性,主张传神,是神似而不是形似。苏轼画竹,往往从地上直升到画幅顶部,人家问他:“何不逐节分画?”他回答道:“竹生时何尝是逐节生的?”苏轼在任杭州通判时,有一次坐于大堂之上,一时画兴勃发,而书案上没有墨只有朱砂,便随手拿朱砂当作墨画起了竹。后来有人问他:“世间只有绿竹,哪来朱竹?”苏轼说:“世间无墨竹,既可以用墨画,何尝不可以用朱画!”据说由于他的首创,后来文人画中便流行画朱竹了,而苏轼从此被后人尊为朱竹鼻祖。苏轼画朱竹,正体现了他不重形似的绘画主张,这种远大而独到的艺术主张,也成为后来士大夫尤其元代文人画“逸笔草草,聊以自娱,非求人赏”的艺术原理的发源。苏轼提出这种理论的可贵之处或者贡献在于,他对文人画作了新的注解。当时绘画的主流是院体画,院体画已经确立了一套自己的审美标准。不论绘画者还是欣赏者都持有这个标准,而文人画的审美标准还没有确立起来,艺术形态也没有确定。所以他们斥责文人画是随意而为之的另类,一种士大夫们“业余”水平的“隶家画”。在这种背景下,苏轼的理论对于文人画的发展,以至到元代文人画的兴盛,起到开风气之先的作用。
受前辈画家的艺术熏陶和影响,元初时期,以赵孟頫、高克恭等为代表的文人画家提倡复古,回归唐和北宋的传统,主张以书法笔意入画,因此开出重气韵、轻格律,注重主观抒情的元画风气。到了元代中晚期,黄公望、王蒙、倪瓒、吴镇及朱德润等画家,弘扬文人画风气,以寄兴托志的写意画为旨,推动画坛的发展,反映消极避世思想的隐逸山水和象征清高坚贞人格精神的梅、兰、竹、菊、松、石等题材,一时大行其道,广为流行。其代表人物倪瓒就有一段具有代表意义的文人画论:“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或涂抹久之,他人视以为麻为芦,仆亦不能强辩为竹,真没奈览者何。” (倪瓒:《题为张以中画竹》)文人山水画的典范风格由此形成。倪瓒早期博采众长,对苏轼、文同、宋徽宗、马远、夏珪等人都有所取法。他提出“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和“聊以写胸中逸气耳”,都是对历史传统上的文人画的继承和弘扬。
宗教在某种程度上是绝对精神的一种形态,黑格尔认为宗教与哲学的内容相等同,不同的无非是形态:在宗教上为表象,在哲学上为概念。
在元代,统治者对汉区老百姓实行苛政,但在宗教信仰上却采取了比较宽松自由的政策。随着“三教合一”思想的兴起,传统的儒、道、释交融转变为理学、道教与禅宗的融合。元代的士大夫文人都深受“三教合一”思想的影响,“元四家”的绘画美学思想中也表现了对三教合一思想的沿袭和继承。道家所推崇的清心寡欲、顺其自然、宁静淡泊的境界和为人处世的态度,成为当时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
全真教就是主张三教合一的教派,被尊为元代画坛四家之首的黄公望,是全真教派的道士,号一峰道人,又号大痴道人。初入道时,黄公望仍杂有尘俗之心、官宦之念,对于炼命修性之事不甚尽力。但两次为吏反招牢狱之灾后,便弃凡心于尘世、修性命于市朝,放言“闻说至人求道远,丹砂原不在天涯”。又说:“安心定意,固养神气,行持不可缺乏,不可执着。”(见《藏外道书·第四册》)他入道退隐后全身心寄情笔墨之趣、专心性命双修,于晚年时完成心中道境描画之巨作《富春山居图》而青史留名,他的山水画理论《写山水诀》,以及其绘画中所体现的全真思想和反映出的道教“体悟自性”的思维,无一不是宗教哲学思想影响的结果。吴镇亦是一位道家,号梅花道人,尝署梅道人。他早年在村塾教书,后从柳天骥研习“天人性命之学”,后隐居,以为人算卦卖卜为生。他经常去魏塘镇大胜、景德、慈云寺与僧人谈经论佛、吟诗作画。吴镇与可行、松严和尚、竹叟、古泉讲师都私交甚厚。他无论是画山、树、水,还是画船、渔父、房屋,无论是近景,还是远景,均仿佛沐浴在水中,致使远方的景物更有千里之遥,营造了一种凄清、幽旷、寂寥的艺术氛围,充满了禅意。倪瓒也是融合三教思想的绘画大师,他的《良常张先生像赞》有云:“诵诗读书,佩先师之格言;登山临水,得旷世之乐全;非仕非隐,其几其天。云不雨而长润,玉虽工而匪镌。其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者欤!”直接表达出了对于“据于儒,依于老,逃于禅”人生境界的崇尚。倪瓒美学所呈示出的三教合一思想正是有元一代整体艺术观念的特征之一。以儒学为据,他在艺术活动中寄寓了高洁的文人情致;以老庄道学为依托,他的艺术创作超越了法度规矩的束缚,充满了对自由的追求;而逃于“实参实悟”“明心见性”的禅宗,则使他的艺术观念表现出对日常生活的审美倾向和于琴书诗画之间自娱自适的人生情怀。也正是因为三教思想的共同作用,使得倪瓒这样的元代艺术家们超越了传统艺术观念的审美规范,显示出简、清、静、淡、空、清淡,烟霭微茫,远景空明。“元四家”的杰出代表画家王蒙在元末一度担任过官职,不久,大规模的反元农民起义爆发,天下沸腾,便弃官隐居于临平黄鹤山(在今浙江余杭县临平镇)中。朱元璋建立明朝之后,王蒙在洪武年曾出任泰安知州,并与当朝宰相胡惟庸有交往,后因为受到胡惟庸案件牵连被捕,死在狱中。他有着强烈的宗教情怀,“隐居山水”成为他最为鲜明的艺术个性,以“层巅拳律摩苍穹,咫尺可论千万重”为特色,突显出传统的儒家思想和“隐居”的道家思想以及“虚静空”的禅意,全力致力于文学与艺术的广袤之地上,在哲学思想的浸润下,建立起自己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