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雁呢喃
塘河路快俢到家了,他们说。沿着塘河走走吧,他们又说。这正是我想的。
这是暮春的一个午后,雨有点儿大,古驿道的尘埃,一点点被洗去。她宽了。用青砖铺的路,有点陌生。那些如虹的新桥,站在河对岸,在镜子里梳妆打扮的水杉,眼前的蔬菜大棚,和田里挂满红绿青紫的桑,开满白花的柑橘,都是新人。
那时的田里,这时,该是结籽的油菜,大人收割麦子,孩子们在田头跑着,吹着麦哨当鬼叫。
是不是这春天的雨落着落着,清澈的水流就回来了?叠叠的莲叶,从塘河头开始蔓延,托起一朵朵白莲花的娇羞,仿佛是奶奶口中的传说,温州鼓词的一个开篇,三十里荷塘的序曲,又重新开始了。
我的塘河是轮船汽笛的呼唤,如一列绿皮火车,带我回到炊烟袅袅的村庄。塘河的臂弯一直伸进小小的村落,家的前门,后门。
那时的我们,是河流里的一朵朵女孩、一粒粒男孩。河湾里菱角曾绿了我们的眼睛,丹凤眼的水浮莲,笨笨的虾,一闪一闪的白小鬼,背着房子在水里行走的螺,都是我们读过的童话。
苦楝,木槿,乌桕……我是一路喊着植物的名字回去的。这些和我说过话,招过手,做过梦的植物,依旧站在河边,等我一一叫出她们的真名。
此刻,我听见她们喊我的乳名,她们用的是方言。有泥土的芬芳、稻花的香,带着流水的腔调,给我讲故事。
说我用木木的果子转过陀螺,用桉树的落花串过项链,给草取过名字,站在三月碧的树下,等树枝一根一根落下,用青园篱的种子孵过小鸡。
最后一次是坐着小河轮离开的。
沿着塘河回家,一路上遇见三条船。
一条好像来自西湖,她戴着花帽子,一身金装,装着马达。
一条泊在唐诗里,橹桨的歌声已经化成一船清澈的记忆,渐渐沉没,时光成土,在船舷上开出一朵蓝色的故事。
一条从远处欸乃而来、穿过桥洞,咿呀咿呀地远去了。是河满溜儿,还是单万艚?
一两声蛙鼓,移开我凝视小船的视线。水墨的塘河边,那是用大笔涂抹淡绿渲染的水田,蔓延到目之所及。
细笔勾勒的田埂,是一张网。我甘心做那只散步的白鸟,放弃飞翔的翅膀。
插秧机前进着,填补一些空白。那时,面对田地,我曾躬身,用十指弹奏。汗水是跌落的颤音,双脚倒退成柔美的和弦。小禾苗闪着绿眼睛,悄悄地说,倒退也是前进。
沿着塘河回家,走过重修过的栏杆桥,过鸣山,渐渐宽阔的水流,穿过加固后的十八间的老桥。在桥上我们撑着一把红雨伞,来回走着,这边是白墙乌瓦的村落,那边是蓬蓬勃勃的荷塘。
一路上,我们找回挂在叶片上的水滴,找回鸡叫和狗吠,找回丢失的蛙声和鸟鸣。
最后,一座断桥拦住了回乡的路。故乡的那缕炊烟,没有影子。
而地头的棉菜,已经开出了一朵一朵的小黄花。
沿着塘河回家,目光总是被田野捕捉。每一棵禾苗,都是亲人;每一声蛙鼓,都漾起一朵涟漪;每一条田埂,都扬起手臂。
耳边的风声,是犁铧,翻起留在泥土中的记忆。
目光和田野相遇,仿佛阡陌中的鹭鸟,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脚步踩出细碎的声响,喂不饱饥饿的耳朵。
沿着塘河回家,家在河的那边,在桥的那边,在流水的歌声里,在炊烟升起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