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伍永恒
一头老水牛,斜躺在碉楼的阴影里,斜躺在一块坚硬的时光之上。一群麻雀,在天空的掩护下,黄叶般洒落。
从楼顶一枪眼钻入,又从另一枪眼钻出的,是昨日来过的那只么?
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锁住了几许阴晴雨雪?锁住了几度离合悲欢?锁住了几多爱恨情仇?
不必说天灾。不必说兵燹。不必说匪患。
最让我凝神的是:碉楼前那片小竹林,风吹过,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像有些人,从远方,匆匆归来。
又像有些人,从这里,悄悄离去……
七月的傍晚,日头下沉,海风柔软。
一只小船被拴在岸边,像往事,在摇摇晃晃。
波浪不急不慢,悄悄地把沙滩上一些脚印,连同白日的记忆,都一一抚平了。
几只小蟛蜞,偷偷地从海里爬了上来。
这些胆小怕事的精灵呀!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打开自己,可以恣意纵横捭阖了。
今夜,它们是这海边的王!
风声渐紧,此刻的我,仿佛不远处那一幢寂寞的碉楼。它的等待,被无边的夕光,一再拉长……
三只八哥飞来,一群鸽子飞走。
阳光有条不紊。自民国吹来的风,从不晚点。银号改作了茶楼,当铺变成了杂货店。
江山易改,世事难测。能读懂光阴的,唯有那只姗姗来迟的猫。
岁月是一本正经。
教堂尚在,耶稣已老。为了一个契约,一棵棕榈就这样固执地站成了一树的永恒。
骑楼下,蜷坐在老藤椅上的那个人啊,似睡非睡。
等待的海市蜃楼尚未出现,可手上夹着的香烟,已越烧越短了——
入夜,碉楼前的打谷场上,父亲在抽旱烟,母亲在掰豆种,孩子们在嬉戏追逐……
老祖母在为怀里的孙儿,摇着大葵扇。
一盏萤火绕过了几个草垛,偷偷地,滑进瓜地里去了。
偶尔,有一阵凉风吹过,惊起了一树熟睡的鸟雀。
这样的夜晚,虫鸣干净,月光是廉价的。
这样的夜晚,像一条温驯的小狗。它蜷缩在老祖父的竹椅子底下,幸福得,始终不说一句话。
从前的冈宁墟,而今的鹅城。
仿古的城门,关不住自北洋年间飘来的腥风血雨。
江水挨城而过。
吊儿郎当的乌篷船上,疍家在吆喝卖鱼,大的十元一条,小的五元一袋。
岸边上的一幢黑碉楼,伫立百年了,已疲倦得再也不能让子弹飞。
大街上,穿古装的兵勇,有的在大声吆喝,有的在大碗喝酒,有的在大块吃肉……
一骑骑红尘(车辆)飞驰而来。
他们都可能是为了一个卖官鬻爵的故事,在六百里加急——
两小时的汽车颠簸,外加半小时的小船眩晕之后,我把自己安顿在这座迷人的岛屿。
海欲静而风不止,波浪一浪高于一浪。
海水冲上沙滩后,都安静地退回去了。它们有屡败屡战的激情,也能坦然接受屡战屡败的命运。
背后的群山,草木葱茏,怪石隐约。那是海盗张宝仔藏宝的传说。如真似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目光所尽处,水天相接,波诡云谲。几只海鸟为了生活还在来回奔忙。
浪高一尺,鸟高一丈。
风大浪急,哪里才是它们真实的靠山?
久在这座岛屿,我真想把眼前的一切都据为己有。可惜我有海盗的豪情,却只有良民的宿命。
到寺庙来的人,看风景的总比烧香的多。
梵音氤氲,香雾缭绕。
功德箱虚怀若谷,功德簿敞开了心扉。
一切欲望,都在木鱼的敲打中,渐渐地露出了底色。
我是凡胎俗子,也积德向善。
从不相信什么前生来世,也不奢望什么荣华富贵了。
一辈子只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在这里,我没什么可种了。如果一定要种的话,那就种下我身上的意外吧。
蝉声落地,几棵乌桕树一直在坚持着各自的红。
小路惊慌,拐个弯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半山腰的寺庙,饱经风霜。游人进进出出,或烧香叩头、或合十祈祷。谁心中有佛,谁便是自己的神仙。
在那更高的山顶,草木稀疏,有几棵相思树悄悄地爬上去了,后面的松树林也跟着迈开了脚步。它们像这漫山遍野的红男绿女,都有占山为王的盘算,却没有落草为寇的胆量。
山风吹拂,无边无际的灌木丛,仿佛此刻的我,心旌摇荡。
又像我,把积攒了多年的喘息,毫无保留地交还给这连绵起伏的群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