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丽
一
董小艺和李明一第一次约会选择在一个暧昧的地方,一家名叫知音的歌厅。
与李明一相识,是董小艺大学同学文丽介绍的。
文丽是个绝对信奉只恋爱不结婚的女孩子。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她说她最大的一单生意是她为一家叫金缘的房地产做的企业宣传。金缘总经理叫李明一,人称儒商,毕业于某财经大学。文丽去他办公室谈合作意向,见他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阴阳八卦图案的黑色笔筒,便开始讲起了关于阴阳八卦学,继而讲起对易经的理解。把她对玄学一知半解全部应用上,居然获得李明一的好感,继而她又讲了自己如何在大街上见到乞讨的,随时都会给上一点钱,她说:“李总,有一次路过火车站,一个老太太对我说,火车票和钱都被小偷偷去,自己没法回家了,我就拿出车票等值的三百块钱,给了她。等我第二天路过那里,那个老太太还在以同样的方式向路人讨要。那老太太看见我,把脸别过。我就想,心到佛知吧。”她的一番话获得了李明一的频频赞赏,没等她的策划案完成,他就给了文丽一张数目不小的支票。从此李明一的广告宣传都交给了文丽来做。文丽所在的广告公司也因此提拔文丽做了总经理助理。有了很高的年薪。
文丽说小艺一生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她煞有介事地推算着小艺的生辰八字。然后在那本被她翻旧了的《易经入门》里找寻她生命的踪迹。她说:“董小艺,你面相文静,如大家闺秀。你命有天厨,会吃国家俸禄的,一生衣食无忧。可是你命犯孤辰。真是奇怪,男怕犯孤辰,女怕犯寡宿,你怎么倒过来了。你的爱情婚姻不顺,晚年孤寂,你占了男人命格,你犯的是哪门呢?”董小艺就点着她的额头说:“精神病,我本来就不信命,你神神叨叨,像个老巫婆,看谁敢娶你。”文丽一会儿又大呼小叫说:“我的天,董小艺,你完了,你还要老少恋啊!”董小艺笑道:“难不成我还要和那些大牌女明星一样,迷上姐弟恋,找一个十几岁的小弟弟?”文丽用笔杵着下巴说:“那倒不是,你未来的恋人将是一个大你十岁左右的离异男人。这个男人命带金舆,是个富贵男人。”她神秘的样子令小艺感到好笑。她又惊住,好一会儿才说:“我的老天啊小艺,你命中还有一个神煞吊客,很厉害,不是灾祸就是奇运。”却又说道:“不过我还看不清楚,以后跟你说。”小艺全然不理会她的所谓八卦,后来,有一点被她说中,小艺与大自己十岁的李明一成为恋人。
小艺从事群众文艺工作。她从小就被当兵的父母送到沿海跟着外祖母生活。直到十七岁考上父母所在地的大学,才回到父母身边。在她眼里,除了对父母敬畏之外,会看着两个当兵的哥哥与父母有说有笑,而自己默默不语。她有着自怨自艾的恋父情结,当她遇到李明一的时候,这一点就显露出来。
小艺与文丽合租一间公寓。夜晚文丽看着面前的一摞关于风水命运的书,兴奋地在想象中描绘着周易给她带来的梦幻。转而她又狐疑地说:“李明一有个漂亮老婆叫张雪嫣,也是一家房地产分公司的老总,他们不知道为什么离婚了,据说他十多年没有找过女人,和他离婚的老婆住在那座大房子里。他老婆怎么不离家呢?”小艺就笑着说:“那你算一下呗,他们为什么还住在一起?”文丽说:“我也纠结,觉得不可思议。”
李明一走进歌厅的时候,小艺正拿着麦克风心不在焉却又紧张地望着门口,直到他走入视线。他38岁,身高足有180,属于他这个年龄很标准的身材。见他进来,小艺把麦克放下,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他,他也目不转睛看着小艺,然后轻轻坐在她身边,歪着头,还是目不转睛看着董小艺,小艺发现他的眼睛居然很大,很好看,但目光里有些忧郁。他属于那种典型的国字脸,皮肤略黑,有着温和的眼睛和坚毅的嘴角。小艺有些不好意思笑着,用手轻轻推转他的脸,他执拗还是转过来目不转睛看着她。他们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儿。他伸出手把小艺从沙发上拽起来,她以为他要和她跳舞,可是他忽然把小艺抱了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他把头伏在小艺白色的连衣裙上,她看不清楚他的脸,等他把小艺放下来,小艺看到他眼里充满泪水。他把小艺揽在怀中。小艺知道,她死定了,她和这个男人今生今世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眼泪让小艺有些迷惑,更多的是感觉他的感情有些复杂。小艺认为李明一此刻是爱自己的。然后小艺这个被邻居从小就作为传统女孩楷模,看见男生就脸红的大女孩,如一条蛇,缠在了李明一身上,纠缠了他。他就搂着她的腰,抱着她,放在沙发上,轻轻抚摸着她,撩起她的长裙,眼睛闭上,进入了她。她正热烈要迎合他,他却只有短瞬的几秒钟,他居然笑了一声,说了一句:“受不了。”把她的裙子整理好。“董小艺,小艺,这个名字真好。”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眼睛却看着别处,有了些不自然。小艺红着脸低着头,有点后悔自己太主动,怕他认为自己轻浮。这样过了好久。他问:“小艺你谈过恋爱吗?”小艺说:“是的。他是我的大学同学,毕业就分手了。”他看着董小艺,似有怜爱。董小艺心里知道,她之所以对李明一有着天然的亲近,除了喜欢他,还因为他与初恋男友长得太像了。
二
接下来的几天,李明一没了动静。董小艺主动给他打了电话。他问:“是哪一位?”“我是董小艺。”那边笑着“哦”了一声。接着试探说:“我是不是要给你买礼物啊?”小艺愣住了,没说话。挂了电话。接下来几天仍然没有动静。小艺又打过去。她内心羞涩,却鼓足勇气故意叫他:“老公,你很忙吗?”那边李明一支吾着:“忙,过几天请你,不要叫老公,等我想了,就会去找你。”董小艺觉得有些羞愧,李明一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她是认真要和他谈恋爱的啊。李明一好像不太想见董小艺。下班回来的董小艺坐在沙发上,等文丽回来。文丽却打电话说有人请吃饭,不要等她。小艺拉开冰箱,找了几片面包,就着一瓶牛奶当晚餐。很晚文丽才回来。文丽是被一个高大男人背了进来,那个男人文丽说起过,死了老婆,是一个农村出来的包工头,长得憨厚,少了一颗门牙,文丽曾让他去镶嵌,他却说没人理会不要紧。她叽叽咯咯笑着:“大山,这是董小艺,我的闺密。”大山就问:“什么是闺密?”文丽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说:“傻瓜,说了你也不懂。”她让大山把手里的餐盒递给了小艺说:“我要是不在啊,你就对付,赶紧吃吧,你把我那睡衣洗了没啊?”旋即看到了凉台上正晾着她的睡衣,就走过去,当着他们的面脱光换上了。大山当着小艺的面吻着文丽,一条大长腿盘在文丽的腰部。眨着浓密黄色睫毛的眼睛不时盯着小艺看。然后他们去卧室,他们半开着门,发出声音做爱,伴随着他高声的叫喊结束。小艺羞愧难当,也充满惊恐。她把自己捂在被子里,挨过漫长的时间。大山走了,她拉过文丽说:“你要死吗?你找不到男人了吗?你就会那点动物行为了吗?”文丽说:“大山很男人,我喜欢。他在我眼里是个简单的男人,他为我什么都舍得。他喜欢我,我们做爱如同吃饭一样平常啊。”接着她拿出一根细长的韩国爱喜烟抽了起来,房间里有了淡淡的薄荷香味,她说:“小艺,我妈进了养老院。我爸他抛弃了我妈,当年他是个穷光蛋,像哈巴狗一样追求我妈,我妈那时候是大学教师,有的是人追。如今她老了,得了脑血栓,变成了老年痴呆。我爸他都快六十岁了,跟我妈离了婚和一个三十八岁的小妖精好上了,把我妈天天按在椅子上,时间长了,腿部肌肉萎缩,路都不会走了。他一天就在她面前放点面包,饿不死就行。现在他把我妈送进了敬老院,更自由了。他那点做包工头子赚来的钱,我们都没花到,全给了那个小妖精。我最恨他,但我是他的女儿,就要找一个和他一样的男人,我要先享受一下自由的快乐。以后我嫁人,要带上我妈,我爱不爱那个男人,另当别论,只要他喜欢我一点点就够。”小艺说:“文丽,你长得漂亮,认真找一个男人结婚吧,别不着调。”文丽笑着说:“浪漫的小姐啊,爱情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妖精,魅惑人。咱们上学的时候,教写作的老师说过一句很哲理的话,我记住了:爱情属于生命,不属于生活。小艺,生活很现实,没那么浪漫,情感是经不住生活推敲的,你最好醒醒。你和你的前男友山盟海誓又怎么样,他不也追求门当户对,移情别恋了吗?”她看了小艺一眼,突然又说:“对不起,小艺,我不是故意要揭你的伤疤,男人和女人就是异性相吸,哪有那么多爱情,更不要有什么思想,简单就好。”此时,董小艺倒觉得文丽是一个哲人,道理简单,实践果决。不一样的人生,就会有不一样的生命感受。文丽又凑到小艺面前问:“你和李明一怎么样?”小艺说:“他把我当成情人,而不是爱人。”文丽点着小艺的头说:“你呀,典型的文学小青年,书呆子,情人和爱人有什么分别吗?死认真。去找他吧,他绝对是个好人,看你造化了。”小艺想自己不需要什么造化,自己虽不漂亮但长得也不丑,有才华,又不是嫁不出去,干嘛非得和那个大自己接近十岁的男人纠缠。
三
文丽痴狂地研究易经的时候,小艺上网听歌。听够了,她就去一个同域聊天室解闷。她起了网名叫知音,一个叫成功儒商的点击她。他们聊了下去。
“你好,请问你是做什么的?”儒商问。聊天室里很多职业和名字都是虚拟的。小艺随便说了一个职业:“我是教师,你呢?”对方说:“我是做房地产的。”“是老板吗?”“算是吧。”接着对方又问:“你漂亮吗?”小艺回答:“一般。”
小艺叫文丽过来。她说:“文丽,我猜测这个儒商是李明一。”文丽趴在电脑屏上看了一会说:“真有点像,不过,李明一那么大老板,忙都忙不过来,怎么会到这里聊天呢?”小艺就说,我有办法知道是不是他。也许是小艺的语言很文学,很准确,又很唯美。那边的儒商就说他第一次遇到这么谈得来的聊友。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聊得更加投机。
聊天大约持续了几个月。几乎每晚都聊,后来小艺说,自己是收藏家,喜欢收藏各式的笔筒。儒商就说自己有一个去南方淘的阴阳八卦图的笔筒,希望有机会送给小艺。小艺就证实了对方是李明一。文丽点着小艺的头说:“想不到你狡猾大大的,和他聊吧,在这里也会相互了解的。”李明一的登录号在第一次与小艺对话的时候她就记住了。小艺每次都变换着着网名,每次李明一都会准确无误找到她。而且他不止一次猜测小艺非常漂亮。
李明一聊起他许多感悟,比如,做人要善良,善恶有因果报应,福祸无门,唯有自招之类。他对爱情态度就是真爱只有一次。他后来坦白说,在聊天室,他遇到的最好的对手,就是小艺了。在小艺假装别人和他聊起对人生、对爱情的同样感悟后,他真诚说自己到这里聊天就是想释放一下压抑,他说:“我很忧郁。”小艺看到这几个字,觉得沉重起来。他说他有一个漂亮的妻子,她做了男人不能忍受的事情。小艺在那边气愤地说:“怎么不离开她?”他说结婚的时候就承诺会永远对她好。他说当年看到妻子后就疯狂爱上了她。后来知道,她已经有了恋人,并且在一起同居。那时候李明一24岁,那个漂亮女孩20岁。但她居然嫁给了李明一。那时候他每天骑着自行车接她上下班,每天都把自己精心缝制的棉垫放在后座上,怕硌着她。两年后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一个房地产老板疯狂追求她,成为她的情人,她提出了离婚。李明一说:“我把全部的爱都给了她,此后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住进心里……”
李明一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聊天室找小艺。他们仿佛成了知音,无话不说。每次聊完,小艺就会很惆怅,网络的虚拟让李明一变得真实坦诚,隔着屏幕,想象的空间很大,李明一每天快乐的事情就是到这里找小艺聊天。小艺觉得李明一这样是对自己的无视,后来终于有一天小艺忍不住打电话告诉李明一:“和你聊天的那个人是我。”李明一在电话那头沉默一会儿笑了,说:“我们有缘分。”小艺想或许李明一期待在那里能找到传统有文化素质又有张雪嫣那样美丽容貌的女人吧。
以后的日子里,偶尔见面时,小艺从李明一看自己的眼神中,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了热情。随着时间推移,李明一有点喜欢这个有着浪漫情怀有些单纯的女孩。后来那个聊天室关闭了。小艺也不再到那里去堵截李明一,李明一或许也找寻累了,他开始每天都给小艺打电话,即使没有话题也会简单通话。在很长的时间里,李明一似乎习惯了这种交流,很少主动约会小艺见面。小艺听着他温和的声音,无数次想象着他们终会在一个时刻再次相拥。李明一近40岁的生命历程中,还真的再也没有遇到如小艺一样傻傻地爱他的女孩,而他的心底那个爱情之梦仿佛渐行渐远。他在对佛教和禅学进行了一番学习之后,决意不再执着于感情,甚至在电话里总是对小艺说,要看破放下。小艺问他:“哥,你看破放下了吗?”他会笑一声说:“有你搅合着,我怎么放下呢?”小艺听到这话,心里会有一些甜蜜和满足,尽管李明一对她还是淡淡的。
四
小艺辅导合唱团准备参加全市歌唱节的演出。合唱的歌声轰鸣,加上人声嘈杂,小艺没有听到手机铃声,等到结束走出演播厅,小艺看到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李明一打来的。附带一条信息:“你在做什么不接电话,我要杀了你。”气急败坏,不像李明一的性格,看来事情急切。
小艺选了一家饺子馆,要了两盘饺子和两个菜。看着十几天未见,满脸憔悴的李明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李明一未动筷子,他皱着眉头说:“她被人打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小艺反应了一下,知道他说的那个她应该是张雪嫣。就问:“她被谁打了?”李明一说:“被她的情人。”小艺问。“为什么打她?”李明一看了小艺一眼说:“她又跟了别人。”小艺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知道这个离婚的男人,为什么还关心着前妻的事情,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同居在一起。李明一拉住小艺的手,眼睛里是深度的忧郁。他说:“小艺,从前我曾想到过自杀,曾经拿着斧子去找他的情人想同归于尽,可是后来想,我不能死,还有儿子。”小艺说:“她值得吗?你的生命就那么贱吗?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的爱就那么没有原则吗?”看小艺有些生气,李明一欲言又止,还是说:“她很少在家里住,只是偶尔早上回家吃饭。她吃惯了我做的饭。”小艺说:“那算什么啊,她还有脸吃你做的饭,你还做给她吃,真不可思议。”李明一说:“她刚出轨的时候,我都疯了,夜里不停拨打她的手机,直到她的手机没了声音,那时候我就如一头困兽。有一次我掐住她的脖子。她就说你掐死我吧,我也不想活了。我怎么能下得去手。她去会情人我就一遍遍打电话让她回家管孩子。可是她每次关掉了手机,多少天不见踪影。”小艺气愤地说:“什么女人啊,就是长得像天仙又怎样?李明一,现在你既然离婚了,就应该分开,为什么还在一起呢?就算有过承诺,可是她已经不是你的人了。”李明一说:“小艺,她不经常回家,回家了就是犯了神经性头疼,呕吐,她已经习惯了我照顾她。甚至她晚上出去会情人,我都要去送她。我不愿意离开她,愿意见到她。从前对她是怨恨,现在觉得既然她不爱我,让她寻找幸福去吧。”这次见面后,小艺发现了李明一让人说不清楚的一面。
李明一仿佛没有什么朋友,尤其是没有男性朋友,他只有几个工商税务的朋友。从那一天起,小艺就觉得自己仿佛前世欠他的,常对李明一说:“哥,你在我眼里是最棒的。很优秀的,有几个能把生意做得这么好,你是奇才。”小艺给了李明一人生的一丝温暖和男人的尊严。但是李明一仿佛已经用尽了爱情,总是懒散无关痛痒地与小艺进行拉锯式的恋爱。有时又不像恋爱,只是把小艺当成一个说话的朋友。他每天都给小艺打电话,就是不怎么见她。小艺觉得李明一除了向她倾诉外,再也没有别的。小艺第一次跟李明一提出不要交往了,她认为长痛不如短痛。
她不再接李明一的电话。文丽回家说:“你们怎么了?李明一打电话问我你为什么不接他电话,在做什么,你们闹矛盾了吗?怎么像小孩子啊。”小艺说:“李明一压根就不在乎我的,他的前老婆才是他的最爱。”文丽说:“小艺,给李明一些时间吧,他会改变的,他是个好人。”
五
李明一是好人很快得到了验证。小艺和文丽去参加一个企业宣传周活动,在另一个展厅看见李明一正参加一个孤独症孩子的画展,他当场给了这个孤独症孩子学校的老师二万元钱,说要学校填充一些教学设备。还要资助其中一个有好转的女孩,一直到她能上大学。他还对校长说不要报道他的资助行为。看到小艺和文丽他就说:“你们俩来买几幅孩子的画吧,孩子们画得不错。”
过了半个月,李明一给小艺发了信息:“没有你生命就没有意义。”小艺就原谅了他。也是因为这句话,小艺对他的爱情坚守了很多年。
再后来小艺上班就翻看电话记录,如果没有李明一来电,就会很失望。
和李明一熟悉了,便无话不说了。有时候小艺也很调皮,就会逗他说:“哥,你喜欢我吗?”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说:“很喜欢。”她就进一步问:“是爱吗?”他就会笑一声说:“不要贪嗔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搞得小艺迷糊。小艺称呼他老公,李明一却说:“小艺,不要叫老公,我不喜欢这样叫。”小艺以为他在否认和自己的关系,就有些气恼。问:“那叫你什么?”李明一说:“叫先生。”小艺就乐了,心想真是个老古董。小艺说:“你长我十岁,叫你大丈夫吧。”那边李明一只一个字:“嗯。”
六
夏季是艺术馆的忙碌的季节。周末大舞台持续了五个月在广场演出。小艺组织合唱演出的时候,设计了中间的串场,缺一个京剧独唱。李明一就说他有个朋友会唱京剧。这次他主动在海鲜楼请客。
那是一个年龄和他相仿的叫翁君慧的女人。她长得小巧玲珑,邻家姐姐的样子。说话声音略带羞涩,眼神却显露出有些倔强。李明一让董小艺叫她慧姐。慧姐与李明一说话很客气,她对小艺说:“谢谢李总介绍认识你这个小妹妹。我从小喜欢唱京剧,如果你们演出需要,我可以经常参加。”小艺说:“太好了。群众文艺就要丰富多彩,京剧是大家喜欢的国粹艺术。尤其是样板戏的一些唱段,大家都会喜欢。”李明一也很高兴,看着她们说:“君慧曾获得过省里比赛的三等奖,《红灯记》里的痛说革命家史,她最拿手。”那顿饭气氛特别愉快,李明一要的菜都很精致,还上了一份龙虾。小艺每次组织演出,都会通知慧姐,慧姐果然唱得不错,很受欢迎。相互熟悉了,慧姐有时到小艺办公室坐一会儿。他们的话题都是李明一。慧姐话语平淡,眼神却极其复杂。她说到年轻时代,与明一住邻居,他是一个阳光大男孩,性格活泼,尤其是聪明,打扑克净藏鬼玩赖。小时候她常常摁住他,给他洗头发。慧姐露出的笑容,充满回忆的快乐。
后来每次演出完毕,李明一都会带着小艺和慧姐小聚。有一次到慧姐家里,她做了几个拿手菜。李明一说,他年轻的时候,总到慧姐家里蹭饭吃。她妈妈烙的饼尤其好吃。
有一次傍晚在广场演出,董小艺回头,看到了在人群中的李明一。李明一正拿着手机拍照。演唱一结束,顺着慧姐走下台的方向,小艺看到了李明一从轿车里下来,接过慧姐手里的化妆箱。小艺看着他们开车离去,心沉沉的,没了心情。她想李明一是请她去吃饭了。她给李明一打了电话说:“我看见你了。”那边李明一笑了,就挂掉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又挂过来说:“刚才去送翁君慧赶下一场演出。因为她穿着演出服不好打车,所以送她去。”
翁君慧是李明一的初恋女友。小艺是后来才知道的。翁君慧长他两岁。翁君慧的母亲是个离婚女人,希望自己女儿能与爱人白头偕老,而李明一后来却移情别恋,爱上一个女大学生。
在与张雪嫣结婚前,李明一谈了两段恋爱。他说唯有翁君慧让他放不下,觉得一生都欠她的。上世纪80年代初,人们的思想观念,尤其是两性关系很封闭保守,而他们两个却把自己宝贵的贞操相互给与。后来在与翁君慧的交往中,小艺从这个朴实却又疑心重的女人那里知道。李明一与她分手后,她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迅速嫁了人。后来见到李明一,她就会像刺猬,手里拿着什么就会摔向他。李明一在漫长的岁月里,始终在对她的内疚中度过。起初翁君慧并不领情,后来李明一为她残疾的儿子找了一个医疗专家,不久儿子基本能够生活自理。她才释然。从此她有什么事情都会打电话找李明一商量。有几次,小艺和她一起排练节目的时候,她们都会不自觉地谈起同一个男人,小艺倒觉得,从一个侧面更了解了李明一。李明一说放下谁,都不会放下她,她曾对他最好。小艺明白,所谓最好就是当年他们谈恋爱的时候,翁君慧给他做了很多次好吃的饭菜,给他洗衣服,悉心照顾他。这在后来娶了张雪嫣后,他再也没有享受到。
十年里,小艺和翁君慧并存在李明一的生活里。而生活里充满戏剧性,没法让人不纠结,是否真的有一双手操纵命运之轮。
2008年,为了纪念奥运会在北京召开,董小艺他们艺术馆和文联要出一套本土作家丛书,文联责成小艺他们艺术馆来设计封面。李明一说他有个朋友过去在北京市搞出版的,可以设计,不过要给些设计费。董小艺很高兴答应了,不久李明一领着一位白净,戴眼镜的女士来找董小艺。她自我介绍说自己叫徐思怡,原来在北京搞出版,现在回家乡照顾父亲。她问小艺:“你知道我和李明一的关系吗?”小艺笑着说:“不知道啊,你们什么关系?”她就说,曾是李明一的女友。当时小艺就糊涂了。刚有了个慧姐,又来了一个徐姐。徐思怡上大学的时候,经人介绍认识了李明一。那时候的李明一刚刚结束了与翁君慧的恋爱关系。徐思怡家里很富裕,她的妈妈觉得李明一家里孩子多,做公务员的父亲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不太同意他们交往。而徐思怡又恰恰是文青,有着浪漫的情结。每次见到李明一总是要问他爱不爱自己。起初他回答喜欢,后来问得次数多了,就不免有些烦躁。一天下大雨,李明一把自己的雨衣披在了徐思怡身上,骑着自行车送她回家。徐思怡怕妈妈不待见李明一,就没有让他进屋。她顾自走进家,连雨衣也没有给李明一穿,让他冒着大雨骑着自行车离开。第二天她去找李明一的时候,李明一等在门口,把徐思怡放在他那里的用品丢在地上,什么也没有说,就关上了门。徐思怡说后来她找过李明一几次,家里人说他去外地了。徐思怡在两个月里迅速找了一个商人结婚,又离婚。
小艺说:“真是奇怪,你欠两个女人的,却找我来帮助他们。”他就呵呵笑一声说:“因为你欠我的。”她能理解他,在张雪嫣背叛了他之后,他就无数次想起前两段恋情。因为这两个女人都爱过他,是他离开了她们。他的内心怀念着曾经被爱的感觉,企图在那里找到安慰。很有意思的是,李明一的两个前女友,都成为生命里不可或缺的朋友。他在忧郁的日子里,曾经与徐思怡倾诉过。徐思怡对他的遭遇不以为然,多次提及自己当初离开他时的绝望,使李明一歉疚。她甚至还有些小小快感。不过,她遇到什么困难,明一都会全力以赴帮忙。而对于慧姐,李明一绝口不提自己的遭遇。明一很多事情,慧姐是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她称呼明一为李总。这种称呼用她后来对小艺说的话,让明一对她充满了歉疚。
文丽听着李明一的故事就拍手笑着说:“李明一原来也是个情种,不过还算有情有义。”
七
董小艺与徐思怡成为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徐思怡是很有思想和主见的女人。有一天董小艺在她那里看到了文丽的父亲文大海。这才知道,文丽说的那个小妖精竟然是徐思怡。董小艺把这件事告诉了李明一。李明一笑着说:“世事不可思议。文大海喜欢有文化的女人也不奇怪,文丽的妈妈得了老年痴呆,已经不能与人正常交流,生活也不能自理。拖累着文丽父女,莫不如把她送到敬老院,这也是最好的安排。”
李明一送了小艺一本李叔同传记,在邮箱里发给小艺一段李叔同写给日本妻子那封决绝的信,董小艺唏嘘了很久。他对小艺说:“很多人一谈到佛教,就会认为充满虚无消极,但是佛教中提倡的智慧人生,大爱无私是与我们提倡的传统文化一致的,我们还是应该学习借鉴。你听过的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等禅意的句子很有哲理……”小艺点头,她第一次感到了李明一的思想和他的魅力。
李明一说:“中国的儒释道文化,传承了千年,我们应该继承传播真善美,你要关注传统文化。”李明一说起传统文化会一改沉默寡言,侃侃而谈。为了给小艺讲他的理想,他决定一改信息交流,每周六与小艺徒步,一路上津津乐道讲着他的人生体味。每到中午时候,李明一就会在经过的路边请小艺吃一碗牛肉拉面,李明一每次吃完就会说:“小艺,我们吃得很简单,你不会觉得怠慢吧?”
董小艺说:“大丈夫,吃糠咽菜都愿意和你在一起。”李明一笑了。事实上,李明一很富有,在街边小摊吃饭,一次两次蛮有情趣,可是久了,董小艺心中也有些伤感,他觉得李明一不太照顾自己,他从未问过董小艺爱吃什么。这让董小艺总是纠结李明一到底爱不爱自己。董小艺曾下定决心,她相信,随着岁月的流失,他们会建立起深厚的情谊,她的爱会感动李明一,因为她深爱他,带给了他很多快乐。很多年过去了,当董小艺在手机里找出当初李明一的照片,仔细端详他那双忧郁的眼睛时,仿佛他判若两人,李明一的自信,超出了她的想象。董小艺想,或许是自己的爱温暖了李明一吧,她有些沾沾自喜起来。李明一每天雷打不动就是晚上一定去父亲那里陪伴,和父亲一起吃饭,还给他念一段故事。在张雪嫣出轨的日子里,李明一的母亲替他养大了孩子。如今母亲已经去世。近90岁的父亲和姐姐一起过。李明一负担了姐姐一家的生活费。有时候冬天李明一也徒步去父亲那里,说可以锻炼一下。每次他都冻得手脚冰凉,小艺有时去接他,掀开他的棉衣,发现他居然没穿任何内衣,直接就穿了羽绒服。她嗔怪他不会照顾自己,心里也会不好受。第二天她去商场买了一件棉背心和一条羊毛围巾,给他送去。等小艺回到了单位,接到明一的信息:“谢谢。”
起初徐思怡对小艺与明一在一起,不以为然。她总是对小艺说,明一是个好人,但是小艺你们总归还不在一个层面,小艺你太单纯,而明一是个有故事的男人,你们要磨合很久。
八
小艺升职了。当了艺术馆副馆长。李明一说:“小艺,我们回你的故乡吧。”小艺瞪大眼睛问:“大丈夫,是真的吗?”李明一笑着点头。她想明一会向她求婚的。
董小艺的父母是地道的山东人,从军队转业回到了沿海故乡。她打电话和妈妈说:“我有个朋友要来咱家做客。”妈妈问:“是男的吗?”小艺说:“是的。”“男朋友吧?”小艺否认。明一说先不告诉老人他们的关系。
金色沙滩暖暖的,海风很轻柔,蔚蓝色的海面如巨幅绸缎汹涌起伏着,人海如花海,泳衣跳跃着彩色的浪漫。李明一赞叹这里真是太美了。小艺把他埋到沙堆里。他们远离了熟悉的城市,变得放松和亲近。
李明一脸晒得黑红,他的脚可真大,像两只船。第一次并肩挨得很近,小艺心跳有点加速。她对李明一说:“喂,你对着大海说,我爱小艺。”他说:“我不会。”小艺假装嗔怒,李明一拉着小艺的手站起身,说:“我背你到岸上,把鞋穿上。”挂在他的后背上很温暖。在故乡,对小艺来说,每年只来一次的陌生的城市,和明一相聚,是多么开心啊。她盯着明一看,他的脸红了。李明一笑着说:“小艺,你的智商是零。小艺,你不是业余作家吗?以后把这次旅行经历写给我看。”小艺说:“那是一定的。”心里充满幸福。
她和李明一去了海鲜市场,买了好多海鲜,妈妈用家里最大的锅,把螃蟹蚬子等一锅煮了。李明一说这是他吃到的最美味的海鲜。小艺给他剥着螃蟹,把自己手里的蟹肉送给他吃。他还喝了一点白酒,脸红得像鸡冠子。多少天之后,他还是把手放到鼻子上闻,说那鲜味还在。小艺给明一打了洗脚水,说解乏,帮他洗袜子。妈妈似乎看出小艺对李明一有些暧昧,就把小艺拉到一边说:“女儿啊,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吧?”小艺坚决否认。她不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去解释,免得李明一尴尬。她对妈妈说李明一在工作上对她帮助很大。她使劲朝李明一眨眼睛。李明一就点头称是。妈妈说:“小艺,远在他乡你有这么一个大哥哥帮助你,妈妈就放心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这孩子单纯,不太设防,喜欢和男孩子交朋友。别看长得文静,弱不禁风,骨子里有男孩的性格,尤其率直。她也有些小才华,她爸爸部队的文艺兵演出的时候都要来征求小艺的意见,小艺给他们编过小品的。这孩子就是有些傻,有时一根筋……”小艺说:”妈,你别老是说我从小那点事儿,在你面前我就长不大了吗?”
妈妈起身去冰箱拿冻鸡,说晚上吃。小艺说:“让他剁吧。”就拿了围裙给李明一系上。李明一像个可爱的大男孩,他切肉的样子让小艺想入非非,此刻她就像一个女主人,指使着丈夫做家务。小艺趁机靠在他的后背上呆了两秒钟,偷着笑。小艺把剁好的鸡又放回冰箱,告诉妈妈李明一不爱吃鸡肉。妈妈就对李明一说:“你喜欢吃海鲜,那以后你每年都要来,我认你做干儿子吧。”妈妈很狡猾,她给了李明一明确的定位。
故乡空气质量总是良好,吃过晚饭,小艺和李明一出去散步。她很自然地挽着李明一的胳膊,沿着海滨大道走出很远。她对李明一说着自己的童年,李明一说着他的童年。她说:“大丈夫,如果我们早认识了,你会娶我吗?”李明一说:“肯定会的,你这么可爱。不过那时候你不会跟我的,我家里很穷,小时候脚上穿的鞋都是顺撇子的,还一大一小,那是父亲单位专门给残疾人发的。”小艺,就哈哈大笑,说:“大丈夫,你乐死我了。”李明一无声地笑说:“小艺,这是真的。”她看着他,他把头转向一侧,专心地观赏景色。“大丈夫,以后你就要常来了。”明一说:“来吃海鲜,家里做的海鲜和饭店真的不一样。不过你妈妈会同意我来吗?呵呵!”小艺逗他说:“我妈妈不是认你做干儿子了吗?”她问明一:“我们老了会去哪里?”明一笑着说:“去山东海岛一座寺庙做居士吃斋念佛,修来生。”她问:“那是哪里?”李明一说不告诉你。她就问:“会有来生吗?”李明一说:“肯定有的。”然后又说:“跟你开玩笑的。”小艺望着他那张有棱角的脸,捕捉他的眼神,期待从那里知道他的内心深处真实的一面。他从容温和地看着小艺,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小艺开玩笑说:“那我在你旁边做个尼姑,陪你修行。”李明一看着小艺笑着说:“不行,你执着妄想放不下,会障碍我。”小艺就大声说:“哥,我怎么执着妄想了?”李明一就呵呵笑着,不回答。小艺就摸着李明一的脸说:“那我就每天坐在海边,在夕阳下回忆着我们今天的情景,过完余生。”说完这句话,他们很久再没有说话,沉默下来。
九
妈妈电话里对嫂子说把车借给小艺。吃饭的时候,嫂子说:“你们去五莲山玩吧,那里风景特别美。”第二天,他们去给车加了油。明一的手机有导航功能。他们驾车沿着宽阔的大道一路疾驰去五莲山。
五莲山风景区,位于鲁东南沿海五莲县东南。五莲山原属诸城,古称密州,宋神宗熙宁七年,苏轼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太守,在此写下了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小艺对李明一说:“苏轼居然来过这里,我这个爱好文学的人,身在家乡居然连这个也不知道啊。”她就背诵:“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李明一笑着说苏轼老头可真狂。他们拉着手,向山上攀登。山上有一尊依山雕刻的佛像,很壮观。寺庙里香烟袅袅。一个和尚和导游很熟悉搭着话,顺手给了小艺一个苹果。小艺和李明一在亭子里休息,你一口我一口把苹果吃掉了,导游说吃了供果会有好运的。小艺问李明一:“在这里说话灵不?”李明一笑说:“一定灵。”她就和明一十指相扣,说:“我要和我的大丈夫李明一永远相爱相知。”她说:“哥,我在七步之中会做一首诗。”李明一说:“好啊,说来听。”董小艺吟道:“在尘世/遇到你/在一个注定的方向/我是你遗落在尘世的红莲/开放在爱情生长的地方。”李明一说:“有点伤感,有点暧昧。”许多年后,想起这个情景,小艺眼睛总是潮湿。誓言如烟,多少人擦肩而过,多少情谊归于尘埃。
回程时候,李明一始终在接电话,是张雪嫣的电话。她埋怨他生意很忙还出去旅游。要他打招呼给他百货大楼的朋友,她要买一条项链,看能否优惠。他温和地申辩着,然后就不断地打电话帮她协调事情。小艺说:“大丈夫,你在外面还要操心,可以告诉她回去再说啊。”李明一说:“她的事情必须马上办。”小艺问李明一:“张雪嫣很厉害吗?”李明一摇头说:“她平时不爱说话。”她又问:“是小鸟依人吗?”李明一说:“也不是。”李明一居然看着她嘿嘿两声说:“不能拒绝她,上辈子欠她的。”
小艺说:“大丈夫,给我讲讲吧,关于你的爱情。”李明一说:“第一次见到她,我就傻掉了,晚上回家失眠了。从此每天就去她在的那个厂子等她下班。人家压根不爱我。白天见到她就追,晚上回家就给她写信,信写得情真意切,张雪嫣没怎样,把老丈母娘感动够呛……”李明一在说这些的时候,仿佛在讲别人的故事,没有了当年的忧郁。他说有个和尚给他算命,说前世自己是个和尚,张雪嫣海滩遇难,是李明一路过掩埋了她,为了报恩今世就嫁了他。李明一说着就“呵呵呵”笑了。然后看着小艺说:“人生由命非由他。”
从五莲山回来,明一说有个朋友替他们买了从泰山回北方的火车票,他们要从泰山走。小艺对妈妈说:“我和我哥要回去了。”妈妈说:“小艺,你爸爸从未见到你对人这么周到,从小都是别人关心你的。”她就说:“妈,别操心了,我和明一是最好的朋友。”妈妈说:“那就好。”妈妈知道,小艺有过初恋,不想问她太多,小艺很感激父母给她充分的自由,他们已经习惯了小艺的独立。
十
早上起得太早,习惯了睡懒觉,睡意犹在。初秋的早上有些寒凉,董小艺靠在明一的身上,有了些温暖。长途汽车散发着汽油味,他有点晕车。小艺就把包放在腿上垫高,让明一伏在上面。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迷迷糊糊。车开进泰安市的时候,在云雾中隐约看到了高耸入云的泰山。
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三个多小时,明一说:“我们找一家好些的旅馆把东西放好,然后去吃饭。”他们沿着步行街走过去,选择了一家门牌很大的旅馆,老板领着他们登上窄窄的楼梯上了2楼,穿过一段回廊,走到一间玻璃门上白纸上写着204的房门前,打开了房间。房间不大,很干净。一张巨大的双人床占满整个房间。临窗望去,视野里是一片不高的楼房,目光越过屋顶仰望泰山就近在眼前。
泰安步行街非常整洁,两侧都是店铺。初秋时节,是旅游淡季,街面上人不是很多。他们进了一家小饭店坐下来,要了两碗米饭,两个小菜和一碗汤。小艺抢先付账,她说:“还没有走出我的家乡,我还是东家。”李明一笑了。他们还是一前一后,在步行街上游逛。走进一家商场,发现泰安的衣服样式都很老旧。通过橱窗,小艺看见李明一站在街上等她。她在一家商场里反复浏览,看到了一件紫色面料带有黑色豹点的风衣,面料不是很好,还是决定买下来做纪念。她穿着风衣走出来,问李明一:“怎么样好看吗?”李明一说:“好看。”就又在前面走。
看着他的背影,小艺有了点小小心结。其实那件衣服她希望是李明一买给她作纪念,而他却没有买,想来他是故意的。直到走进旅馆,他也没有再回头和小艺说一句话。
站在那张大床前,小艺和李明一都有些不自然。从他们相恋以来,在电话里联系或者偶尔在一起散步,他们彼此似乎都忘记了还有性爱这回事。即使是小艺在与李明一偶尔拥抱的时候,表现出渴望亲密的意识,也在李明一淡淡的应付里灰飞烟灭。他们彼此还是很陌生。房间只有一床被,一个枕头,他们没有去前台要。小艺故作轻松地上了床说:“哈哈,大丈夫,我终于和你睡在一张床了,你别美啊,离我远一点。”展开被子,横着把另一端给了李明一。李明一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他把胳膊当了小艺的枕头,她躺在上面,把手放在他胸前。看着李明一那张英俊的脸,距离那么近,她的心忽然变得软软的。她的意识开始变得不清晰,仿佛远离了尘世。她看着他,他的眼睛很澄净。她等待着。李明一忽然翻身起来,看着小艺,继而把她拥在怀里,又轻轻放开。不久,他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沿着旅馆的回廊,小艺走了几十个来回。在转角处,她看着那盆茂盛的绿藤沿着墙角蔓延,没有方向。她悄悄地踱着步,数着,到204房间来回要多少步,时间仿佛很漫长,在梦里也许会觉得时间飞快吧。小艺和李明一之间的距离就是一个睡着,一个醒着。
李明一醒来了,他起身看到小艺坐在床上,就刮了她鼻子一下。不自然地笑着。开始洗脸刷牙,然后看着表,明一说:“我们早点去火车站吧。”小艺穿着那件风衣,拉着行李箱,走出了204房间。到火车站,走了10多分钟,她和李明一没有说过一句话。
火车疾驰,泰山在眼前掠过,那屏障高耸入云端。李明一坐在下铺,他的表情平淡,他的目光不时地扫过小艺的脸。小艺躺在上铺,在火车的晃动中,一会儿醒着,一会儿睡着,夜晚到来的时候,她始终是醒着。天亮的时候,气温有些低。过了山海关,气候就变冷了。小艺没有理李明一,独自去餐车喝了一碗粥,回来的时候李明一打开了妈妈带给他们的煎饼和菜。她没有说话,坐在李明一旁边,低着头,看手机。李明一把手放在她的头上,看着她,目光里什么都没有。
十一
从泰山回到了生活的原点。一切又变回老样子。李明一每天忙碌着,每天都给小艺打电话,而小艺的话语冷淡了许多。她弄不懂李明一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相爱要么彻底,要么放手,而那种暧昧和牵扯,让小艺消耗了心志。小艺决定逼宫李明一,要么就结婚,要么就分手。没等文丽出什么主意,敬老院就来电话,说文丽的妈妈又哭又闹,喊着文丽的名字。
小艺和文丽急忙去敬老院。进了房间,看见的一幕让文丽愣住了,文大海和徐思怡都在。徐思怡正喂文丽妈妈吃蛋糕,徐思怡偶尔会摸摸文丽妈妈的头发,夸她很乖。文丽妈妈的眼神里出现了幸福慈祥的样子。
不久,文丽的爸爸和徐思怡给文丽介绍了一个对象,那个男人叫徐刚,是个公务员,与文丽一见钟情。不久文丽就结婚了。婚后的生活和睦幸福。文丽与文大海父女两人关系缓和了很多。偶尔文丽还来与小艺小住一晚。
小艺看着文丽。在这座城市里唯一能和自己有着共同时光交融,能够与自己随心所欲、口无遮拦说话的同学,觉得她活得很自在很随意,有着不走心才有的自我满足。她开始有点儿羡慕文丽。她盯着文丽那双有点像混血儿的蓝眼睛和丰硕的大胸,觉得她很伟岸。而自己很渺小,如一粒尘埃,是被打扫掉的尘埃。别人窗里的幸福,是什么样子的?小艺不去想。安稳有人疼的日子,就是好日子吧。
十二
小艺约李明一约去徒步,他们仍是一前一后走着,她一会儿跑到他的前面说着一些趣事,一会儿拉着他的手,李明一会把她的手慢慢拂去,说好好的,不要在街上当众暧昧,小艺吐一下舌头,心生一丝悲哀,继而她就会故意离他远一些,表情也会显出有些不悦。中午的时候,依然在街边要了一碗拉面。小艺勉强吃了几口,开玩笑说:“大丈夫,跟着你好寒酸啊。”李明一看了小艺一眼,眼睛好像在说,你要爱我,吃糠咽菜都会乐意的。他领着小艺走到了一家砂锅店,说自己没吃饱,拉面的油腥味他吃不了,因为他已经开始吃素。小艺说,其实我也不爱吃拉面的,李明一脸色不太好,一甩身,顾自走进那家砂锅店,门在他身后关上的那一瞬,小艺感到他们之间忽然陌生。她跟在后面,重新打开那扇门,面对他坐了下来。他们都摆弄着手机。小艺端着手机,翻着微信里的头像,一页一页,她什么也没看见。从上面看去,李明一的眼睛现出从未有过的凌厉和严峻。小艺忽然笑了,他问:“你笑什么?”小艺没吭声。他要了一碗豆腐砂锅,她要了一碗萝卜粉丝的,一张饼,他撕去一些,留下来的小艺没去吃。出了砂锅店,他们再没有说话。分别的时候,李明一在前面高扬了一下手,头也没回。
终于在一个周末,她等不到他的消息,就发微信问:今天我们还出去吗?那边很久回信:有事了。他们开始在微信上吵架。是小艺挑起的。
小艺先是发了一幅周末和文丽夫妇去郊游采回的一束野花的照片,并在上面附上一段文字:“去一个有花有草有河流湖泊的地方吧,和相爱的人,和知己,抑或是知心的友人。如果没有,那就自己。采一束芬芳,装点岁月,装点逝去的过往。看它多么美丽,乡间路旁的野花!”李明一发来信息,只有两个字:漂亮。
小艺信息说:“你宁愿在家待着,也不愿意陪我。不陪我拉倒,有什么了不起。理由只有一个,压根不爱我。”李明一说:“贪心不好。”小艺生气道:“我没有贪心,是你答应我的,每周去徒步。你不愿意可以直说。”李明一辩解道:“有事了。你这么说非常不好,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不会考虑别人。”小艺说:“是你没有告知,有事说一声,我会理解的,你对我惜字如金,多一句话都懒得说嘛。你是爱人不是吗?在一起互相快乐,没有什么贪心不贪心。”小艺索性打开微信扬声器,声调从来没这么高过,声音有些哭腔。她不依不饶地说道:“我错了,以后不这样了,过你愿意过的生活吧。是我不好,太执着。”眼泪下来了。李明一有点不知所措,嘟囔说:“你也没什么错,是我的错。”小艺想象他的样子,他肯定没有表情。她又写道:“我不怪你,你属于你家老张那样的人,你们才是合适的一对。爱一个人会心甘情愿在一起,会找各种理由在一起,会不顾一切在一起,而不是勉强。你爱的是一副皮囊,不是我这样的,你没错,照着张雪嫣的样子去找吧,我成全你。你没错,是我错了,是我不自量。”
她越说越气,索性说起有些伤人的话:“会有人欣赏我的,我的爱人会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爱我。他也不会对我有任何躲闪,因为我是他的最爱。终究,你不爱我。”此刻董小艺把自己对李明一曾经的期待和失望全都倾倒出来。她说:“你不会为我把自行车放上棉垫,不会为我去一个我想去的地方,不会舍得时间和精力,因为我们的身心不在一起,没有你对张雪嫣那样刻骨铭心的感情,没有你对前女友的歉疚。我是贪心,以后永远不会了。”李明一再也没有回复小艺。小艺木然地抱着双腿,木然地望着楼外那片柳树,它们如醉汉嬉戏在风中摇曳着,让小艺有些眩晕和忧伤。
十四
董小艺和李明一有半个月没有联系。文丽天天忙着,不见踪影,她还兼职做了李明一的会计,每周去一次李明一那里,有时替他交电话费,跑一跑相关部门。小艺赖在床上,反复想着对李明一的不满,接下来几天她又反复想着李明一的好。想累了就昏睡。每天都会在心悸中醒来,心总是有着疼痛的感觉。她决定主动联系李明一,咬牙给他发信息:“我病了。”那边回:“是你自找的。”“你就那么狠心吗?”“是你抛弃我的。“我没抛弃你。”“你太能作了。最近我很清静,没有人打扰,特好。”小艺忽然在眼泪中笑了。她拨通了他的电话,却被他挂断。她拨通几遍都被挂断。随后发来信息:“不接你电话了。”后来李明一说,他心里很得意,偷着笑很久。小艺说:“这个坏蛋,原来这么坏。”
李明一终于接了电话,冷冷说:“你要做什么?”小艺哭道:“大丈夫,我错了,原谅我吧,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了?”董小艺像个小孩对父母一样承认着错误。那边李明一发来信息:“好了,亲爱的,过去了。”他们结束了冷战。董小艺觉得,这次之后,他们的感情比过去靠得更近了,更像亲人。女人善于向亲爱的男人低头,原来会得到更多的垂爱。董小艺在李明一身上感受到了他无可奈何,又掺杂着怜爱的那种感情。她的那种天生文艺女青年的情结又暴露出来,完全没有了理直气壮的士气。在她与李明一旷日持久的恋爱中,这样的情形发生了好多次。起初是李明一每次都主动投降,再后来是董小艺主动投降,再后来,两个人都不肯投降。实在想念彼此就发个酸味十足的信息或分享一个与心境有关的心灵鸡汤,彼此又和好如初。文丽说他们两个就像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不知是哪一辈子相欠,到今世来纠缠。
十四
小艺本来会拉手风琴,到艺术馆工作后,决定学习一下钢琴,她拜了单位的钢琴老师当自己的钢琴教师。翁君慧给明一去电话,说也想学钢琴。李明一就和小艺说了。每天钢琴课结束的时候,翁君慧就会到小艺的办公室坐一会儿。那天是小艺的生日,她对翁君慧说了。翁君慧马上就说,让李明一请客。小艺摇头,因为李明一从来没有给自己过过生日。翁君慧马上拿起电话打给李明一,那端李明一说,太晚了,要去照顾爸爸。那一天小艺很难过,找了一大堆朋友,给自己过生日。晚上喝醉了酒给李明一发信息气他:“没有你的陪伴,我依然很快乐,好多好多男生给我过生日哦!”李明一没有回信息。
小艺决定不再和翁君慧一起学钢琴,和她并存的日子好难受,仿佛她好多事情要靠她与李明一说情。她赶走了翁君慧。翁君慧和李明一说,她早已把钢琴看做了自己的老公,离不开了,就在电话里对着李明一大哭了一场,说小艺和李明一合伙欺负她。小艺也觉得自己有点嫉妒她。李明一就对小艺说,我和翁君慧已经是过去了,不要嫉妒她。小艺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就在每次演出的时候,加一场翁君慧的京剧演唱。翁君慧喜欢舞台到了痴迷状态,她和小艺在漫长的时间里也有了感情。小艺认可了她,把她当成了姐姐,开始照顾她。李明一很高兴。他请小艺吃西餐,对小艺说:“你选一个路线,十一放假的时候我们出去玩。”小艺高兴地跳了起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十五
小艺和李明一又一次回到沿海父母那里。他们开着二哥留下的车,再次去了泰山。
三年没有来过泰山了。小艺兴奋地拉着李明一的手说:“大丈夫,我们去找那家宾馆。”他们沿着步行街,走了几个来回,终于从街上的后门找到了他们住过的宾馆。小艺一眼认出了旅馆的主人。幸运的是那家宾馆的客人很少,楼上的204房间空闲。小艺的兴奋感染了明一,他也高兴地说:“居然被你找到。”他们把带在车上的必需品都拿到了房间,放在那张漆黑发亮的桌子上。李明一去洗手间打开了热水器。
李明一从洗手间洗完澡出来的时候,小艺躺在床上看着电视。当她看到李明一光着身子出来的时候,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这是他们相恋8年后,第一次这样面对。在长达8年的恋爱中,小艺已经习惯了柏拉图的爱情。她甚至忘记了世间还有性爱。尽管他们每次相见,小艺总是觉得与李明一的距离感。此刻这个男人就赤裸站在自己面前,似乎他们已经是相伴多年的夫妻了。“去洗吧!”李明一看着小艺说。
小艺在里面洗了很久,她让李明一把她的化妆包拿来。李明一说:“不要化妆!”走进了洗手间,将她赤裸抱了出来。
他们合二为一,李明一把头放在小艺的肩上,他没有面对她。可是他失败了。
小艺翻身在他的上面,慢慢地他好了。他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了。”小艺的眼泪落在他的胸前。他们就面对面融合在一起,眼睛里慢慢有了柔情。外面忽然的敲门声吓到了他们。门外的那个大爷说:“请把你们的车往前开一下好吗?挡着了我的门。”李明一和小艺笑了,穿好衣服。他们一起去吃了泰山脚下著名的龙虾大排档。
第二天早上4点,他们被手机闹铃叫醒。李明一俯身看着小艺,小艺摸着他的脸。她想,一定会让这个男人慢慢习惯亲近自己,慢慢好起来的。他们去徒步登泰山。他们一步一步向上登着,小艺时而就靠在李明一身上租来的军大衣里面歇息一会儿。太阳升起很高了,渐渐热了起来。他们终于到达了最顶峰玉皇顶。玉皇顶上的大石头上,躺满了早早上来的人。他们也选了一处,把军大衣铺上。小艺就躺在了李明一的怀里。天很高远,云若游丝。小艺说:“我爱你“。李明一说:“我也爱你!”
那一年他们从泰山驾车去了曲阜,最后到青岛,正是国庆节期间。从下午5点到晚上11点,小艺和李明一居然在偌大青岛没有找到住的地方。吃过饭后,李明一手抚着小艺的头说:“我们去浴池住吧。”小艺说:“你去吧,我在车里住。”多年后小艺回想起来这件事,觉得这是天意吧,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在一起。
十六
李明一的电话越来越少,小艺就会编着各种聚会来刺激他,企图让他嫉妒。而李明一仿佛天生就不会嫉妒,他总是说,你快乐就好。小艺打电话那边总是占线。以前小艺总是在下班前会给李明一打电话。可是很长时间里,李明一的电话总是占线。这在以前从来都没有过。
文丽怀孕了,行动开始不方便。她为了躲避丈夫,怕对孩子有影响,又住到了小艺这里。小艺对她说:“明一最近有些反常,不怎么给我电话,即使是打电话也草草撂下。他的电话总占线。”第二天,文丽把李明一的通话记录放在了小艺面前。小艺看到,在一个月的通话记录里,有一个号码每天通话时长40多分钟。文丽说,她打过那个电话,是个女人。文丽以李明一妻子身份发信息给那个女人,不要再与李明一联系。那个女人回了信息,说永远不会了。言语间充满了眷恋和哀怨。文丽看着小艺,神情有些古怪,说:“明一,不会吧?”小艺不语。小艺和李明一在信息里开始吵架:
小艺:“你已经移情别恋。既然有了别人,你就直说,为什么欺骗?”
明一:“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艺:“你根本就恶心!”
明一:“你把别人想象那么不好,你自身就有毛病。”
小艺:“你是道貌岸然伪君子。”
明一:“不要这样说话,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小艺:“你天天给那个女人打电话,谁信你们正常?”
明一:“不许你诬蔑人家。她善良干净。我们在探讨传统文化。你不要达不到目的就原形毕露。”
小艺万念俱灰,她不知道自己在明一眼里这么不堪。她不知道自己这么丑恶。或许李明一把自己当做了张雪嫣,或许李明一以为自己贪图了他什么。此刻的李明一是那么狰狞可怕。十年对他的感情真是错付了。李明一又发了一条:“我以后和翁君慧在一起,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对我是真的感情。”这句话彻底击垮了董小艺。她发送了最后一条信息:“再见!”李明一那边回:“不要再见,我爱你,我也知道你是真的爱我,是因为你冤枉我才说的,我说的不是真心话啊!”
小艺失眠了。吃了四片安定,她睡了很久,直到看见面前的文丽和翁君慧坐在床前,看着她。翁君慧说:“小艺,我早就说过,不要把一切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你也要学会放下。我想明一还是爱你的,他打电话让我无论如何看着你好起来。明一不是你想象的人,他会回来的,你要相信他。”“慧姐,你相信他吗?我成全他们,永生不见。”小艺的声音如蚊子。翁君慧拉着小艺的手说:“小艺,放一放,你们都静一静吧。”
十七
董小艺去了李明一的办公室。坐在那里,看着他,也不说话。他很不自在,站起身,一会儿倒水,一会儿站在窗前,任他局促不安,小艺就是坐着不动,看着他。小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使劲掐了他的胳膊。他才说:“小艺,我是坏蛋吗?你怎么会爱一个坏蛋呢?”坐回沙发,小艺仍然看着他,也不说话。他的大眼睛眨着,望着墙说,周六还陪你去徒步吧。小艺站起身,含着眼泪点头。他们又和好了。
他们徒步走到了公园望江亭上,看到了一条铁链上挂满了各种样式的锁头。许多来这里的恋人为了求白头偕老,会在这里买上两把锁头,挂在铁链上,紧紧锁在一起。小艺走近那长长的铁链,看着许多锈迹斑斑的锁头,抚摸着许多恋人在红布条上写的已经模糊不清的誓言,无言感慨。小艺心头哽咽说:“大丈夫,你说我们会再去泰山吗?”李明一说:“十年后我们再去。”
小艺眯着眼睛说:“你说那个天之骄旅馆204房间,是不是也会名扬中国?大丈夫,你说那个老板十年后还会在那儿吗?”李明一说:“会的,他当年不过也就六十岁。他一定还会记得我们。”仿佛他们已经到了十年后的那一天,话题令人兴奋起来。李明一的眼睛里充满了柔情,居然呵呵笑起来。而此刻小艺却是忧伤的,她想起李明一骂自己的那些话。
李明一把手放在董小艺的头上,说:“小艺明天我们去登记吧。”小艺忽然觉得自己脸上的表情绷紧了,喉咙也有些发紧。李明一的大眼睛仍是很温和,此刻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柔情。董小艺张着嘴,表情古怪,他却拍了拍她的头,说,好好的。她向他笑着,笑着。“哥,今天我请你吃素食怎么样?”他说:“不用。我们明天见。”
离开他转身那一瞬,董小艺的眼睛潮湿了,她使劲眨着眼睛。开车回家的一路上,眼睛无数次潮湿。没有让眼泪落下来。她比从前成熟了许多。或许是等待已经成了习惯,偶然溢出的忧伤,放置久了,结出了硬痂。十年过去了。近四十岁的她和近五十岁的他要结婚了。把着方向盘,望着前方,董小艺低声说了几遍李明一教她的心想事成的咒语。
第二天,又是一个艳阳天。她精心打扮了自己,在短发上别了一只孔雀蓝的发卡。穿上白色连衣裙。她把车开到民政局婚姻登记处,看着远处的天空,蔚蓝无云。忽然觉得幸福来临时的空虚。站在台阶上,看鸟儿正结对飞过楼顶,小艺心中无比幸福。李明一发来信息:“临时有急事,不要等我。”董小艺此刻觉得,这才是李明一,他永远都是那么犹疑。他无法敞开的内心,那里装了很多她无法破译的密码。于她,李明一就如浑身充满了电的警戒器具,让她无法靠近。董小艺关闭了手机,向她爱的人默默告别,向曾期待的爱情默默告别。
文丽告诉小艺,张雪嫣得了恶性脑瘤。没有下来手术台。张雪嫣出殡的时候,董小艺执意和文丽一起去火葬场。那个人生最后的一站,阴气森森,空气里都充满骨灰燃烧的气息。文丽带她去了二楼的停尸房。两面对着的房里,房门都开着,死尸的脚都冲着门。小艺胆怯地跟着文丽,来到了张雪嫣的棺房。小艺看到了她,玻璃棺椁里那个美丽的女人,如睡着了一样,她的脸泛着朝霞一样的红晕,眼睛微阖,嘴角翘起,有着一丝笑意。那两条曾切割了的眉毛,被化妆师勾勒得没有了缺陷,很完美,此刻那两道眉毛温顺地卧在光洁的额头之下。她睡若红莲。如李明一曾经描述的,年轻,温柔,含情脉脉。小艺突然心中充满了柔情,她仿佛在欣赏一尊雕像,无意间把她刻在了心里。李明一来过,告别过,他是否还是没有看够她。
在火葬场她们看到了张雪嫣化成了骨灰。那个美丽的女人与李明一的恩怨结束了。
李明一和董小艺分手一个月后,君慧约小艺到茶吧。两个女人喝着茶,默然相对很久。君慧拿出一本影集,放在小艺面前,说:“这是李明一留下的,你看看吧。”小艺打开一看,是他们在泰山的玉皇顶拍的照片。君慧说:“这是他留给你的,你好好保存。”小艺问:“你有什么打算?”君慧说:“我打算去边远山区做义工,教那里的孩子音乐。明一说今生的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苦最终都会脱离,我会像他那样慢慢放下。”小艺无语。这个女人,曾对李明一爱恨交加,最后把爱与恨放下了。她浑身上下透着一种大气和善意,她那满月一样的脸和慈祥的眼睛,给了小艺温暖。后来她真的成为远近闻名的慈善者,也成为小艺的挚友。
十八
小艺全身心投入到了工作中,她除了吃饭睡觉不给自己任何空闲时间,她编导的少数民族舞蹈在全国获奖。她创办的社区大舞台成为全市品牌,艺术馆因此被推荐为全国先进单位。艺术馆汇报演出时小艺弹奏了一曲《梦中的婚礼》,旋律从指间响起的时候,小艺眼睛湿润了。她的眼前仿佛现出一个场景,自己穿着白色的婚纱,手持花束。被父亲牵着手,走在红地毯上。那一边的新郎的脸变换着,一会儿是李明一,一会儿模糊不清。一个小姑娘上台为她献上一束鲜花。
一天,小艺坐在钢琴室正弹琴,收发室张师傅领上来一对父女。小艺认出女孩是给自己献过花的,女孩的父亲叫李明阳,李明阳是个机电工程师,妻子因病去世了。他说和女儿在台下听着小艺的演奏,很敬佩,很激动。女儿从小就学钢琴,却很贪玩,14岁的女儿正值青春叛逆期,经常逃课。自从听了小艺钢琴演奏后,就被穿着白色连衣裙远远看去仙子一般的小艺迷住了,就下决心好好学习,央求爸爸去找小艺,做她的学生。李明阳的女儿忽然懂事一样,居然叫了小艺一声:“董妈妈。”小艺苦笑了。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就当了妈妈。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中年。
不久小艺做了阑尾炎手术,那对父女不离左右照顾她。在长达十几年的恋爱中,小艺似乎已经得了恋爱恐惧症,她拒绝一切恋爱的开始。面对着李明阳父女,她问:“李明阳你真的喜欢我吗?”那位父亲激动地说:“我和佳佳都喜欢你。”佳佳也使劲点头。小艺说等我好了,你请我吃砂锅吧。李明阳说:“那太简单了,吃点好的吧,你太瘦了。补一补。”小艺说:“我想吃砂锅。”
坐在那家和李明一来过的砂锅店里,耳畔有音乐响起,谭咏麟在唱《深秋》:“如果命里早注定分手,无需为我假意挽留,如果情是永恒不朽,怎会分手……。小艺恍惚又见李明一坐在她的对面。李明阳轻声问小艺:“你要什么砂锅?”小艺回过神说:“萝卜粉丝的吧!”小艺对李明阳说:“老李,我们结婚吧。”李明阳定定看着董小艺不语。董小艺说:“你不愿意吗?”李明阳马上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两只手相互搓着,说:“愿意,我当然愿意啊,小艺,我太高兴了,我们马上结婚,你看订婚戒指我早准备好了。怕你不肯嫁我。”小艺说:“把戒指给我带上吧。”37岁的小艺结婚了。新郎与李明一同岁。
文丽孩子满月的时候,董小艺终于结婚了。
婚后李明阳和女儿崇拜了小艺几个月,小艺把自己的工资全部交李明阳支配,她要过着文丽一样平静的生活。李明阳女儿很挑食。起初是李明阳做给她吃,后来李明阳抱怨说娶了老婆还要自己做饭。他就带着女儿吃饭店。小艺买了一本叫《简易厨娘》的书,开始学习做饭,那天收拾着卫生,把他们爷俩丢在卧室方厅的衣服袜子拿出去洗。忘记了炸鱼的油锅还在地上放着。佳佳进厨房一脚踩了进去,随着一阵嚎叫,李明阳飞奔过去。抱起女儿,车如疾风一样开进医院。当小艺愧疚地走进病房看望他的女儿的时候,李明阳却狰狞地冲向小艺,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小艺离婚了。
小艺在一个晚上坐在电脑前,百度了吊客两个字。注解上写着,吊客为吊丧者。小艺愕然。《老子》《论语》《国语》中都有对这两个字的注解。而最为传世的注解来自于三国时期,孙权手下的大臣虞翻。虞翻性格刚直不阿,孙权极其不喜欢他,甚至有些厌恶他,又不舍得杀他,就把他流放至南方。虞翻在那里潜心研究易经,很有造诣,后他将自己研究的成果托人送至孙权。并书有:“自恨疏节,骨体不媚,犯上获罪,当长没海隅,生无可与语,死以青蝇为吊客,使天下一人知己者,足以不恨。”一段文字。大意是自己一生仗义谏言,不为孙权及世人理解,既然世间无知己,死时哪怕有一苍蝇来吊唁,也无遗憾。孙权把竹简狠狠砸在地上,说:“与孤无话可说吗?既然孤不配做你的知己,那你就在交州待到老死吧。”他命人收起那堆竹简,吐出清晰决然的两字:“烧了。”
这个典故让小艺忽然生出一种悲壮感。小艺对吊客一词忽然充满了敬意。她感谢文丽让她知道世间还有这个词汇,充满悬疑智慧还有世人无法企及的境界。生命里谁配做吊客,谁可以做吊客,她落下眼泪。小艺升职了。当了艺术馆的馆长。青春的样子已经不再,成熟了许多。秋天又来临。在微信剪贴板上,董小艺看到了当年李明一写给她的那条信息:“当繁华落尽,生命脱去了所有的光环和执着,无欲无求,看破放下,回归本真,才是最终的归宿,才能得到大智慧大快乐。”她保留着他的信息。夜晚她翻看朋友圈分享的文章,看到了席慕蓉的《送别》: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疚恨总要深植在离别后的心中,尽管他们说,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
小艺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弥留之际,鹤发童颜的李明一站在她的床前,他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她的额头脸颊,有一滴落进她嘴里,又咸又苦。她梦见自己的灵魂装在李明一的口袋里,跟随他看人间百态,悲欢离合。她看见在一个夜晚,他一袭黑衣,来到她的墓碑前,手抚着她的照片,嘴里不停地对她说着什么。只有一句她听清了,李明一说:“亲爱的,好好的。”醒来的时候秋阳依旧在床前明媚。
她知道李明一在世界的一个地方,他们终会相逢。李明一注定是自己命中的吊客。董小艺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