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盘地

2018-11-15 09:22王树真
海燕 2018年3期
关键词:刘三头领刘二

□王树真

在这块土地上,我们与小鬼子斗了五十年(1894—1945)。

——题记

一九一六年初春,对于辽东半岛十号地村来说,这一天是个很平常的日子。天空落着细细的雨滴,已有人家开始向泛起春潮的土地运粪,落雨和运粪是播种的前奏,对于农民来说这是大事。但此时,十号地村还有一件大事,就是刘家二小子结婚。虽说有连绵不断的细雨,站在村口的喇叭匠们还是把个唢呐吹得震天价响。迎亲的队伍早晨就出发到三道湾屯迎接新娘了。屯里四个壮汉抬着一顶花轿,两个后生一人手里抱坛酒,另一个挑着迎亲的礼品,一个少年怀里还抱着一只鸡。迎亲的队伍临离村口时喇叭匠头宋虎躬着微驼的腰把个双腮鼓得像嘴里有两只青蛙在拼命鼓噪。四个唢呐手跟在宋头后面,个个收裆用力,唢呐口里的口水和着细细的雨丝像几条细细的溪水从口中吐出来。将这刘二新婚的喜气弥散整个屯子的上空。

此时已近中午了,瞅时光,前去迎亲的队伍也该回来了。

新郎刘二没去接新娘,去三道湾替他接新娘是弟弟刘三,刘二不去是因为他前一天去请屯里的老鬼子井上三濑。这条规矩也是老鬼子定的,去请他吃喜酒的一定是新郎本人。老鬼子井上三濑是个瘸子,只有一条腿,他的另一条腿是在一八九四年入侵辽东时被炮弹炸飞了。一九〇五年貔子窝成为鬼子的关东洲,井上三濑就来到这里。早年他经营貔子窝衙门,是衙门的主官。后来退下来,就在十号地经营了一块果园,还有一块水田。刘二去请井上三濑时,老鬼子去貔子窝南边玩海去了。

井上三濑是海军。

陪同老鬼子井上三濑的是小鬼子靖上。靖上是现在的貔子窝衙门主官,是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时被俄国人舰艇上的大炮打残了一条胳膊之后来到貔子窝衙门任职。靖上喜欢玩海,也喜欢与老鬼子下棋。靖上有一条机船,玩海时总是自己驾驶着。

刘二必须请到老鬼子,如果老鬼子请不来,他这婚就结不安宁。因为老鬼子挑眼太大,一九〇五年貔子窝刚被鬼子划为辽东关东洲五大衙门之一时,老鬼子还年轻,那时他就有这个喜好,吃新郎新娘的喜酒。曾经就有几次,他吃了新婚家的酒宴还占有了新娘的初夜权。结果逼疯了一个新娘,另一个新娘跳海自杀了。

虽说这都是多年前的事,貔子窝人还是都怕这老鬼子!

刘二就站在老鬼子的庄院外面等。胳膊上拐着一筐鸡蛋,红皮的。送红皮鸡蛋原本是看望坐月子女人的,老鬼子喜欢吃红皮鸡蛋。

细雨将海面变得模糊而迷蒙。此时的老鬼子井上三濑和小鬼子靖上正在貔子窝南边的马牙岛上雨中垂钓。马牙岛是个非常美丽的小岛,蔚蓝清洌的海水轻轻撞击着岛边的礁石。两个鬼子,确切地说,一个断腿一个断胳膊的家伙坐在礁石上,远远看去就像是两个魔鬼坐在上面。

小鬼子靖上抖了抖肩头的雨衣对老鬼子说:“还玩吗?天快晌午了,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井上三濑没有理睬,靖上就站起来向机船那里走去。他俩是昨天早晨来到马牙岛的,在这个岛上已经玩了一天一夜了。靖上走到礁石边时,耳边传来井上三濑的声音:“急什么?我那边还有喜酒宴要吃都不急,你急什么?”靖上笑着说:“你是不是想与新娘干那事了?”老鬼子看到鱼漂在水面晃动高兴地说:“呵,鱼上钩了!”

靖上从机船上取来酒和寿司,井上三濑把钓上来的鱼放进鱼篓里,回头看了看靖上说:“哎,你怎么不把棋拿过来,这雨中垂钓再来个雨中棋战,该多有情趣啊!”靖上说:“你想在这礁石上下啊,别弄脏了我的棋。”靖上的围棋是上乘的岫玉制作的,黑白两子玲珑透剔,平时靖上视棋如命。井上三濑想在这礁石上下棋靖上不能同意。

靖上从包里取出酒和寿司。老鬼子抬头向远处望着,细雨将海面变得雾气蒙蒙,近处的海面有船经过,人看着也朦胧。礁石下面的海浪溅起浪花砸在脸上。细雨还在天空筛落。井上三濑说:“这是个有着美丽传说的地方,可是,你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看我们吗?”靖上向杯里倒了一些酒然后递给井上三濑说:“怎么看?怎么看我们也是这块土地的主人!我什么时候想抽他们的鞭子灌他们的辣椒水……”井上三濑喝了一口酒说:“酒不错!哎,你刚才说什么来着?”靖上笑着说:“我说我想抽他们鞭子灌他们的辣椒水就像你想睡那个新娘是一样的!”

井上三濑哼了一声说:“现在不太行了,我这杆枪啊也挺不起来了。记得当年我们天皇军队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有个叫小野太郎的家伙,天天他妈的过新郎的日子。”靖上说:“这个人我听说了,他在他的北海道老家就是个穷得娶不起老婆的穷鬼。像阿伊努人一样,是天皇陛下给了他这种荣耀和享受!”井上三濑说:“这就是战争带给我们大日本男人的好处!”说到这里井上三濑不想再说小野太郎这个人了,因为这个家伙的结局并不好,他在貔子窝这块土地上只享受了那么几天就被一个叫高武的中国人给杀了。

俩人来船上时,井上三濑说了一句:“我们在那些中国人的眼里就是常常骚扰他们的魔鬼!”

靖上说:“这魔鬼可当得!是享受天堂生活的魔鬼!”

井上三濑说:“好了,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我们该回去了!”

刘二有点等不及了。看看天色,细雨已有了停止的迹象。天空开始泛白,转头看看村口那里,出来赶热闹凑份子准备吃他喜酒的老亲骨邻都聚在村头,大家正向远处张望着,盼望着这个时候能听到喇叭匠头宋虎和他带的几个唢呐手拼命鼓吹唢呐的声音。村人们盼着吃喜酒看新娘子,刘二却盼着老鬼子快点回来。

“你们看!”有人看到远处有人大步流星向村口这里奔来。

跑回来的是刘三。刘三跑到家门口,没等惊愕的众人问话,他就气急败坏地问:“我哥呢?我哥在哪里?”刘三的父亲刘伯祥见儿子那个样子骂道:“你看你个熊样,有话不能慢慢说?”刘三放声大哭着说:“爹,我问我哥现在哪里?”父亲觉察到三儿的异样说:“你哥去请井上还没回来!”刘三听了,回头就向井上三濑家的庄院跑去。刘伯祥和众人都大惊失色,看这样子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情了。众人跟在刘三的后面向井上三濑庄院这边跑来。

站在井上三濑门外的刘二神情也很焦急,右眼时不时地跳了起来,心神不宁的刘二看到弟弟来到面前时,弟弟已是泪眼模糊地哭着说:“哥,你快去吧,嫂子不行了!”

刘二大惊失色:“你说什么?你嫂子好好的怎么说不行了就不行了?快说,到底怎么回事?”刘三说:“你别问了,你快去看看就知道了!”刘二二话不说,转身就向屯里跑去,跑了几步,低头看到了胳膊上的鸡蛋筐,把筐扔到地上,鸡蛋全都打碎,鸡蛋黄顺着筐眼流了满地。

刘二跑到自家后院马厩牵出一匹马跳上马背打马就向三道湾新娘家飞驰而去。马跑到半路时看到从岛上回来的老鬼子井上三濑和小鬼子靖上,刘二顾不得打招呼,挥鞭一直向前冲过去。飞驰的马差一点就把老鬼子撞倒。小鬼子靖上很机警,伸手拉了老鬼子一把,俩人闪身路边。老鬼子井上三濑有点奇怪。靖上神色恼怒看着刘二的背影骂道:“八嘎!”随手从腰间掏枪,被井上三濑拉住掏枪的手。

井上三濑没说话,他用目光一直送着刘二打马的背影。过了一会儿说:“这就是那个今天要做新郎的刘的!”靖上说:“刘的?他是不是个疯子?”井上三濑说:“肯定是发生什么事情了!”靖上说:“敢对我们大不敬,等着吧,我会找理由抽他一顿鞭子!”

刘二赶到三道湾新娘家时,新娘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前来迎亲的花轿和众人都站在新娘家的大门外。全屯人几乎都来了,刘二跳下马一头冲进屋里,见到新娘已被放在正地的门板上了,一个郎中束手无策地站在旁边。刘二扑上前看到新娘脸色苍白问:“怎么回事?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郎中拉了刘二一把说:“你出来一下,我给你说话。”

郎中说出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半个月前新娘出门路过蛇盘地时遇上一群蛇,回家就得了蛇盘疮,本来这病发现得早是可以医治的,可是新娘的蛇盘疮长在女人隐秘部位的上面,新娘羞于说出口,结果病情日益加重。郎中说:“这不,蛇头蛇尾已经把她的腰都围上了,怕是不得治了!”蛇盘地刘二是知道的,那里除了石垒就是蛇的天下,人们对那里总是谈蛇色变,平时很少有人敢去那个地方。去过那里的人常常就会得蛇盘疮这种病。曾经就有人想杀光那里的蛇,结果,杀蛇的人杀一条出来一条,杀一条下一条跟着又出来,越杀蛇越多,最后杀蛇的人竟然会被大群的蛇缠绕,最终被蛇吓死了。等到人们去那里抬人时,看到杀死的蛇全是树棍蒿草杆和高梁叶子,根本就看不到蛇的尸体。人们谈蛇色变是说蛇会撤棍成蛇。

刘二哭着说:“她去那个地方干什么啊?”郎中说:“先不要哭了,也别说没用的话了,想办法救人吧!”刘二说:“你一个郎中都救不了她,谁还能救得了她啊?”郎中说:“有一个人可以救她!”郎中说的人是北山庙里的智勉道长。

屋里有人喊:“大夫,她快不行了!”

郎中和刘二听闻急忙跑进屋里。郎中伸出手把女人的脉象,脉搏在手腕那里已经摸不到了,郎中要人把女人的衣袖挽起来,摸到胳膊肘处,还可以摸到微微的心跳。郎中回头一声不吭地望着众人。女人的母亲哭着问:“大夫,你说什么也得救救我女儿啊!”站在屋里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求郎中。女人的父亲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什么话也不说,看样子都快傻了。大家都说这么年轻轻的怎么说得病就得病还一定要得了个不治之症呢。刘二站在郎中身边,神情木然地看着姑娘,要是没有这个事现在婚礼已经开始了,大家会吃他们的新婚喜酒,会在夜晚闹他们的洞房,可是现在她却奄奄一息地躺在门板上,这让刘二说什么也想象不到,刘二有点傻了,心里犯着嘀咕:“真的是我命硬吗?”

这其中有个故事。姑娘原本不是和刘二结亲的,媒人说媒时姑娘是许给刘三的。相亲时,姑娘也看好了刘三,刘三长得高高大大,帅气得很,刘二长得又黑又瘦,背还有些驼,样子长得很像个干猴子。和很多姑娘相亲人家都嫌丑相不中。姑娘家是从外地过来的,急于嫁人,于是就托人介绍给刘家。刘二的母亲觉得三儿找媳妇容易,这姑娘既然急于找家人,不如就把姑娘转许给二儿子好了。开始女方家里也不同意,可是刘家在屯里有地有马车,生活过得挺滋润,女方父母想丑就丑点,模样好不好总不能当饭吃,于是就同意了。到了姑娘这里嘴上说同意,可心里还是堵着。两家交换生辰八字帖子时,看事的人说,刘二的命硬,怕是会给姑娘带来不好的命运。刘家哪管这些啊,能有姑娘嫁给二儿子那就烧八辈子高香了,管他八字九字的。

女方的父亲突然从外面冲进来问郎中:“大夫,你说我闺女还有多少时辰?”郎中摇了摇头说:“顶多还会有四五个时辰吧!”女方父亲猛地上前拉起刘二的手说:“女婿,你现在就把她拉走,说什么也要把她拉走!”

女方母亲哭着说:“老头子,你昏了头了,闺女这个样子你要他拉到哪里啊?”父亲说:“咱姑娘已经嫁出去了,她生是刘家人,死是刘家鬼!她不能这样停在咱家,我要女婿把我姑娘拉家去,嫁出去的姑娘不能放在咱矫家啊!”女方娘家姓矫,姑娘芳名叫桂芬。

姑娘父亲的话让刘二有些茫然,他不知所措。家里那边办的可是喜宴,拉回家一个死媳妇不就成丧事了吗?他目光呆滞望着郎中和众人,郎中说:“这话说的也对,她现在已经有家了,不能放在娘家,那样她会入不了宗祠,会成为孤魂野鬼的!”村人也众口一词。

刘二用目光打量着丈人丈母娘,看他们都是一脸的企盼,站在屋子里边的众乡邻也都冲他点头,意思自然是你把娶到的媳妇拉回家这才是正理。刘二醒悟过来,回头问郎中:“大夫,你说她还有多少时辰?”郎中说:“四五个时辰吧!”刘二目光变得坚定说:“你们在这里等我,要是在四五个时辰内我刘二救不了她,我就把她拉回家葬到我们刘家的祖坟地里!”说完一头冲向院子,身后女方姑娘的父亲追出来,看到刘二已经跃身跳上马背高声问:“女婿,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刘二挥鞭打马高声说:“爹,娘,你们等着我!”说完挥鞭打马,冲出屯落一直向北山庙驰去。

刘二打马来到八家河时,看到远处有几个满洲的士兵在巡逻,八家河是关东洲与满洲的分界河,有句话说:关东洲满洲国,一条小河分两国。平时双方的村民可以互相来往,边界两边的土地有很多都是插花地。即便是士兵们看到了也不做过多的干涉。刘二挥鞭跃过河直奔北山庙,马匹跑到庙门口时已经大汗淋淋。在庙门外跳下马背,转身向庙里冲去,跑到庙门台阶时一头栽倒在地,庙门口有一小道士在清扫雨后的台阶,看到刘二跌倒在地上前扶起来说:“施主,今天不开庙门,你这么急着来这里有事吗?”

刘二嘴里喘着粗气说:“我找道长!救——命!”说完瘫坐在台阶上。小道士看了看刘二摇头说:“你说找道长救命,道长昨天就出门去了。”刘二瞪大眼睛问:“你说什么?道长出门了?”道士说:“是啊,山下有一孩子得了怪病,昨天孩子的父母赶来庙里和你说这话一样,一定要道长去救孩子一命。”刘二放声大哭道:“我的命怎么就这样苦啊,媳妇啊,我不是人啊,我命硬啊!我对不住你啊!”此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一个大男人怎么说哭就哭啊?”小道士和刘二同时回头,小道士高兴地说:“啊,是道长回来了!”

关于智勉道长的故事在辽东有很多传说。智勉道长道学深厚,在江湖中来无影去无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秘人物。一八九四年辽东高武抗击鬼子时道长就参加义军,并在最后从鬼子手中救出狼孩。医术也非常高明,他在北山庙常年用炉火炼制丹药。道长炼制丹药的选材十分奇特,不仅用各种名贵的草药,还会选用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材料。比如狼粪里的兽骨,雄鹰吃过的刺猬残骸。松鼠咬过的松籽,蛇洞旁边的泥土。有一次道长在出行的路上看到一条蛇正在吞食一只蛤蟆,蛇把蛤蟆吞在口里,蛤蟆挣扎着不让蛇把它吞进肚里。蛇用力吞食着,蛤蟆用前肢撑着蛇的下颌,后肢则蹬住蛇的嘴唇。道长站在边上看着蛇与蛤蟆互斗有两个时辰,最后,蛤蟆没有蛇的耐性慢慢被蛇吞了下去。道长是在蛤蟆只剩一只后脚没有进到蛇的嘴里时,上前把蛇捉住,然后把蛤蟆从蛇的嘴里掏出来,此时蛤蟆的周身已经成白色的了。道长取出蛤蟆的蟾酥,又把奄奄一息的蛤蟆放进池水里。道长说这是千年难寻的绝佳药材!

道长选用的药材奇特,医治的病也奇特。昨晚他去的那家,就是去年秋天孩子去山里一棵树上摘山果时被几条蛇围住,孩子回家后就肚子痛,后来越发加重,找了多少郎中都治不了,孩子父母来求道长时,孩子肚痛难忍已经昏死过去了。道长去了后查看了孩子的病情,询问了孩子得病的原因,他给孩子服了几粒丹药,又画了几道符用火烧成灰要孩子服下。等到天亮时,从孩子肚中排出七条像蛇一样的虫子。孩子病好如初。

刘二急着回去救媳妇,央求道长骑自己的马先走,道长说:“不妨!”径直回到庙里画了几道符,他要刘二先回去把这符用火烧成灰,又送刘二一颗丹药。要他把纸灰与丹药一道给女人服下去。刘二一定要道长骑马走,道长说:“你先走吧,我随后就会赶到!”刘二问:“不会有事吧?”道长已拂袖转身向庙里走去。

刘二打马从北山庙往回赶的时候天色已黑下来,刘二心急如焚,按郎中当时的估算五六个时辰早已过去,虽然对道长满有信心,但心里仍然恐惧,生怕过了时辰女人已经去了。打马一路,全是山路崎岖,有几次刘二从马上摔落下去,跌得头破血流,衣服也被沿途树枝挂扯得变成花子衣衫一样七零八破。一路上有狼在山林里吼叫,有狗熊迈着蹒跚的步伐挡在路中间。刘二不怕狼,但怕狗熊,传闻辽东山林里的狗熊遇上行人会用熊掌把你掴倒然后伸出舌头舔你,熊的舌头一口都能舔去一个人的半张脸。

刘二打马回到三道湾时,已经半夜时分,女人被放在屋地中间的门板上,连送死衣服都换上了。姑娘父母满眼挂泪和屯里几个亲邻守在女人尸体旁边。刘二在门口跳下马背,此时弟弟刘三已从家里返回来,他迎上前。刘二问:“怎么样?”刘三哭着说:“天一黑就去了。”刘二流着泪跑进屋里,看到躺在门板上的女人,回头对刘三说:“快找火柴来。”刘三把火柴递到哥哥手上,刘二从怀里掏出道长给他的符纸和丹药,就在女人的灵前抖着双手把符纸烧成灰,然后对刘三说:“你过来,帮我把你嫂子的嘴扒开!”刘三说:“哥,人已经去了,你还瞎折腾个啥啊?”众人也说他,不要瞎子点灯白费蜡了。刘二不理睬,口气坚定地要弟弟帮他把女人的嘴扒开,刘二把纸灰和着水和丹药一齐向姑娘嘴里送,哪里送得进去啊,刘三说:“哥啊,你得用嘴吹啊!”刘二伏下身子嘴对着女人的嘴猛吹一口气,纸灰进到女人的喉咙,丹药仍在嘴里,刘二再吹,腰间竟然岔气了,刘三着急说:“哥,药丸还在嘴里没下去。”刘二望着女人,面色苍白的女人像似对他有着乞求,可他却没力气再吹气了,便对刘三说:“三弟,你——来!”刘三哪好意思啊,皱着眉头摇头说:“哥,她是嫂子,这事还得你来!”刘二瞪大眼睛说:“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讲究这些,快,救人要紧!”

刘三闭上眼睛,把头低下来,刘二看到刘三的嘴没有对准女人的嘴唇却贴上额头,挣扎着身子,忍着岔气带来的腰痛用手抓住刘三的头发慢慢找正位置,刘三的嘴贴在女人的嘴唇,猛地用力鼓气,药丸还在嘴里,刘三又鼓气,这样反复几次药丸竟然被吹进了喉咙。刘三把头抬起来,看着女人的嘴,高兴地喊道:“哥,药下去了!”吧嗒一下嘴,感觉嫂子的嘴唇仍有热温留在自己的嘴唇上,心里难免发出阵阵酥颤。

半个时辰过去了,女人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刘三兴奋地吼道:“嫂子活过来了!”刘二听见了弟弟这一声吼,张开嘴巴望着弟弟,刘三说:“哥,你看嫂子的手指动了!”姑娘的母亲上前抓住姑娘的手,看着姑娘的脸,眉头竟然也轻轻地动了一下。母亲泪水夺眶而出。刘二听闻却倒在姑娘的门板旁边昏了过去。此时天色已大亮,屋外柳树上有鸟在鸣唱着婉转的歌声。鸟鸣的歌声里蕴藏着无人可解的神秘,躺倒在姑娘门板旁边的刘二和姑娘都同时做了梦,姑娘在梦里好像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天使正向她款款走来。而刘二在梦中却看到了数不清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身体。

道长是第二天天亮后来到三道湾的。他看了姑娘的病情说:“现在还不能说她就还阳了,缠绕在她身体内的毒气已盘成死结,要调理好她的病还得些时日。”道长为姑娘服下一些丹药,在姑娘的蛇盘疮处敷上白色粉末状的药面,道长给姑娘留下的丹药和粉末是七天的药量,又为姑娘开了一剂药方,嘱咐说:“丹药一定要按时吃,药粉要两天换一次,七天以后再到镇上的中药铺子抓这些药熬制给她服下。切忌,护理期间一定不能要病人生气上火。”

道长离开时刘二仍在屋里炕上睡个不醒,他太累了,在姑娘门板旁昏过去后就被人抬到炕上睡了起来。道长转头看了看刘二,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矫家。

令人想像不到的是,道长离开不久,貔子窝衙门里的巡捕就来到三道湾,他们前来是抓捕刘二的。理由是他擅闯关东州国界跑到满洲国去了,要按叛国罪来处罚他。一九〇五年日俄战争后,日本人就把大连地区划归成了日本的国土,所以刘二打马越过的那条八家河才有关东州满洲国一条小河分两国的说法。

叛国罪?这还了得!一直一来,关东州与满洲国之间的分界在村民那里就没有明确的意识,村民们春种秋收,串亲走友都是来去自由,在貔子窝衙门里还没有因为哪个人从这边到了那边被判叛国这样的罪行。这小鬼子是哪根筋不对了,竟然会因为刘二去了满洲国地界的寺庙里请智勉道长医治自己新婚妻子的病就会被判这样重的罪。先是三道湾的村民给衙门里前来捕人的巡捕们求情,巡捕说这事我们做不得主,你们要求情就到衙门找靖上君。十号地的村民也求老鬼子。十号地人带着红皮鸡蛋跟在刘二父母身后一齐站在老鬼子庄院门前请他出面到貔子窝衙门说说情,求衙门里的靖上法外开恩。老鬼子虚应着,大家伙哪知道这都是老鬼子井上三濑和小鬼子靖上闹的妖,他们对刘二打马撞了他和老鬼心怀怨怒,这是找茬子泄愤。

架不住这么多人一起出面为刘二说情,小鬼子靖上和老鬼子井上三濑答应饶刘二死罪。但活罪不能饶!小鬼子靖上虽说被炮弹炸掉了右胳膊,剩下的那只左胳膊还是很有力量的。他每天一大早起来站在貔子窝衙门前的院子里用这只独臂练甩鞭子,那鞭子甩得震天价响。他还喜欢独臂练枪。枪法也准!小鬼子靖上练枪那是还想着用枪杀人。练鞭子那是对他看不顺眼的人施加鞭刑!在貔子窝老辈人的记忆里,都知道小鬼子靖上的鞭刑是会要人命的。靖上使用的鞭子是藤条用油炸过后做的,他对受刑人那是一天一鞭子,他的这一鞭子下去,受刑人的背立马就会被撕开一条血口子,一般的鞭刑是七鞭子。他打完一鞭子要等到受刑人一个星期后伤口结了痂再打第二鞭!七鞭就是四十九天。这样每个受过靖上鞭刑的人都会终生在后背上留下七条深深的鞭痕。在貔子窝衙门,其他的宪兵巡捕都没有资格使用鞭刑,这是小鬼子靖上定下的规矩,他有这个瘾,两天不用鞭子抽人,他连觉都睡不好。

靖上憎恨刘二挑战了皇军统治者的尊严,所以对刘二施加的鞭刑要比其他人特别,其他人打鞭子的时候鞭子是蘸着水,而抽刘二的鞭子是蘸着煤油,并且是一口气连抽七鞭!这七鞭可不是一般的七鞭,要命啊!靖上的第一鞭下去,是从刘二的右肩下手,鞭子一落下,刘二的背就血流如注。鞭子落下刘二嘴里立即就发出悲惨的叫声。靖上的鞭子连续不断地抽着,像数条毒蛇张开毒牙对着一个生命发出连连的攻击。惨叫中的刘二感觉自己是进入了梦中,眼前全是血与火的浓雾,背上的血水沿着七条鞭痕洇出,毒蛇一样扭曲着流淌着。靖上的鞭刑结束,刘二已经昏死过去。

刘二是被村里人从貔子窝衙门抬回家的。蘸着煤油抽下来的鞭伤很快就开始溃烂化脓,几个郎中被这鞭伤吓坏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伤口,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为刘二消炎解毒。刘二开始发高烧,高烧中的刘二总是说着昏话,在刘二的眼前总是漆黑无比的暗夜,背上的伤痛如同数不清的毒蛇在撕咬着他,他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暗夜拌着鬼影,恶梦拌着昏暗的煤油灯光晃着刘二苍白的脸。刘二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如同带着泡沫的雨丝从高空跌落深渊,他找不到光明找不到出路,偶尔在幻觉里看到新婚妻子的身影,很快就被一群蛇形的鬼影取代,眼前又是一团漆黑!

三道湾矫家姑娘的病日渐好转,半个月过去了,姑娘已经完全可以下地做事情了。这些日子一直都是刘三在两边跑着照顾着姑娘。这让矫家人心里都非常惊喜。是不是十号地刘家现在因为刘二命硬改变主意想把姑娘嫁给刘三了?不然为什么自打刘二去了寺庙请来了道长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三道湾看望姑娘。

壮实而又帅气的刘三让姑娘心里也生出说不清楚的恋意。原本就是这样嘛,先前相亲时相的就是面前这个帅小伙,后来刘家改了主意要把她嫁给一个丑小个子,这让姑娘心里像吞下个苍蝇,可是那个年代讲究的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刘家一定要这样做,矫家又急着把她嫁出去。姑娘也只好认命。现在好了,事情又回到了原点上去,矫家对刘三这女婿真是满意极了。刘三每次来,矫家人都用欢迎女婿的礼节迎接他,刘三心里也喜滋滋的,但刘三心里却知道,嫂子这命是二哥用命换来的,前些时候对哥哥的事他不说是因为道长吩咐了,不能要嫂子上火。二哥被貔子窝衙门抓去抽鞭子,他更不能对嫂子说。在两边跑着照顾嫂子这些日子,从嫂子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情愫他也看在眼里。说实在的,每当这个时候,就像是有十只兔子在挠他刘三的心啊。嫂子多漂亮啊,给他送水,用手弹着他肩头的泥尘。用眼神深情地注视着他。他的嘴唇上还留着嫂子要死时那个温热的唇温呢。他刘三真能有这样的媳妇就是每天抽他十鞭子他也心甘情愿。但哥哥这个时候却在家里受难啊。哥哥的伤口日渐溃烂。从三道湾回来看到哥哥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刘三心里又充满了万分痛苦!哥啊,你真的是命硬吗?要是真的命硬这可怎么办啊?你这可是克了嫂子又克了自个啊!你要我这个做弟弟的怎么办啊?嫂子和矫家那边对我那样,都把我这个代你照顾嫂子的人当成亲女婿了。啊!天老爷啊!你就给我们刘家哥俩一个公道吧!

发生在三道湾矫家的故事刘二并不知道,刘三每天在想什么做哥哥的也不会知道。刘二知道在他与姑娘之间必须得有个结局。姑娘的病情日渐好了,矫家那边催着刘家快点把婚礼补办了,可他这个样子能与姑娘结婚吗?伤口的痛苦只是小痛,心里的痛苦每天都在撕咬着他的心。他这不是命硬是什么?新婚之时新娘会死过去。新娘救过来了,自己这也快死了。他是多么爱那个姑娘啊,漂亮得让人看一眼都会眼晕啊!刘二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地呼喊着姑娘的名字,又用拳头一千次一万次地击打着自己的脑袋,他不能害了这样一个让他爱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啊!

是的,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再害姑娘了!

郎中又一次来刘家。郎中对刘二的父亲说:“现在他的背已经都成一堆烂肉了,我是没办法救他了!”父亲哭着说:“大夫啊,真的没得救了吗?”郎中说:“在我这里是没辙了。”母亲哀求说:“大夫,你就想办法救救我儿子吧!人家那边还催着要他把新娘接过来哪!我儿子还等着结婚哪!”郎中摇头说:“不行啊,你们这是要害人家姑娘啊!”父亲说:“这世界这么大,就真的没人能救我儿子吗?”郎中想了想说:“有一个人可能会有这本事!”

郎中说的这个人就是智勉道长!

郎中与父母亲的话刘二都听到了,痛苦要他咬着牙关,牙齿竟被咬断了一颗,刘二把咬断的牙齿吞进肚子里,这叫打牙往肚子里咽啊!

那天夜里,刘二对母亲说了一句话,刘二说:“要三弟娶了她吧!”母亲为儿子这句话流了一夜的泪。

第二天天亮时,刘家发现刘二已经不见了。人们到处寻找刘二的下落,哪里也没有他的音讯。

刘三是二哥失踪半个月后把矫家姑娘娶回家的。开始的时候母亲对刘三说了刘二意思,刘三禁不住心跳啊,这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啊!可是,刘三又不能这样做,嫂子是二哥用命换回来的,他刘三要是这样做了,那还叫人吗?刘二救女儿的事矫家是知情的,这救命之恩矫家能不感恩吗?可是刘二因此进了貔子窝衙门受尽了小鬼子靖上的鞭刑无药可治矫家却不知情。刘家突然说要刘三娶自家的姑娘,对矫家来说可是求之不得,矫家女儿更是对刘三情有独钟,矫家上下皆大欢喜,这可苦了刘三了。在与嫂子接触的这段时间里,刘三对嫂子已经爱得不能自拔了,那时他几乎是有点恨自己的哥哥抢走了他的所爱。哥哥躺在炕上被伤痛折磨得生不如死,刘三心里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哥哥这伤痛为的可都是他所爱的女人啊。哥俩都深爱一个女人,上苍怎么能如此捉弄他哥俩呢?

母亲把刘二的话向刘三挑明,刘三又陷入更大的痛苦中。哥哥现在死活不知,他在家里要把哥哥的女人娶进门,这要刘三如何做得出来。母亲几乎是央求刘三,你哥肯定是没得救了,难道你要你哥把人家姑娘一娶进门就做寡妇?刘三没法回答母亲的问题,矫家那里又催着刘家把喜事办了,刘三就是这样把姑娘娶进门的。

新婚之夜,洞房花烛。新娘柔情似水,美艳如花,这让刘三醉了。新娘已经在炕上宽衣解带了,目光急切地等着刘三。刘三的心狂跳不止,这是他多少次梦里梦到的情景啊,刘三近乎要疯了,当他急切地脱下外衣,伏身在女人脸前,女人迷人的唇香让刘三想到女人濒临死亡那次留在他口里的热温。屋内的烛光晃动着,突然,他仿佛看到一个人影在眼前晃动,是哥哥的身影,刘三吃惊地睁大眼睛,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就在这个夜里,刘三把哥哥的故事讲给了他娶回来的女人听。刘三的讲述像一阵阵巨浪冲击着女人心灵的礁石,一阵巨浪过去,跟着就是第二阵,巨浪被礁石击碎溅起冲天的浪花。刘三说哥哥是用生命救了她的命,却无法救助自己的生命。这句话像似聚积了刘三心里全部的力量,说出来的话在女人的心里撞击着,浪涌无情地蹂躏破碎的女人心灵。女人心灵受到的震撼如同五雷轰顶。刘三的话让女人的激情荡然无存。女人坐起来,泪如涌泉,刘三更是泣不成声。女人问刘三:“知道你哥哥去了哪里吗?”刘三摇头。姑娘说:“我等他的消息!”刘三仍然不语。姑娘说:“除非你哥哥——”下面的话不用说出来,刘三明白了,姑娘是说除非哥哥有死讯,不然,女人会一直等刘二回来。刘三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女人,女人面色沉静如水!但在这沉静如水的心灵后面,却是惊涛骇浪,这惊涛骇浪紧紧咬着另一个生命的踪迹,不想要这生命在惊涛后面消逝!惊涛混淆着生命的嚎叫,骇浪又喷吐着涌泉一般的坚毅,姑娘的决心感天动地。刘三点头说:“我一定把哥哥找回来!即便是天涯海角——我要把你清清白白地还给哥哥!”

这是一对奇特的夫妻,夫妻恩爱有加,却相敬如宾!他们同吃一锅饭同住一个热炕头,却没有夫妻之实。在十号地,没有人知道发生在他们夫妻之间的故事。

老鬼子井上三濑是貔子窝有名的农业专家,他在十号地耕种的水稻长势总是引人注目,为此,常常会引来关东洲的一些鬼子高层官员前来参观。那时,在貔子窝的中国村民还没有见过水稻,更别说种植水稻了。当村民们看到长得像韭菜一样的水稻竟然种植在水里,还能产出香喷喷的大米,个个都惊得目瞪口呆。他们对水稻的了解还是从大米那里得知。统治这里的鬼子有个规定,中国人不能吃大米,谁要是吃了大米那就是犯了重罪,罪名是:经济犯!因此在貔子窝的传说里对大米还有其他的叫法,一个叫金米,一个叫经济犯米。

刘三家里的马车常常要为貔子窝衙门拉一些必需物品,美其名勤劳奉仕。屯里的老鬼子也就常用刘三的马车运粪拉庄稼什么的。有时老鬼子也用刘三的马车把大米运到镇子里的旅馆。貔子窝镇旅馆叫常盘旅馆,在大连地区很有名,这个旅馆有名是因为旅馆里有眼很有名的矿泉井。从那眼井里打出来的水被鬼子们誉为神水。老鬼子的大米在旅馆是鬼子高层才能享受到的珍贵食品。

老鬼子还种植了十几亩的果园。这一次刘三是给老鬼子拉果园用的喷药农具。拉喷雾器的地点要出关东州到满洲国的复州城。为了这趟运输,老鬼子在衙门里为刘三办了从关东州到满洲地界的通关证明。十号地去复州城要经过蛇盘地,因为哥哥和身边女人的原因,刘三对蛇盘地总是讳莫如深,他要绕开这块地方,因此就要多走十几里。

马车走过孤山后就进入莲山地界了,这里山峦起伏,山林很密,山峦中间的路也窄,就在马车走过狭窄的山路时,刘三看到有两个身穿道士服的人走在前面,两人走得很快,刘三知道从这里向西再走十几里就是北山庙,那里经常有道人出来,他也没在意,心里一直在想着家里的女人。他想这次到复州城一定要给她买件花衣服,他是在貔子窝街里看到有个妇女穿着这种花色非常好看的衣服。问过了,说是找人在复州城捎回来的。这件事刘三掂记了好几个月。说话的功夫,他看到前面的两个道人在山拐角那地方停了下来,其中一个小道人好像是走路走累了,坐在了地上,然后从腰间掏出水葫芦喝水。刘三的马车从这两个道人身边走过去,他不经意转头看了两个道人一眼,那个小道人好像只有十几岁的样子,那个年长一点的头戴道冠,嘴上蓄有胡须,刘三从他们面前经过时,小道人抬头看了看刘三,年长一点的正把脸转到了山那边。刘三看到的只是半张长满胡须的脸。马车走过去了,年长的道人对小道人说:“我们从这里过去吧。”说着两个道人就站起身向山里走去。

刘三感觉那个年长的道长太让人眼熟了,转回头望着道人走在山路上的背影,刘三有种心跳的感觉,这时马车轮子被几块石头颠了几下,马有点受惊,正好又是下坡的路,马车行驶得快了一些,刘三拉了拉刹车,马车这才慢了下来。他急忙转过头再看那两个道人,两个道人早已不见了身影,他们已经走进山里去了。刘三从车上跳下来,快步向后面跑去,跑到一个山石旁边,他想着那个年长道人的脸,心跳更加快了起来:“是二哥!对,那个道人就是二哥!”想着,他对着道人走去的深山老林高声喊道:“二哥!二哥!我是刘三啊!”声音在山林外面回响着,让人听起来特别悲凉。

此刻已经走进山林的两个道人听到刘三在外面的喊声。小道人对年长道人说:“师傅,你听刚才那个赶车的人在喊什么二哥!”年长道人身子颤抖一下,脚步停下来,身后又传来:“二——哥!二——哥!我是三弟啊!”的声音,声音在林子外面一阵阵传进耳膜。小道人对年长道人说:“师傅,你听这声音多悲凉啊!谁是他二哥啊?”又一阵声音传进林子,“二哥,爹妈和二嫂都在家里等着你回家啊!”

年长道人身子颤抖不止,特别是刘三吼出的那句,“爹妈和二嫂在家里等着你回家啊!”像刀子一样扎进道人的心。刘三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小道人看着师傅的面色有些异样问:“师傅,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年长道人摇摇头对小道人说:“我们快走吧!”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得弱小继而细若游丝,等走进林子深处时,刘三的声音已经完全消逝了。

十一

站在林子外面的刘三怅然若失,望着不时发出林涛声响的深山,刘三泪流满面:“是二哥,一定错不了,那个道士一定是二哥!他还活着!他没死!他出家了!”头上飘起一团云朵,很快有雨滴落下来,刘三任由雨水在头上脸上流淌着,口里一直念叨着:“二哥,只要你活着,我一定会找你回来的!”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当刘三回到马车旁边想着用麻袋为马匹遮遮雨时,雨已经停了下来,太阳又回到天空。刘二的心也因为看到活着的二哥开始变得晴朗起来。他坐上马车,嘴里哼起辽南曲调,心想等我从复州回来一定要把这个消息先告诉家里的女人。想不到此刻在他的身后却有两个人正在暗中盯视着他和他的马车。

这是两个穿着紧身夹袄的汉子。两个汉子是从路边一棵树后面突然间冲出来,然后用手里的枪抵着刘三的头,吼声虽低沉但让刘三感到头皮发麻。两名汉子要刘三把车赶到山寨里,刘三央告他们说,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你们不能抢走我的马车。两名壮汉不由分说就逼着刘三把马车赶上了山寨。

刘三是被两个汉子用黑布条蒙住眼睛带进山寨的。

来到山寨门口,刘三被摘下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条。刘三抬头向上面望着,山门是粗大的松木搭建起来的,山门两旁是比山门更高的岗楼,看样子足有十几米高。岗楼上面各站着一个手拿扎枪的汉子。

山寨的头目听说从山下抓来的马车是从关东州那边过来的,认为一定是日本人派出来的奸细,两名壮汉说,我们在这个家伙腰里还搜出貔子窝衙门开的路条。有一名叫绿豆犬的小头目认识刘三,在山寨头领讯问手下如何处置这个来自貔子窝衙门里的奸细时,绿豆犬伏在头领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头领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噢,真有此事?”原来绿豆犬到关东州貔子窝衙门探风时有一次曾经遇到过刘三,绿豆犬向刘三讯问貔子窝衙门里的情况,刘三说的都是实话。刘三也向他打听哥哥的消息,绿豆犬伏在山寨头目耳边说的话是这个叫刘三的车夫对小鬼子同样有刻骨仇恨。山寨头目姓马,当时关东州的鬼子都称他们是马匪,而满洲国这边则称他们马胡子。鬼子和满洲国狗官把北山马头领和他的这群人说成是吃人肉喝人血专门奸淫妇女挖取儿童心脏做下酒菜的恶魔。马头领问刘三:“你经常给小鬼子的衙门运送东西?”刘三点头。马头领又问:“衙门下面的村公所你也常去?”刘三说:“从衙门里分派下去的一些物资他们都要我送。”马头领点头说:“好!这倒省去了我们不少事!”

如是,山寨头目答应放他和马车,但有个条件,以后山寨里会派绿豆犬找他联系讯问一些鬼子衙门里的情况,刘三必须随时报告。刘三知道了,他遇上的不是山匪,而是一伙专与日本人过不去的义士。马头领让人放了刘三和他的马车。从山寨出来时,他仍然还是被人用黑布条蒙住眼睛,此时的刘三不是想着如何去完成山寨头领交给他的任务,他是想快一点把老鬼子的喷雾器从复州城拉回家,然后好去寺庙里寻找二哥。从山里走出来,摘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还是原来带他进山的两个壮汉向他抱拳告别。他回头望着进山的路,山路崎岖一直通向山顶,山石嶙峋在阳光里展现着自然生成的黛色粗犷,雨后的林树叶片上挂满青翠如滴的纯静,宛若充满生机的生命图画。一股清洌的山泉在山路旁淙淙从山里流出山外。

北山的山水风光令人着迷!

刘三改变了一个主意:他不能把哥哥活着的消息告诉女人和家里人,他要找到哥哥,把哥哥完整地交到女人也就是嫂子的手里,他想给家里人和哥哥的女人一个惊喜!

刘三就是从这次的山寨之行后开始了他的抗战。

十二

从复州城回来,已经是半下午时分了,刘三把老鬼子的喷雾器送过去,等回到家时天已经快黑下来。刘三把从复州城街上买来的花布衣服送女人,女人穿在身上,虽说不是什么绫罗绸缎,只是一般布料,但花布衣穿在女人身上,竟然就衬出了女人独具特色的美。真漂亮啊!站在身后看着女人不时端量着镜子里的靓影,刘三惊呆了。他再也忍不住心中不想说的秘密,他对女人说:“我看见二哥了!”女人吃惊地回头望着刘三:“真的?”刘三说:“真的!”

女人泪流满面起来。刘三告诉女人说哥哥我是看到了,但还没搭上话,女人问为什么?刘三说,我是在去复州的路上遇见哥哥,哥哥出家做了道士,他不认我,任我怎么喊他都不认我!女人大哭起来,刘三被女人哭得不知所措,不知为什么女人会如此伤心。女人哭过之后,回过头深情地望着刘三,刘三被女人的目光弄得心痒难忍。女人突然转头跑了出去,刘三跟出去。女人说,你不要跟着我!刘三被女人的话弄得一头雾水。

等到女人从外面回来,刘三看到女人头发脸都洗得干干净净。女人是趁着夜色跑到河里洗的澡。头上明月如洗,河里女人肌肤白净如银。女人一边洗着身体一边流着泪水,泪水流尽了,身体也洗净了。女人站在刘三面前,刘三闻到女人淡淡的体香。女人的美貌让刘三心里发颤。女人要刘三去河里把身体洗干净。刘三说洗什么洗,女人说,你去洗澡我在家里给你做饭。刘二去河里把身体洗个干净,回来时见女人已经做好了饭菜,酒桌上还多了两个酒盅。女人满面羞红端起酒盅深情地注视着刘三,要刘三喝酒。刘三直勾勾地看着女人。然后和女人一起把酒喝了下去。女人喝完酒就拉起刘三的手进到屋里。刘三与女人在一个屋子里生活已经有几年了,他们从来没有这样亲昵过。刘三是个成熟的男人,几年来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睡在身边,他能睡着觉吗?可是哥哥的影子就横在他们中间,每当刘三憋得心痒难忍时,他就跑到屋外面向自己的头上泼凉水,再就跑到后山对着山林河流放声吼叫。女人怎么能忍心她的所爱这样折腾自己的身子,女人就在刘三实在难以忍受性冲动时用手来抚慰让刘三发泄出男人的激情。这次不一样了,女人进到屋里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女人雪白如玉的胴体让刘三心跳加速。从洗澡到与女人喝酒,刘三一直都是迷迷瞪瞪,他对女人一再摇头又摆手,女人把刘三拉进被窝里仰身躺了下来。女人对刘三说:“上来吧!”刘三浑身发抖。女人上前抱住刘三的脖子说:“傻瓜,你哥出家做了道士,他还能要我吗?”刘三猛然醒悟,继而大喜。刘三扑到女人身上,女人羞红着脸说:“看你猴急的,衣服没脱呢!”刘三这才急冲冲地脱下衣服。他第一次体味到女人的美妙。这一个夜晚刘三与相守了几个春秋的女人终于完成了一个等待了几年的神圣婚礼。

他们几乎折腾了一个夜晚。天亮了,刘三还紧抱着女人不放手。嘴里一直喃喃地说:“嫂——子!”女人嗔怪地说:“你叫我什么?”刘三讪笑着说:“错了,错了,你是我的女人!”女人说:“叫我名字!”刘三这时才想起女人的名字叫桂芬,刘三叫了一声:“桂芬!”女人伏在刘三胸前,一行幸福的泪水落了下来。桂芬在心里喃喃地说:现在我才是做了真正的女人了!

刘三不知道的是,就在刘三被押上山寨的时候,他的哥哥刘二——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叫刘二而叫智赫道长了。当年刘二从家里出来,是搭着一辆去北山的牛车进的寺庙。进庙后就昏了过去。智勉道长看了刘二的背,后背的肉已经全都烂了。血毒溢满了他的身体。智勉道长不愧是世外高人,他用刀子把刘二背上的烂肉全部刮掉,再施以金枪粉和丹药,竟然就把一个被宣判为死人的人救了回来。病好后的刘二坚决出家。智勉道长亲自为他举行的戴冠礼。智赫的名字也是智勉道长为刘二取的。智赫跟着智勉道长学习,几乎掌握了师傅所有的本领。后来智勉道长被五台山请去做一大寺庙主持。临离开时,他把北山庙交给智赫,就这样智赫做了北山寺庙的道长。智赫道长与山寨马头领是多年的至交,山寨的义士们在关东州找日本人的麻烦,在满洲国杀富济贫,智赫道长很是敬重,山寨有了病患伤痛都是智赫道长前来医治。马头领不知道智赫道长的身世,也不知道被抓来的这个赶马车的车夫会是道长的亲弟弟。

十三

刘三与桂芬一年后有了儿子。此时是一九二一年的夏天,日本人更加紧了他们在关东州地区的掠夺。从这里掠夺来的物资源源不断地通过貔子窝港口和大连港运回国内以维持国内物资的匮缺。

刘三与他的马车也忙了起来。刘三的马车把鬼子掠夺来的物资从下面各村公所拉到衙门,再运送到港口或是仓库。绿豆犬从北山潜过来和刘三接头,要了解鬼子衙门还有各村公所里的消息。

这一次是鬼子准备组织下面各村公所凑集一批粮食还有食盐运送到大连港。马头领决定带着弟兄们在这一批物资里做些文章。因为粮食和食盐都是山寨紧缺的物资。绿豆犬在貔子窝一家小饭馆与刘三接头。两人喝着小酒,刘三喜欢吃猪头肉,绿豆犬特意要了一大盘猪头肉,还有几个刘三喜欢吃的下酒菜。刘三又向绿豆犬询问哥哥的消息。绿豆犬告诉刘三,你的哥哥找到了,他就是北山庙的主持智赫道长。刘三兴奋地几乎跳起来。想不到哥哥竟然当上了庙里的住持。绿豆犬告诉刘三说,你哥哥早就与我们马头领还有山寨的弟兄们是朋友了,智赫道长去了南方了。刘三有些惊愕,怎么回事?他去南方做什么?绿豆犬说,智赫道长的师傅,也就是当年救过你哥哥和你女人命的智勉道长在五台山仙逝,智赫道长去五台山了。刘三问,这一去要多久才能回来啊?绿豆犬说,这就不好说了。不过,你也不用着急了,既然知道哥哥是谁,还怕见不到吗?你哥什么时候回来我会来通知你,到时你再去见他。刘三激动地站起来为绿豆犬斟了一大碗酒说:“哥们啊,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啊!”绿豆犬说:“你们哥俩都是我们山寨最好的朋友,朋友之间是不说谢谢这两个字的。”

刘三回到家里把找到哥哥的消息告诉了桂芬,桂芬叹了一口气说:“总算找到哥哥了。”刘三说:“哥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就在这次,刘三向桂芬讲了哥哥和自己帮助北山寨马头领打鬼子的事。桂芬吓坏了。桂芬在这个晚上也给刘三讲了她遇到老鬼子井上三濑的事。刘三听了也吓坏了:“你怎么会见到这个老色鬼呢?”桂芬说:“我只顾在河边洗衣服,不知道那个老鬼子就站在身后。”在十号地,但凡是长得有点模样的女人都要躲着老鬼子。桂芬打进了刘家的门,出门总是用一条围巾包着脸。特别是走路遇上老鬼子,屯里的妇女都特别注意把头转到一边,不让老鬼子看清她们的脸。虽说老鬼子这几年被貔子窝衙门树为农业专家,很受关东州鬼子上层社会的宠,老鬼子对女人也收敛许多,但村里年轻女人还是很怕他。刘三问:“他和你搭话了吗?”桂芬说:“没有,他只是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离开了。”

不知为什么,打从这一天开始,刘三与妻子桂芬心里都有种不安的感觉。桂芬对刘三说,以后你不要再给北山那里通风报信了,要是被衙门里的鬼子知道了,咱就没活路了。刘三对桂芬说,我会注意的,倒是你,千万要小心那个老鬼子,那个老鬼子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十四

北山寨马头领根据刘三的情报在一天夜里袭击了清水河村公所,他们在这里夺取了鬼子两马车的粮食几麻袋食盐还有一些棉布。袭击的时候村公所里有两名鬼子巡捕值班,巡捕是中国的二狗子,他们还在梦里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摁进被窝里了。马头领的手下缴获了一长一短两只枪,这收获可大的了,山寨有好几天都沉浸在喜悦中。

这件事被关东州鬼子最高机关得知,小鬼子靖上受到关东州最高长官的严厉斥责,这让靖上暴跳如雷,他几乎天天都要挥鞭子抽人。这也引起他的注意,为什么下面的村公所总是会受到马匪的袭扰,并且每次马匪都会顺利得手。肯定是有人向马匪透露消息了。还有一点,为了剿灭马匪,关东州的鬼子和满洲国的鬼子警察曾经有过几次联合行动,而每次行动,马匪都像事先得到消息。鬼子来了,马匪的人就消逝得无影无踪。这会是谁呢?开始的时候靖上并没有想到刘三这个人。刘三在貔子窝衙门里有几次被树为勤劳奉仕的典范,衙门里有事找刘三,刘三没有一次完成的不好,他很出色,靖上对衙门里当差的中国人说:“这个刘三的,非常出色,是大东亚亲善的模范!”

上边督促靖上,一定快快地把这伙马匪剿灭,这令他很是郁闷。靖上抓来一些无辜人,抽了鞭子,不解恨,又灌凉水煤油,还上老虎凳。上面的指示有些日子了,还是没有想出剿灭的办法。转眼雨季就要过去,盼着天晴却又总是阴雨天,一人打马在乡间路上驰奔起来。天是阴的,地是阴的,靖上的心里更阴。想到貔子窝人讲的蛇盘地,干脆就拎着鞭子来到蛇盘地寻找起蛇来。蛇盘地石垒遍地,蒿草长得有齐腰深,蒿草丛里有一种黄色的小花,开得十分娇艳。开始他还真没有看见有一条蛇,只是见到有一丛丛的荆棘爬在石垒上。他用鞭子对着荆棘抽打起来,仿佛就有数十条蛇蜿蜓向他爬过来,靖上变得亢奋起来,手中的鞭子在蒿草丛中挥舞,眼见着就有一条条蛇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想不到蛇越打越多,靖上只有一只胳膊,鞭子在手中抽动时间长了开始有些力不从心。站在地边的马也跺着脚嘶鸣起来,靖上变得烦燥不安起来。他只能边抽动鞭子边向蛇盘地外面退去,等退到地边,看到自己的脚下几乎全是游动的蛇。靖上大叫着跳上马背,一条条蛇挂在他的脚上腿上,回头望去,在马的背上尾巴上身上竟也全是蛇的身影,惊恐万分的靖上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

靖上是被两个中国巡捕给救了回来。惊魂末定的靖上问两个救他的巡捕,你们看到蛇了吗?两个巡捕摇头说,没有啊。靖上说我用鞭子抽死的蛇少说也有上百条,怎么你们能没看到一条蛇?巡捕以为靖上一定是喝多了酒,神志有些不清。靖上再问,两个巡捕只能应付着他说,那片草地被你用鞭子抽打得像被刀割了一样。

从蛇盘地回到衙门的靖上感到既疲惫又无聊,就打马来到十号地找老鬼子井上三濑。

十五

靖上对井上三濑说,真是个可怕的地方。直到现在他都还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井上三濑说,马匪为关东州带来的麻烦从一九〇五年开始就有了,数年头现在有十六年了。靖上说,我被那些蛇弄得几乎快疯了,我被它们激怒,无法把握自己,鞭子上都缠满了蛇,那些蛇在制造着狂怒,我挥鞭子的时候它们都爬上了我的脑门。井上三濑说,我主政貔子窝衙门六年,马匪闹了七次麻烦,最麻烦的一次,他们差一点把我都杀了。靖上 说,我是海军,我知道在海洋中风暴是如何可怕,当风暴来临的时候,它对这世界的蹂躏简直就达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风暴就是个疯子,它来的时候会将一切变得绝望,离去又是那样神秘莫测。井上三濑说,你得注意你身边的人,特别是你十分相信的人,比如,中国人!靖上说,你被闹腾了七次,我被闹腾了十次!“不对,是十一次!”靖上语气加重。

两人开始下棋。下棋的时候,他们不再说话。最后,老鬼子输了。老鬼子井上三濑说:“你说那地方叫蛇盘地,中国人把我们比做蛇!”说完这句话时,外面有人进来报告说,衙门里来人要向靖上君报告一个重要的消息。

衙门里来的人是一个被安排在下面的密探。这个人带来的消息让靖上兴奋地跳了起来,他把棋子向天空一扬说,总算是要我靖上遇上了一个好运气。

密探报告的消息是马匪的二头领来到了东老滩一个村子里,这个二当家在这村里有个女人。女人是寡妇。靖上派下去的密探跟踪寡妇好久了。只是这个二头领向来谨慎,来找这个女人时行踪也十分诡秘。这一次可能是因为山寨弄到鬼子很多东西,胜利让他也变得轻敌起来。二头领为寡妇带来不少好东西,有米,还有食盐。在缴获鬼子的布匹里边有几匹花布,二头领特地扯了几尺要为心爱的女人做身新衣服。那天二头领和寡妇都非常高兴,两人久别了有段时间了,一见面就想着疯狂。寡妇把一儿一女两个孩子支到村头爷爷家。说不了多少贴心想念的话就做一处了。想不到屋外的鬼子已经把屋子包围得水泄不通。靖上向屋里喊话,要二头领走出来投降,他想要抓个活口。只有抓住个活口,才可能把北山的马匪全部剿灭掉。二头领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北山寨,二头领是马头领的军师,一向足智多谋。原本马头领要他把寡妇接到山寨里来,他不同意,说不想让他的女人餐风露宿,担惊受怕。马头领说,你的女人在鬼子的地盘上,你这样来来去去的,这有多不方便,再说也危险啊!二头领说,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他这是以为穿着破鞋就扎不了脚。

鬼子在屋子外面喊话,二头领用枪声做答。靖上非常恼怒,他要手下十几名鬼子一齐向屋里开火。枪弹把屋子的窗户都打烂了。打了半天,屋里没了声音,靖上下令进屋,谁曾想,二头领跟着就向屋外扔了两颗山寨自制的手雷,一下就炸死炸伤两个鬼子。靖上大怒,下令点火。寡妇家的屋顶全是蒿草,门窗也是木制的,屋外的院子里又堆满了豆秸柴草,刚点火时,火势并不旺,因为几天前的阴雨令柴草受潮。靖上让两个巡捕去弄了几桶煤油,浇上去,这火势就可怕了。屋里的二头领抱着寡妇说:“我对不起你!”寡妇说:“我这一辈子遇上你也没什么遗憾了,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大火把个屋子烧得哔哔剥剥做响,像黄豆在簸箕里被摇簸发出的声响。随风晃动的红色火燃像一条条毒蛇从嘴里吐的毒信子。靖上兴奋异常眼露凶光,这栋房屋就在他的眼前慢慢被大火吞没。

全屯人都从家里跑出来,大家都拿着水桶农具什么的想上前救火,却被凶神恶煞般鬼子宪兵巡捕用枪逼着不能上前。寡妇的两个孩子哭喊着冲向被大火燃烧的房屋,被爷爷及邻居们用力抓住不放手,孩子哭声凄惨。烈焰中只见一个身披着火光的影子突然在屋门口出现,是山寨二头领。二头领的头上有一根正在燃烧的檩子悬在上面,眼看着就要落下,二头领用手撑住,另一只手从腰间掏出手雷,这是最后一颗了。就在二头领的手雷即将炸响时,头上身上都是火的寡妇女人从身后抱住了他,接下来就是一声轰响,手雷炸过,烧剩下的屋子木架轰然一声落下。全村人潸然泪下。

十六

二头领的死对北山寨马头领的打击太大了。他和二头领是叔兄弟,更是十几年来与关东州鬼子及满洲国的走狗做对的战友。马头领在山寨聚义厅前拆箭为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绿豆犬再一次找到刘三,他要刘三向他提供东老滩鬼子村公所的详细情况。杀害山寨二头领的探子就是东老滩村公所的一个巡捕,马头领发誓要血洗东老滩村公所。

刘三自从把自己为山寨通风报信这件事对桂芬说了之后,桂芬一直都提心吊胆终日都有不安的感觉。刘三对绿豆犬说,我不想干了,我老婆这些天总是害怕。特别是山寨二头领在东老滩被鬼子杀害后,老婆都不让刘三出门。绿豆犬回去把这情况向马头领讲了,马头领说,既然这样,我们也不要太为难他了,他的哥哥智赫道长到现在还没有从五台山回来,智赫道长临去五台山前还特地嘱托过我,要弟弟为山寨做些事可以,千万不能让鬼子伤害到弟弟一家人。

绿豆犬说:“没有他的帮助我们没法了解那里的情况啊。”马头领想了一下说:“要不这样吧,告诉他,只要他做这一次,以后绝不再找他。”马头领让绿豆犬给刘三带了一些现大洋还有粮食盐等生活日常用品。刘三想拒绝,可是又实在挨不过面子。是人家山寨帮他找到哥哥的,虽说哥俩到现在还没见上面,毕竟是人家帮他在满洲国的地界找到哥哥的。

刘三和平常一样,为貔子窝衙门里的鬼子运送着各种物资。这一次是向东老滩村公所送给养,有一些猪肉、鱼、面粉。特别是给养里有两麻袋大米。这是貔子窝衙门奖励这个村公所在剿灭北山寨二头领立下了功劳。刘三把给养送到村公所后,听到村公所里的宪兵巡捕们都在议论一件事,就是貔子窝衙门里的靖上要亲自来这个所里为立功的宪兵巡捕庆功。刘三像似很随便地问了靖上要来村公所的时间,一个帮厨的老乡对他说,你没看见外面墙上贴着告示吗?听说到时还要到大连总衙门那里请戏班子唱戏呢。刘三听了暗暗记在心里,等到赶着马车离开村公所时他还特地到告示面前看了看庆功的时间。

消息传到北山寨,这让马头领很振奋。岂不知这是老鬼子井上三濑给小鬼子靖上出的主意,特意设下的圈套。老鬼子说,我们杀了北山寨马匪的二头领,这个马匪肯定要寻机报仇的,我们就借此机会引他们过来把他们一网打尽!靖上说,怎样才能引马匪上钩呢?老鬼子说,放出消息,就说我们要为东老滩村公所庆功,这样,北山寨安排在我们身边的细作就会给北山寨的马匪通风报信。靖上拍着大腿兴奋地说:“妙啊!这样藏匿在我们身边的细作也会被我们抓到,这可是一石二鸟的好计!”

刘三哪里知道这些啊,就在他向那个帮厨问询时,他和其他过来给村公所送东西的人都被监视起来了。刘三特地到贴在墙上的公告前看布告,这些都在鬼子的暗中监视中。不过,这个时候鬼子还不能确定刘三就是奸细。刘三的暴露是因为绿豆犬。

十七

马头领带着山寨的弟兄们头一天就潜入了关东州这边的鬼子地界。东老滩的海边有大片大片的芦苇丛。几十个山寨弟兄藏匿在芦苇丛中是没有人可以发现。老鬼子井上三濑和小鬼靖上早已料定这一点了,他们不动声色,把鬼子宪兵和巡捕也埋伏在芦苇丛中。刘三传到山寨的情报是鬼子的庆典要在夜里开,这也是配合戏班子演出。藏匿在芦苇丛中的马头领派出绿豆犬和另外一个兄弟在东老滩村公所外面探风。从表面看,鬼子没有半点戒备。这让马头领完全放心了。

不过马头领还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把山寨的人马分成两拨,他带着这一拨藏匿在离村公所很近的芦苇丛中,另一拨则化装潜入东老滩的屯子里。马头领心中盘算的是,一旦鬼子有什么阴谋,两拨人马可以互相照应。马头领的这一招让老鬼子和小鬼子没有想到,他们只是觉得北山寨的马匪只不过是一伙乌合之众,打打杀杀行,哪里还会有什么用兵之道?

天刚放黑的时候,东老滩村公所放起了鞭炮,之后就有锣鼓响了起来。绿豆犬向藏匿在芦苇丛中的马头领发出信号,马头领带着人马走出芦苇丛,而藏匿在村子里的另一拨人马则按兵不动。

马头领的人马是在通往村公所的海边芦苇丛遭到鬼子的伏击,枪声在芦苇丛中爆豆般响了起来。村公所那里鞭炮齐鸣,芦苇丛中枪声四起。坐在村公所里的老鬼子井上三濑和小鬼子靖上听到从海边芦苇丛中响起的枪声,从座位前站起身开怀大笑。他们对参加庆典的来宾高声宣布说:“大家尽可以放开肚皮开怀畅饮。”有来宾问:“海边那里枪声齐鸣是怎么回事?难道一个普通的庆功庆典值得如此大张旗鼓吗?”小鬼子靖上说:“先生们小姐们各位贵宾先生稍安勿躁,大家尽管喝我们的庆功酒,看我们的庆功戏。今晚我请大家看的戏是中国京剧《打渔杀家》,这可是一部令人振奋的好戏。我想不用半个时辰,我还会给你们带来一个更大的惊喜!”

庆典在鞭炮夹杂着枪炮声中拉开帷幕。

鬼子伏兵的枪一响,马头领的第一个感觉就是鬼子有了准备。他立即下令手下兄弟向外冲。鬼子的火力太强了,一排枪过后,就有七八个兄弟中枪倒下,马头领急了,他挥动着手里的枪高声喊道,弟兄们跟我撤!哪知道撤退的路也被鬼子堵住了。身后的枪声一阵比一阵紧,鬼子很快就包围上来。兄弟们一个跟着一个倒下。马头领气得大骂:“这个狗鼻子是怎么搞的情报?”手下一个贴身的兄弟说:“大哥,是不是那个刘三出卖了我们?这次他可是不想再给我们干了!”马头领想了想说:“不会吧,以前他给我们提供了很多情报,每次都很准啊。”手下兄弟说:“我们这次来袭击鬼子的村公所没有人知道啊,我们怎么一来就会被鬼子包围了?如果没有人出卖是不会这样的。”马头领气急败坏地说:“要是这个刘三出卖了我,看我不活扒了他的皮!”跟着对手下兄弟们吼道,“我们跟鬼子拼了!”

此刻在外面负责联络的绿豆犬,听到芦苇丛中枪声大作,知道这是中了鬼子的计了。情急中他对潜伏在村里的兄弟们发出信号,村里的兄弟们接到信号一起向村公所冲去。

村公所里的小鬼子靖上和老鬼子井上三濑正沉醉在胜利的喜悦里,杯里的酒刚喝了半截,戏班子的开场锣鼓也刚敲响,从村公所外面打过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开始村公所里一些日本人感到惊愕,庆功的鞭炮怎么放到村公所里边了?转头向门口看,不对劲啊,站在门口的巡捕在枪声中倒地,胸口有血喷出来,这让村公所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接着便大乱起来。小鬼子靖上气急败坏地吼道:“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巡捕跑过来对靖上说,有一股潜伏在村子里的马匪向我们发动袭击!村子里鬼子的主力都去芦苇荡里围歼马头领了,村公所里除了几名巡捕再就是鬼子请来的贵宾还有戏班子。这可怎么办?老鬼子井上三濑对靖上说:“快发信号让围歼马匪的皇军回村公所救援!”

十八

这一次马头领袭击东老滩村公所的战斗让山寨损失了多半的兄弟。鬼子也死伤了十几个人。马头领带着剩余的兄弟狼狈不堪地回到山寨,绿豆犬却不见回来。

绿豆犬哪里去了?绿豆犬在刚刚向村里潜伏的兄弟发出信号时,被鬼子两个巡捕发现了,鬼子巡捕向他射击,他的腿部中枪,被鬼子抓进了貔子窝衙门。恼羞成怒的小鬼子靖上把一腔怒火都发泄到绿豆犬的身上,在衙门里对绿豆犬施用了所有的酷刑。绿豆犬哪受得了这些啊,他招出了刘三。

刘三被抓到貔子窝衙门时,看到被打得血头公鸡一样的绿豆犬,他什么都明白了。绿豆犬的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他的眼睛肿得已经看不清楚进来人是哪一个了,他听到刘三的脚步声,睁开的眼睛跟着合上了。绿豆犬说了一句话:“兄——弟,我,对——不,住你——了!这些狗——杂,种,太——狠,狠——毒!”然后就昏死过去。刘三目光呆滞,鬼子把刘三摁到老虎凳上,他的脚如何被垫上砖,如何被灌的辣椒水,又如何被靖上的鞭子抽成血肉模糊的一团肉,刘三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身体受到恶狗嘶咬一样凶狠的折磨,灌进口里的辣椒水煤油如同数十条毒蛇钻进他的肚腹。鞭子抽在身上像千万把刀子扎下去,一刀下去,又一刀跟过来。对于靖上来说,审问刘三和绿豆犬已经不需要任何口供了,口供对他没有意义。由于他的无能和过失,让东老滩村公所死了五个鬼子,伤了七八个,对于已经把关东州视为日本国土的鬼子来说,这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大事件。靖上的貔子窝衙门主官已被解职,新的主官马上就会到任。靖上现在能做的就是如何在绿豆犬和刘三身上发泄他的怒火!

施刑中的靖上眼睛里冒着怒火,他要用他的鞭子他的老虎凳他的所有酷刑把面前两个让他颜面丢尽的人犯碎尸万段!

此刻的北山寨,马头领也在发泄着压抑在心头的怒火。手下幸存活下来的兄弟也个个气愤填膺,抓住内奸刘三替死去的兄弟复仇的吼声像大海的声浪一样此起彼伏。恰巧就在这个时候智赫道长从五台山回来了,他听到来自山寨的信息,他一个人来到山寨。站在山寨聚义大厅的外面,他听到从里面发出的吼声。对于智赫道长来说,这种考验是严峻的,他听到了头上响着惊雷,在惊雷的身后是滚动不息的浓云。智赫道长明白,浓云是不会自行消逝的。风暴带来的狂风骤雨从天空滚过,黑暗笼罩破碎的云雾混乱地迷惑着人心。

马头领走出聚义厅,看到智赫道长面色平静站在那里。马头领欲言,被道长止住。道长什么也不说,只是转过头慢慢向山寨外面的山路走去。马头领跟在道长身后,仿佛看见道长那颗破碎的心正在滴血。身后兄弟们的吼叫声开始还像夹着雷电的云团喧嚣不止。随着道长的脚步,这声音一点点远去。

起风了,智赫道长从山林走向坡顶的时候,风撩起道长长长的袍襟,马头领看着道长瘦弱的身体如同一只飘泊海面的小舟正经受着狂风的震荡。他在走到路边一棵孤零零的松树旁边时,甚至不得不用手扶住树干。马头领在心里说,道长是经受不住这狂风骤雨的震荡,他太疲倦了!

是的,道长身体疲倦了,心更疲倦了!马头领转回头,想要迈步回去,双腿一软竟然坐了下来。他把身体倚在一棵树上,是啊,道长疲倦了,我也疲倦了。在林子的上空,有只鸷鸟正带着它的猎物向远处飞去。疲倦让马头领没有选择地睡着了,睡醒过来,看到身边围满众兄弟,大家个个眼角都挂着泪水。

马头领从树旁站起来。心里说,不能倒下,我们还是要该干什么干什么!

十九

刘三一夜末归,这让矫桂芬一夜都在心惊肉跳。

天亮后,从衙门那里传来消息,刘三通匪已经被鬼子抓进了衙门。矫桂芬一屁股坐在屋里的地上,她放声大哭起来说:“我们到底还是被他们害了!”

十号地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说刘三通匪被衙门抓了去,这事谁也不相信。刘三父亲去了衙门,衙门的鬼子不让他进去见儿子,刘三父亲流着泪说,我儿子可是你们说的是勤劳奉仕的模范,他天天都给你们赶车伺候,他怎么会通马匪呢?里边人告诉他说,你不要在这里胡闹了,再闹连你也给抓进去!刘三父亲说:“我这一大把年纪了,要赖你们还不如赖我通匪,你们抓我儿子干什么?”衙门有和刘三父亲认识的,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悄悄告诉他说,你儿子是被北山的马匪咬出来的。这次马匪袭击东老滩村公所,皇军死伤十几个人就是你儿子向马匪通风报的信。

刘三父亲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可是天塌下来的死罪啊!

十号地的村民知道这事都来到老鬼子井上三濑这里求情,说刘三和你老做了好多年的邻居了,别人不了解他,你还不了解吗?在貔子窝衙门,他勤劳奉仕,在屯里刘三对谁不是热心肠啊?他赶的马车给全屯人都捎过脚,对你老也伺候得十分周到啊。你说你家里哪些活不是他帮你干的。肯定是他得罪了马匪的人,马匪的人才这样赖他。老鬼子摇头说,我救不了他的,东老滩村公所这件事已经惊动了大连的总衙门,现在靖上君已经被撤职了,能不能保住命还不好说。刘三的事怕我是帮不了什么忙的。众人跪在老鬼子家门口,无论如何求他,老鬼子只是用一支牙签一边剔着牙花,一边用目光死死地盯着刘三家的房门。

刘三媳妇矫桂芬终于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她从家里走出来时,人们看到她的神色十分平静。痛苦到了极点是无声的。当人们用目光去观察矫桂芬时,没有一个人不为面前这个女人动容,这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人啊,矫桂芬从嫁到刘家,屯里都很少有人看到过她的面容,她总是用头巾包着头。矫桂芬的目光里已经没有了泪滴,目光深处却像是隐藏着一股可以熔化一切的火焰!

人们站起身为矫桂芬让开一条路,矫桂芬一直来到老鬼子面前。老鬼子为面前这个女人的美貌吓着了。那一次在河边老鬼子就站在矫桂芬的身后,矫桂芬转头时被老鬼子盯了一眼,就一眼,老鬼子没有看清矫桂芬的脸,只是看到了她白皙的脖子和微微隆起的胸口,这让老鬼子好几个夜晚没有睡好觉。女人何等的精明啊,她都没让老鬼子看她第二眼,一把河里黑色的淤泥就糊在了脸上。矫桂芬知道,要是那次让老鬼子看清自己的面容,也许就等不到今天,刘家早就会大难临头了。

老鬼子张大嘴,手里的牙签举在半空,跟着嘴角嚅动着,他竟然就不知道如何对矫桂芬说话了。矫桂芬什么也不说就进了老鬼子的家门。老鬼子急忙跟着进到屋里。老鬼子和矫桂芬在屋里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半个时辰的光景,矫桂芬从老鬼子的屋里走出来。全村的人都张大嘴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个从来没有在村里露出过真容的女人。

刘三的父亲气坏了,他本来要阻止刘三媳妇走进老鬼子的家门,可是他禁不住矫桂芬目光里那股冷气。刘三的弟弟刘四看到嫂子进了老鬼子的家门甚至想把手中的镐头砸在嫂子的头上。等到矫桂芬从老鬼子家出来,刘三的父亲气昏倒在了地上。

在貔子窝蛇盘地的故事里,矫桂芬独自一人走进老鬼子的家门,一直都是个神秘的话题。那一次老鬼子一口气喝了一大杯酒这才稳住神对矫桂芬说:“我知道你来我这里的目的。”矫桂芬说:“知道了,你想要我做什么?”老鬼子一脸淫邪地说:“我就等你这句话!”矫桂芬说:“我要把我的男人接回家!”老鬼子说:“可以,但我不敢保证他能活着走出衙门!”矫桂芬一行热泪流了下来,半天,神色刚毅地说:“要是我男人活着回家,他一进门我就是你的人。”老鬼子说:“要是死了呢?”矫桂芬说:“要是死了,烧完头七,我会给你个完整的身子!”

老鬼子语无伦次欢喜若狂。

二十

刘三被弟弟刘四和村里人从衙门抬回来时,已经成了血肉模糊的肉团了。矫桂芬抱着两岁的儿子在男人的面前哭得死去活来。矫桂芬为男人一点一点地清洗着身上的伤口和血污,刘三受到的酷刑让衣服和肉体混在一起,有时想要洗去一块血污就要先摘下被鞭子抽进肉里的碎衣片。矫桂芬哪里能受得了这种折磨啊,仿佛自己曾经跟着男人一起受这酷刑一样,洗一处心痛一阵,哭一阵昏死过一次。刘三活着时候的身影就浮现在眼前。矫桂芬说:“我说你不要跟那些人来往,你走了孩子怎么办啊?我又怎么办啊?”矫桂芬想像不出来那些害人的鬼子是如何对自己的男人下这样的狠手。是毒蛇还是魔鬼,是九头怪还是山林里的狐狼。男人每一处伤口都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在扎她的心口,她感到窒息,感到身体的每根神经每根血管都被这尖刀一点点划开,她痛苦,无助,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已经从划开的伤口流淌出来。她的血跟着男人的血流尽了!她清洗着男人的胸口,男人的肋骨胸骨竟然被打断的不剩一根。奇痛的重压让矫桂芬周身颤抖不已,她几乎都要停止了呼吸!

整整一个白天一个夜晚,矫桂芬都在清洗着刘三的身子。她不要村里任何一个人靠近她的男人。

送葬的时候,矫桂芬和儿子都戴着重孝。全村人没有一个人缺席,大人孩子全都出来为刘三送葬。人们从来没有看到如此凄凉的葬礼。喇叭匠宋虎带着四个助手把哀乐吹奏得感天动地。天地为之动容,棺木离开刘家,天空突然降起雨来。全村人一齐落泪,天地亦为之落泪。

全村只有老鬼子井上三濑一个人站在远处看光景。一个下人为他撑着雨伞。他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幽灵的影子。送葬的人群没有人会注意到这个幽灵的影子,雨天在制造着一个幻化的世界,要是人们能知道这个幽灵现在在一群人的痛苦中没有知觉,那就太可怕了。井上三濑现在正得意地计算着矫桂芬答应他的时间。再有七天,是的,中国人对死者的祭祀七天为一个七。七天之后,他井上三濑就会堂而皇之地占有这个让任何一个男人见之都会垂涎的美丽女人了。

此时,靖上正在他的庄院里等他。被解除衙门主官的靖上一直处于狂怒之中,屋外的哀乐和着雨滴的声音飘进屋里,狂怒和烦恼让靖上咬牙切齿。

七天很快到了。这一天的上午,井上三濑特地到了镇子把脸刮得干干净净,又去了一家日本人开的服装店买了件华贵而得体的和服,木屐是刚从日本国内运过来的,松木的。服装店的老板木村见井上三濑兴奋的脸上一直露出光彩,问他说:“井上君又有艳遇了?把自己打扮成新郎一样!”井上三濑兴奋地说:“你说是艳遇吗?哈哈!让木村君说对了!”木村问:“是什么样的姑娘会让井上君如此高兴,是不是七彩楼刚从日本东京过来的几位日本姑娘有哪一位被井上君相中了?”井上三濑摇头说:“木村君,你猜错了,我对日本女人不感兴趣!”木村说:“这么说是中国女人了?”井上三濑说:“你等着,我会带一位让你见了几天都会睡不着觉的漂亮女人给你看。”说完急步走出店外跳上马背,猛然挥鞭。木村从店里赶出来高声说:“井上君,你还没付账呢!”井上三濑在马上回头说:“你等着,我会加倍给你钱的!你就等着见那个漂亮女人过眼瘾吧!”说完,几声马鞭抽下,马飞一样向十号地赶回来。

二十一

井上三濑赶回十号地时,见到在刘三的坟前聚满了村里的人。他跳下马,大步向人群走去。一路上井上三濑一直都处于幻想中,他想像着他要如何把矫桂芬从刘三的坟前拉起来,如何擦去她的泪水把她抱上马背,又如何搂着她一直进到他的庄院,又如何为这位美丽女人穿上漂亮的中国丝绸新装,又如何在他的房间里摆上中国新婚洞房里的红烛,占有这个女人一定不能像占有其他女人那样简单,他要一点一点脱去女人的衣服,再一点一点去品尝占有如此漂亮女人的过程。

自然还有一丝疑问在心头:这个女人会如此顺从他吗?

刘三的坟前又多了一口棺木。坟头前的肃穆让井上三濑打了个冷颤,他扒开人群走到近前,看到人们正在把矫桂芬放进棺木,七天前才埋进土里的刘三坟被重新挖开。井上三濑惊呆了,“这,这——这是怎么回事?”井上三濑语无论次,“这——棺木里的人是,是——谁?”没有一个人回答他。肃穆的坟地依旧肃穆,这肃穆要人窒息!井上三濑看到躺在棺木里的矫桂芬,一屁股坐在地上。矫桂芬的棺木被人用铁钉钉上,棺木被慢慢地安放在刘三的棺木旁边。葬礼一直都是在悄无声息的肃穆中进行。没有人流泪,也没有人哭泣。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寒冰一样,井上三濑看到的人群全都木然肃穆像一群花岗石的冰冷雕像,这让井上三濑心惊肉跳。

十几天后,智赫道长和马头领来到刘三与矫桂芬墓地。刘三和矫桂芬的故事传遍整个辽东。人们都为这对在敌冠面前不屈的英雄垂泪。矫桂芬是在刘三七七这天在坟头喝下了卤水。马头领跪在刘三坟头满眼泪水地说:“兄弟,你为山寨做了那么多,大哥还冤枉你!大哥在这里给兄弟你赔罪!我对不住兄弟你啊!”智赫道长对着兄弟的坟深深鞠躬说:“兄弟,你与弟媳安息吧,孩子我会给你们养大,你们未完成的心愿我会为你们了结!”马头领说:“道长说的对,刘三兄弟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与这群小鬼子的事没完!”智赫道长抬起头回望着村子,那里有几幢日式的房子,老鬼子井上三濑和小鬼子靖上住在那里,在日式房子的上面飘着令人刺目的太阳旗。

智赫道长说:“师傅在一八九四年就和这些蛇蝎斗!”

马头领说:“这是一群盘距在我们土地上的蛇蝎!不杀光这些蛇蝎,我们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井上三濑和靖上是同一天暴毙。这件事在貔子窝的传说故事里很是脍炙人口。那一天老鬼子和小鬼子先是在庄子里下棋,下完棋老鬼子说咱们到野外去打野兔子怎么样?现在可是鱼肥兔壮的季节。小鬼子说打兔子有什么意思,我们还是到海边网鱼吧,貔子窝海正是出现鱼群的时节。昨天就有鱼群经过。老鬼子说听说那鱼群会有几十里长,排列起来像军队?小鬼子说那叫龙兵过。老鬼子说那是中国人的说法吧,不就是鱼群吗,哪来的龙兵啊?此后两人就一直在争论是去打兔子还是网鱼的话题,说话间他们走出庄院来到野外。在经过那块叫蛇盘地的地方时,他们看到两个头戴苫帽的人盘腿对坐在那里。跟着一阵酒香扑鼻而来。老鬼子走上前打量一下两人,其中一个道人飘飘如仙似曾相识,另一个一脸胡须面部虽说清瘦却掩饰不了目光里的一股豪气。再看,两人竟然坐在那里对饮。酒香扑鼻,两个鬼子再也忍不住了。老鬼子与小鬼子对个眼色问:“你们喝的什么酒?”道人说:“五台佳酿。”老鬼子面露疑惑:“五台佳酿?”小鬼子瞪大眼睛问:“五台山离这里有几千里路,你们怎么能来到这里?”老鬼子问:“可以告诉我什么叫五台佳酿吗?”道人笑而不答。再问,道士说:“这是我们道家养生秘籍轻易不传外人!”

此后,两个鬼子便坐下与道人壮士同饮。一酒葫芦酒很快便被喝光。道人壮士起身离开,老鬼子和小鬼子还意犹末尽,连声说:“谢谢!”

七天后,两个鬼子暴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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