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系

□张尘舞

1

汪俊讪讪地望着办公室的小李，小李的拒绝干脆利落，如同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快刀，砍得汪俊毫无招架之力。

小李淡淡地说：“对不起汪哥，我真不喝酒。”

汪俊从办公室的落地窗往下看，刺眼的阳光照耀着疲惫的行人，车辆焦急地响着喇叭，堵车。外面又在堵车。汪俊点燃了一根烟，香烟味很快充满办公室的每个角落。烟灰一点点地落在汪俊的手臂上，竟没有感觉到疼。

这小李，真太够意思了！任何人都可以拒绝自己，只有他小李不可以！他小李的老婆生孩子住院那会儿，自己替他干了多少活儿顶了多少班啊！上次科里有个去云南调研出差的机会，小李想去，自己也让给他了。他以为，这么一点儿小忙，小李不可能不帮。他以为，自己的这张脸面，怎么也值个千儿八百的吧。所以，他理直气壮她把几箱白酒拎到小李面前，大刺刺地说：“小李，我叔家的酒，一箱子360，你要个十箱吧。”

小李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赔笑着补充说：“汪哥，你这要是茶叶的话，我就要了。酒，我真不喝。”

汪俊顺着小李的目光瞟了一眼杨晓峰，杨晓峰在正襟危坐，闭目养神，双手展开平放在大腿上，一动不动，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这小李，不要就不要呗，你瞅人家杨晓峰是什么意思？汪俊在心里冷笑。他知道，这要是茶叶的话，小李也不会要！不要的理由，总可以找到的。单位同事中，汪俊自以为和小李关系最不错，有着深厚的友谊。可现在，这份情谊在十箱酒面前一下子失去了光泽，就像被雨水冲刷过的石头，露出暗淡长满苔藓的面目。

汪俊吹了吹胳膊上的烟灰，窗外还在堵车，再看看街上的行人，似乎每张倦容上都挂着虚假。

汪俊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把酒从小李面前拎走，一转身，那沉到谷底的心情令他有种想当场把酒摔了的冲动。汪俊坐到办公桌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暗暗为自己的轻率而后悔，他不该随便就许诺表叔，说自己能帮他把酒全部推销出去。而现在，出师不利啊！

那天，表叔请吃饭。老巷子里的表叔家还是老样子，三十多年过去了，那斑驳的大门，空荡低矮的厅堂，饱受风雨的木隔板，站在门口便直接可以看到的天井，都一如往昔，毫无变化。表叔也依然是那个表叔，一如既往的消瘦，喝点酒就会变得通红的脸膛，说起话来挥舞双手眉飞色舞的模样，都和汪俊记忆深处的那个表叔没有任何区别。汪俊端起酒杯和表叔碰了一下，环顾着四周说：“叔，你家，也该添置点啥了，天花板什么的，该弄弄了。”

表叔呷了口酒，无所谓地笑笑，说：“人，一世拉倒，有点钱，不如买酒喝！”

矮胖的表婶将刚做好的醉虾盛到碟子里端上桌，没好气地说：“酒酒酒，你还需要买酒喝吗？家里所有的房间都被你的酒占去了，连我都盛放不下了。明天我就走人，我出去打工，再不受你的这份闲气。”

表叔揉了揉红红的鼻头，讪讪地冲汪俊笑笑。

汪俊询问地看着表婶，表婶气呼呼地说：“你叔，学人家放高利贷，五万块钱打了水漂，收不回来。还是我打滚放赖加磕头，人家最后给了五万块钱的酒。你看，这家里所有的房间，还有地窖里，全堆满了酒。”

汪俊打量着表婶已经花白的头发，暗暗叹了口气。他知道表叔，表叔的体内一直住着一个小孩，风一样轻巧水一般起伏的小孩，永远在他的体内半睁着瞌睡的眼睛，做着随心所欲幼稚不靠谱的事情。

表婶红着眼睛说：“一年，连一万块钱都存不下来。去年买养老保险的几万块还是儿子瞒着他媳妇给的……我们辛苦存下来的五万块，就这么变成一堆酒。酒倒不差，就是你们中午喝的这个。超市卖198一瓶呢，我说90块钱一瓶便宜卖掉算了，卖一个钱是一个啊。可你叔……死要面子，就是不肯出去推销。儿子呢，也气我们，不肯出面来帮忙推销。”

汪俊拿起酒瓶把玩着，这是8年的原浆酿造酒，90块钱一瓶确实便宜。酒不错，价格便宜，应该很好推销的。汪俊晃了晃微醺的脑袋，拍着胸口憨笑：“我叔那个人，整天晕乎乎的，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我来帮你销售！你们放心，凭我在单位同事、朋友面前的人缘，卖一点儿酒，绝对不成问题。”

表婶又惊又喜：“真的？会不会让你为难啊？”

汪俊用力扯了扯自己的脸，信誓旦旦地保证：“你们放心，就我这张脸，我的脸面，拎个一箱酒，四瓶，不就360嘛，绝对不会有人不买我的面子！你侄子我在机关单位也混了这么多年，多少也有点人脉。”

汪俊说这话时，对自己的脸面真的挺有信心，不就五万块钱的酒嘛，他的脸怎么也值这个价。可在小李面前碰了个钉子后，汪俊真为自己当日的豪言觉得羞耻。还五万块，三百六都不值呢！

再说办公室秦大姐吧，她老公嗜酒如命，汪俊心想她起码该要个五六箱吧！这不，酒都带过来了，秦大姐脸上的肉抖了抖，支吾着说自己老公戒酒了……最后要了两箱，天大的人情似的。还有美女陈，上次她相依为命的老父亲生了急病，差点死了，要不是汪俊把几支好股票卖掉借了她几万块钱救急，她现在都成孤儿了。本以为她再怎么困难，两箱子酒肯定会要的，不会不卖他这个人情，谁知人家眼睛压根不看他，低声细语地说家里刚买了酒……汪俊的脸像被美女陈刚泼了碗猪血，红到耳边。

办公室里其他几个人，也都只是碍于面子，买个一两箱酒，还特别强调让他千万别带到单位，他们下班后自己过去取。这是怕谁呢？做贼呀？

汪俊心里实在想不通，想起碰壁时杨晓峰幸灾乐祸的笑脸，他顿时一肚子气，暗暗骂道：“你他妈的来卖个酒试试，没准一箱都卖不出去呢。看见老子吃瘪就快活，你高兴个屁啊！”

回到家，汪俊把内心的苦闷倒给老婆，老婆皱着眉头沉默了半天，说：“往常，小李平日里跟你的关系挺不错呀，按理说，他不应该为这么点钱拒绝你，不给你这个面子的……”老婆突然把眼一瞪，惊叫：“莫不是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你没戏了，不会是杨晓峰当上了吧？”

汪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这么说，小李他们是在跟自己划清界限？

汪俊的脸色凝重，眉头拧成疙瘩。他狠狠地朝旁边的垃圾桶里吐出一口痰，仿佛从胃的深处吐出一只绿头苍蝇。

2

汪俊下乡调研，同去的还有杨晓峰他们几个。

杨晓峰胖胖大大的脸总是笑眯眯的，汪俊一看到他露出这种笑，就想脱下鞋子扇过去。打小老子就最讨厌这种笑，老子扇你一下瞧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杨晓峰笑嘻嘻地说：“听说你在帮你叔推销酒，卖得差不多了吧？”

汪俊慢悠悠地“呸”了他一口，说：“帮你爹卖！”

话一出口，汪俊看到坐在前排的小李一哆嗦，装作一副没听见的样子，心里也许正在暗暗祈祷他们俩别在车上干起来。美女陈也默默地将耳塞塞进耳朵里，闭目养神。

谁知杨晓峰对这挑衅的话像是没听见似的，照旧笑呵呵地刺激他：“听说卖得不太好。真奇怪，酒这么便宜，人家为什么不要呢？太不给我们汪哥面子了！”

汪俊气得咬了咬牙，眯缝着眼看杨晓峰，射出愤怒的光。杨晓峰立刻不笑了，脸上表情变得淡然，他说：“你瞧你，你就是开不起玩笑。”

汪俊冷哼一声：“我不像某些人，笑面虎。我是个真人！”

杨晓峰用手指敲了敲衣袖上的灰，感叹：“所以啊，大家都拿你当‘真’朋友！”

汪俊心头一跳，狗日的杨晓峰说话太直白了，没看见小李他们忐忑不安的表情吗？

汪俊揶揄道：“那你呢？拿我当‘真’朋友吗？拿我当‘真’朋友，你也买两箱？”

杨晓峰一愣，扶额大笑：“行啊。你叔就是我……叔嘛！”

汪俊不再理他。一回办公室，他立刻拎着两箱酒送到杨晓峰的桌子上，杨晓峰愣愣地看着他，汪俊戏谑地说：“你不是说要两箱吗？我特地让老婆开车送过来的。”杨晓峰打哈哈笑着，用手点了点汪俊，又点了点头。半响，他终于憋出一句：“你呀你……真认真！”汪俊站在他面前不肯走，把手伸到杨晓峰的胸前，杨晓峰没办法，他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数出720元递给他：“我替你叔谢你了。”

汪俊面无表情地说：“不用！”

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来，汪俊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已经确定下来，是杨晓峰无疑。对于此类内部消息，汪俊觉得自己从来都跟不上趟儿，每次听到的都是已经传播了好几手的，那种感觉就像捡人家烟屁股来过烟瘾一样，恶心。机关单位里，对各种消息的占有和消费是一种特权，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你能知道，那就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看来办公室很多人都早已知道这个消息，唯独他蒙在鼓里。想想真是悲凉，他代理局办公室主任一职一年多，工作兢兢业业，业绩领导都看在眼里。他原本以为这个职位非自己莫属，没想到……

汪俊在办公室一直待到天黑，局里的车出出进进，单位大楼仍有人来去匆匆。来往进出的人火急火燎，怀着心事，彼此简单点头打个招呼，而后各行离开。汪俊点了一支烟，看着外面的灯光深深吸了一口，烟抽到半截，手机短信来了，杨晓峰发的：这次我又胜了……

汪俊回复两个字：未必！

杨晓峰：哈哈。

汪俊用指头把烟掐灭，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起身，回家。

汪俊深知“未必”二字只是自己死鸭子嘴硬而已，杨晓峰担任局办公室主任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单位集体体检这天，汪俊看见医院体检中心排的长队头皮就发酥，他站到长队伍中，一回头瞅见杨晓峰扬着大胖脸笑眯眯地走过来，这时，排在队伍前方的小李冲杨晓峰招手：“杨哥，过来这边，你先……”

汪俊心里直想吐，杨晓峰笑眯眯地朝前晃去，似乎得意地睃了他一眼。

汪俊恨恨地瞅着杨晓峰的背影，心里暗暗骂道：“得意个啥，小心乐极生悲！”

世间喜乐来回疾驰，生活充满着变数，杨晓峰真的乐极生悲了，B超检查中，他被告知腹部有个瘤，具体结果需要进一步检查。

杨晓峰在局办公室主任职务即将公示前检查出腹部有肿瘤，这个结果让所有人震惊。杨晓峰一向身体强壮，他摇晃着脑袋嚷嚷自己每星期都和爱人翻云覆雨三四次，第二天照样打篮球，三步上篮，虎跃两尺多高，这是男人身体强壮的最佳证明，因此，他能有什么问题？

可杨晓峰再怎么昂首挺胸，向同事和领导们表明，他不信自己的身体有问题，肿瘤依然坚实地坐落在他的腹部。相对肿瘤，杨晓峰的自信是如此渺小和无力。

杨晓峰在众人内容复杂的目光中请了长假，让爱人陪同着去上海大医院复查就诊。

杨晓峰病倒了，办公室主任的位置会是谁的呢？

下班时间是五点半，可一般四点半以后办公室的气氛就开始活跃，众人开始整理办公桌，收拾物品，几个女人们交流着菜场水果谁家新鲜，淘宝京东唯品会又在做什么活动……汪俊揉了揉太阳穴，人到中年，特别容易疲倦。

办公室秦大姐突然走到汪俊身边，低声笑着说：“汪老弟，上次你那个酒，还有吗？两箱不够喝，我家那位喝上瘾了，一个劲儿夸你这酒好。再给我来三箱啊。”

汪俊怔了怔，问：“你老公不是戒酒了吗？……哦，看来你老公戒酒没成功……”

秦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汪俊答应下班就把酒给她送过去，秦大姐这才喜滋滋地走了。

下班时间一到，办公室已经没几个人。小李磨磨蹭蹭地来到汪俊身边，搓着手堆着笑说：“汪哥，上回您说的那酒，现在我家小姨突然开了一家酒店……我拿20箱？”

汪俊愣了半天没反应过来，小李见他这副模样，更加急切，情急中一把抓住他的手说：“汪哥，这个忙您必须要帮，我小姨家酒店急缺酒水……这样啊，我晚上开车去你家取……”

3

晚上，汪俊辗转反侧，依旧无法释怀。

旁边的老婆不耐烦地说：“这有什么好想的？这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事！要不你怎么一直比不过杨晓峰呢。杨晓峰现在身体出毛病了，大家想，这个办公室主任的位置毫无悬念，肯定就是你的了。”

汪俊不死心地说：“也许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是秦大姐家老公戒酒没成功……小李的姨刚好开酒店了……”

老婆懒得理他，把被子往上一拉，说：“你等着吧，还会有其他人来找你买酒的。”

杨晓峰觉得自家老婆真是神算，果然，不久之后，美女陈羞答答地对汪俊说，家里的酒都被亲戚喝光了，她要给父亲买五箱酒喝。除了美女陈，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过来三箱五箱的买，表叔家的酒很快一清而光。

面对众人的热情，汪俊忧心不已，万一这个办公室主任最后不是他担任，岂不是对不住大家？幸好他担忧的时间并不长，任免文件终于下来了。机关里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急不得，即便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的结果，也必须要通过那张带红头的纸，才能摆在桌面上。

杨晓峰已经走了一个多月，即便他一再强调告诉局领导们，他肚子里的那个瘤是良性的，也无法改变局领导们重新研究后作出的决定。汪俊的任免文件就像定海神针，决定着一切。

与此同时，局领导们为了避免一些矛盾，将杨晓峰调去工防办当主任。

说起这工防办，全称是市工业事故预防应对办公室，是个无权无事的鸡肋机构。

杨晓峰一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美女陈拍着小胸脯嗲声嗲气地说：“说实在的，他们两个人总是暗暗较着劲，叫我们这些旁观者看了都为难。”

秦大姐说：“是啊，汪俊被杨晓峰欺负得不轻，杨晓峰也被汪俊气得够呛。但是他们俩一直谁也拿谁没办法。不过说真的，汪俊这人脾气温和，他当主任我们日子更加好过些。”

小李叹气：“好日子总算来了。大家看着他们俩之间别别扭扭的关系，都觉得挺惊心动魄的，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们说，他俩怎么一遇见对方就露出真性情呢？彼此说起话毫无遮拦，就跟失去理智似的，一点儿不成熟。”

美女陈凑上前压低声音说：“汪主任现在是翻身农奴把歌唱啊，好不容易熬到今天，把死对头杨晓峰给熬走了，不容易啊！”

秦大姐也感叹：“是挺不容易的。机关单位就是这样，你熬不下去也得熬，有能耐你换个更好的单位呀！你没能耐给自己换个单位，就更没能耐给别人弄走了。咱们汪主任和杨晓峰这么多年都拿对方没办法，只能别别扭扭地共事着。”秦大姐搓了把脸上的肥肉，舒了口气：“杨晓峰这个病生得太不凑巧，又太凑巧了，总算把办公室多年的矛盾解决了，也无形中减轻了我们的压力……”

……

大家说得正起劲，汪俊捧着几本资料走进来，瞅了他们一眼：“说我坏话呢？都围在一起。”

美女陈吐了吐舌头，一溜烟跑回自己的办公桌。其他人也跟着散了。

杨晓峰走后，他那套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个性很快在办公室里销声匿迹，大家都摆出了和汪俊一样随和温吞的气质。众人再谈到杨晓峰时，总是用“那位”来称呼他，“杨晓峰”三个字突然成为禁忌，再也没有人在公开场合提到他。用秦大姐的话来说，工防办的主任虽然也是主任，却是天壤之别啊。这就叫，背心改胸罩，虽然算平调，但位置更重要！

调到工防办的杨晓峰，极少再回政府大楼，也许是羞于见人。当汪俊在局里碰见杨晓峰时，瞧见杨晓峰那双眼窝深陷的眼睛时，正想开口招呼，杨晓峰却瞧都没瞧他，径直走进自己需要办事的科里。汪俊在门外站了会儿，想想自己也需要进去盖个章，便跟着进去了。科员小崔瞧见杨晓峰，愣了片刻，旋即亲热地跟他握手说：“杨哥，好久不见，有何贵干？”继而回过头瞧见汪俊，立刻松开杨晓峰的手迎了上去，汪俊摆摆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说：“你先忙，我坐会儿等。”

杨晓峰拿出资料，将来意说明，小崔热情地帮他办理起来。听着小崔嘴里一句一个“杨哥”地叫，汪俊猜杨晓峰心里肯定热乎乎的，因为杨晓峰的得意相又上了脸，还故意瞅了几眼自己。那神情分明在说：好人毕竟还是大多数啊，谁说人走茶凉，世态炎凉？瞧见了没，我杨晓峰的人缘真好，胜过你汪俊！

汪俊心里暗骂一句“虚荣”。

两人的眼神正在交锋，那边小崔已经把手续办好了。杨晓峰连声道谢，跟小崔握手道别。小崔客气地说：“杨哥，欢迎常来啊！”

临走，杨晓峰走到汪俊身边，拍拍他的肩膀，得意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杨晓峰走后，汪俊端着小崔替他泡的茶，随口问：“小崔，你跟他关系很好吗？”

小崔一愣，拍了拍脑门说：“哪儿呀！也就是一般的同事关系呗！”

汪俊不解地问：“你刚才不是一口一个‘杨哥’吗？不直呼其名呢？”

小崔叹了口气：“唉！汪主任你有所不知，他调走快半年了，我只记得他姓杨，具体叫啥来着，我早就忘了……”

汪俊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杯中徐徐舒张，继而慢慢沉静的茶叶。

走出小崔他们科，手机响起，杨晓峰发来短信：请你吃大娘水饺。

水饺店生意兴隆，坐席客满。杨晓峰低头将水饺吃得稀里哗啦地响，不一会儿一大碗水饺就见了底。汪俊将自己面前那碗水饺往他面前一推：“这碗也归你。”杨晓峰抬起头冲他笑了笑，毫不客气地拿起筷子，不一会儿，风卷残云盆光钵净。

汪俊点了根烟，慢吞吞地说：“瞧你吃饭这德行，做事还这么大刀阔斧呢？”

杨晓峰拿起餐巾纸狠狠擦了把嘴，笑眯眯地说：“事实证明，我若不是生了场病，大刀阔斧的我早把你甩得远远的。”

汪俊耸了耸肩，问：“今天亲自到局里故地重游，来重拾回忆？”

杨晓峰说：“哪儿呀！今天办的事有点麻烦，我人事比较熟悉，所以就亲自来盖章办理了。”杨晓峰想了想，又说：“今天那小崔，人不错”。

汪俊笑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杨晓峰皱了皱眉：“你读书那会儿就不是我的对手，别在我面前掉书袋卖弄。”

汪俊点点头，掐灭烟头站了起来：“那好。我走了。你保重身体。”

杨晓峰瞪了瞪眼睛：“你这就走了？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

汪俊头也不回，冲他摆摆手。

4

汪俊和杨晓峰一起吃水饺的消息，不知道被哪个多事的看到传开，很快变成全局皆知，并且经过众人的想象发酵，变得神秘又有内涵。汪俊一进办公室，众人的目光便像探照灯般扫射过来，美女陈冲秦大姐努努嘴，秦大姐心照不宣地拎着开水瓶替汪俊冲洗茶杯，装作不经意地问：“主任，听说杨晓峰想跟你握手言和，求你帮他弄回来，跟你谈判了？”

站在办公桌前正在做扩胸运动的汪俊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秦大姐。秦大姐把倒满水的杯子放到汪俊桌上，笑着说：“主任啊，对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啊！”

汪俊歪着头琢磨着，没说话。

美女陈踱步过来，巧笑倩兮：“主任，秦姐说得对。您性格温和，没有人家爱较真儿、明目张胆巴结领导的本领，这要是纵虎归山，怕会有麻烦的。”

小李把一堆文件搬到一旁的椅子上，顺着话头说：“你们俩真是瞎操心！主任和‘那人’关系那么差，我说不可能是二人约好同去吃饺子的，肯定是碰巧遇见了……哎，主任你说对不？”

……

汪俊沉思片刻，突然笑了：“这样吧，我们下班聚个餐。上次办公室参加县里的万米长跑比赛得的奖金还没动呢，今天办公室就用这个钱去聚聚，我给你们讲讲我和杨晓峰……就是我和‘那人’之间的种种？”

汪俊的提议获得众人一阵欢呼。

聚餐地点定在“柴火饭”，一家物美价廉的老菜馆。

众人到齐，酒菜备好，汪俊说：“可惜缺了杨晓峰，当初他走的时候我们大家应该送送……”

众人沉默片刻，小李说：“来，咱们为主任的宽宏大量干杯，为我们永远像一家人干杯。”

立刻，众声附和，酒杯碰撞出的清脆声此起彼伏，大家在酒精的作用下，表情开始变得温和，说话语调也变得柔软。顷刻间，大家似乎开始推心置腹。

小李敬汪俊酒，几句话下来有点情动，眼泪汪汪：“主任，当初您不拿我当外人，让我买个十箱酒。酒好，又便宜……可我不敢要啊！‘那人’做事的风格大家都知道，又小肚鸡肠。他跟您关系那么差，我实在是怕他给我小鞋穿，只好拒绝您……”

美女陈也红着眼圈端着酒杯过来说：“邪不压正！‘那人’不是走了嘛。主任，您知道‘那人’的，他出了名的心眼小，做起事情来，说好听点叫雷厉风行，其实就是爱较真儿，我们都怕他。而且，您看他每次比您强一点点时，那种骑到您脖子上的得意看了真叫人生气。难怪你们关系差，换成谁都无法忍受得了那种人！”

美女陈越说越愤慨，她睃了眼汪俊，她觉得汪俊的眼中同样泛着光，应该是对自己的话很有共鸣，她噘起嘴巴，委屈地说：“主任，以前的事，您别放在心上……我们实在是惹不起‘那人’，他心眼小，睚眦必报，我们要是跟您走近了，他若当上主任，肯定没我们的好果子吃。主任，我这杯酒算是向您赔罪，我先干为敬。”

秦大姐一拍巴掌，说：“老天是长眼的。没有德行，哪能有那个福气坐这个位置。来来来，我们大家共饮一杯酒，然后听汪主任给我们大家聊聊‘那人’，老实坦白和‘那人’之间的饺子店秘密。”

秦大姐的话刚落音就引来众人的掌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汪俊身上。汪俊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环顾着众人，皱着眉头问：“你们哪只眼睛看出来我和杨晓峰关系很差？”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此言何意。

汪俊慢吞吞地从文件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递过去，大家默默传递着。

照片上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留着80年代最流行的二八头，白条衬衫，脸上充满那个时代年轻人特有的信心和意气，他们目光坚毅地望着远方。背景是蓝天白云下连绵的青山和蜿蜒的登山石阶，身旁的石碑上写着“红旗水库”四个红色大字。

美女陈先惊叫起来：“这不是杨晓峰和主任您吗？”

汪俊叹了口气说：“我和杨晓峰一直是竞争对手，没错。”

“我们从小到大，没有一天不在咬着牙想要超越对方。我们比对方多取得一点点成就，就丝毫不掩饰那份得意，定要向对方炫耀一番。”

“我们俩为人处事风格迥异，格格不入。”

“我们在一起共事总是别别扭扭地闹矛盾，我们对彼此的感情十分复杂。但，我们的关系真的不差。”

“而且，杨晓峰是我的表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