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岔路

2018-11-15 07:22许星威
海燕 2018年9期
关键词:堡子冈上岔路

□许星威

真的记不起来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在刚蒙蒙亮的早晨,我竟然一个人跟着瘸队长去山里,当然这称呼只能背后这样叫他。

松树沟村,山高沟深,通往山里的都是小路,而且岔路多,生人容易走晕,甚至走不出来。那里是长白山的余脉,深秋,近山棕红,远山紫灰。

瘸队长永远黑着面孔,那脸极特殊,刀形、紫黑色、布满麻子,应当是患天花留下的,粗眉下的黄眼珠发光,令人恐惧,多横的人在他面前一定矮半截。他枪法极准,有军人曾和他比试,都败下阵,而且军人是用半自动步枪,他用叫老洋炮的土枪。这里曾经是杨靖宇的抗联与日本人和土匪周旋的地方,有的人家传枪法给后人。别看他腿瘸,走山路小伙子走不过他。他话少,但眼神会说话,生产队里人都懂。这种人还用说啥?眼睛扫人一下,就像有电流通过。

青年点曾闹过鬼,一个女知青起夜,猛地看见陌生人在窗外,扁扁的白脸,冲着她笑。她尖叫一声就昏了,然后就高烧不退。找赤脚医生看了也没用,大家急死了。队长一瘸一瘸地来了,默默地看了一眼,没说话就走了。当天晚上,他抱了枪,坐在青年点窗下,抽了一夜烟。第二天,女生的烧就退了,人也精神过来了。鬼再没出现过。老人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

这里基本没有平坦的路,出了村就是山。堡子里的庄稼地差不多都在山坡上。

两个月前,我还是中学生。差一点就进文工团做美工了。上百人考试,我第一名。可工宣队不满意,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我,不符合工农的条件,不能录取。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断了城市生活,断了艺术梦是个什么样的打击?我一气之下,提前下乡插队。那年我十七岁。

一路上坡,我加急脚步才跟得上瘸队长。

大前天晚上,收工后,队里开会,让我这个青年点长也参加。回到青年点吃过饭,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青年点在沟外,队部在沟里,去开会要走山路。我从没独自走过大山里的夜路。

去队部要七八里地。没月,星也稀。我一踏出门,就像掉进幽深的古洞。一路拖着沉重的腿踉跄着,心提到了嗓子眼。收割的季节,活太重。一天下来,累得上炕都费劲,有的人大饼子才塞进嘴里,就歪头睡着了。我也是眼皮沉得睁不开,全身像散了架,可我没办法不去开会。

要知道,那路不好走,弄不好可能就岔到坟圈子里了。深一脚浅一脚一探一探往前摸。如果用红外线看,我的样儿一定像京剧《三岔口》的哑剧动作。过河时,没有光亮,踏不准石头,跌进溪水,冰冷从脚上一下蹿到心。高粱地、坟地、大柳树那些被人告诫了危险的地界,竟然在慌张迷糊中摸过去了。

有亮!几只绿莹莹的小灯出现了,晃动的,完了!碰到狼了!我的腿彻底软了,半步都挪不动。少顷,牛粪味飘来,我突然醒了。是牛圈,那不是狼,绿灯是牛的眼睛。啊?怎么牛和狼的眼睛都发绿光?到了,到了!牛圈到了,生产队也就到了。心里一热,涌出眼泪模糊了眼,队部昏暗的灯光成了一片,我差不多是扑进土房,撞到老农的身上,激动得差点没窒息了。

跟着瘸队长走了好一会儿,天大亮了,雾还没散。山里近处看得清,远点的都被白纱蒙着。路边的苞米叶子被解了裙带似的耷拉着,涂了一层僵硬的白霜。草和路相接的地方湿润。山里寂静,喜鹊在树林里叫了一声,有空空的回音。

我额头冒汗了,腰还是酸疼,昨天的累还没解乏。有点跟不上队长。“这还没干活呢,就没劲了?”瘸队长回头看了我一眼,也慢了脚步。“快走两步,到裤裆沟歇气吧。”瘸队长的口气里像有露水润过,不那么硬了。嗯,好,好的。

裤裆沟,是个岔路口。往里林更密了。我俩停在沟口。瘸队长坐下卷了旱烟,点火,深吸,眯起眼,青烟缠绕了一下他紫黑的脸就被风吹散了。我也坐在镰刀把上,解开领口,摘了帽子,环顾四周。咦,竟有这样景色。深深山谷里的杂树丛,闪出向东向北各一条路,迎面是个小冈。冈上厚厚的树丛一直盖到冈下,好像秋天没打扰它,树叶依然丰满,茂茂密密,层层叠叠。树的颜色可能是浸了雾,鲜亮得很。柞树金黄色,黄菠萝橘黄,枫树深红,柳树水绿,大叶杨深绿,油松墨绿。相互衬托,相互遮盖,相互呼应。哇,谁的巧手,搭配得这么美。这不是舞台上的布景嘛,就是幅画呀。我看呆了,贪婪得舍不得眨眼,忘了累。远远又是喜鹊飘忽的一声叫。身边瘸队长吱吱地吸烟。忽然,强光从树缝中射出,一束,又一束,冈上树林背面射出无数的光芒。太阳把雾惹得在林子里乱窜,又被树枝挂住,扯成一条条的,多彩的光在枝条上跳跃,所有的颜色都像上了油似的刺眼,像奏响交响乐。

“行了,该走了,别发呆了。”又是瘸队长冷冷的声音,“你再看多久坟里的人也活不过来了。”坟?这里有坟?我顺着他的眼神仔细看去,果然在冈下的树林里隐约有座坟。瘸队长以为我一直在看那座坟。那里是谁呀?“你不知道?”队长扭着脖子问,“那是你们城里来的青年——王永和。”哦——是他呀,我刚到青年点就听说了。去年修水库,被山上下来的冻土块砸死了,原来埋在这里了。年轻的生命竟然像秋虫一样短暂,命运对我们这样冰冷无情。我胃一阵痉挛。

沉默一早上的瘸队长,打开了话匣子:“说起来,他是为咱堡子修水库死的,还不到二十岁,怪可怜的。那么多人都躲开了,他却像傻了,不知道动一步,连声都没吭一下,就没了。这孩子磕磕巴巴,肚里有话说不出。见天苦着脸窝囊着,人没了魂,哪能不出事?应当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从城里来山沟里和俺一块吃苦,不易呀,可还是要活呀,还要好好活呀。堡子这么多人,长这么大哪个不是吃苦才走过来的?没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每个人都要经过生死的,但只要活着,人就不能蔫吧,遇到事,更不能萎了,特别是你们年轻人。人是要有点精神才能活下去,才能活得好。”没想到同样不善言语的瘸队长竟然说得像老师,或者说更像牧师。

我忽然觉得,这坟埋在岔路口,好像警示,或是象征:苦难、幸福,地狱、天堂,都在人生的岔路上。有首歌,朝鲜的,叫《万景台岔路口,你放声歌唱吧》,这时候从脑子里飞出来……

鬼都怕的硬汉瘸队长和窝囊软弱的王永和就站在岔路两端,面对他们我将怎样踏上命运之路,从这美丽而残酷的起点开始——这像是一堂课。咦,是呀,我至今都想不起那天早晨去干啥活,一点都想不起,应该是上天安排的一堂课,老师就是瘸队长。

“快走吧!”瘸队长叫了一声,抬身就走。

东边明晃晃的阳光全洒在路上,我又看了一眼冈上红红绿绿的树林和林中的坟,转过身,拿起镰刀,快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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