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就是一棵树

2018-11-15 07:22许星威
海燕 2018年9期
关键词:太爷窝棚大姑

□许星威

我经常会做着同样的梦:我像鸟一样高飞在空中,看到长白山天池的一泓泉水向北,流出一条蓝色的弯弯曲曲的线。从一片白色到褐色,由褐到大片绿的大地,蓝色的江水一路穿过。松花江从长白山向北流过二百多公里就到了吉林市。

我好像看到,我的满族祖先在白山松江之间一个平缓的坡地上,停下了马蹄,抖落了一身的尘土和疲惫,搭起了一间窝棚,安下家。然后,生儿育女,一代代繁衍。

我从吉林再向北飞,一个村又一个村,我就是找不到老家——许家窝棚。

昨天,当那只鸟再次闯进我的梦里时,我猛然惊醒。当天下午,就接到吉林大姑的电话,说祖坟要迁。八十多岁的父亲听说后,非常着急,路途遥远不能前往。毫无疑问,我一定去吉林。那个梦已经告诉我了。

相隔二十二年,我重回祖籍吉林。

飞机上,邻座有位自来熟的胖子,刚坐下就兴奋地冲我说,“满族人!”“你怎么知道?”“哈哈哈,看你单眼皮小眼睛,就差不多。”“没错,我是满族,可户口上是汉族了。那你眼睛也和我一样呀,也是满族?”“不,我是朝鲜族,户口上也是。”他自负的样子令我沮丧,我又想到了那个寻根的梦。

暮春的雨,冲洗了一地黄沙尘。我下了飞机,坐汽车,奔酒店,推门一看,满屋的人——等候多时的二叔、大姑两大家十几口拥上来,前面年轻的齐喊大哥,一一仔细分辨才知道,他们是堂弟堂妹弟媳妹夫。后面的老人叫着我的乳名,能认得出,是已经老态的大姑姑夫二叔二婶。我急忙分开弟妹迎向大姑,她红面白发,看不出大病初愈。二叔头发剩得不多了,瘦得利落,笑声明朗。

全家围坐一起。满桌菜,满杯酒。你敬我,我敬你,一杯杯酒下肚,满屋的情就浓得化不开了。

席间,他们用地道的乡音聊着吉林的变化,我用混合的口音聊我广州的家,聊我远方的父母,大家还聊了爷爷奶奶的坟。二叔告诉我,别担心,他都安排妥当,祖坟暂不用迁了。“不用迁了?怎么回事?”“说不明白,反正不迁就是好事。过两天上坟适合,那就后天上坟吧。”

祖坟的事,有了着落,酒下肚就顺了。一会儿,胸中热了,头有些晕了。恍惚中,我又像鸟飞起来了。我想起了许家窝棚,问二叔:“许家窝棚还有亲戚吗?”“早没了,我都六十多年没去了。”“我想去看看,老祖宗的家是什么样?”“不用去了,连认识的人都没了。再说,路也不好走,挺远的。”大姑的小儿子三儿也说:“还是别去了,没啥看的,大哥愿意的话,我领你看看松花江,看看丰满水电站。”那鸟依然在飞,寻根的愿望越发的强烈。“我想去,看看许家窝棚是个啥样,还有没有。”见我说得坚决,三儿说:“既然这样,大哥来趟不容易,明天弄个车,去找找。”

第二天,阳光明亮,一切都水洗般的透明。车上路了。

一路上,田野不喧闹。尽管花开了,柳绿了,江水蓝了,一切都静悄悄的。这里曾生存过善骑善射的马背民族吗?那个叫女真、叫鞑靼、叫满洲的民族,曾经从这块土地像旋风刮过,马蹄声敲响整个中国。怎么?如今,这里真像风吹过后,没留一丝的痕迹?

一路寻找的许家窝棚,竟没人知道,几经打听,终于发现在搜登站镇有位过了六旬的人还记得它,不过,他说许家窝棚早改成刘家村了。

太爷、太奶、爷爷、奶奶就是从许家窝棚走出去的。父亲六十六年前埋葬了他的太爷后,再没回来过。

我知道,这个叫窝棚的许家一直在静静地等着我,因为一个游子早晚都要回家的。我梦里一直寻找的地方,就在这。看着远远的公路尽头。树林掩着安静的村子越来越近了,抑制不住心跳骤然加快了。这么多年,不管我来,还是不来,这里就是不动声色的平静。不管我想,还是没想,思念的感情就向这里聚集。从来就不知它的模样,可我像就要回熟悉的故土,急切!

许家窝棚到了。见村口有人,车就靠过去。

我下车了。明明踏到了地上,但竟有些恍惚。踩下去的是故乡的尘土,浮上来的是风,是略过梦中的窝棚穿越了百年的风。这里就是祖辈们生息的故土?我听到树上有鸟清晰地叫。我尽量眯着眼,想仔细看清周围,可眼前是一片明晃晃的阳光。

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一脸粉红,丹凤小眼。听我说要找姓许的。她说老许家没有多少户了,南边那家就姓许。她指给我不远处的一处大院子。我顺着路边找最近的门进了。过了高大的柴垛,一道夹着整齐的秫秸墙的菜地,看见红砖大瓦房。从北进院,嗬,五六头毛色缎子似的大黄牛安闲地卧着,头顶一点黄毛的小白牛站立,巨峰葡萄似的大眼睛忽闪着,一只耳朵扇动。黑狗警惕地叫着,瘦瘦地窜过来,猛又止住,盯着我。

腰扎围裙、头系毛巾的老妇人迎出来,喝退了狗。知道我的来意,她就连忙把我让进屋。

我扶着老人,试着问:“是不是姓许?”“是呀,是姓许。俺老头已经不在了。”“什么旗?”“镶蓝旗的嘛。”正是,我姓许,我爷爷也正是镶蓝旗呀。应当是一个祖宗,一个家族的亲人了。

进屋,老太太就让我上炕,我和老人寒喧了几句。老太太问我:“是哪辈的?范什么字?”她一板一眼地数着,像吟诗,“承久传家远”。我一听,啊!这句不正是我父亲说过的许氏家谱的第一句吗?马上接上:“忠厚继世长,诗书立福业,荣弟永绵昌。”这二十个字,就是许家家谱全部的内容。不可思议,仅一句,家族先祖留下的信息,就像密语一样集合天南海北的家族后人。

老太太的老伴范“传”字,是我爷爷辈的。我告诉她,我应当是范“远”字,属老人的孙辈,只是我没按着家谱起名。老太太凑近我,左看看右瞧瞧。眼角一收,皱纹里的笑就鱼网似的撒满整个脸,拉过我的手,连说:“像,像,看眼睛,就是俺老许家的人。”许家在我这遗传得最明显的特征,就是单眼皮的小眼睛。

“奶奶,还会不会说咱满族话?”“早不会了,村子里没有人能说会写了。村里老许家的人,好多都跟你们那样,搬走了,这几年走的人更多了,这村早改成刘家村了。”我的心变得冰凉。“唉,再过几年,许家窝棚怕没人知道了。”

满族人曾有着自己的语言、文字,有过辉煌的历史。那些只留在过去,锁在博物馆的展柜里。每当我说起自己是满族,所有人都睁大眼睛审视,然后失望,因为从我身上找不出一点那个特殊民族的痕迹,差不多连我自己都怀疑了。我努力在这同姓的宗亲家四处寻找满族的痕迹,看来也是徒劳。火炕、炕琴柜、地桌,这里就是东北农村普通农户,和汉族没有不同。

门开了,进来个女孩,就是在村口指路那个。老太太忙喊:“快叫大哥,跟咱是一家子的,从广州来的,回老家来了。”

“哥——”女孩一开口,桃花色粉粉的脸,红成了苹果,笑眼弯成一条线。老人、女孩纯纯的乡音,让满屋子的阳光都颤巍巍的。

老人说起了村中许家的故事,数了家中几个孩子的情况,有些得意说她已经有两个重孙子了。

我要告辞了,老太太有点急了:“不吃饭吗,吃了饭再走呗,到家了呀。”

“这回不了,下次再来看你老人家,说不定住这儿呢。”话是这样说,我下次还能再会来吗?我一直寻找的找到了,可心里一下又空落落了。

我从老人家出来,又在村中漫无目标地走着,看着。发现许家窝棚是个很小的村落。

回到村口,见又一个脸膛黑红细眼睛六十多岁的妇人正和来的一车人唠得火热。原来她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听说许家的人回来了,从家里急忙赶来,见我就一把扯住了:“住下呗,咋这么急着走。”眼睛里湿湿的。

车动了,一车人在向她挥手,她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立着。一车同族的人突然远道而来,又匆匆离去,连顿饭都没吃,她的确非常失落。我有些后悔没在村里多待会儿,没跟这些宗亲再多叙叙亲情。进村时看到天边几朵淡淡的云,一阵风便不见了。妇人的嘴角有点抖,明亮的阳光下几丝乱发在耳边闪动。柳枝随着风也在动。

车转过村口的一瞬,远远看见刚才那个大院门有个身影像棵枯树,是老太太站在那,远远地向着开动的车招手。

柳树上几只鸟飞了,撒下一串脆脆的叫声。

第二天,二叔大姑带着全家老小都来上坟了。他们清明来过,这次是专门陪我来的。

暮春,明丽温暖的阳光下杏林一片,转弯又是他仔细的新树林。花粉白、叶鹅黄,坟就在山上边那两棵浓绿的松树下。我们上山了。

准备好鲜花、水果、点心和白酒。大家穿得漂亮,像过节。

爬上了山,出汗了,大家都坐在坟旁歇了,我细细看着爷爷奶奶太爷太奶的坟。大姑二叔一直给我讲祖辈的事。

我没见过爷爷,家里没他的照片,一张都没有。他是在我出生一年后故去的,死时才四十五岁。

大清光绪二十年的一天,我太爷四岁,他不解地看着许家窝棚的人惊慌失措地传说着,在吉林南边的海上,清军大败,他不知道那叫甲午战争。打那时起,大清王朝便开始了风雨飘摇,太爷爷在满族人一天不如一天的日子里慢慢长大。在野草枯黄的深秋,太爷爷和太奶奶带着我爷爷背着包袱,马车轮碾着泥地上僵硬的薄冰。离开了许家窝棚,踏上了那片只剩荒草的空旷田野。槐树撒下哗哗的落叶,寒风送他们走向远远的吉林城。

吉林乌拉是满语,是一个江边的码头,简化成吉林。爷爷随太爷进了城,正是大鼻子俄国和小个子日本在这块地方抢夺资源的时候。日本人胜了俄国,又过了许多年,日本关东军吓跑了东北军,强占了东北,把满洲一个民族的名字变成国家来掩盖殖民的目的。

列强用刺刀和火车把工业文明带来了,东北迅速改变了原生态的模样。我太爷由农民变成市民,爷爷从手工做徽章的自家铺子,走进了南满铁路株式会社,成了一名修理火车的工人。

不知是在大清覆灭时,还是在“满洲国”倒台时,我们家的满族的身份就改掉了,隐藏进众多汉族当中了。无论是忠厚老实的太爷许久功还是谨小慎微的爷爷许传薪,都无法承受因民族衰败的颠簸带来的无助和恐惧。尽管爷爷是一名真正的产业工人,但因为是“满洲国”的工人,恐惧一直伴随他生活的每时每刻。终于在一个漫天风雪的初冬,他喝光了最后一滴加了砒霜的酒,睡在了山坡上了。

爷爷唯一留给我的,是在山冈上高高的坟墓。他的身旁有他的阿玛(爸爸)、纳纳(妈妈)和妻子。他在这里看着他的家吉林,看着他的后人。他的背后遥远的地方是许家窝棚。

我坐在他们的坟前,眼前一片阳光。坟地里的杏花开得雪白,草色青青,前天的沙尘被大雨洗得一干二净,山中的味道是春天的清新。

我烧着一叠叠黄纸,大姑在一旁念叨:“爷爷奶奶太爷太奶,你们的大孙子从广州专门看你们来了,给你们送钱来了,大家都好,全家也都好着呢。”

我们和先人团聚了。

我一边烧纸,一边和二叔说:“我以前一直都怀疑咱家许姓到底是不是满族。这次来吉林前,我找到了《八旗满洲氏族通谱》,看到第七十七章里,明确许姓在满族的679个姓氏中,有正黄旗、镶蓝旗、镶黄旗。”二叔说:“那当然,俺家是正宗满族!”

全家都忙活着,培土,撒点心,倒酒。然后,我和大姑二叔及弟妹们跪下向祖宗们磕头。

天浅蓝,云很淡。阳光亮得刺眼。

起风了。杏花落了,白色的花瓣像雨,纷纷撒在坟上。

树上有鸟叫,像我梦中一直在飞翔的鸟一样,叫得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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