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三轮车

2018-11-15 03:39庞瑞贞
辽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嫂子大娘三轮车

庞瑞贞

母亲在村里有一大帮要好的老太太,但是能够掏心窝子的就那么几个。村南头的三大娘是一个,村东头小河崖上的四婶子是一个,一个胡同的王满仓他娘也是一个。她们仨人都和母亲一样,很年轻就没了男人,也都没有再出水(再婚),自己祁寒溽暑,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把几个孩子拉扯大。

大哥在家种植了五亩果园,日子过得算是殷实。大姐在县城局机关工作,我在省城一家公司任职。村里人说起我们姊妹三个都眼里放出羡慕的光芒,咂着舌头啧啧称赞。每当这时,母亲脸上全是笑,每一根皱纹里都往外淌着幸福和自豪。

姊妹三个相比,大哥的家境是差的,母亲却愿意住大哥的家。大姐和我都多次的要母亲过去住,母亲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辞了。

一次,我和妻子从省城回来,又给母亲买了衣服。母亲穿上照了镜子,喜滋滋地说:“很合身。”然后,脱下来仔细叠好,放进了衣柜里。妻子说:“合身就穿着吧!”嫂子在一边说:“咱娘还没让她那三个相好的看看,看过了才能穿。”母亲面有不悦之色,说:“就你知道得多。”嫂子也不恼,说完捂着嘴只是吃吃地笑。

吃过午饭,坐在母亲屋里说话。母亲说,村南头你三大娘,人家的儿子孝顺,给买了一辆脚蹬三轮车。小河崖上你四婶子的闺女孝顺,也给买上了。王满仓他娘,自己攒了点私房钱,一狠心也去骑回了一辆。言外之意,她们四个相好儿的就她没有三轮车了。

大哥说:“买辆三轮车还不容易,那才花几个钱?这就去给你买!”我说:“你那么大年纪了还骑什么三轮车?骑着我们也不放心。”嫂子说:“就给咱娘买一辆吧,她不骑的时候我也可以骑着上坡赶集的。”我说:“要买,我去买,我工资高啊。”之后,就到镇上买回了一辆三轮车。母亲围着三轮车转了几圈,轻轻地抚摸着,那眼神就像看到我刚出生的儿子一般。我把三轮车的座子调好高度,让母亲骑上去试了试。这一天母亲吃的饭、说的话都比往常日子多,从来不沾酒的她竟然还破天荒地喝了小半盅。

后来,我再回到老家,就后悔给母亲买了这辆三轮车。

因为每每回家,十之八九在家里见不到母亲。问到哪里去了,嫂子回答,骑着三轮车到坡里去了。她回来的时候,车上总是满满的。春天是新鲜的野菜,夏天是碧绿的青草,秋天是金黄黄的树叶,冬天是枝枝桠桠的干柴。我看后就对大哥和大嫂说:“以后不要让咱娘上坡了,家里也不缺这点东西。”大哥说:“劝了,就是不听,就随她的意吧。”

去年腊月的一天,天冷得像一把把冰刀,刮在人脸上生疼。我和妻子顺便从县城接了大姐回家看母亲。到家已是十点多了,却不见母亲。嫂子说又到坡里去了。我说:“这么冷,她还往外跑。”嫂子说:“没治,谁劝也劝不住。”我便到门外等。过了好一会,远远看见母亲搭着一车干柴从南边吃力地骑了过来,灰白的头发在寒风中像一把干透了的玉米缨子,胡乱地随风飘着,脸冻得有些紫白,鼻孔内流出了清清的鼻涕。我心里一颤,跑过去把母亲抱下三轮车,骑上去回了家。

看着母亲紫白的脸好久没有暖和过来,就朝大哥流露出了不满,大哥却瞪着眼对我说:“咱娘那脾气,谁能劝得了?”母亲听了忙说:“不怨你哥,是我闲不住。”我想了想,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母亲到省城去,她也就不会上坡下地的了,就说:“把咱娘接到省城去吧。”母亲听了竟一口说出一百个不去,说:“大老远的,去了想回来都难。我还听小河崖上你四婶子说,那地方是全国的四大‘蒸笼’,夏天就能把人蒸熟了。”我说:“不是四大‘蒸笼’,是四大‘火炉’。”母亲说:“那火炉不比蒸笼更厉害啊,烤死比蒸死更难受。”我说:“也没有那么厉害,不是还有空调吗!”母亲说:“我吹空调就腿痛。还有啊,你那里都是睏床,摇摇晃晃的不实落,怎么也比不上家里的炕好,睡着踏实,烧一把草就热到炕腚,暖和一晚上。在这里有你三大娘,满仓他娘和小河崖上你四婶子陪着我说说话。去你那里,都去上班了,没个说话的还不把我憋死闷死?我不去就是不去!”坐在一边的大姐见母亲是铁了心不去我家,就说:“娘啊,你不去我弟弟家,就去我家吧。我家里也支着炕,离咱庄也不远,只有四十里地。家里有车,二十分钟噌就回来了。你啥时想你这几个老相好儿,回来聚几天也可以。”母亲想了想,看了看都在气头上的我和大哥,最后就答应到城里姐姐的家。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把三轮车一起带到城里。

母亲临走,把大哥家的米罐、面罐、咸菜缸、草垛、柴堆看了个遍,然后拾掇了一小包袱针线,临上车又咬着大哥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大哥说:“你就甭操那些心了,我这么大了还不知道过日子了。”母亲说:“你啥时候不用我操心就好了。”大哥小声对我说:“咱娘是怕你嫂子把东西弄到村西头她娘家去,叫我好好的注意着点,还嘱咐我明天一定把三轮车给送到城里。”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大早,大哥就用机动三轮车拉着脚蹬三轮车送到了大姐家。我说:“又不是等着急用,你这么早来干啥?”大哥说:“这三轮车是咱娘心上的物件,来晚了就急哇哇的要命。今天果园里还要剪枝,就赶早送过来了。”

母亲吃了饭就骑着三轮车在小区里转悠开了。到了年底,大姐来电话说,大哥把母亲接回家过年去了。我说让咱娘在城里过还不行吗?大姐说,咱娘愿意回老家,她说,在城里过年不蒸饽饽,不摊煎饼,不做年糕,不贴大红对联,没有年味,在老家才是正事。没办法,我只好用车拉着咱娘,咱大哥拉着三轮车一起回了家。我说那辆三轮车是不是就不用拉回去了,咱哥说,咱娘拿着这三轮车比对强强都亲。回家后,咱娘就骑着三轮车到村南头三大娘,小河崖上四婶子和满仓娘家串了一圈门儿。

不过,过了正月十五,大姐费了好大的劲把母亲和她的三轮车又接回了城里。

过了些天,大姐打电话过来,说:“咱娘过来带了一包袱针线,昨天都干完了,说是有些想大哥家的强强和姗姗了,还有些想她那几个老相好的,嘟囔着要回去呢。”我说:“坚决不能让她回去。回去肯定又跑到坡里去了。这么大年纪了,还骑着个破三轮车满坡里跑,万一有个闪失,后悔就来不及了。”大姐说:“你就放心吧,我绝对不让她回去。”我说:“有个事正好和你说说,公司让我出国学习半年,这期间你就多照顾咱娘吧。”大姐说:“放心好了。”

有次,我从国外打回电话,大姐说,你专心学习就好。咱娘身体很好。就是闲不住,谁劝也不听,你回来以后也劝劝她。我说身体好就好。

记得出国时飘着春雪,回来时却是满眼郁郁葱葱的了。我挂念着母亲,回来没几天,就和妻子到了大姐的家。提着从国外捎来的大包小包的东西敲开大姐的门,满以为能看到母亲精神矍铄地坐在沙发上,或者在忙活着什么,却不见母亲的踪影。问大姐,大姐一脸的怨气说,你到小区里去找找吧,真拿她没办法!我说还是四处转?大姐说,光转还好呢,是骑着她那辆破三轮车拣破烂呢。我见了邻居,脸都没地方搁。我什么也没说,就下了楼。

我在小区里走着,目光在四处搜寻。找完了小区主路,又找支路。这时迎面碰到一高一矮,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高的说,听说这老太太的儿女混得都很好,有当干部的,有当老板的,是不是都不孝顺,她只好出来捡破烂儿?想想也怪可怜的。矮的说,有的人花几万块钱买只狗当爷娘伺候着,买狗粮、狗衣,给狗洗澡、理发。在爷娘身上却舍不得花一分钱。

她们说的肯定是母亲,也由此判断母亲可能就在附近。我感到脸上热辣辣的。

转过小路,来到一栋楼前,正冲着楼角并排放着四个垃圾箱,母亲就在那里。车斗内有序地放着一些破纸箱、酒瓶子、矿泉水瓶子等捡来的杂物。母亲穿着一件红白相间的格子布做成的没及膝盖的大褂子,手臂上套着蓝色的套袖,左手扳着垃圾箱沿,右手拿着一只小二齿钩,全神贯注的在扒拉着垃圾。我心里又痛又气又羞,快步过去,拉开了趴在垃圾箱上的母亲。母亲抬头看见是我,一下子呆了。待回过神来,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两手不知往哪里放,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回到大姐家,母亲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不停地用右手指甲抠着左手指甲。我则说不出一句话。

大姐从厨房里出来,一副无奈的口气说,咱娘就是闲不住。天露明就起来,把家里的空花生油桶一个一个装满水,然后吧嗒吧嗒地提到楼下,装上三轮车,就骑着出去了;一去就是一早晨,我们等着她吃早饭,饭凉了也不见她回来。好歹等着回来吃了饭,又骑上三轮车去围着小区拣破烂。你看看,家里什么都不缺,何苦呢?你看人家对门王老太,比咱娘还大三岁,早晨起来出去打打太极,晚上到广场跳跳老年舞。我和咱娘说,她说打太极比比划划的就像中了什么魔怔;在广场上,伸腿拉胳膊,大腚扭来扭去,臊煞人。还有,再往后,少和别人套近乎。那一天,人家楼上的小媳妇抱着孩子,咱娘见了,就直夸奖人家孩子好,夸着夸着就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块糖,硬塞给孩子。人家不要,咱娘就硬给。小媳妇瞒不过面子就让孩子接了,可是走不了多远,就从孩子手里抠出来扔了。你以为还是我们小的时候,馋糖馋得眼里流血?现在都不让孩子多吃糖。

母亲怯生生地看看姐姐,再看看我,小声嘟囔道,以后我不拾破烂了就是了……

这天中午,母亲好像没有吃多少饭,一直闷闷的。我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痛楚。临走,我对大姐说,你就把咱娘的三轮车给锁了吧,省得她再到处跑。

过了一周,我又打回电话。大姐说,咱娘几次到楼下看过她的三轮车,见我上了锁,也就死了心了。早晨起来,只好提着两个花生油桶到南边的拆迁地去浇她种的那几棵菜。然后就老是坐在那里发呆。我说,可能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又过了三个月,大姐突然打电话来,说咱娘病了,住了院。我问什么病?大姐说没有确诊。现在的症状是高烧,肚子痛,好像挺严重的。我便向老总请了假,急急地赶了过去。

来到病房,正赶上母亲的三个老相好儿从老家过来探病,我一一打了招呼。母亲已是糊涂得不能够认人了。大姐过去,她直呼大孙女姗姗的名字,见了大哥就唤强强的名字。我伏在母亲的脸上喊她,她看了我好一会,就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很微弱。一屋的人都一脸的惊奇。母亲喊过我的名字后,眼睛直直地盯着双手,做着穿针捋线的动作;过了一会儿,嘴里嘟囔着,说是找菜刀菜板做饭给孙子吃。又要找她的三轮车,说是她种的菜旱了,去浇浇水;又说,得到果园去看看,大哥是个大手大脚的人,不会过日子。剪下的果树枝子肯定还没拉回家。我们都一边听一边抹眼泪。

母亲说完便闭了眼,好像睡着了,喃喃地说,三嫂子,我想借你的三轮车用用,拉点水去把菜浇浇。三大娘听了就捂着嘴呜呜地哭着走出了室外。我也跟着走了出来,想安慰她老人家几句。没等说话,她却握住我的手,说:“二侄子,我有句话说了你别嫌弃。”我说:“三大娘你有什么话直说好了。”她说:“我知道你们这些孩子都孝顺,但是能够知道你娘心的还是你大哥和你嫂子。他们都顺着她,顺就好。”我惭愧的流着泪点了点头。

母亲就这样糊涂了四天。第五天的上午,她忽然睁开眼认识了所有的人,对大嫂说:“给我打盆水洗洗脸吧。”大嫂打了半盆凉水又搀了一些热水,端到了母亲面前。母亲想挣扎着爬起来,却终于没有爬起来。大嫂就泡了泡毛巾,给母亲擦了擦脸,梳了梳头。我内心里忽然产生了深深的歉疚。大嫂给梳完头,母亲拉着我和大姐的手,声若游丝:“你们都是孝顺孩子,娘都知道。娘老了,心里犯糊涂。有些事做得不好,对不住你们。现在还有一事放心不下,就是咱小区南边拆迁地的偏坡上,我种的茄子、西红柿、辣椒,还有几棵南瓜。”母亲顿了一会,无力地摇了摇大姐的手说:“你去浇浇吧。挨饿的时候那些菜掺上点粮食能吃一两个月呢。”大姐点了点头,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母亲闭了眼,口中出了一口长气。手渐渐变凉。

送走了母亲,我和大姐天不亮就起身,把十几个空花生油桶装满水,提到母亲的三轮车上。走过了一个红绿灯,来到一片被围挡圈着的拆迁空地。地的斜坡上是母亲种植的西红柿,茄子、辣椒,还有南瓜。我和大姐像待自己的孩子,一棵一棵很小心的把水浇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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