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仙
“滚!”
五爷边吼边提脚,在五奶奶身上乱踩,像要踩死一只乱窜的耗子。
“有多远,给老子滚多远!”
五奶奶滚爬着,翻身,像被撵的野狗,急煞煞地往村道上滚。
五奶奶窜出去不远,回头见五爷没有追来,才一步步数着脚印,朝村口挪去。
村口有棵古樟树,已活了千儿八年,都活成精了。村里生个孩子,命太硬或命不够硬的,就认它做干爹;出远门经商或做工的,就在树下点香祈求;实在想不开的,就往枝上挂根绳子……五奶奶挪到古樟树下,就再也挪不动了,双脚沉得像千斤重的石墩。
戴家沟的女人,都有娘家,都有故乡;唯独五奶奶没有娘家,没有故乡。
当然,五奶奶也是爹养娘生的,也应该有娘家有故乡;只是,七年前的那个冬天,白雪皑皑的故乡被辟成战场,父亲和母亲带着奶奶、她和弟弟背井离乡……从此,故乡就在她的记忆中被无情地抹去了。她被五爷撵出家门后,除了缩在阴森森的古樟树下,嘴里咬着如天津麻花般枯黄的粗辫子,无声地抽泣,你还能叫她怎么样呢?
五奶奶是五爷从国民党部队里逃出来的路上捡到的。
1948年秋,在兵荒马乱的衢常公路上,五爷蹲在路牙子上啃烧饼,就被路边杂草丛中一双深凹的大眼睛狠狠地螯了一下。这双大眼睛长在一个貌似十来岁的小女孩脸上,嘴里咬着麻花辫子;但她眼中濒临死亡的贪婪的幽光,就像铁索锁住了他的脖子,令他难以下咽。五爷随手就将大半只烧饼扔到草丛中,她就饿狗一般扑过去。五爷起身继续赶路,但他没走多远,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后背;他回回头,竟是那个大眼睛的小女孩。
这年,五奶奶十四岁,五爷二十八岁。
五爷脾气火爆,出去了五年多,见过不少战友和日寇的死亡,自己也死里逃生过好几次;他的右耳被日寇削掉了半只,右脑上还留着一长条刀疤。照他的话说,他死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没经历过呢?回到老家他就沉迷在酒里。不喝酒不行,满脑子都是残酷的场面。但他喝了酒就瞪着双血红的眼睛,拍桌子骂娘,见五奶奶缩在角落里就来气。“娘个瘪!你咬死尸的狗尾巴!”五爷一把揪住她嘴上的粗辫子,将她拖倒在地上,像着地拖着一条蚱蜢船,将瘦骨嶙峋的五奶奶从破门洞里拖出来,狠狠地扔在六间房前的道地上。
“还不快给老子滚!”
怒吼声就像晴天霹雳炸响在六间房里,让人心突兀地一沉,仿佛要掉落在地上。
五爷是我爷爷的亲弟弟。太爷爷留下来六间房,他就住在西头第二间。最初,五爷发酒疯时,我爷爷和几个兄弟,以及几房奶奶都会过来劝他,但有个屁用?他反倒更起劲了,酒气冲天,大讲特讲那些屈死的战友,孙禹年、胡大成、徐继长……一个个双手被反绑,跪在城北荒地上;刽子手背对着太阳放枪,一颗子弹从他们的后脑勺射进去,前额飞出来,头猛地一震,就倒在自己的影子上。还有比他们更惨的,汪万福和刘洞九被绑在柱子上,狗日的用刺刀练活靶,前胸扎满了窟窿,血就跟尿一样,从这些窟窿里随随便便地流出来……想到这些,你说他能不喝酒吗?后来,他们也怕管闲事了,只替五奶奶难过,碰到老五这个炮煞鬼,苦命呀。
据说五爷向五奶奶撒气,还另有隐情。
五爷刚带她回老家时,对她还是挺好的,但自从同房之后,他的态度就一落千丈。在过去的七年里,五奶奶可能遭遇过不测。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实际情况谁也不清楚。
五奶奶缩在古樟树下,不敢回家,几房奶奶于心不忍,就把她带回家里,问她老家在哪儿?五奶奶嘴里咬着麻花辫子,摇摇头。“那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她又摇摇头。她的嘴巴被粗壮的辫子塞住了,说不了话;奶奶们就叫她把辫子吐了,但她仍旧摇摇头。
过了两年,五奶奶生下一女,五爷对她的虐待更是变本加厉;又过一年,五奶奶再生下一女,五爷就叫她死到外面去好了,没用的东西!五奶奶抱一个牵一个,逃到古樟树下;粗壮的辫子半股咬在嘴里,半股落在外面,呼吸急促得有些困难。两个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她们头顶上的树叶沙沙直响,大雨如注。五奶奶也想回娘家,也想回故乡,但她能去哪儿呢?这些年,她几乎问遍了所有的村里人,希望从她的口音或长相中,识别出她是哪儿人?但谁也帮不了她这个忙。我敢说,五奶奶一辈子都在思念故乡、寻找故乡,盼着有朝一日能够回到自己的故乡。她一次次地梦见自己站在白雪皑皑的老家门前,却永远等不到亲人的归来。五奶奶缩在古樟树下,只要是人,见到她这个样子,谁不掉眼泪呀?两年后,五奶奶总算生了个儿子,小名叫石头,和我同岁;五爷对她的态度才有所改善,但打骂还是经常的,只是不再叫她滚了。
石头虽然比我大一辈,我得叫他叔,但我们一起穿开裆裤玩大的,情同手足,从小就不忌口,只叫他石头。记得六岁那年春天,我们几个站在田头撒完尿,就用尿湿的烂泥捏成馒头,过家家玩,石头突然闷声不响地跑回家去;他这是怎么啦?我跟过去张张。石头见我跟来了,就诡异地拉着五奶奶进了里屋。我更好奇了,冲进里屋,只看到五奶奶解开里外几层斜襟衫,石头贴在她胸口吃奶。石头难为情了,脸红得跟小太阳似的。五奶奶疼爱地抚摸着石头的小脑袋,冲我笑道:“你也来吧。”我害羞地摇摇头。五奶奶说:“怕啥,还难为情呢?你又不是没吃过。”我转身就跑了。
我问我妈:“我吃过五奶奶的奶吗?”
我妈说:“吃呀。你吃的头口奶就是五奶奶的,还吃了好一阵子呢。”
“骗人!”
此后,我再也没有碰到过这种事;但我知道石头还在吃奶,他只是不让我碰到罢了。我和石头在溪沟里摸小鱼、在田野上捉蚱蜢、在山坡上打小蛇时,我几次想问他,奶水是啥味道?但终究不好意思问出口。直到我妻子生女儿时,在杭钢医院住院部,产后的妻子用吸奶器催奶,吸后叫我去倒了,我在医院男厕所里,偷偷地喝了一大口,味道呛人,就赶紧吐了。这味道婴儿怎么会要吃的呢?我深表怀疑。但这事我连妻子都没敢告诉她,怕她说我变态。
我和石头十三四岁时,一放暑假,就上山去斫柴。
一早,我妈就捏两只结实的饭团,装在一只蒲草编的小袋里,系在我的冲杠上;我们蹦蹦跳跳往山里走时,它特别碍事,老在眼前晃荡。我们要走十五里山路,才找得到有柴可斫的地方。但山路还没有走到一半呢,石头就从蒲草袋里取出饭团,咂叽咂叽地咬得香。我妈告诉过我,不到午后不能吃,我就忍着;可石头偏叫我吃,他说:“等会儿也是吃,现在也是吃……”他说等会儿他会找到吃的。其实我早就在咽口水了。
我们斫够了柴,分扎成两捆,将冲杠刺入柴中,趴开双腿,身子一矮就挑,却站不起来。两捆柴死沉死沉的,像个大无赖一样赖在地上不动。倒是我的肚子咕咕直叫,隐隐作痛。妈的,饿扁了,力气全花在斫柴上,现在一点都不剩了。石头说没事,走,我带你填饱肚子去。山上有什么吃的吗?我环顾四野,山上除了被太阳烤得萎瘪瘪的绿叶,没有野果呀。石头找到有流泉的地方,趴下身去,伸头一侧,让泉水流入嘴中。“你说的填饱……”他先自个儿灌了个饱,就催我:“赶紧,赶紧。”我们就凭着一肚子冰冷的泉水撑腰,拼住全身力气,终于将两捆柴挑在肩上,急冲冲地下山。
泉水都没到喉咙口了,肚皮冰冷冰冷的;山路崎岖不平,人侧向东,满肚子冰水就哐当涌向东;人侧向西,满肚子冰水就哐当涌向西;感觉就像一桶水挑着两捆柴,在山道上剧烈地晃荡,哐当哐当响。午后的猛太阳,直射得我们就跟蒸笼似的,满头蒸汽,汗就跟泉水一般直流;走不了多远,满肚子冰水流失了,肚子瘪了,人又没力气了,又不得不去找附近的泉眼,继续灌饱。
我们一路灌冰冷的泉水,一路往山下挑。
斫来了柴,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和石头就挑进城去;到了城里,天还没有亮透呢。突然,有人用脚将我踢醒,我这才发现自己睡在供销社前的石阶上,太阳已经老高了。踢我们的老头,反背着双手问多少一斤?石头说一分八。“一分六。”一分六就一分六。老头叫我们挑进去。我那担五十斤,换来八毛钱,五毛、两毛和一毛,各一张。石头那担八十斤,换来一元两毛八。这是我们第一次挣到让人眼花的钱。我舍不得将整数的钞票兑开,石头则花了一分钱,在老头那儿买了只雪饼。他将雪饼放在左手上,右手用力一拍,雪饼被拍成毛豆大小的一把碎屑,他就捏在左手上,边出城边捡一粒含在嘴里;我跟在他身后,他捡一粒从右肩上塞过来,连头都不回,说给。我就凑上嘴去,将毛豆大小的雪饼块含在嘴里。他边吃边走,好生得意,馋得我口水直流,我再向他讨,他就又塞过来一粒。
有一次,我们去斫柴,但山上已没什么硬柴可斫,石头先挖了一棵树根,然后又发现一棵更大的树根,他来劲了,挖了老半天,满手血泡。但他摆开马步,咬紧牙关,脸憋得紫黑,大树根那头却稳如磐石,纹丝不动;倒是那头的小树根翘上天去了,顺着冲杠猛地滑下来,将他压倒在地上。石头一声惨叫,屁股及后背痛得被大树根刺穿了似的。我忙将小树根搬开,拉他起来,“伤到哪儿了?”石头哭丧着脸,大骂娘个瘪,又开始试挑。石头后背贴着大树根,也只能挑上两步,就得歇一下。这时候,蛋黄似的一粒太阳已经含在山嘴里。像他这个走法,我们得明天才回得到家。在路上磨蹭了一段时间后,我就对他说,我先回去,给五爷带个信。我去五爷家,五爷白白眼;倒是五奶奶带上吃的,赶紧找去了。
石头和五奶奶俩人轮着挑,一个挑时,另一个在后面蹲着马步,双手使劲托着大树根;等他们挑回村时,天早就黑了,月亮也出门了;五爷正睡在六间房门前的竹躺椅上,眯着眼睛,手里一把蒲葵扇,慢悠悠的,啪嗒啪嗒地摇着。他见到母子俩那个熊样,连身子都没动一下,只用蒲葵扇朝石头戳戳道:“说你傻,你还真的傻!挖根先看桩,这么粗的树桩你也敢挖呀!”
月光下,像从水里捞起来的石头气得浑身发抖,他怒视着五爷,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
然后,就在这年秋天,红潮涌进了偏僻的戴家沟,第一个被倒吊在古樟树上的,是过去的老财主戴子祥。解放初期,戴子祥所有的家产、田地、四房太太和金银财宝,全都分给了穷人。从上面下来的土改工作组,要将罪大恶极的戴子祥就地毙了;乡亲们一起请愿,才总算让他捡回来一条小命。照我爷爷的说法,戴子祥倒是个大善人,修桥铺路造凉亭,荒年发粮救济乡邻,在老家做了不少善事。但我只知道村口古樟树下的那只七石缸是他家的。听说每年夏天,他都让长工一天烧几担茶水,供过路人免费饮用。这只缸至今还在,是我亲眼目睹的。那年头,做人朝不保夕,山里的红毛啊土匪啊强盗小偷啊多了去了,尤其土匪,是其中最横的;邻村有个年轻妇女,从娘家回来,不幸遇上了,其中一个土匪就笑她,你抱个死人作啥呀?妇女一惊,吓得赶紧跑;但不巧的是,怀中的婴儿哇哇啼哭起来,土匪拔出枪,就朝婴儿头上放了一枪,血溅了她一身;土匪哈哈大笑道,你瞧,这不是死人吗?妇女当场就疯了。他们从这山窜到那山去,或从那山窜到这山来,都要经过戴家沟。其他山村没有不遭殃的,唯独村口古樟树下有只七石茶缸的村庄他们毫发不动。据说这全是托戴子祥的福。但戴子祥躲得了初一,却躲不了十五;现在的年轻人才不管你积德不积德,他们把戴子祥倒吊起来,拷问他埋在地下的金坛银坛。
你有金坛银坛,我就钓金钓银。
这倒不是空穴来风,土改时就有这个说法了,说戴子祥连夜埋了七八坛金银珠宝。工作组长朝他拍过匣子枪,也没把坛子拍出来;但现在的年轻人不信这个邪。他们用麻绳捆住戴子祥的双脚,将他倒挂在古樟树上,他伸直双臂,指尖刚碰到树下倒扣的七石缸底。这只缸除了夏天,平常就倒扣在树底下。他的手指只够得到缸底,却使不上劲,这使得七老八十的戴子祥越发痛苦;他被凌空倒挂着张望这个颠倒的世界,绳扣像是要把他的双脚勒断了,痛得都麻木了。他的双脚白得像两块老豆腐,冰凉冰凉的。戴子祥哪吃得消呀,他再三再四地声明,没有埋,真的没有埋。但年轻人不跟他探讨有没有埋的问题,而是要他老实交待埋在哪儿了?
这个吊法,戴子祥想不老实都不行,他就一次次地老实交待了。
年轻人就把他放下来,让他像一只老壁虎那样趴在缸底上,老实呆着。
据他交待,年轻人挖过他家门前的老桑树下,挖过他睡的老床底下,也挖过他家的祖坟地……他每交待一个新地方,他们就兴师动众一番;但是没有,什么也没有。这足见老死尸狡猾成性,把年轻人当猴耍了。年轻人当然不会放过他,一次比一次吊得久,而且不断翻新拷问方法,比如:荡秋千,让老死尸像鸟一样飞来飞去;或者敲木鱼,将老死尸的头一下一下结实地撞在树干上……这样连续吊问了三天,年轻人也疲乏了,就吊他在树上,大家回去了。
谁知这天夜里,不晓得给谁放了,老死尸竟离奇地失踪了。
大队报到公社,公社又报到县里,在全县范围内搜捕逃犯戴子祥。村里开始有传言,说戴子祥被古樟树救走了。年轻人才不信这个邪,他们吊问第二个犯人时,就小心谨慎多了;白天斗后,夜里就把犯人关在大队部,不再放回家去。
第二个被吊的犯人,就是石头的父亲,我的五爷。
五爷被吊,不单单是因为他当过五年国民党兵,而是他被抓去当兵前,曾经在山里背过一名受伤的红军,他从那山背到这山,等他背到山下时,发现红军因失血过多,早已咽气了。五爷就在山脚下挖了坑,将他草草地埋了。这只是五爷的说法。他说自己是想救红军的。但他人的说法是,红军手上有块狗头金,五爷贪他这块金,在山中将红军杀害了。所以,年轻人此举,一是替红军报仇雪恨,二是要五爷交出狗头金。
但不知是真没有,还是不肯交,五爷死活不承认有狗头金。
五爷为此吃足了苦头。
石头和我盘算了两天,白天在古樟树下,有那么多年轻人守着,营救不了;我们决定晚上去大队部营救,因为关五爷的仓库,只有一个民兵把守。第三天晚上,石头带着砍柴刀,我拿了冲杠,不敢走村道,从茶地里钻到大队部前面。石头学狗叫,我学青蛙叫,那个狗日的戴长兵却不为所动;我说我去引开他,我拖着冲杠,胆怯地走近戴长兵。他一脸坏笑地朝我招招手,“拖鼻涕,你妈……”“你妈才拖鼻涕!”我叫着举起冲杠,朝他身上戳去。戴长兵毛了,脸一沉,“你个小死尸……”他抬起长枪吓唬我;我边装腔戳他边逃,引他上钩。
石头趁机冲过去,用刀猛砍仓库门上的锁。
戴长兵折身冲过去,一把掐住石头的头颈,夺下他的刀,把他摔出去很远。
营救失败。
但是第二天早上,我们却听说五爷逃跑了。
民兵队长戴来宝带上十几个民兵进山搜查。
中午,他们找到了五爷。是戴长兵在山那边看林人的小屋前,发现了地上的旱烟管和烟丝袋,边上还有几坨零散的烟灰;他就大叫队长,嗓门大得吓人,大有将功赎罪的意思。戴来宝和几个民兵赶了过去。他们发现地上有血脚印,顺着血脚印他们来到看林人开种的山芋地,又来到坡下的小溪边;接着,他们又回到小屋东侧,发现血脚印上了小屋后边的悬崖峭壁上。在小屋与悬崖之间狭长的间隙中,他们发现了五爷,他就悬挂在低矮的小屋椽梁上。赤着一双脚,脚离地面只有十来公分;地上团着一条破裤子,裤腰上串着一根断了的山芋藤,藤上的绿叶像绣花一般。
五爷上身是件汗衫,下身是牛头短裤,裆里撑得老高。
大家傻乎乎地瞪着他的裆儿。
戴来宝就叫戴长兵和戴庆红抱住五爷的双腿,他自己爬到悬崖峭壁上,解开椽梁上的老军用皮带的扣子,将五爷放了下来。他们给他穿上长裤,抽掉山芋藤,重新系上那条满是裂痕的老军用皮带。但他们没有找到五爷的鞋,他的右脚底板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翻着一条不小的血污口子。戴长兵将捡回来的旱烟管和空烟丝袋,系到他腰间。大家谁都没有吭声,轮着将五爷背回村来。
五爷畏罪自杀了。
当时,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人说五爷毕竟是当过兵的,想得出用山芋藤当裤带,而且还是湿的,肯定去溪里洗过(他是洗山芋藤?我不信),挺爱干净的嘛。我就不懂了,这与他当过兵有什么关系?以往,五爷在夏夜乘凉时,爱吹嘘他那段当兵的经历,打过几次仗呀,杀过几个日本鬼子呀,大家都笑话他。但这会儿,人们倒又当回事了。
五爷的葬礼非常简单。像他这个死法,想办得隆重点都不行。
五奶奶始终没有哭,只是将麻花辫子咬在嘴里,像一头饥饿的母羊啃着枯草。
好像那条粗辫子真的是她唯一可以吃的东西。
但在五爷下葬之后,发生了一桩莫名其妙的事。五奶奶叫人刻的石碑,正面刻着“戴茂华之墓”;这可以理解,戴茂华就是五爷;但她又叫人在反面刻着“陈宝锁之墓”,这个陈宝锁,大家就不知道了。问五奶奶,她也不说。她不愿意提陈宝锁,谁又能撬开她只会咬辫子的嘴呢?
我和石头十八岁那年,我们已在一家砖瓦厂做了两年工,我是看炉工,他是搬运工;石头一门心思想去当兵,五月的一个上午,他请了半天假,赶去山外面的公社武装部报名,结果被人臭骂了一顿,还被赶了出来。他从公社回来时,经过红星水库,就跳了下去。
红星水库是五年前,全公社的知青花了大半年时间砌起来的,水不深,也从没淹死过人。石头是唯一的一个。石头在死不了的地方死了,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自杀。看来五爷家的人都有自杀的臭毛病。大家都这么说。我赶到时,石头被横陈在水坝上,挺个大肚子,一脸咬牙切齿的神情,仿佛还在跟谁较劲似的。据说捞他的人下去了好几次,才将他的手从石缝里抽出来。我看到了那只手,手腕四周都是被石缝划破的伤疤,一条条红印子。我恨死这只手了,是它轻易地扼杀了我的叔叔加兄弟的鲜活生命。我想石头下水摸鱼虾时,他伸手探入水坝的石缝里,摸到了东西,但他握紧的拳头无法从石缝里退出来,但他又不肯放弃手中的东西,就这样,他被石缝卡住在水下。可是,为什么大家就不能正视这一事实呢?
五奶奶咬着辫子,没有哭,简单地把石头埋在五爷坟边。
令人奇怪的是,石头的墓碑依旧双面刻着字。正面是“戴成天之墓”。戴成天是石头的大名。反面刻着“陈立三之墓”。已经有一个“陈宝锁”了,怎么又冒出一个“陈立三”来呢?陈立三是她什么人呀?但五奶奶不肯说,人们也问不出个啥来。
两年后,我离开戴家沟,只身来到省城,成为一名杭州钢铁厂的农民合同工。这年年底,我兴冲冲地赶回老家过年,我妈一见面就跟麻雀似地唠叨,说我离家后不久,石头的二姐戴成玉,有天中午在山上被人强奸了。她是蹲在林子里方便时,被人从背后敲破了头。五奶奶和石头的大姐戴成金找到她时,她被扒了裤子,昏倒在林中。她流了不少血,醒来时就有些痴痴呆呆了。但后来大家不停地问她是谁?到底是谁?她大概想多了,倒真的有点疯了。
到了秋天,她的肚子就不对劲了;不知是五奶奶还是她姐说了什么,她就离家了。我问:“会不会躲在七石缸里?”
当年,戴子祥离奇失踪后,一直杳无音信,到了第二年夏天,人们将倒扣在树底下的七石缸翻过来时,都吓死了。谁想得到缸里会有人呀?戴子祥盘腿坐在里面,像一尊佛。大家都说奇了怪了,七老八十的戴子祥怎么钻进去的?又怎么让七石缸倒扣如常的?那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成精的古樟树帮助了他。而且戴子祥在缸里坐化了半年多,居然没有腐烂,身上没有臭味,还像活人似的。
我妈说:“都找过了。”
我连忙去探望五奶奶,我妈让我带上两盒西湖桂花藕粉和麻酥糖。我拍了下额头,懊悔自己没有想到给五奶奶也买点礼物。五奶奶像平常一样,见到我就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着双手,给我泡糖茶,说大城市好吧?我看不出她有啥变化,小脸皱巴巴的,一条枯黄的麻花辫子晃在背后,像条狗尾巴似的。我兴致勃勃地大讲在杭州的所见所闻,五奶奶噢噢地顺着,却不耽误做事。我被自己轻浮的话语声吓了一跳,我说这些干什么?她是五奶奶呀,她的丈夫死了,她的独子死了,她的二女儿遭人强暴后失踪了,而我却还在这儿沾沾自喜……我突然哑了,我慌忙地左盼右顾,却不见戴成金。五奶奶听不到我说话,就扭过头来张张,笑道:“石头也高兴呀,你再说说。”我犹豫着,想告辞了。五奶奶就说:“在这儿吃饭吧。”小时候,我经常在这儿吃饭,和石头挤在一根长凳上。但我说我还有事,就逃似地离开了。
这天天还没黑,戴成金就找来了,非要我去吃饭。我为难地看看我妈,我妈就叫我去。我就跟戴成金走了。在路上,我问戴成玉有消息吗?戴成金摇摇头。她不愿意说,我也不好再问。我们默默地走在路上。饭桌上,五奶奶不停地给我夹菜,戴成金问我在杭州的情形,我也提不起兴趣,只说还行吧。我又不敢提石头或戴成玉,也不想说自己,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顿饭吃得有些沉闷;倒是五奶奶,说起我和石头过去的事情,好像石头还活着一般。
正月初一上午,我独自去给石头上坟。
初六晚上,我又去五奶奶家坐坐,算是辞行吧,第二天一早我就回杭州了。
第二年秋天,五奶奶特地让我爸写信给我,请我回家喝戴成金的喜酒。我想到石头,义不容辞地赶了回去。五奶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暗暗替她高兴,我觉得对于这场婚礼,五奶奶似乎比女儿还高兴。新郎倌叫汪士秀,一个很秀气的名字,但人长得十分魁梧,双臂上的寒毛浓密,一直长到手背上,像个野人似的。他是下汪村人,常年走村串乡,杀猪卖肉,到我们村里来杀猪时,与戴成金对上了眼,愿意上门做入赘女婿。我们一起抽了支烟,说了几句话,他嗓门很大,爱笑,是个开朗的男人。我替戴成金高兴,替五奶奶高兴,这个家里终于有了顶梁柱。
这年过年,我拎了礼品去五奶奶家,就留下来吃饭,我和汪士秀大碗喝酒,听他讲一桩桩乡村轶事,十分有趣;他很会讲故事,朗朗笑声也很有感染力;我觉得即使石头在时,家里也没有这么欢快过。我们喝到半夜,出门时,我的双腿发飘,头沉得挂在胸前,人在村道上撇来撇去,摸到自家门框时就像一堆烂泥,嗖地滑落在门槛上。
初一上午,我和汪士秀一起去给五爷和石头上坟。我讲了很多有关五爷、石头和我的往事,他唏嘘不已。汪士秀问墓碑反面的那两个人是谁?我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我猜他们肯定是五奶奶的亲人,而且是已故的亲人。“这还用得说吗?”汪士秀说,“谁没有已故的亲人,但至于要一块墓碑上刻两个吗?”我抱歉地笑笑,没再说什么。
这年夏天,汪士秀遇到了一件怪事,他天刚蒙蒙亮就出门了,骑到村口,一根粗壮的树枝突然挡在车前;他一个紧急刹车,摔倒在地上。他想他肯定是眼花了,或者睁着眼睛做梦了;前面压根儿就没有树枝,古樟树那么高,怎么会弯下树枝来拦在他的自行车前面呢?难道古樟树有灵?汪士秀定了定神,继续赶路,他骑到黄鹤山那边拐弯处,有群人在围观,说有个人摔下悬崖了。汪士秀一个激灵,就觉得自己要是早走几步,说不定摔死的人就是他。当天傍晚,五奶奶和戴成金就去焚香点烛,供以蔬果,向古樟树谢礼。过年时,汪士秀跟我提这件事,依旧心有余悸,连声说邪门。
但是第二年夏天,我还是接到了不幸的消息,汪士秀摔死了。
而且就在那个老地方。
隔了两年,戴成金再婚。男人是过坑村的,长得贼眉鼠眼,只比戴成金年长九岁,却老得可以当她父亲了,而且游手好闲,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想来戴成金是不满意的,尤其跟汪士秀一比,那简直是天和地。但戴成金一直忍着。我没有回去参加她的婚礼,或许是不想去,或许是有事走不开,我记不得当时的情形了。但是过年时,我去探望五奶奶时,碰到了这个男人,他那双小眼睛总是在人的腰以下部位游荡,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另外,他发笑时那种阴阳怪气的笑声,也叫人不舒服,感觉他又在转什么坏念头。
戴成金自始至终面无表情,人也瘦得一塌糊涂,似乎被什么东西抽干了。
在我看来,她只是一具行尸的躯壳。
我从五奶奶家吃过晚饭回家,我妈就说,要是原先那个杀猪佬能留下个小人就好了。听她的口气,对现在的这个男人也很不满意;但我还是希望戴成金能赶紧生个小人,不管是谁的,只有有了小人,五奶奶和戴成金的生活才有奔头。我妈说,前世作孽呀!
戴成金与男人不死不活地过了两年,又生不出小人,就对生活绝望了。我想是这样的,她才会瞒着五奶奶和男人,拿了汪士秀留下的一把杀猪刀,偷偷地跑到她妹妹曾经被强暴过的那片山林里,用杀猪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我接到消息后,非常震惊。我连夜从杭州赶回去。我一路都在想五奶奶,她可怎么办?她可怎么办呀?
但我看到的,依旧是那个我所熟悉的五奶奶,她没有哭,也没有流泪,她习惯地咬着枯黄中已掺杂了白丝的辫子;麻花辫子明显细多了,被她全部咬在嘴里。她默默地坐在戴成金的灵床边,像不认识这个女儿似的,呆呆地盯着她看。那个没用的东西,听到戴成金自杀了就跑了,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戴成金的葬礼,是我们戴家人操办的。
戴成金被埋在五爷和石头的坟边上。
戴成金的墓碑,也毫无悬念地被双面刻了字。不过,这次比以往两次都有所不同,反面竟刻了双排字,一是“张巧凤之墓”,另一是“李寒月之墓”。这已经不足为奇了,大家都懒得再问,这两个人到底是谁了。
奶奶们,以及我妈这一辈的女眷,都劝五奶奶哭出来,有什么千万别闷在心里,哭出来就好。但五奶奶就是咬紧辫子,轻声地答道:“我知道结果。”“我知道结果。”她反复了好几遍。我返回杭州时,特地去跟五奶奶告别。我心酸地把傻不愣登的五奶奶抱在怀里,却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那两年,我忙得晕头转向,恋爱、结婚、租房、买房,生女……成天有忙不完的事,却又不知自己都在忙什么,很少回老家,也没有再去探望五奶奶;唯有我结婚那次,在老家办酒,我特地去请五奶奶;但她恰巧病得很重,没能来参加我的婚礼。婚礼后,我带着妻子和喜礼去看她,她瘦小地缩在病床上。她艰难地伸出手来,双手捧住我妻子的手,连声道好;但我们没说上几句话,就被我妈匆匆忙忙地叫走了,不知是去干什么了。
我妻子就是过坑村人。我说起五奶奶,她说知道知道;我不信,问她你真的知道?她说,这三乡五里的,有谁不知道她呀。她说起五奶奶的身世,居然比我还清楚。至于那个同村的二流子,她自然更清楚了。她说那个二流子如今更龌龊了,穿得破破烂烂的,人家扔进粪坑里的死鸡死鸭,他都捞回去吃。那个二流子一说起戴成金,就咬牙切齿的,生着三五颗流脓毒疮的黑脸绷得紧紧的,一副严肃相。他说娘个瘪心太高,我哪里撩攀得到呀?他说我在她家再怎么做筋做骨,都不合她的心思。他说我压根儿就不是她要的男人,又能有啥办法呢?他就隔三差五不着家,还是在外面鬼混顺心。但他想不到她这么烈,走了那条路。他想想都后怕,后来就再也不敢回我们村了。
第三年夏天,我妻子生下女儿。这年年底,我们抱着婴儿再回老家时,我兴冲冲地看五奶奶,却见她住在一间破屋里;那间破屋呀,你用手指头一戳山墙就像会坍塌的。这时候做农民的开始富了,我爷爷的那几个弟兄,尤其是我的伯伯叔叔这一辈,都有能力造楼房了,他们都从太爷爷留下的那六间房里搬了出来,住进自己造的新楼房里;而六间房也被拆剩下只有一间房了。五奶奶就住在这间孤独的房子里,因为两边的房子都拆了,露出栋梁和椽子,墙体也薄煞煞的,我咳嗽一声,都能感觉到它在摇晃。
我吃惊道:“这房子还能住呀?”
……
这天夜里,我和妻子睡在床上,我们之间是婴儿,被她搂在腋下;熄灯好一会儿,我就说我想把五奶奶接去杭州,给我们看小孩。妻子不吭声。我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我和石头间的情谊,我说五奶奶会看好我们的女儿。妻子依旧不吭声。我说我还吃过五奶奶的奶水呢,她还是我的奶娘呢。但妻子还是不吭声。我说,你倒是说话呀?妻子才说:“她奶奶、她父母和弟弟、她丈夫、她自己生的三个孩子都这个样子,你觉得合适吗?”听她这么说,我就知道她嫌憎五奶奶。我就很气,我刚才就有气来着,跟她说话像个死尸似的。我突然吼道:“你迷信个啥呀?”婴儿被吓哭了。妻子轻拍着她,压低嗓子责备我,“你吼什么吼?看把我女儿吓的!”我侧过身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上午,我还是去找了五奶奶,我说我想请她去杭州,给我们看小孩。我说我们自己买了套房子,虽然很小,但足够住了;我和妻子都有工作,白天没人看小孩,我想请她去我家,帮我们看小人。我还说,五奶奶,你可别嫌憎,没有工钱的呵。
“好是好,可是……”
“五奶奶……”
我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拉住她的手,求她。
五奶奶说:“我知道你心肠好。可我哪儿都不去。”“没”,我说:“你去是帮我大忙了。”她又说我不能去。怎么会呢?我记得五奶奶一直想离开这儿,回到她的故乡去。她就说成玉回来了,到哪儿去找我呀?我说你放心,这是戴家沟,她会知道的。她又说,“都齐了,都齐了。”
“什么?五奶奶。”
“齐了,都齐了。”
……
我轻轻地叹息一声,却又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以往,我每次回老家,都在五奶奶家吃顿饭;但从这年开始,每年过年,我都请五奶奶来我家吃顿饭,我还给她准备了红包和礼物。五奶奶的生活每况愈下,那一间破屋终于在第二年冬天,被一场大雪压垮了。五奶奶在梦里被惊醒,她就被埋在如坟包般的废墟里,她以为自己要死了,却发现手脚还能动,她就从废墟底下爬了出来,但外面更黑,雪依旧在下,伸手能触摸到的,都是令人难以忍受的寒冷;她不得不又钻了回去,缩在没有一丝暖意的被窝里。第二天上午,村长戴先云还懒在热烘烘的床上呢,就被五奶奶吵醒了。五奶奶一只穿了鞋的脚踏在雪地上,另一只没有鞋穿的脚踏在这只脚背上,像杂耍似地金鸡独立在他家门前,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颤抖。
村里给她在溪边搭了间小屋,全是用石棉瓦夹起来的;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又冻得死牛。但五奶奶就独自生活在这里,一年又一年。
有关五奶奶的负面消息,逐年多了起来。听我妈说,她开始捡破烂过活了。戴启道家的那辆拖拉机停在路边,她居然把发动拖拉机的摇手柄偷走了;结果钱倒没有讨到,反而被人劈了个耳光。我妈说,五奶奶还偷了谁谁家晒在外面的衣裳。春节时,我带着礼品去看她,棚屋开着门,里面摊满了垃圾,五奶奶不在,我将礼品放在门边,站在外面抽烟,天气不错,但从溪边刮过的北风呼呼作响,十分寒冷。我等了很久,才远远地望到一个老人,背驼得厉害,右肩上背着瘪塌塌的白色蛇皮袋,左手提着一根棒,棒头绑着铁钩。我远远地喊了声五奶奶,只见她背着阳光,抬起头发稀少的脑袋,朝我张张。待五奶奶进屋,她从垃圾堆里抽出一根小凳子,用衣袖擦了擦,叫我坐。她接过礼品,就坐在地铺上急忙拆开一盒麻酥糖,乌黑的脏手剥着包装纸,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但吃着吃着,她就突然呛了,呛得肺都要炸了,满是皱纹、皱纹里满是尘埃的老脸比猪肝还紫红,眼泪鼻涕一大把。我劝她慢慢吃,找了只碗给她舀水喝,却找不到水缸,只有去小溪里舀。
我心里酸汪汪的,蹲在五奶奶面前,直想哭。
五奶奶像叫化子般地又过了三年,终于被冬天的一场病夺去了生命。
人们发现她时,她缩在地铺的破絮上,就像团身酣睡在地上的小狗,嘴里还含着那条花白色的细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