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伟
年年这个时候雪花飘,然后雪就把这个麻雀一样的小山村严严实实地捂起来,闷得人放屁都放不出个响声儿。除非到了年三十,噼噼叭叭地鞭炮炸起来,红红绿绿的灯笼挂钱挑起来,村子才算有了点生气。
老头年年都在这个时候到村头的山坡上去转转。他拿不准哪一天,儿子就会背着大包小裹地出现在白茫茫的雪地里,一步一步地从那条小路走过来。
村子就那么一丁点儿大,方方正正的几户人家。从家门口出发,绕到村头山坡站一阵,然后再兜个圈子转回来,不多不少正好十分钟。老头早一趟,晚一趟,每天转两圈,因为一天只有两趟长途车从几里地以外的乡道上经过,过了这两个时辰,儿子就不会回来了。
老太太的腰弯得像个煮熟了的虾米,眼神也不好,一到下雪天就不敢出门,雪花那个白生生的样子刺得她眼睛针扎一样的疼,所以她就在屋子里磨来磨去的鼓捣着自己的灶台、火盆,烀几个土豆,烧几个地瓜,准备给儿子进屋暖暖肠胃。她知道她儿子就爱吃这些软乎东西。
今年一个冬天都没有飘过雪花了,干巴巴一个冬天,害得老头的气管炎犯了好几次,嗓子像塞了个马蜂窝,一出门一动身就咳得天昏地暗。老太太淘弄了多少年的偏方,总也治不好。今年老太太又托邻家小伙儿去集市上买了两大袋子清水梨,给老头一天吃两个,虽说没见起太大效果,老头还是吃得有滋有味,也算是没白花这份钱。
老头老太太都怕花钱。其实不是没有钱,今年的收成还是不错的,卖了头猪,种了二亩地的豆角、一亩地的辣椒,都卖了个好价钱,村里年轻人都羡慕老两口的时运好,一年下来怎么手里也有了三两千元吧。可就是舍不得花,过日子吗,这是一辈子的习惯了。
农村的日子真是好过,花钱地方少,钱到了手就是财富。老两口年年春耕夏锄到秋收不得消停,只有到了雪花飘下来的时候,才可以猫在屋里等着儿子回来。小土屋里一铺长炕烧得滚热,一只黄泥火盆熏得屋子暖融融的。要是再加上儿子的笑声,老两口就觉得这小屋比天堂还舒服了。
尽管雪花下得晚了点,可老头老太太还是觉得亲切而熟悉。因为几乎是每年儿子回家的时候,总是顶着白盈盈的雪花进门。所以,雪花一飘下来,老头老太太就高兴起来。
这雪下得好大啊,像是攒了一年的雪全都在这时候下来了。从昨天早上开始,老头就开始在村子里溜开了,山坡上站了好几回,也不见有人影。今天早上雪还没有停,村里的路也都让雪给堵了,下雪天没几个人出门,农村人更没人出来铲雪。老头一出门,一脚下去,就在松松软软的雪地上踩了一个深深的坑。
老太太不敢出门,扒着挂了窗花的玻璃往外望:这雪怎么下得这么大啊!
老头不慌不忙,但却不想在家呆着,他知道即使他不去接,儿子也一定能找得到家,可这么多年了,哪一年他不去接啊,即使是接不到,或是前脚他刚转回来,儿子就跟进门来,他总得要去接一下,转一圈,他心里才踏实点。今天虽然这雪大了点,可他还是要去转一圈,要不,心里总像少点什么。
雪可是真大啊,老头每走一步,就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身后就多一个深深的雪坑。别看老头快七十了,走路还是那么稳。双手褪在衣袖里,紧抱着缅得紧紧实实的棉袄,走在这快要没膝了的雪地上,一点也不打晃。
村子里一点声响也没有,所有人都躲在矮巴巴的屋子里守着各家的火盆闲唠嗑。偶尔有几声门开门关的声响,想必是哪家的小孩子喝多了水,急匆匆出来方便吧。天地一片宁静,老头甚至能听见雪花绽开的声音。活了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雪,走在这么白的世界里,老头真是有种特别的感觉。
老头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人,但他知道儿子是。如果这时候儿子也在雪里走,回去一定会写出好多好多的诗和文章。儿子是有这样的本事的,这是老头的骄傲。早在儿子上小学的时候,老师就说他儿子将来能当作家。从上学那天一直到当兵提干,儿子的名字在大报小报上出现了无数次,老头就把儿子一次次发表的文章裁下来,夹到他的帐本里,现在都夹了厚厚一大摞了。
老头终于是转到了村头的山坡上。老头抬了抬头顶上的狗皮帽子,直直腰板,眯起一双老眼,向远方望去。
天地一片迷茫。山,连连绵绵,像团浓烟打地界上升起来,那一片树也看不清了,树枝像网一样堆在那,处处都是一片灰白,雪花像一片片羽毛,胡乱地飞,飞得老头的眼都晕起来了。
老头抽出手,用力地擦了擦眼睛。忽然,那片白茫茫的雪野里好像有个人影在动,而且还是绿色的,是穿军装的儿子回来了!老头兴奋地往前急奔几步,伸出手来冲那远方的儿子用力地挥。
眼睛一眨的功夫,那人影消失了。老头又用力地擦了擦眼睛,睁大了仔细望,真的是没有了。
那年儿子回来的时候,也是在雪地里。儿子那一身军装像盛夏的高梁壳子,翠生生地绿,笑嘻嘻红扑扑的脸,像要红的高梁头,颤颤巍巍地新鲜。那时老头的心里像灌了蜜一样,甜得没法说,恨只恨那天村上没几个人出门,要是全村人都能看到儿子那精神的模样,他老头子就更神气了。
雪花还在飘。老头不想回去了,路不好走,回去再出来,费得力气还不如在这里多等一会。老头想找一块石头坐一会。可这雪花像一床厚厚的棉被,把所有的东西都盖住了,老大的一块石头,老头竟看也看不到了。
雪花落在老头的脸上了,凉冰冰地流下来,像滴泪。
儿子今年快三十了,想想当年,把他从这雪地里捡回家的情景,老头到现在都觉得幸运。要不是那年他赶着雪天回家侍候老婆,他怎么能捡得到他啊。要不是他老婆不能生育,他又怎么能留下他啊。就像人家说的,这是他们老两口修的福气,老天爷送个儿子来。说来也怪,儿子来的时候,是雪天,儿子当兵的时候也是雪天,儿子每年回来的时候,也是雪天。老太太说都是因为老头给儿子起了个雪来的名字,所以搞得儿子雪不来就不回家。
雪来可真是老天送给他老两口的骄傲。这么多年了,村子里出过乡长、村长,出过包工头,可就是没出过大学生,偏偏他们家雪来,打小就学习好,念书一直念到高中、大学,要不是因为他们穷,供不起,雪来也不会拿着那么好的成绩去念军校当兵了。可儿子当了兵,倒更给家里带了光彩。如今雪来也是好大一级军官,是这村里最出息的孩子了。只是这孩子每年都只是一个人回来,快三十几的人了,还讨不到老婆。老头心里急啊,最让他急的还是老太太常埋怨他的那句话:“都是你,让他干什么工作,那么积极干什么,害得孩子都没时间找对象,再听你的话,我真怕我看不到我孙子了!”
是啊,每年雪来回来都带回来一堆奖状证章什么的,头几年老头老太太还激动得睡不好觉,动不动拿出来摸索摸索。这几年,老太太动不动就拿这些东西出气:“什么玩意啊,都是这堆废纸乱铁片子,把我那好儿子的幸福都耽误了!”一开始老头还骂她见识短,可见识长的他到后来反倒被老太太训得张不开嘴了。是啊,见识再长点,说不定,有生之年就看不到孙子了!
雪怎么还不停啊!
老头站的地方,雪已经要把老头的膝盖都埋住了。老头用力地抬起腿,想换个地方,忽然眼前一亮,那洁白的世界像是闪过一道电光,紧接着一片漆黑……
雪花飘啊,飘啊,雪来了,雪来什么时候来啊!
老太太的哭声像从天外传来,老头缓缓地睁开眼睛,漆黑的世界一点点有了模糊的亮光。耳边渐渐清楚地听到几声呼喊:“爹!爹!”
老头无力地睁开眼睛,一张红扑扑的脸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是儿子!
“大伯醒了!”真好听的声音啊!迷迷糊糊中,老头循声望去——他那个抽巴成干虾米的老伴身边,一张年轻姑娘的脸,桃花一样,那桃花也开在一身橄榄绿上。
老头放松地喘了口气,舒舒服服地闭上了眼睛,笑眯眯地躺在炕上,有点迷糊的脑袋,像喝了二两小烧,有点晕乎乎地舒服。这会儿,他也说不清自己是梦着还是醒着,只是隐隐地看到全村人都像崇拜英雄一样望着他,不停嘴地夸着他怀里的大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