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铁穿过村庄

2018-11-15 03:39薛雪
辽河 2018年5期
关键词:枸杞工地混凝土

薛雪

听到一声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她就知道是他来了。他总是这样,车停稳后习惯按下喇叭,然后才不慌不忙地下车,锁车。

其实在他的车刚刚拐过街角的时候她就看到了的。她的这个饭店在这个小镇上不算是大的饭店,顶多能算是个比小吃店大点的中档饭店,但是却因为占据了离街角不远的繁华地带,加之又打理得很干净,所以生意一直还算不错。

今天,她比往日更关注他的神情,一双柔美深邃的眼睛从他进门就不时地瞄着他。她隐隐听说,他遇到了麻烦,他的工地出了事情,当然是不好的事情。这两天来这里的人,不论是当地村民,还是不远处高铁工地上的工人,都在绘声绘色地说着这件事。而且她也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了他工地上的工人在凿除混凝土。大家不知道是为了啥凿除,只知道是质量问题。

两天前她听说这件事以后,就开始为他担心。虽然她不懂建涵洞,甚至连所谓的建筑都一窍不通,但是她知道涵洞凿除就是返工,就像住家盖房子,房子盖起来了,却发现没窗没门,需要扒掉重盖,人工啊材料啊,肯定会有损失。何况他建的还不是民房,建的是上面可以跑高速火车的桥涵,用的人工和材料哪是住家盖房子可以比的。所以她断定他这一次肯定会损失不小,心里有些担心他,可是自从那场哄抢风波后,他就再没来吃饭。她就心焦起来,有些坐立不安。在这担忧中,她实在忍不住偷偷去了趟卫生间,给他发了个微信,问他发生了什么?她很担心他。他很快回复了简短的四个字:没事,放心。然后再无下文。她怀着担忧和惆怅走出卫生间。出门看到丈夫望向自己的眼神,她知道自己有些失态了,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很快恢复了平静。

今天当他踏进门的时候,她的心里有种异样的感觉,她甚至都有些绯红了脸庞。她瞟了一眼在厨房忙碌的丈夫,极力克制着自己情绪,手脚麻利地倒了一杯水,快步给他送过去。他已经在餐桌前坐好,微笑着注视着她,目光沉静,充满了自信和坚定。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的镇静,也看到了他传送给自己的信息:没事,放心。

她不能和他对视太久,深望他一眼,问过了他想吃啥,就转身离开。其实她知道,在他的眼睛里永远看不到慌乱和不知所措,不管遇到多大的事,他永远都该是冷静淡定的,甚至他目光里柔和的光芒,反倒会给替他担心的人足够的安慰。

她知道他这次遇到的麻烦不会小,要不就不会传得沸沸扬扬。她知道他的沉静和镇定是装给自己看的,怕自己替他担心。不,这种沉静和镇定就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不管何时何地,与他紧紧相随。虽然自己不知道他的工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绝不会像他目光里表现得那么轻描淡写。她也同样知道,虽然自己对他了解得并不多,甚至一起说过的话很少,但是她自认自己对他还是有些了解的,就像她自信她和他之间有着惊人的默契一样。当她转身进厨房给丈夫送菜单的时候,她的心并没有因为餐桌旁那个男人沉稳温暖的目光而轻松,她心里对他的担心甚至更重了。尽管她们并不很熟悉,甚至连个普通的朋友都算不上,但是她就是这样为他牵肠挂肚着,就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吧。

她对他所有的了解,都是通过他的微信朋友圈。通过看他发的东西,她对他有了一些了解。他给她最深的感觉就是,这是一个阳光、坚强,充满了正能量的男人,他可以谈笑间化解不快,用朗朗的笑声把自己的苦压下去,暗地里自己慢慢消化,留给别人的永远是快乐。她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很多东西还是能从他的文字里理解出来。

她转身离开厨房的时候,脸上又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她拿起炉子上坐着的茶壶,走到他的桌前,一边给他往茶杯里续水,一边迎着他望向自己的清澈的目光。此时此刻,他们都有些恍惚,彼此期盼着时光永远停留住才好。但是时光真的不会因为他们内心的波动而停留,就像倒向杯子里的水一样,不会停留。杯子很快就满了,她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离开,回到厨房里,给丈夫帮厨。但是她十分肯定地相信,他今天来,不仅仅是吃饭,一定会有很重要的事情传达给自己,她从他坚定温暖的目光背后看到了一些端倪。她知道,他一定和自己一样,想到了他们戏剧般的相识,想到了他们交往中的那些波澜不惊而又不能忘怀的心路历程。

半年前的一天,因为孩子有病,她给孩子请了假,自己也没去饭店,留在家里照顾孩子。本来给孩子吃了药的,以为孩子的病就会好起来的,可是到了快中午的时候,孩子却越发烧得厉害。她慌了,赶紧把自己和孩子一起穿戴好,急慌慌地抱着孩子出门,站在大门口堵车。

她家住在一个离镇子几公里远的村子里,平时她都是打发好老人孩子坐着丈夫的电瓶车一起去饭店。丈夫把电瓶车骑走了,她只能抱着孩子在村路边堵往镇里去的车辆,坐顺风车去镇医院。

仿佛老天都和她作对,这个一向少雨干旱的地方,这天还偏偏飘起了雨丝。她焦急地向路的远方张望着,把自己头上宽大的头巾拽起来以手和头的支撑使它形成了一个小斗篷,以此给孩子遮风挡雨。连绵的雨丝中,孩子在她的怀里越来越热,她感觉自己像捧了个火炭,她心里心疼孩子,急得不行,望向远方的眼神仿佛都喷出了火苗。

终于,一辆黑色轿车从路的那边驶来,由于村路都是混凝土铺就的路面,光滑平整,因此来的车开得速度挺快。她来不及多想,远远地就挥手示意停车。车的主人肯定是看到了她怀里抱的孩子,开始减速,在她身边稳稳地停下。

落下车窗的车里坐着一个面相温厚的中年人,对方正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显然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您需要帮助么?”他用磁性很强的声音问道,说的是一口好听的普通话。

这个车的主人是外地人,他应该听不懂这里的方言,于是她急忙用夹着家乡土话的“普通话”把自己想搭车给孩子看病的意思又说了一遍。男人啥也没说,摆手让她上车。

几公里的路很快就到了,他们在车上啥都没说,她的注意力全在怀里的孩子身上,但是她没有忘记礼貌,很真诚地对他道谢。他微笑着点点头,直接把车开到了镇医院大门口。

临下车的时候她又道谢,他微笑着说:“不用谢,赶紧给孩子看病去吧。”

事情本来就这么过去了,那时候她的心全在孩子那,啥都没有多想,抱着孩子就急匆匆走了。后来有次他在微信里调侃着说:要不是后来又有缘再见,你是不是连我这个好人长啥样都不知道?

她在这边脸色一红,反问道:你看到我长啥样了么?

他回到:你把脸遮的那么严实,我哪看得到?

她和这里的女人一样,习惯出门穿一袭长裙,头上戴着颜色淡雅的纱巾,半张脸都遮在纱巾后面,只露出脑门和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

虽说彼此都没给对方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但是当此后他去她饭店吃饭的时候,她还是先认出了他。

那天中午他在街上买工地用的东西,中午的时候就想在街上随便找个地方吃点饭,眼见着前面有个饭店门脸挺新,看样子挺干净,他就把车停靠在饭店门口,锁好车走进门。

她那时刚招呼好一桌客人,一抬头看到一台越野车停靠在门前,开始她没有多想,以为是哪个高铁工地上的老板来吃饭呢。

自从高铁开始在这里修建,开着越野车来她这里吃饭的老板很多。对于这些来自外地的汉人们,她和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礼貌待之,敬而远之。她只是不像有的人对这些外地汉人抱着冷漠的态度罢了。毕竟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何况他们来这里竟挑好的菜点,东西只要好吃就行,不问价钱。所以很多时候她都是微笑着请客人坐下,倒上一杯热茶,然后问客人吃啥。

当然也有令她讨厌的老板,他们穿着虽然体面,但是态度强硬,对服务态度和菜的口味挑剔,更有好色之人会一直盯着自己看,满眼满脸的贪婪。说真的,她一直都觉得自己是个很普通的女子,可能唯一的优势是自己还算年轻,刚刚三十出头,但也仅仅只是年轻而已,算不上漂亮。

记得后来有次她在微信里问他:你们这些远方来的男人干嘛那么喜欢盯着女人看?虽然隔着手机屏,但是他还是感觉到了她话语中的咄咄逼人和不屑,好像盯着她看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他。

那是因为你们这里的女人漂亮,漂亮得与众不同,身上散发着一种脱俗的魅力。他回答。

她在心里“切”了一声,刚想说他嘴真甜,专捡好听的说。他微信里又来了一句:实话,没有虚夸的成分。她就知道他是认真的,差点要问:在你的眼里我也是那样的么?但她忍住了没问。

他似乎看到了她的心一样,紧接着说了句:你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在这边浅浅地笑了笑,一抹绯红上了脸庞,她赶紧下了微信,怕丈夫看到误会。

那天他停好了车进门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冲着她招手示意点菜,就在俩人目光对接上的一刹那,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她满面喜色地端茶倒水,还把他介绍给丈夫认识,说这就是那个雨天拉她们娘俩去医院的好心老板。

她丈夫是个体态微胖满脸善意的男人,连忙过来伸出宽厚的大手和他相握,操着方言连声问他想吃啥?尽管点,今天的这餐算请他的。夫妻俩的热情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他连连推辞,心里后悔进了这个饭店遇到了她,他实在不愿意白吃人家的。但是盛情难却,就随意点了一个小炒,没想到菜上来的时候却是两个,多了一个杭椒牛柳。他有些难为情地看看夫妻俩,他们都满脸真诚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他也就不再推辞,索性大大方方地吃起来。

吃饭的间隙,他看到她家的酒柜里摆着很多包装好的枸杞,就随口问了句:“那些枸杞是卖的么?”他刚到这里就听说这里是枸杞之乡,全国大部分的枸杞都是这里生产的,而且最好的枸杞也当仁不让出在这里,这里的枸杞天下闻名。他一直想买点货真价实的枸杞给家乡的亲戚朋友邮寄回去,也算自己在这里施工没有忘了他们。

她微笑着回答:“是的,这些枸杞都是我们自家产的,自然烘干的,不敢说是最好的,但肯定货真价实。”

他也隐约地听说过,枸杞实际分很多种,最好的枸杞就是端午节后采摘的,色泽好,养分足。而最关键的是枸杞在烘干晾晒过程中很有说道,有的枸杞是自然晾晒的,有的是用烘干机烘干的,这都属于正常。可偏偏就有一些不法商贩把新鲜枸杞收购回去以后,添加了一些防腐剂,烘干过程中添加了硫磺,为的是枸杞在新鲜的时候不腐烂,烘干后颜色鲜艳,品相好看。

此刻听她这么一说,他相信这个目光纯净的女人说的是真话,他有了想买点她家枸杞的想法,可是又怕人家不收钱。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笑着问:“你要买着送人的?”

他点点头,说是的。

她继续微笑着说:“那可是要收钱的,因为枸杞都是老人侍弄的,我们可不敢送了人情。”

他忙不迭地点头,打听了价格,刚要付钱,这时口袋里的电话响了,是项目经理找他去项目部,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他略一思索,要来了纸和笔,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说可以加他微信,订好了买多少,他微信转账给她,再把地址发给她,麻烦她用快递给发回去,自己还真没时间整这些事。

见她点头同意了,他匆匆起身走了,临走时硬是在桌上留下了餐费,说你们不收我就再也不来了。夫妻俩只好随了他,热情地送他出门。

后来,她加了他的微信,双方谈好了价格,他转账付款,并把亲戚朋友的地址给了她,她就按地址一一把货发走了。再后来他又如法炮制买了几次枸杞。渐渐地他们就有些熟悉了。加之他又去她的饭店吃了几次饭,彼此就觉得有些像朋友的感觉。

他实在是忙,每次吃着饭还打着电话,但是他绝对不会影响到别人,有时候从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来他很急切或者是有些动气,但是他的话语永远是柔和的,那好听的带着磁性的男低音果断而有力。不像这里的男人打起电话来粗声大气,仿佛能把房盖子揭开。他常常是打着电话吃着饭,吃完饭很快就离开,好像永远都有事催着他似的。所以他们几乎没有机会说话,大多时候都是彼此相对着笑笑,各忙各的。

但是他们也有交流,那就是偶尔会用微信说话,时间大多是在晚上九点以后,那时候他们都忙完了各自的事情有了空闲时间。他们聊着家常,聊着各自家乡的风土人情,也会聊彼此眼下的工作生活。

这时候她才知道,那些所谓的建筑业老板们,远没有表面上看得那么风光。特别是像他这样比较认真的老板们,简直就是个管家婆。

他告诉她,每天早晨六点钟左右,他就得起床洗漱,然后去工地,到现场给带班的安排一天的工作。看着工人都到各自的岗位上了,这边各路负责人都陆续找到他,有需要工具的,开了单子给他让他去买,有需要材料的,给他报了数目,伙房那边也过来说米没了,油和菜也得买了,等等等等。他领了任务,能吩咐下面人做的他就吩咐下去,像购买大件物品的事就得自己去办了。这边还没等走,带班的就把他叫到旁边,小声说监理那边又来找毛病了,是不是得打理一下?一般一切都按正常做的时候,如果监理找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让你整改,就无法进行下道工序,那监理这边就得做工作了。他告诉带班的,该整改还是要整改的,监理的工作由他来做。忙完了这些,他还要叮嘱一下安全,告诫各个工班长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开展工作。他再三强调,现在我们做的就是清包人工费,一点也出不得纰漏,哪个工人出了点磕磕碰碰,都够受。要是不小心出了大事,不仅要赔一笔大钱,更没法对人家家属交代。

工地的事安排妥当了,他赶紧驱车进城,购买那些需要的物质。人在城里的各个大街小巷忙乎着,电话不间断的打进来,他一边加快买东西的速度,一边电话里处理着事情。东西买好了回到工地,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情在那等着他处理呢。这边钢筋绑扎好了,等去请监理来检查。那边模板加固完成了,得联系混凝土泵车浇筑混凝土。这些都安顿好了,又要守在工地和混凝土拌合站联系混凝土,控制混凝土来料的时间,不能太急也不能太慢,才能保证混凝土施工的正常进行。间或也许会有电出了问题,振捣器坏了等一些问题,现场解决不了的问题,都得由他去解决。这样一忙起来,往往就是半夜。有时候她微信微他,他还在工地忙着呢,时间却都过了夜里十点。她心里不免感叹:人不管干啥都不容易。

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她一想起来他,心就变得柔软起来,想着他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忙个不停,心里微微地有些心疼。有次夜里十点多了,她微信微他,他半天才回,说刚才混凝土罐车在来工地的路上被当地老百姓堵住了,说噪音太大,说啥不让走了,司机给他打电话他去给了堵路的人点钱车才过来的。

她问经常有人堵路么,他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说,正常,在哪施工都一样,都会遇到这样的事。有时候是施工时真的扰民了,有时候是当地爱挑事的人借题发挥。不管怎样,出了问题就得解决,工期耽误不起呀。

听他这么说,她就想到高铁开工前,这条穿过许多村庄和田野的铁路线,从一开始征地就纠纷不断。村民们想多得些补偿钱,施工方和业主则是能省就省,闹来闹去的就有矛盾激化的时候,于是警车经常响着警笛穿行在乡村旷野里。这个矛盾解决了,双方都觉得平衡了,新的问题又出现了:灰尘啊,噪音啊,车压谁家的田地了,施工污水流进谁家的田里了,等等等等。这些纷纷扰扰的事她听人家学说都觉得头疼,心里就想,这建高铁真是一项涉及到千家万户的大工程,个中的纷繁复杂不是凭脑子就能想象得到的。好在这是国家的工程,自然有拿着工资的国家人去解决。她实在没有想到,在这条线上承包工程的那些老板们也是这么累,原来只看到他们风光潇洒花钱如流水的一面,没想到他们要付出这么多。

唉,人活着难也好,累也好,只要有钱赚就算是有了补偿吧,起码遇到事情口袋里有钱不慌张。有次她就调侃道:你累也值得,但是可以赚好多钱的。

谁知他却发来一个尴尬的表情。钱,其实一直都是困扰他的大问题。一个新的工程开工,他需要垫付很多钱,车辆人员的进场费,人员的住宿安置吃喝拉撒费,这些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更大的开支是施工需要的各种机械、电线电缆、施工耗材。有的,需要维修维护,没有的,就要购置新的。随着工程的不断往前推进,需要添置的东西更多,除了必要的耗材,还要源源不断地添置一些木方木板钢管。这样的花费要坚持两三个月,项目上才开始计价,遇到资金好的项目、盈利的项目,会在这以后按月拨款。遇到资金紧张亏损的项目,拨款的时间和数额都会大打折扣,拖到最后,拨下来的钱勉强能把工人工资付了,而自己投入的资金和剩余的那些钱就只能暂时在项目的账上挂着了,他们啥时候有钱了,才能再给一点。他告诉她,他一直跟着的公司,还欠着他六七年以前的工程款,那是一个亏损严重的项目,他的几十万的尾款就一直在那压着,找过公司领导几次,答复说公司资金也紧张,等啥时候宽松了再想法解决。这个期间可以酌情给他点活。领导后面的这句话说中了要害。像他一样被拖欠工程尾款的包工老板还有很多,大家都得无奈地接受这个现实,和公司急不得闹不得,更不能用所谓的法律武器去起诉人家,除非你不想在这个行当里混了。前些年还好说,利润高些,也有些空子可以钻,可是近几年国家加大了建筑市场的整治力度,施工管理变得越来越规范化,各大施工企业也都精打细算,不再大手大脚地把到手的活整体分包出去,而是控制着钢筋混凝土等主要物资供应等关键环节,只是招能够干活的清包队伍,包工老板由原来包工包料变成了领着农民工干活的清包工头,说白了就是靠管理工人、多干活来赚取微薄的利润。这种情况下工程款就不能都给结清,那么他们往往在新的项目开工的时候,东倒西借地筹钱,有时工地等着钱进木方木板等材料,而手里又没钱,又无处可借,只能咬着牙借高利贷缓解资金的压力。几年下来,他们欠别人的,别人欠他们的,大家不停地在三角债的迷宫里周旋。

她听他这么一说,深深地叹口气,说,那你就别做这个了呗,这么操心,风险还大。

他在那边发了个无奈的表情,说,自己一直从事这个行业,其他的又不懂,能做啥呢?再说自己手下还有那么多跟着自己的弟兄,他们靠这个吃饭呢。最重要的是自己已经成了这个行业里的一个轮子,根本停不下来了,那么多的债务关系要靠这个来稳定、平衡,直到彻底破解的那一天。

她听他这么说,不免替他担心,这些乱事想想都头疼,他是怎么扛过来的?而且表面上看,他永远是那么沉稳、镇定。她长出了一口气,不想彼此聊天的话题太沉闷了,就转移话题,问他对这里的风土人情怎么看。

他在那边沉吟了一下,说,那我就实话实说了。

嗯。她回道。

这里虽然地处偏僻的西北高原,但是生活水平还算可以。他开始侃侃而谈。

别竟挑好听的说,说你自己的真实感受。她打断他说。

他发来一个调皮的表情,接着说:当然,我肯定会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的。这里吃的用的物质丰富,消费水平不算高但是也不低。就是在这偏僻的乡村,很多家都有了小汽车,而且据说婚丧嫁娶也挺铺张。

她对他的说法给予了肯定,此时此刻,她心里莫名地被这个外乡男人所吸引,从心底生起了一缕温情,“说说你对这里人的看法吧”,她说。

“这里民风淳朴。”他直接说道:“但是思想相对狭隘落后。好多人不注重文化教育,孩子们好多没等初中毕业就辍学的。特别是回族人,尽管年纪轻轻,却都养了几个孩子。养那么多孩子,如何能教育他们成才呢?多了自然就疏于管理,只能任由孩子们在街上疯闹。”

她有些不悦,尽管他说的是事实。她问:“还有呢?”

“这里的人比较不好打交道,固执认死理,不容易变通。”

她不悦地“切”了一下,不再说话。

他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情绪变化,忙说,当然这只是一部分人的观念吧。我还是愿意和这里做生意的人打交道的,他们诚信,实在,不占便宜。毕竟见了世面,思想不那么保守了。为人处事也比较让人觉得亲切。

说了这些,见她没有回话,知道她还处于不快的情绪中,就故作轻松地问道:我特别奇怪,这里干旱,风沙又大,阳光强烈,可是为啥这里的女人不管年老的还是年轻的,不管容貌如何,她们为啥总是给人一种清新脱俗、端庄典雅的感觉呢?而且身材也好,肤色嫩白。

说完了,怕她误会,连忙补充道: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不明白,特意向你请教。

她回了个微笑的表情,说,这也许和我们地处黄河边缘有关吧。黄河赋予了我们骨子里的端庄,造就了我们的气质,这里虽地处西北高原,但是黄河水和黄土地却养育了我们,给了我们不逊色于别人的身材和容貌,这也算是老天对我们的恩赐吧。

隔着手机屏,他似乎看到了她脸上流露出的自豪。对于一个身处此处估计文化也不高的年轻女子能说出这番话,他并不觉得奇怪。现在的网络爆发年代,鸡汤文哲理文满天飞,对于一些年轻人还是起到了一些好的作用。起码他们懂得如何交流,也能让他们对生活对事物懂得更多一些。他由衷地给她点了个赞。

你对这里的女人肯定是比较欣赏了,那么你对这里的男人又是咋看的呢?她问。

说实话么?他思忖了一下回问。

当然。她很快回道。

那我就实话实说了,这里的男人我就不敢苟同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比较邋遢,做事也比较小气。有时候我真的很奇怪,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为啥差距这么大?

她在那边沉默了半晌,好半天才回道:你看到的只是表面现象,他们在你们外人眼里怎么不好,都是我们这里女人的神。

他觉得自己的话让她不高兴了,刚想解释一些下,她紧接着又说,他们是很好的男人,有着西北汉子粗犷的秉性,而又不失温情。特别是当面对问题和困难的时候,他们很团结。

果真她是动了气了。

他接连发过去几个微笑的表情,以示自己的理解和抱歉。

她似乎并不领情,接着问道:你在外做工程一定走过很多地方,是不是到哪里都觉得哪里的女人好,而男人都不好呢?

面对她的问话,他沉默了半晌,觉得实在也无需解释过多,只简单地回复:你误会我的意思了。然后就下了微信,安然入睡。

此后,俩人也偶尔聊天,她也知道他真的不像自己说的那样,自己的话说的确实有些刻薄。在以后的聊天中她多少有些歉意,对他的关心就多些。他也能理解她的反应,心里完全没有芥蒂。

她曾经问他,走这么远多久回一次家?

他说,基本一走就是一年,除非家里有需要自己回去解决的事,一般不回家。

她“哦”了一下,可能是心里有了些震动,过了良久又问:那嫂子会来看你吧?

不来,孩子读书,她得在家照顾他。

她又“哦”了一下,不再说话。

他也在这边沉默着。他不知道这一刻她会如何去想自己。也许他会觉得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关注这里的女人吧。说不定她会觉得,包工头的生活可能就是如此,常年在外,手里又有点钱,到哪都得有个女人的吧。

果然,从那天聊天以后,她和他说话少了,他主动找她说话她也是敷衍的时候比较多。他苦笑了一下,也不再主动找她聊,更不想解释什么。他觉得既然她那么认为自己,那么自己还真得保持男人的尊严。

就在这以后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情,几乎终止了他们的微信交流。

那天,他有一个完工的工地撤场,现场有很多木方、木板和钢管。他本来雇好了车准备把这些物资拉到下一个工地上的,可是忽然间,场地四周出现了好多当地的人。这群人里有男有女,有年轻人也有老年人,他们把他和在场准备装车的几个工人以及堆放的物资围得水泄不通。

开始他们似乎还是友善的,起码脸上还挂着笑。可是很快情况就变了。先是有几个年长者凑到他的跟前,这个索要一个木板,那个索要几个木方,还有要钢筋说要拿回家做点啥的。他是个聪明人,看到了这些人笑容背后潜藏的危险,很爽快地把东西给了他们。这些人高兴地拿着东西走了,可是更多的人都向他伸手要东西,他还没等说话,不知道人群中谁喊了一声什么,人群哄地一声炸开了锅,无数个身影扑向了他们围着的核心,无数双手伸向了一堆堆的物质。他和工人刚想伸手阻拦,早被人群不客气地挤出了圈外,好像他和工人不是这些物资的主人,而是来看热闹的碍手碍脚的围观者一样。惊慌失措的工人手足无措地望向他们的老板,目光里满是惊恐和无奈。他镇定了一下情绪,冲工人挥了下手,示意大家别和对方发生身体冲突。然后他往外紧走了几步,打了报警电话。

尽管他心急如焚,但是警方接线员还是不慌不忙地问清了事发原因和详细地址,好在接线员说的是普通话,他们交流还算顺畅。了解完情况后,接线员告诉他她会联系属地警力,他们会尽快赶到现场,让他保持冷静,不要和群众发生冲突。

他赶紧答应着,很快挂断了电话,怕自己多说一句话,耽误了警方出警。而现在,他和目瞪口呆的几个工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疯狂的人群喊叫着瓜分着他的东西,却又不敢向前半步。

眼见着地上的东西被满面笑容的人们呼喊着搬上三轮车、电瓶车、摩托车,他束手无策,除了无奈就剩心疼了。他不忍看别人狂欢、自己揪心的场面,把头转向了别处,正看见一台电瓶车飞驰而来。骑车的正是她,风吹起了她的面纱,露出了她粉嫩姣好的面容,她双眉紧蹙,在人群外刹住了车,清澈深邃的眼睛深深地看他一眼,却没和他说话,而是把头转向从电瓶车后座上下来的一个老者。老人大概有七十多岁的年纪了,颌下半尺多长的胡须雪白、飘逸,却衬得他那一张布满皱纹的脸异常的威严。

她低声和老人说了些什么,老人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频频点头,很快转身走向人群。早有人看到老者,停止了疯狂的抢夺,纷纷为老人让出了一条道儿。老人在人群中站定,目光如炬,不怒自威。他环顾了四周一圈,人们纷纷躲避着他的目光,有的人低下了头不敢与他对视。刚才还人声鼎沸的现场,此刻安静的出奇,就连跟着凑热闹的孩子们都躲在大人身后,瞪大了眼睛怯怯地看着老人,一声不吭。

良久,老人开口说话了,声音洪亮浑厚,直透人的心底。老人的话很简短,说的是当地方言,他这个外乡人一句都没听懂,但是他看到那些哄抢东西的人是听懂了,纷纷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在了原处,悄悄地转身离开。

人群开始渐渐散去,老人转过头看他一眼,微微颌了颌首,啥也没说,冲她挥了下手,示意她走。她深望他一眼。他看懂了她目光里的含义:没事了,事情过去了,不必担心。

还没等他过去对她和老人说声谢谢,电瓶车一溜烟就没了影。他回过神来,赶紧组织工人装车,免得夜长梦多,再出事端。很明显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就在他们装车的过程中,陆续有人开车拉着从他这里拿走的东西回来了,也不和他说话,默默地把东西放到地上,转身开车离开了。

这让他感到很奇怪:这个老人是谁呢,竟然有如此威望?而她又是怎么知道他这里被哄抢,又是怎么突然把老人载到这来的呢?

忙过了白天。到了晚上,他迫不及待微信问她。可是等了好久,她都没有回话。也许她是忙了吧。他没有多想,却没把微信下线,把手机放在枕边睡了。

到了半夜的时候,手机嗡嗡震动了几声,他睡意惺忪中拿过手机看,是她回话了。她告诉他,老人是附近村庄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因为老人年轻时是这里的干部,为大家做了很多好事,在这一片很受大家敬仰。本来昨天自己是临时有事回家的,走到那里看见他的东西被人哄抢,想到派出所离那个地方比较远,情急之下就想到了这个和自家有些交情的老人,也算是帮他救急了。

她说不要因为这件事就看低了这里的人,要不是有少数几个坏人煽动,白天的事不会发生。最后她叮嘱他不要回她的微信了,这件事已经有嘴快的人对她丈夫说三道四了,说他没管好自己的老婆,帮着外人。晚上她已经和丈夫解释过了,丈夫虽然没再说啥,但是脸色很不好看。她不想为此惹出麻烦,以后没事还是少联系,请谅解。

看完了他的留言,他心里莫名有些惆怅,在床上翻腾了好久无法入睡。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从此就会陷入无边的黑暗中。他说不好自己是不是对她很有好感,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里感到隐隐作痛。在无边的黑夜中,他想:她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的心痛呢?

好在他一直是忙碌的,他更加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去。有时候他想在微信里和她说话,但是他忍着不说。倒是她隔几天偶尔会和他说几句话,全是吃没吃、注意身体的客气话。能回复他就及时回复,有时回复了她没了下文他也就不说了,怕她不方便。真的让她丈夫看到引起误会,那就是自己的罪过了。他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地联络着,彼此都很高兴还能再联系,也很高兴有了这种默契。

要不是因为出了后面这件事情,他也许不会再像以往那样去她的饭店吃饭。他不想让彼此都不轻松。

但是今天他来了。

他觉得他不得不来。怎么能不来呢?自己就要走了,而且这一走今生就不可能再见了。在走之前,自己无论如何是要见她一面的,哪怕是什么都不说,他也得来,就算把这当做是一种道别吧。

他进门坐在餐桌旁,接过她递给他的茶水,迎着她惊喜热辣的目光,他的心里很满足,他知道她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很多的话不能说,但是也许心里都存在着。呵呵,但愿自己不是自作多情吧。他在心里暗暗嘲讽着自己。但是起码她不反感他的到来。他又这样安慰自己。

菜做好了,却不只是他点的辣爆猪蹄,还多了一个葱爆羊肉。菜是她和老公一人一个端上来的。在他有些意外的目光里,她老公笑呵呵地在他对面坐下,说:“你好久没来了,给你加个菜,不要钱。”

说完乐呵呵地看着他。他看看对面的男人,又看看她。她白净脸上的深眸里满是笑意,令他有些眩晕。他忙收回目光,拿起筷子低头吃了起来。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店里没其他的客人,她丈夫就和他攀谈起来,问他工地是不是出了啥不好的事情,话语里既有好奇,也有着关心。

他虽然一直看着对面的男人,但是余光里看到,站在丈夫身后的她眼里满是关切,急切地等着他说出答案。他的心里一股暖流腾起。在整个的事件处理中,他冷静、坚强,从来也没有悲观过。可是今天,在这个远离亲人远离家乡的地方,在她温暖目光的笼罩下,他的眼窝一热,差点掉下泪来。尽管他和她之间的关系不远不近,也许连个朋友都算不上,彼此间仅有的那些微妙的内心情感有时候那么的虚无缥缈,甚至可以说这些情感好多都是自己虚构出来的,没有和对方思想交流碰撞,就属于完全虚无的。但是不容置疑的,她有着女性特有的温柔与善良,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到了,他感觉自己的泪水就要流出来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赶紧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在叮嘱他们夫妻俩一定要对今天的谈话保密后,他简单地说了下工地这次出现的意外。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是闹得很大。他施工的涵洞所用的钢筋是项目部钢筋厂加工的,在钢筋送到工地开始绑扎的时候,钢筋班长汇报说顶板箍筋做小了,下边的弯勾勾不到主筋上去。他当时觉得这是一个不大的问题,不会对工程质量有太大影响,但他还是及时汇报给了项目部。项目部管技术的来了,看了一眼说,问题不大,打吧,再重做箍筋还得耽误一天时间,工期紧,耽误不起。他当时也怕停工给自己造成损失,又觉得问题不大,就没再坚持。可是偏偏不凑巧的是,钢筋绑扎完毕混凝土浇筑到一半的时候,业主过来检查,越怕越出事,有个眼尖的人看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当场叫停,让整改。

事情由此变得麻烦起来。整改是需要时间的。那边钢筋厂要连夜加工钢筋,这边继续跟业主沟通,可是业主就是咬住不放。等到箍筋加工出来送到现场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个小时,那些浇筑了一半的混凝土早已经初凝。业主又提出,这样接着浇筑不仅会有无法处理的施工缝,外观形象不好看,而且也会有连接不好、强度不够的隐患。凿掉重新施工吧。业主留下一句话就开车走了。项目领导几经沟通未果后,只好无奈地通知他拆除模板,凿掉混凝土,重新施工。损失暂且不论,凿掉重新施工对项目部来说是件极不光彩的事。为此,项目领导单独和他谈了一次话,游说他把责任承担下来,这样项目部就承担个管理不到位的责任,而不会因为出现重大质量问题被全线通报批评。领导语重心长地说,钱你不用担心,凿除混凝土的费用全部由项目上承担,而且还会酌情多给一些补偿。但是他和他的施工队必须在混凝土凿除后撤出这趟高铁施工线路。这么做,也是为了给业主一个交代。他能够理解领导的意图,权衡再三,决定为他分忧,就答应了下来。

这就是整个事件的经过,过路的行人只看到打了一半的混凝土又被凿除了,哪里会知道这里面有这么多事情呢。

现在,再有两三天,他的混凝土凿除工作就要结束了,所以他才抽时间来道个别。他知道她每天回家都要穿过那趟在建的高铁线路,而那个凿出的涵洞旁边的便道就是她的必经之路。她曾在微信里问过他为啥打上的混凝土要凿掉,他都以“没事”俩字敷衍过去,但是他知道她是一直担心的。所以这次来道别,他们夫妻俩就是不问,他也会简单地说说这事。但是在说的过程中他还是有所保留的,涉及到一些不易外传的事他没有说,只是说因为自己的原因造成了混凝土凿除返工,但是没有亏钱,条件是自己的队伍得离开。

说到离开的时候,他看到她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她很快转身进了厨房,半天才提着水壶出来,平静地给两个男人的茶杯里续上了水,脸上依然带着微笑,只是眼睛里多了一层水雾。他觉得自己不能再在这屋子待下去了,就和一脸惋惜一直感叹着的另外一个男人握手告别。他没敢再看她一眼,走出门去,坐在了车里,却还觉得她眼里蒙蒙的水雾一直笼罩着他。

三天后,她百无聊赖地在枸杞林里帮着爸妈摘枸杞,正是枸杞成熟的季节,家里人手不够,她就抽时间到田里帮忙。可是她总觉得浑身没劲,干起活来有一搭无一搭的,已经惹得妈妈投过来几次询问的眼神了。她管不了这些,只是陷在莫名的无精打采中。

手机就在这时响了一声,她从口袋里拿出来看,是他,却只有寥寥五个字:我走了,再见。

她突然觉得浑身轻松了,那种百无聊赖一散而去。她在心里“切”了一声,很快删除了这条信息,接着又从联系人栏里把他也删除了。再见?离开了就永远不可能再见,从此天各一方,各自安好吧。她在心里向他默默祷告,为了他,也为自己。

她在红绿相间的枸杞林里抬起头,拉紧了鲜艳夺目的紫色面纱,深邃的目光穿过林子,停留在瓦蓝天空下不远处热闹沸腾的高铁工地。热烈的阳光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在建高铁线路承载了太多人的梦想和汗水,它像一条苏醒的巨龙,不停地伸展着腰身,一天一个模样,穿过一个又一个村庄,伸向无尽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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