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凯
一
那些人都是在北横街杵大岗的,干完活不走,杵在那儿贼眉鼠眼的。有的在牛肉干食品袋上扫来扫去,有的眼睛盯住了女人们的屁股和乳房。兰花有些紧张地用手死死捂住腰上的钱袋子。翠嫂进来了,大嗓门子喊起来,都走吧,结完帐了还留你们吃饭呐?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边说着边用手上的蝇拍子打着他们的屁股。这群脏男人犯贱,拍子打在身上啪啪直响,可是他们却像刺激了某个部位的器官,反倒更亢奋了,嘿嘿笑着,不怀好意。翠嫂见男人越发得瑟起来,反倒厚起脸皮了,就假装咬咬牙说,喂不够的白眼狼。从小皮包里掏出六包哈德门烟扔在柜台上说,快快回家吧。脏男人们一哄而抢,转身就消失了。
柜台上还剩一包烟,没有人拿,翠嫂就知道院子还坐着一个人,没有走。她喊,木头,木头。好一会,一个满脸全是疤痕的黑男人慢悠悠进来了。翠嫂扯过他对兰花说,这是杵大岗的木头,他们都歁负他,卸这一大车的货他也分不几个钱。这一阵子,他就在我这食杂批发店干零活了。那个木头对着兰花只是翻白眼。翠嫂把烟递给他,继续说,他早年是个好人,出车祸了,傻拉吧唧的,干活是一等一。人老实着呢,有天下雨他在我这干完活了,我留他吃饭,可是人家那点尿急的毛病,你不是不知道,马上就要尿裤子了,我扯过洗脸盆子塞在裆下,就哗哗尿开了,可是人家,照样抬头看电视低头吃饭,根本没看见一样。兰花心里动了一下,却乐不起来,说,有哪个男人不喜欢翠嫂的白屁股,他要是放下饭碗,把你按倒,你可咋办?翠嫂阴着脸几乎要哭的样子说,他要是那样我倒求之不得,谁知道他怎么傻成这样,连做男人的事都不会。
兰花看着翠嫂幽幽的眼神几乎要下雨的样子,低声地说,这几年,你单身一个挺个店,也难为你了。
兰花不敢看那黑汉子的花脸,只看着翠嫂说,你相中的怎么能有错呢。我兑你这食杂批发也是着急了,那狗日的张香鬼催命似的要把我爹给我的开发区的大院子房子卖了兑这店,也不知你给他喝了什么迷魂汤。翠嫂说,打了你的嘴,你这妹子怎么也学会血口喷人了,欲打兰花,却被她拦腰抱住说,嫂子竟也知道害羞了,莫不是我家的真的和你好上了?莫开玩笑了,我家那边开发区的大院子还有猪鸡鹅什么的,没有喂,没有人看管,肯定是唱翻了天。我那院子值钱着呢,给不上价,我可不卖。她正眼打量着木头,人倒是不丑,只是脸上三四道像蜈蚣的疤痕,让人觉得脸好像用烂皮子胡乱缝拼而成的。她大着胆子说,木头,既然翠嫂这么相中你,你来我这里干不如说说工钱吧。那叫木头的男人只是爱搭不理的,两双手拧在一起,眼睛望着房顶不知在想什么。待他听到有人在叫他,呲着白牙笑了半天说道,你看着给吧,能让我吃饱睡足就得了。这让兰花哭笑不得。翠嫂挤着眼睛说,他没家没业的,听那哥几个说,他晚上有时和人家要饭的挤水泥桥洞子。别饿着人家冻着人家,有干净衣服给他换,别穿的和叫花子似的,口袋里有个几十块零花钱,就打发了。兰花皱着眉头说那怎么好,咱可不能做那昧良心的事。她边往外走边给张香打手机告诉他店兑过来了,让他晚上来店,存有好多值钱的货呢。那边“噼里啪啦”正打牌打得欢,“嗯嗯”答应了两声,手机就挂了。
她让木头蹬上三轮车拉上自己回开发区了。天色已晚,西边天际还舞着几缕彩云,她打开大锁,大铁门吱呀开了,院子内的猪鸡鸭鹅叫翻了天,一只大黄狗和大黑狗摇着尾巴扑上来。木头帮着她把一大群鸡、十头猪、大群鸭鹅喂完,天早已全黑下来。她做了锅热汤面条,特意打了三个荷包蛋,连小锅都端给木头,告诉他睡在正房对面饲料房的床上,自己没吃就回屋反锁上门倒头睡了。
张香回到批发店时已经是午夜十一点多了,他喝多了,大着舌头说了一些你在和哪个野男人睡等难听的话,待到兰花生气骂他的时候,他手机挂了。经他一折腾她睡不着了,起来打开窗户向外看去,微朦朦的光亮中“涮涮涮”下着小雨,大院子中所有的动物都噤声了。看着,雨下着,下着看着,雨就停了,院子好光亮,那一丛波斯菊,那棵棵摇摇晃晃的向日葵,那簇簇熏衣草,都有模有样地闪着光亮。起风了,一缕缕地吹来,有力而且温柔,像一柔情的男人,兰花陷入了沉思,不知道想起了谁,一阵诡异的笑。
二
木头睡不着,他还想着远方。他似乎看到了记忆中那个红衣女人向他走来,他记不住她的名字,但是她的丹凤眼睛却总是飘在眼前。她急匆匆的脚步走在前面,一百米、二百米,她行走如风,不一会就消失在羊肠小路上。玉米已经齐肩高了,马铃薯开着幽蓝的花在招蜂引蝶。出了玉米地,他远远地看到她小小的身影到了村口的老榆树下了,突然从村里开出了一辆绿色吉普车,吱嘎停在她身前。一个人下了车在对她说着什么,而且还亲热地拉着她的手。他本能退回玉米地,他知道这个人就是她的同学李三二。她不断地回头看着,他还是不放手,热乎乎地说着什么。
他到了岳父家看见李三二的父亲——老村长正好也来了,带了一坛女儿红和一条子猪肉。岳父看到他空空的两手,默默无语,闷闷不乐,也没和他打声招呼。他们一天也没能说句话。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房里房外地跟着瞎忙乎。李三二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西装革履,在院子中抽烟、喝茶、指挥着,俨然他是这个家的主人。
他听她说过,他们两家是东西院,他俩没出生时李家父母和她父母曾经指腹为婚。两个孩子出生后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谁知李三二毕业后去当了兵,复员后被分到县里交通局。到了城里的李三二和她渐渐疏远了,没过两年被局里的副局长相中了招了女婿。虽然那姑娘胖了点黑了点。
他头痛欲裂,不敢看眼前的这一幕幕电影了。他爬了起来,找到了破背包中的一壶酒。那是一种叫孟婆汤的乡下产的米酒,度数不高,整碗喝上去,不会醉,但是就这种低度数的液体才会叫人一碗一碗逞英雄地喝下去,让人上当,醉得一塌糊涂。
外面一阵狗咬,正房的门开了,是那个女东家穿着粉红的睡衣拿着强光手电筒四处晃了晃。他没在意,还在喝。
一阵阵狗咬,起初是汪汪地叫几声,之后是疯狂地叫着。“咚咚”,有人在着急地敲门,他摇晃着站起来开了门,是兰花手提着大斧头脸色苍白地冲进来。木头怔怔地看着她,她嘴唇发紫颤抖了一会,说,有贼!转身出去了。木头摇晃着猫在她身后悄悄地跟出去。院子中站了五个人,大铁门开了,风刮得正紧,影影绰绰看到有人正在往大袋子里抓鸡。黑暗中有人在喊,活命的滚回去!我们不要活人,只要院子中带毛喘气的。黑影堆中有人在笑着说,你他妈还文绉绉地挺绕嘴。那个人说,“文明之师”嘛!几个人一阵狂笑。木头突然出现在这群人面前,仰天长啸,那声音如猿啼虎啸,有三个人撒腿就跑出了门外。有一个人还硬撑着向他举起了木棍。木头嚎叫着抓起一个人把他扔在地上,那个人爬起来急忙跑了。转瞬之间,那几个人又反应过来,蜂拥地涌入院子。木头吼声更大了。
他如狼嚎一般地冲了过去,连撕带咬,眨眼间,那几个人旋风般地跑了。听到他们在远远的黑夜中骂着,不是疯子,就是牲口,牲口,牲口。声音渐远。一片黑色如漆。
兰花也惊呆了,半天才缓过神了,战战兢兢地走到他身边,小心地用手拉一拉他,他却牛一般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树一样地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他大脑中忽然闪电火花般闪现了她的身影:在瓢泼大雨中,她推开门离家出走。那次他从新疆伊梨回到家,猛然嗅到屋中一股雪茄烟味,强烈地刺激着他的鼻腔。他舔了舔舌头好像要把这味道从空气中收集回来吞咽掉。他原来吸过,对烟特别敏感,吸的正是这雪茄,他早就不抽了。她正在绣十字绣,是一幅鸳鸯戏水图,马上要完工了。他看到那两只鸳鸯竟然睁开了眼睛嘲笑他。他能伸手就把两只鸟分开撕裂,但他忍住了,问,你在家吸烟了吗?她没有抬头淡淡地说,二叔来了,二叔抽的是黄金叶旱烟,我还帮着他卷一颗呢,那烟特霸道,我还吸了一口。木头没有吭声,还在品着空中淡淡的松香香气。他看了鞋拖下有一个烟蒂,棕褐色,他捡了起来,找来火机,塞入嘴中点着,猛猛地吸一口,畅快地说好香!他没有看她,还在抽那点可怜的烟屁股。这激怒了她,她大喊了起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你浪迹天涯游山逛水,天南海北,馆子吃窑子睡,回家待几天?就是待一天,你也是找你的狐朋狗友打麻将。他惊呆了问,这不是你的话,你一个女人从没有说过“馆子吃窑子睡”这样的话。她喊道,不是又怎么的?你还把人逼到什么份?他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大耳光。他们结婚以来,从来没有红过脸,没有对骂过,更别说动手了。她看都没看他,就冲入外面的大雨中。
他追了出去,在一棵大榆树下找到了她,被浇得像落汤鸡般。天空闪着叉子般的雷电,他抱起她就往回跑,跑出一百多米时身后一声巨响,天空闪亮半边,他们立马回过头去,那棵大榆树被雷电击着了。她看到冒着白烟燃烧着的树愣住了,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浑身颤抖着不停地哭着。多少年过去了,他都不会忘记这一幕,她哭得那么伤心,仿佛他们分别了一个世纪。多少年了他第一次这么朴朴实实地抱着她,她弱小的身躯,干瘪的前胸。他抱着她回屋,她放不开他,他们就这样抱着睡了一夜。
然而,当第二天黎明时,他醒来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抱着一个花枕头。他走了出去,晓雾飘浮在路上、院落上、草地上,唯独不见了她的身影。过了一周,他们终于离婚了。没过多久,他在去北花山的路上出车祸了。车翻了,火光冲天的那一瞬间,他后悔没有见她最后一面。
时过境迁,他现在这副模样,非人非鬼,流落四方,他想起这些痛苦就头痛欲裂。
三
什么是酒红色?她望着屋内窗户上系的中国结,望着窗外远处田园里花开的颜色。她迟疑了半天还是从衣柜中翻出那件酒红色的风衣,虽然没有穿过几回,但是颜色依旧殷红如酒。她穿上了对着大镜子照来照去,已经系不上扣子了,身子不知什么时候在悄悄地发福。她心内有些忧伤,毕竟这件衣服是她的最爱,可是却没有穿上几回。
记得那是百花齐放的初夏,那天是她三十岁的生日,也是他们结婚八周年纪念日。他那次是拉山货去大城市送货,结果路上丢了几包,生意赔了。他饿了一天肚子在那个城市买了这件酒红的风衣,给她带了回来。那天晚上,到家时他的胃病犯了,胃刀搅一般疼痛,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落。她边为他熬小米粥边哭着埋怨他。
她穿着这件风衣在他的面前转来转去,他深锁着的眉头开了,强露出笑容赞美道,你比七仙女还美。这是她结婚以来听到他唯一一句赞美她的话。他说,老婆我对灯发誓,十个长途司机九个骚,一个不骚是大酒包。我这辈子在外面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她抱着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久久没有分开,直到他喊粥糊了。就在她起身看粥锅时他突然倒在了地上,双手捂着肚子,脸色苍白。她吓得乱了手脚,不知该怎么办,蹲在地上喊了好一会才想起找邻居用电三驴子把他送到人民医院。
他是胃出血,住了一个月院,医生说,再晚来一会,人就翻白了。
他出院那天,她带着他到城里一家百年饺子馆,两人要了一个溜肉段,二斤水饺,两听健力宝,花了六十元钱。这是他们结婚以来头一次去饭店吃饭。回家的路上,他们在大众公园挎着胳臂,走了一圈又一圈,又花了五元钱让花园照相馆的白胡子大爷给拍了五张照片。花坛上栽种了好多虞美人花,蓝的、粉的、黄的、白的,色彩缤纷。她与蝴蝶一起翩翩起舞,为他跳了一曲又一曲。那灿烂的阳光照着酒红的风衣让人眩晕。她举起红风衣蒙住头,发现那颗跳动的火红的心就在头上。
可是他人已经死了三年多了。
她又举起风衣对着太阳,是那颗跳动的心,她想是他回来了,放下风衣,看见一张撕裂的脸,是木头站在开着的窗扇外,在直直地看着她。她大声问道,木头,你在看什么?鬼悄悄地吓死人了。木头死盯着这件风衣,好像要在上面找出什么秘密。他粗砺的手伸进屋来,想上来摸一摸这风衣,兰花用手狠狠地抽了他一下,喊叫着拿开你的脏手。之后他又两手绞在一起,向天空翻楞着眼呲着白牙,慢慢地走开了。
波斯菊在风中摇曳,大丽花扬着笑脸,两只蜜蜂悬在空中,三四只蝴蝶飞来飞去。兰花托腮想着心事,大黑狗摇着尾巴跑过来。一只黑蜘蛛在空中织着银色的网,两只雨燕闪电般飞过。深蓝的天望上一眼就会融入其中。
记得那一天也是这么晴朗的天,她和他离婚后的一周,她心情本来乱糟糟的,正走在回娘家的路上,路边柳树正随风摇摆,几只大白鹅正慢悠悠在青草地上吃草。突然她的手机响了,她抖了一下,被吓住了,好一会才接手机,是同他一起跑运输的二子打来的,他喊道,嫂子,不好了,我哥开车掉山坡下去了。她再问,没有声音,她打过去,不通。可能是信号不好?忙音又断线,她始终没有打过去。待到她匆匆忙忙第三天坐车回到城里到她婆家时,只有木头的妹妹在家。她小心地问,你哥哥怎么样?现在在哪里?她没有看她,低垂着眼睛说,他已经不在了。你不要操那份心了,因为他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这回是彻底没有任何关系了。她心被什么狠狠捏了一把,她几乎晕倒但还是挺住了,耐着性子问,哪一天送他?他妹妹抬手送客道,你别向我们身上的刀口撒盐了,你不感到害羞吗?你们要么早离婚要么晚离婚,为什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离婚?他掉沟里去了,你也幸福了。你不嫌丢人,我们还嫌丢人呢。她被轰出了门,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来的。
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到后院的一棵黄杨树下偷偷祭拜一下他,把内心那五味杂陈的思念释放一下。今天就是这个日子,她知道张香不会回来,因为翠嫂告诉她这几天他把一个红头发的女人带到批发店去了。她去小街上的熟食店,买了他喜欢吃的猪头肉、粉肠、猪蹄、花生米,还有一小桶孟婆汤米酒,放在那棵黄杨树下的小木桌上,她用黄泥捏了个小人放在桌子前面,稍微低头拜了拜,眼睛有些湿润,匆匆离去。
她刚到了前院,就听到两只狗在外面欢乐地哼哼叫着,她知道来家人了。正站那望着,张香大踏步地进院子了。他趾高气扬地把手机放在鸡架上,解开腰带就哗哗尿开了。兰花厌烦地要转身进屋,他问,外面推鸡粪的傻逼是谁家的?兰花没好气的说翠嫂原来店的老雇工,干活很老实的。张香没有吭声,他提着裤子进屋了,四处转悠着,忽然从后窗户看到后院子黄杨树下木桌子上放的肉食,就从窗户上跳了出去,看了看就骂起来了:你他妈是恨我不死。见兰花没有回应,又仔细看了那树上的字,就抓起泥人跑到前院对低头不语的兰花上去打了两个耳光,兰花被打傻了,捂着脸瞪大眼睛看着他。他更怒了,骂道,操你妈的,找死,你还没有忘了那王八玩意,今天我让你上阴间地府找他去。随手抓起一把铁锹准备向兰花拍去,可是抬头看了看铁锹又扔下了,从地上捡一根柳条子没头没脑向她抽去。她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怒视着他。他看到她的脸被抽出血痕了,她还不动,有点不敢再抽了,就把泥人递到她面前问她那泥人是谁?她说是鬼是神你自己看,看他是鬼就是鬼,看他是神就是神。她抢过泥人,把它捏成佛像状,递过去说,是佛。他说,你在玩我。高高举起柳条子,还是没有放下,因为他妈妈信佛。他眼珠一转开始绕过她手中伸出来的泥人,而是专往她的屁股上抽。两个人就在院子里转着圈,一圈、两圈、三圈,他还是打不到,俩个人都转晕了。他气急了,蹿到厨房提着一把闪亮的菜刀出来,在手上摇晃着,吓唬她说要杀了她。她更不怕,竟然放下泥人抻着脖子送到他面前,他用刀背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割着。
木头进来了,木讷地看着他们一声不响。张香见兰花生死不怕,没了办法,迁怒于傻乎乎在看热闹的这个呆男人,喊道,你滚出去,你这头蠢猪。谁知木头眼睛像充血一样,张大了嘴喊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乱七八糟的话,扑上来抢下菜刀,狠狠摔在红砖的地上,溅出了几个火星子。木头伸出粗糙的大手把张香按在地上,说,给佛八拜吧,放下屠刀,马上成佛了。张香天天被烟酒女人泡着哪是他的对手,木头的大手掐在他脖子像铁钳子似的,让他上不来气,他色如纸灰,连气都喘不匀,心想这回让疯子给杀死了。在他目眩头晕之际,木头忽然放下他,拾起地上的柳条子狠狠地向自己的大腿上抽来抽去,嘴里还喊着,我打伤了我的老婆,我打伤了她的心,我杀了我自己,我是杀人犯。
张香急忙站起来,快步往外走着,说道,臭娘们,你他妈雇了个神经病天天晚上抱着睡,他哈哈狂笑着跑出去了。木头跑到门口向他喊着,我杀了自己,你听到了吗?张香飞跑起来,回头骂道,去你妈的吧,你这个疯子。可是木头跑得更快,几步就追上了他,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他像杀猪一样嚎叫,求饶道,疯子爷爷,你可别杀了我!没想到木头反手把他死死地抱住,没完没了地大嚎着用大疤脸猛揉他的脸,鼻涕和眼泪蹭了他一脸。木头的嚎声震耳,传得很远很远。张香漰溃了,拚命地想挣脱他,可是他像巨蟒一样死缠住他。他呼吸困难,挣扎了一会,想闭眼装死,可是他依旧抱着他嚎叫着。半个多小时过去了,他抱着他仍然嚎叫。张香只好睁开眼睛,向兰花喊着,姑奶奶,你快救救我,从今后你在这里,我住店里,互不相扰,你快救救我。兰花冷冷地看着他,问你说话算数?张香说不算数我让驴尿浸死。
兰花进屋从厨房里提着一小木桶孟婆汤酒,走过去递到木头面前。木头忽然不动了,盯住酒桶看了一会,看到那商标上一个胖老太太在端着酒碗给一个跪着的汉子饮酒,就嘻嘻乐了起来,说道,还是婆婆好。撒开手扔下张香,抢过酒桶打开盖,举起桶喝了两大口,抱着酒桶回鸡料库房了。
张香跑得飞快,临到门口回头对兰花说,你这辈子就和这疯子混吧,我的事你也少管。他发动了车,一股烟儿地消失了。兰花呆呆站了一会,走到后院子,拿着那堆供品,送到木头的库房。然后出来在外面东张西望了一会,蹲在角落哭开了。两只大狗走过来,大黄狗用爪子碰了碰她的腰,她没有理,仍在嘤嘤地哭,两只狗趴下,无聊地咬向空中的苍蝇。
张香从此没有回来过,兰花也没有再去那个她新盘回来的批发店,两个人就像把彼此从生活的硬盘上删除了。
那天翠嫂来了,问她为什么不到店里去,新雇的女店员抽烟喝酒打麻将,好像根本不是来卖货的,而是来养奶奶来了。兰花想了一会说,正好,你把那个婊子打走,你就可以和张香好了。翠嫂气得掉下了眼泪说,人家想你了,大老远的来看你,你竟然这么说我,生气走了。她转身就走,却被兰花一把抱住,两个女人无声地落泪了。
中午她留下翠嫂在家里吃饭,菜是草鸡蛋炒葱、小草鸡炖香菇、炝竹笋、炒花生米。翠嫂要喊木头来桌上吃饭,兰花说,他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怎么能和他一桌吃饭,恶心死了。翠嫂只好用两个碗装了四样菜端到鸡饲料房去。木头刚清完鸡粪坐在木墩上喝水,见翠嫂来了,一时发呆,眼睛竟浸着泪水,抓住翠嫂的手不放。翠嫂看他的衣服很脏,就让他把上衣和裤子脱下来,举眼望去,竟是鸡饲料袋子,他连身换洗的衣服也没有,翠嫂一狠心,就让他穿着背心和裤头吃饭。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票子塞给他,他傻傻地接了。她心中有些不乐,提着衣服出来塞到鸡圈门口的洋铁盆里,又到井口打了些水放在里面,扬了把洗衣粉泡上,呆呆地用手揉了一会。
兰花出来了,她正为翠嫂去了好长时间感到纳闷着,出来看见翠嫂苦着脸在搓衣服,心中不快。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进屋吃了饭,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翠嫂忽然发现桌上空摆着一副碗筷,旁边放着一只斟满了酒的酒杯,碗中还放着一颗鸡心。她问兰花,还会有人来吗?兰花迟疑了一会说,我有个表哥刚才来电话说从乡下来。两人默默无语地吃着。偶尔兰花会乘翠嫂低头喝水不注意时,给那只空碗夹上一两块鸡肉,翠嫂以为兰花魔鬼附身,饭吃了一半就放下了,借口给木头洗衣服就匆匆出去了。
翠嫂洗完了衣服晾在院子里的衣绳上,和屋中的兰花打声招呼,没等她出来送,就匆匆走了。她走到大门口停下又回头望了几眼也没见着兰花送出来,便闷闷不乐地走了。
实际上兰花早就把她给忘了,她在外面喊那一声我走了,她也没听见说什么,只不过是本能地唉了一声。至于为什么要唉一声,她也没想好。她的心乱成一锅粥,她不知道这日子是怎么过成这样,不知是死好,还是活着好。院子里热哄哄臭哄哄的,一只白蝴蝶飞来飞去,一会落在夹桃花上,一会落在大丽花上。她紧盯着它,恨不得自己也化成这只蝶无忧无虑地飞在尘世间。她对那两只玩耍正酣的大黄狗大黑狗说话,两个是对贪吃的主,只有喂它们时,它们才会摇尾抬爪,这时连眼神都懒得往她这搭。木头自己喝得高兴了竟穿着背心和裤头提着酒桶在院子里跳起了舞。她和鸡说话,大红公鸡则迈着方步,东观西望着,母鸡则领着一群鸡崽子在满院子找食。她看看猪,它们都在午睡,没有谁理她。
她从衣柜里找了几件张香穿的衣服,抱着走到鸡食料库,对还在喝酒的木头说,你走吧,我现在一分钱现金也没有,这些衣服你拿着吧。你喜欢院子里的猪、鸡还是狗,你都随便赶吧。我连自己都养活不了。他怔怔地看了她一会也不说什么,拿过她递过来的衣裤随便穿上、把晾在外面的衣服也拿了回来,打好了包,提着没喝完的酒桶头也不回地走了。她跟在身后告诉他找翠嫂去,他理都没理她,就消失在烟尘滚滚的土路上。
她强打着精神走到街口好家食杂,门口聚了一堆人在用扑克玩一种升级的游戏。往常她会抻着脖子看一会,因为她喜欢这种六个人玩的游戏。今天,她觉得这一群人像吵嚷的羊群,离她很远。她掏出口袋中仅有的几元钱买那桶孟婆汤酒。好二媳妇看她脸色苍白,一点血色也没有,问她话,她好像魂游世外一样。
她提了酒风飘一样回到了家,一切是那么静悄悄,猪狗鸡鸭鹅,谁也不再说话。她就着没吃完的菜,边哭边喝下去三碗酒。她发现那些动物们,什么猪狗鸡鸭鹅,又开始对她窃窃私语。她听不清,但是似乎听懂牠们在说,她生活的失败。
她想到了结束这一切。她从衣柜里拿出那件酒红的风衣,照着镜子穿上,又把一张旧床单撕开,搓成绳打成结,来到了后院子的黄杨树下,踩着那张小桌子,把布条绳挂到那根粗粗的树枝上打上结,把绳套套住自己的脖子。她挣扎了一会,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她醒了,发现阴间和阳间一样,也有落满灰的灯泡,白白的蚊帐,橘色的衣柜,怎么她那件酒红的风衣也带来了?不对,怎么和她的家相似?不对,木头那张皮匠用皮子针线缝过的脸也随影如风地跟来了。她猛地坐起来,是在自己的木床上,木头守在旁边,一脸的焦急。不是,怎么一晃木头又不见了。原来是翠嫂来了。兰花笑自己太荒唐了。翠嫂说是木头没有离开她,救了她后给她打电话把她喊来守候她,而他却急忙地走了。
他们离婚后他出了车祸去世了,李三二对她穷追不舍。他是有家室的人,她看过他的爱人虽然个子矮一些,人黑一些,但是也是特憨厚的女子,她不喜欢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另一个不幸的女人身上。李三二天天堵在她的家门口,无奈在翠嫂的介绍下,她匆匆和张香结了婚。
这几天她总是在寻找他遗留下的衣物,也许是和张香结婚太快了,也许是当时离婚后一种排斥的矛盾的心情,她的身边真的没有留下他的什么衣物。
也许天要下雨,不知从哪飞来一只只蜻蜓,它们旋转地飞呀转呀。她透过蜻蜓的彩云,好像看到了那双大眼睛正深情地看着她。那里面有情感的焰火,有忠诚的守候。一丝记忆被什么唤醒。她想起了一件军风衣。她翻箱倒柜终于在柜底下一个包袱里找到了。因为她和他当初相识就是在一个多雨之秋的黄昏,她在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绿色的吉普车给撞上了,而丧心病狂的是那辆没有牌照的吉普车的司机,下车见到她躺在地上,身上一滩血,就急忙上车倒车逃窜而去。她觉得右腿完全失去了知觉,而周围竟是一群看热闹的人。她几乎绝望了,这时一个身穿草绿色军风衣的魁梧的男人拨开人群弯腰将她抱起,疯狂地奔跑起来。他在半路上拦住一辆面包车,把她送到了医院。她的右腿多处骨折,他守候了一个多月直到她出院。她出院回家那天,就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了这个开大车跑运输的司机。
当时那件风衣还沾着她的血迹,虽然她反复洗了多次,可是左大襟上心的位置,还留有一大块浅浅的印痕。他虽然不能穿了,但是她没有扔它,而是把它当成至宝留了下来,就是在她最恨他的时候,她也没想到扔掉它。
她把翠嫂送走了,她看看圈中的几头大猪,还有那一笼笼鸡,满院子的鸭鹅,都向她哼哼、呱呱、咕咕、嘎嘎地叫着,等待她去喂食,她对它们又多了份亲切感,她又多了份活下来的信心。
她把这件军风衣埋在大门口前的菜园子里,堆了个土包,立块木牌,画上一个心,在前面摆上一碗孟婆汤,摆上猪头肉,弯腰拜上一拜,走了。
她要忘掉往事,重新面对眼前的一切。她扛着铁锹往回走时,余光看到菜地里好像有一个人影。她回头一看,不见了,她疑惑地边走边回头地回来了。
院子里所有的动物都被她喂饱了,只有她没有吃饭,她反锁上门,切了块猪头肉,就着中午吃剩下的鸡肉,大碗喝上了孟婆汤。她看到星星在天上旋转,月亮忽近忽远,她想怪不得那个木头傻爷们每天把自己灌醉,这个感觉真好,忘记前世今生一切烦恼。也许那个傻木头呆木头也有他的伤心事吧。
她听到有人敲门,两只狗跳起来狂咬。然而一会狗就没有声音了,还哼哼地很亲热的样子。好像是从墙上跳下了几个人,她想转过身去看,可是喝多了,转身有些慢。怎么天地一下子黑了,她觉得自己被胶布蒙上眼睛,缠上了嘴,缠上了腿,缠上了手,被装在一个蛇皮袋子里,闷热,自己要窒息了,喝下去的酒全吐了出来,全吐在自己的裤子上、衣服上。这是谁?他妈的,要干什么?她隐约听到鸡鸭鹅在叫,好像猪们也在往外跑,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又醒了,似乎看到了火光,闻到了火焰的味道,谁要放火?她又闭上了眼睛。
一阵搏斗声,棍棒相击声,铁器与铁器相撞击的声,叫喊声骂人声,响成一片。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
有些人跑了,有人喊叫了两声。有人提水桶浇水……一切归于沉寂。
袋子被谁用刀割开了,割开了手脚上的胶带,撕开了嘴上的胶带。她抬头看,模模糊糊好像是木头。她站起来四下望着,鸡饲料仓库冒着白烟,火刚刚熄灭。养鸡的房子也冒着白烟,火也刚刚熄灭。猪没了,鸡没了,鸭没了,狗没了,院子静悄悄。
谁在院子中站着手持把刀,他身穿那件绿色军风衣。谁在大门地上躺着,一身青衣用黑布蒙着脸,身旁一堆黑血。她走过去,站着的是木头,他怎么把军风衣从土堆里挖了出来,穿在身上。她弯腰掀开地上躺着的黑面具,一看是张香。
警车一阵狂叫,红蓝灯在门口闪,门口停了几辆车,冲进来一院子持枪警察。
站着的被戴上手铐带上了警车,躺在地上的也被抬走了。站着的被戴手铐的喊了一声葛木兰保重吧。声音不再低沉沙哑,而是宏亮如钟。
他狗日的木头怎么知道我的大名?没有人知道。
啊,这不是我梁兄的声音吗,他怎么复活了?
她眼泪夺眶而出,在她被警察扶上车时,她还在车里找他。没有。
前面的警车已经晃着灯乱叫着开过了前面的转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