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娟
(长春金融高等专科学校,吉林 长春 130000)
现代性的概念被认为是复杂、未定的,吉登斯、哈贝马斯和福柯等人都从不同的方面对现代性进行过定义,它可以阐释的领域包括文学、哲学、社会学等,而在根据英美文学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作品中,我们同样可以进行现代性的讨论。
对现代性,吉登斯认为其基本可以等同于资本主义与工业化的社会特性,而哈贝马斯则倾向于现代性是一种相对于中世纪的新一套,还未完成的价值系统和社会形势,其中与中世纪最大的区别在于个体拥有了理性和自由;福柯则认为现代性无关于具体的历史时期,而是一种敢于质疑、批判的精神。
但无论是哪一种理念,其都与17、18世纪欧洲的启蒙运动紧密相关。正如马克斯·韦伯所指出的,启蒙运动给人们确立的理性主体意识是现代性意识的源头,是一切现代文化的根基。现代性首先是启蒙带来的现代性。它肯定人的精神和价值,鼓励人们凭自己的理智去认识世界、改变世界。在彼得·杰克逊根据著名英国作家托尔金同名作品先后拍摄的《魔戒》(The
Lord
of
the
Rings
)系列和《霍比特人》(The
Hobbit
)系列中,我们就可以窥见这种意识。在《霍比特人1:意外之旅》(2012)中,霍比特人比尔博·巴金斯是一个打破传统和清规戒律的勇者,他违背霍比特人追求安稳,几乎终生不离开霍比屯的世俗准则,凭借自己的理性帮助索林等人一路前行,大战火龙史矛革,让矮人们复国成功,他自己也获得魔戒并赢得了矮人、精灵等其他霍比特人完全不可能认识的人的尊敬,成为一个传奇人物;而在《魔戒1:魔戒再现》(2001)中,比尔博的侄子弗罗多更是成为一个更彻底的权威的挑战者,他在明知自身力量极为弱小的情况下,带着魔戒走上了困难重重的毁戒之路。尽管在《魔戒》中,托尔金依然有着否认工业化生产,歌颂农业文明和传统社会的一方面,但是两代毫无魔法的霍比特人依靠凡人的力量改变世界,推动时代的变迁,彰显了主体的力量,这一点是无可否认的。然而在当代,现代性被认为与资本实现了联姻,资本现代性出现,它背离了启蒙现代性,世界在人和物之间出现了割裂,即社会出现了物的增值,物性不断在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实现扩张,而人则遭到了贬值,伴随着一个“物的世界”的生成,一个“人的世界”便在逐渐丧失,在马克思主义看来,这便是工具理性背叛了价值理性,即人生产了越多的物质财富,反而越受到物质的束缚,变成“非人”。英美经典著作中,就不乏表现这种人的价值、人的存在因为物的威胁而面临危机的,对资本主义进行批判的作品,这些也在电影改编时,为电影人们所注意。这方面最明显的便是巴兹·鲁赫曼改编自菲茨杰拉德同名作品的《了不起的盖茨比》(2013),在这部具有自传意味的作品中,菲茨杰拉德借盖茨比的悲剧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进行了批判。盖茨比主动去迎合资本世界的游戏规则以取悦心爱的黛西,在赚取了巨大财富的同时,他作为人的主体性地位则被泯灭,他的“奋力前行”注定是徒劳的。电影中浓墨重彩地表现了盖茨比为了吸引黛西的注意而举办的一场场奢华的、纸醉金迷的派对,然而前来拜访的作家尼克很快察觉到了始终凝视码头对面那盏绿灯的盖茨比并不能在这种享受中获得快乐,他一切行为的目的都是为了赢得黛西,这些宾客满堂的派对也和后来盖茨比冷清的葬礼在视觉上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
与之类似的还有如盖瑞·罗斯的《饥饿游戏》(2012)、弗朗西斯·劳伦斯的《饥饿游戏2:星火燎原》(2013)等。在这些作品中,原作者都有着一种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态度,“人”的价值在他人眼中往往是不如“物”的,而电影也在改编时将其如实地保留了下来。在《饥饿游戏》中,凯特尼斯等被选中参加“饥饿游戏”的少年男女都是凯皮特市民眼中的猎物或贡品,他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互相厮杀、背叛以娱乐观看者,强大的资本力量则不仅可以决定他们的生死,还可以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喜好而扮演情侣等。在《饥饿游戏3:嘲笑鸟》(2015)中,最终这种资本决定一切的逻辑和原则被皮塔、凯特尼斯等人推翻,观众获得了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克尔凯郭尔曾经提出,现代性与嘲弄式的表达密不可分。由于现代社会是充满了矛盾与悖论的,现代生活正如伯曼在《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中指出的,是一种充满了悖谬的生活,因此最深刻的现代性是要通过嘲弄来完成表达的。马克思也曾指出:“在我们这个时代,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着自己的反面。”马克思的原意指的是在19世纪,人类大力发展了科学与工业,使技术向着有利于人类的一面发展,但这种发展又带来了大量不利于人类的后果,使人类社会暴露出了衰颓、惊悚的一面。此后马克思的现代社会批判被哲学与心理学领域逐渐发展、扩张,人们目睹和经历的悖谬早已远远不止科技这一方面。对具有现代性的电影正是要将这种“自己的反面”以一种嘲弄的方式表达出来,这种嘲弄既是一种电影人对文学人物的嘲弄,更是一种人类对自己作茧自缚、自作自受的自嘲。
如在李安的《理智与情感》(1995)中,大量原著中奥斯汀对人物的嘲讽被原封不动地照搬了下来,如约翰和芬妮夫妇在讨论给四位女性年金时,先是说给3000镑,后来又改口为1500镑,再后来又改为分15年给清,每年给100镑,夫妇俩一捧一逗,理直气壮,其悭吝的个性暴露无遗。在此之外,李安还别出心裁地对人物进行了温和的调侃式改编,让观众看到了一直以理性著称的埃莉诺终于还是在爱人面前真情流露地失态,而一贯热情奔放、情绪外露的玛丽安则在被威洛比伤害后变得理性成熟。与之类似的还有如乔·赖特的《傲慢与偏见》(2005)。值得一提的是,乔还执导了《赎罪》(2007),电影改编自英国作家麦克·尤恩的同名作品。如果说李安在《理智与情感》中的嘲弄还是温和风趣的,那么在《赎罪》中,人物遭受的嘲弄则是悲剧式的。少女布里奥妮出于对罗比隐隐约约的爱和对姐姐塞西莉亚的妒忌而在表姐罗拉被“强奸”一案中,指证作案者为罗比,导致罗比入狱并最终牺牲在敦刻尔克撤退的海滩上,而塞西莉亚则死于伦敦遭遇的空袭中。布里奥妮对于罗比的感情和对姐姐的保护欲、占有欲最终却害了两人,并且因为二人的死她将永远生活在自责之中,无法得到他们的宽恕。人行为造成的后果,与自己的初衷背道而驰,这正是一种属于现代社会的生存经验与精神体验。
这在儿童名著改编而成的电影中也不例外,只是电影人往往以动画等对现实生活进行变形的方式,缓和了嘲弄的尖锐性。如在蒂姆·伯顿改编自英国著名儿童文学作家罗尔德·达尔同名作品的《查理和巧克力工厂》(2005)中,富人挥金如土最终却在巧克力工厂的继承权上输给了穷困潦倒,但是一家人和睦相处的查理,这本身就已经是电影对富人的嘲弄。而巧克力工厂的拥有者威利·旺卡以创建糖果帝国的方式和自己的牙科父亲作对,但是他自己却因为父亲的影响而保有一口令人惊叹的好牙。相对于原著结束于旺卡等人进入到大玻璃升降机,电影则在结尾安排查理帮助旺卡和父亲重聚和解。一心逃离、憎恨父亲的旺卡其实一直铭记父亲的教诲,向往得到父爱,这也是一种电影对旺卡的善意嘲弄。蒂姆还将同属儿童文学领域的刘易斯·卡萝尔的两部作品《爱丽丝漫游仙境》与《爱丽丝镜中奇遇记》合二为一,拍摄了《爱丽丝梦游仙境》(2010),电影中,爱丽丝帮助白皇后推翻了红皇后的邪恶统治,然而在一贯钟情哥特风格的蒂姆添加的大量细节的铺垫下,白皇后也似乎在优雅的外表下有着一颗阴险虚伪的内心。如当白皇后得知爱丽丝身陷险境后,毫不担心,露出了自私的真面目。这既是一种对于爱丽丝的嘲弄,也是一种反桃花源式的,对于原著“梦境”理想的嘲弄。
在叙事传统上,对英美文学著作的改编则出现了去情节性的特征。“电影叙事的现代性要求视听形象直接表现审美意义(观念),而不一定经过情节的中介。”早期电影在叙事上,苏联导演罗姆表示的,所有画面直接服务于基本情节线索,影像存在的意义便是传达故事情节,电影的叙事性极强。如詹姆斯·伊沃里执导的,改编自20世纪英国小说巨匠E·M·福斯特同名作品的《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985),本·博尔特的改编自亨利·詹姆斯的《布莱庄园的怪影》的《螺丝在拧紧》(1999)等,都是影像的终极目的是完成情节结构的典型作品,被认为是电影情节剧。但就是在电影情节剧中,也已经出现了影像“非情节化”的尝试,如艾弗利·科尔曼的同名小说被罗伯特·本顿拍摄成了《克莱默夫妇》(1979),最终电梯门关上,观众对乔安娜的反应不得而知的结尾,此处影像与其说是在完成叙事,倒不如说是吸引观众对人的内心世界进行更为细致深沉的探讨。
在当代电影中,这种影像去情节性的表达更为明显。以科幻电影为例,美国华裔作家特德·姜的两篇科幻作品先后被搬上大银幕,《领悟》被吕克·贝松改编为《超体》(2014),《你一生的故事》被丹尼斯·维伦纽瓦改编为《降临》(2016)。两部电影的情节并不复杂,电影更是向观众传达一种观念,或是满足人的某种幻想,而非跌宕起伏的,具有悬疑感的故事。《超体》中露西由于被迫摄入毒品,她的大脑使用从21%直升到80%,再到百分之百(常人只有10%),随后获得了恐怖的对外部世界的控制能力,她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了自我进化,电影中大量令人叹为观止的画面表现的都是露西的惊人变化,如露西在飞机上身体散成砂砾碎裂飘散再拼凑成人,最后更是穿越时空,给人类留下一个U盘后灵魂脱离肉身,不存在却又无处不在。而在《降临》中,电影讨论的则是语言和思维、思维和时空之间的关系,相比起传统的外星人入侵与人类展开大战的叙事不同,电影使用了大量影像来交代露易丝对七肢桶环形文字的破译,以及她在领悟环形文字后,能自由穿行于时间之中,并一眼望尽自己未来人生的景象。人虚无缥缈的想象、飘忽不定的心情等,即使是含糊、多义的,也都是现代电影不吝影像进行表达的对象。
从现代性的角度观照当代英美名著的电影改编,我们不难发现,在对文本主旨的选择、人物命运的安排,以及影像的叙事特征等方面,电影人全方位地进行着探索与创新,试图在给予观众娱乐的同时,对崇尚人的力量与理性,但又充满矛盾和悖论的现代社会进行展现、反思和批判,并从单纯地追求复述原著的精彩故事,到开始不断用影像来披露、探讨人的精神表征或心理图景。现代性的理论视域和维度是复杂的,而英美经典文学著作的电影改编制作也是极为丰富的,上述探讨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处,从现代性的角度来探讨改编电影,包括其在美学、逻辑等方面与现代性的联系,这还有待人们进行长久的、持续性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