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慧 司宇辰
(中国矿业大学 公管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作为“漫威电影宇宙”系列翘楚的《钢铁侠》在美国面世以来,漫改电影成为好莱坞电影在新千年崛起的,继西部电影、黑帮电影之后的又一票房保障。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兴起的诸多漫画角色,如超人、蝙蝠侠、美国队长、蜘蛛侠等,作为美国漫威(Marvel)和DC两家漫画巨头主打的超级英雄,重启了一波走出漫画书本、走上影院银幕的高潮。可以说,早期的英雄动漫系列和浓厚的漫画文化,与如今超级英雄漫改电影的大行其道是紧密相连的。
与影迷圈的狂欢不同,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漫改电影的流行可以看作是“一个神话复兴的时代”,而相应的,漫画的英雄形象的丰满也得益于神话为文艺创作提供的丰厚的原型储备。神话原型的共通性,也使得超级英雄题材的文化产品得以完成全球性的传播,成功跨越文化隔阂与壁垒,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
沉积于人类心理深处的原始意象是通过人类代代积累的同类经验,经过传播与保育,最终形成并代表特定种族全员心理上的某种心理气质,因而,这些原始意象被称为“原型”。超级英雄角色的原型内核,使得他们可以表征集体无意识中的某些共性,而又在不同的时期被表征为足以唤起共鸣或符合时代价值的特质,以回应“人”对“神话”的需求。在漫改电影中,超级英雄代表人类、代表正义挺身而出,拯救民众于水火,这样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传说中的英雄和普度众生的神明的原型。古希腊罗马神话中的英雄人物,他们充满神性之力,具有超凡力量,英勇无畏,敢于冒险,张扬的世俗感性的人本主义,这样的英雄原型深刻地影响了西方文学体裁的崇高与人物形象的英雄气概,同样也影响了影视作品中英雄人物形象的创作。相较于古希腊罗马神话英雄人物凸显的生命意识,希伯来基督教文学中的英雄人物,则展现了英雄身上“铁肩担道义”的道德责任,展现的是理性型人文精神。
毫不夸张地说,超级英雄电影就是在当前的文化背景下,为普通观众提供新的可供顶礼的精神图腾,制造符合现代人需求的现世神话,迎合了人类渴望超越肉体“自我”,追求理想“自我”的精神诉求。超级英雄在当前国际文化市场上获得的欢迎与认同,除了在于其商业效应及娱乐价值,其所蕴含的原型和延展出的文化内蕴也是一个重要因素。而漫画改编的超级英雄电影对于神话原型的处理,又有着“典型化”和“错置”这样两种迥异的化用机制。
漫改电影中人物形象的设定和情节架构潜移默化地依循着原型“典型化”原则。一些著名的超级英雄角色与神话原型在人生经历等方面有着明显的相似甚至重合现象,使之趋近于“文学作品中重复使用的具有约定性的文学象征或象征群”。这种安排,既来源于原著漫画情节设计的无心插柳,也来源于电影改编者的有意为之。而这种角色,往往成为相同类型的一种角色的代表。例如,近年来大为叫座的漫威公司电影角色钢铁侠。《钢铁侠》系列电影的起始情节中,聪明放纵、继承了亿万家产的富豪军火商托尼·斯塔克在一次武器演示后被恐怖组织伏击。恐怖分子将斯塔克幽禁在山洞里,并强迫另一名人质——当地科学家英森作为其助手。为防止遗留的弹片刺入斯塔克的内脏,英森便依势在其胸口植入一个电磁铁环。苏醒后的斯塔克与英森秘密研制一个弧反应堆作为能源,同时建造一套机甲帮助两人逃生。最终英森牺牲生命争取时间,斯塔克获救。回国后,斯塔克宣布将彻底放弃制造武器,并以“钢铁侠”的新身份维护和平。
在哲学论丛《悲剧的诞生》中,尼采首次阐发了“日神(阿波罗)精神”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精神”的概念,分别代表着痛苦和狂欢交织的迷狂与克制静穆的节制理性的两种典型的精神原型。而这种二元对立的精神原型渗透到漫改电影中,不难发现,美国队长这一角色,对应方式主要体现日神原型的象征意义,即日神式的节制性、伦理化特质;而钢铁侠对应的酒神原型,在表现形式上则着重于更为明显的宗教仪式性继承特征。那么上述剧情,如若视为斯塔克的重生仪式,则其中有很多意象与酒神原型非常趋近。酒神狄奥尼索斯作为宙斯的私生子,被其父许诺将继承神王之位,因而引来神后赫拉的妒火,被设计陷害,遭泰坦巨神撕碎吞食。宙斯归来后用闪电杀死泰坦,从灰烬中捡出酒神心脏缝入大腿中培养,最终令其重生。随着希腊罗马神话的传及,酒神诞生与重生复活的传说,俨然成为后世文学创作复现的原型。
比较斯塔克和酒神重生过程的相似性:继承了神王权柄的酒神设计致死,留存心脏而活;继承了父亲财富的托尼·斯塔克遇袭生命垂危,植入弧反应堆而活。英森作为促进重生的中介,为斯塔克植入设备,其效果与宙斯养活酒神心脏无异。斯塔克被俘时,不仅制造着逃生所需的装备,更是在同时接受对于战争、军火、动乱和伤害的全新认识。此时,斯塔克在洞中经历的变化,则可被放大为一个“酒神祭”仪式——只知营利不顾人性的军火贩子通过接续生命的仪式后放弃了过往的生活信条,并完成了新的身份自认,身心均获得重构——事实上整个《钢铁侠》三部曲系列的故事主线也正是托尼·斯塔克反复经历身心重构的过程。而电影中的钢铁侠形象,却似乎意在表现“一种可能性,即数字人类时代的人们将进一步向神靠拢、行使更大的神权并加速进入后人类时代”,而作为这种时代的代表者,其角色则靠着一种仪式性的重生过程完成了精神之旅,也完成了神话原型一次成功的复归。
不仅仅是钢铁侠,其他漫画角色和情节均可以印证这种“重回神话”的情形。然而在一些其他漫画角色身上,体现出的却是与其本质特征或可能的神话原型特征的倒错:在特定情节的安排下,一些英雄人物违背了其一贯的性格特征与行事风格,出现了令观众瞠目结舌的突变。对于这种情况,并不是角色的原型发生了变化,而是出于情节需要,尤其是该角色性格需要存在较强对立面的情况下,对其角色的原型特征进行了一定的错置和整合。
漫画电影《美国队长3》中钢铁侠与美国队长之间的矛盾,实则是其各自所代表的“酒神式原欲型放纵”与“日神式理性的节制”的碰撞,按照常理,斯塔克的骄纵、奢侈、反权威和漠视规则使得美国队长对其产生了不适应普遍社会道德的刻板印象,而美国队长则被斯塔克嗤之以鼻,认为其老派、过于节制,不具备基本的现代科技知识和进步观念。只是由于政府颁布《超级英雄注册法案》这一情节需要,两人的性格出现了部分倒置:面对《注册法案》以及政府行动对其好友巴基造成的威胁和对其信条的冲击,美国队长从一个规则的捍卫者直接扭转成了利用非法甚至恐怖手段反抗政府的暴徒;而一向我行我素、视权威如无物的钢铁侠却变得循规蹈矩、谨小慎微,成为制度的理性维护者——此时两个角色的“理性节制”与“仪式放纵”的原型特征便出现了错置。
同样,圣经原型的传承也可在漫改电影中找寻到痕迹,如对圣经“路西法堕天”故事的致敬,在电影《雷神》中便可以从雷神托尔、邪神洛基的冲突中看到这一原型从复现进而被重塑过程。“托尔堕天”实则复塑了圣经文化中“路西法堕天”的情节架构:作为候任的新统治者,因为傲慢不服现任天神的裁决,而被神王奥丁剥夺力量与继承权,责罚下界。最终托尔在地球上经历了一系列的苦难,习得了谦逊和悲悯,终于重新获得天父的承认,恢复神格;洛基渴望统治神域,因而在得知了自己身世的前后差异时,便制造了一系列阴谋以证明自己有资格获取王位。然而,最终奥丁的拒绝表明洛基所有的恶行只是体现出对父亲权力的渴望以及极端的自负。这也使洛基认定父王的否定,与驱逐无异,最终选择从彩虹桥上坠入黑暗。从《圣经》的情节来看,大天使被上帝逐落尘世体现为父权的不可逆惩罚,而子辈的罪错则在于其骄傲和轻慢,渴求与父神更加同等的权力。此处,作为原罪之一的傲慢,这是路西法堕天的内因,则也成为洛基和托尔二人的共性表征:洛基自认为才智能力优于哥哥,一向傲慢成性;托尔被放逐到地球主要也是归责于傲慢。不同的是,雷神在领悟了牺牲和谦逊后神性得以丰满,获得认可重回仙宫;而囿于洛基邪恶的血统以及心理的扭曲,“引诱”和“摆脱”的二元对立概念便不复存在,所以这也使得他的自我认知、自我实现过程注定只能以坠落为终结。
而同样的,现在超级英雄电影中的一些元素,也逐渐成为一种新的“原型”,被滚动式地集成到新的文化创造当中。例如,从无名小卒到超级英雄变化的触发。任何超级英雄在获取其身份时都会经历一个触发机制,即“从确认自我到成就自我,再到超越自我”的嬗变过程。例如“蜘蛛侠”始终依循叔叔的道德行动准则去实践英雄行为“力量越大责任越大”。这种应激式的起源模式往往成为英雄故事的开端。其次,超级英雄双重身份的矛盾。超级英雄们不仅要忙于维护正义和秩序,同时也要回到现实世界中“装平凡人”,兼顾自己的生活和事业,甚至有些角色还要为了生计苦苦支持。英雄的双重身份之间往往存在着不可调和的对立和矛盾,这让他们不得不对身边所有人隐藏自己的英雄身份、目的甚至行踪,有时对家人和爱人也要守口如瓶。再者,个人英雄主义的价值取向。在超级英雄电影中,我们几乎看不到诸如科幻、灾难题材影片那种团队面对挑战的场景,超级英雄往往是在幕后助手的支持下单独行动,有些甚至根本不需要同伴。尽管复仇者联盟把他们集合在一起,但是他们的联盟是松散且无约束的,相比解决洛基带来的侵略威胁,观众更希望看到的是各路英雄打破原有的纷争和偏见,组建联盟的过程。以上种种,即便尚不能看作成型的“原型”,作为漫改电影中的“套路”,也部分融合了人们一种普适的对英雄的期待,与集体无意识中对于神话英雄的期盼不谋而合。
漫改电影中角色所内蕴的原型形象,能够唤起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的观众普适的心理认同,而他们所具备的文化含义和时代精神也值得人们反复品读。超级英雄电影可以有如此广泛的受众,打造出当下的口碑和票房奇迹,正是由于电影中的角色并非只是大众娱乐的扁平产物:观众能从他们身上看到神话英雄的影子,他们的故事使得人们能够重新体验神话仪式般的心灵感召,并在幻想中发现作为人类本真的共性。从原型批评学派的视角出发,超级英雄题材漫改电影的兴起便是一场重返神话的“文化寻根运动”。因而原型批评理论,则可以在影片分析中更为准确地解离出其中的文化共性与意义,以及角色被赋予的文化内涵戏剧张力的根源所在,这也为电影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其意义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