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丽娉
(四川中医药高等专科学校 公共基础部,四川 绵阳 621000)
根据托尔金、罗琳等作家小说改编而成的奇幻电影的时代逐渐远去,而自世纪初的《蜘蛛侠》(2002)后,脱胎于漫画的超级英雄电影的时代宣告到来。十余年来,超级英雄电影的风潮不仅没有退去,而且在漫威、DC两大影业的周密计划和明星策略下越来越热,大量超级英雄影片有步骤地拍摄上映,在包括非漫画迷在内的观众中一直维持着较高的关注度,一个个形象鲜明的超级英雄乃至反派都收获了大量影迷。同时很少有人注意到的是,这些超级英雄电影也对美国特有的“反英雄”思想做出了内涵上的体现与丰富。
“反英雄”的诞生与两次世界大战有关。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人感受到了人道主义的无力和虚妄,传统的道德信仰与价值观被动摇。也正是在这一时间段,弗洛伊德主义等具有非理性色彩的哲学诞生,直接为现代主义艺术创作提供了理论支持。而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理性主义更是几乎宣告破灭,现代资本主义矛盾高度尖锐,以至于在社会形势上,“冷战”、麦卡锡主义以及人在工业化高度发展下的异化状态等使人极为压抑,在精神氛围上,自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的人文基本精神遭受了质疑。“反英雄”的思潮开始频繁地、引人注目地出现在美国的文学领域。如金斯莱·艾米斯、约翰·奥斯本和J.D.塞林格等人都在小说或戏剧之中刻画了反英雄人物。作家通过这些人物表达对文明社会行为规范的厌恶。在这一类作品中,反英雄们认为现代社会是一个非人的社会,那些被视为社会基础的行为准则是应该被否定的,因此他们不断张扬自我的本性,强调个体的独立性,但是又往往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优柔寡断,陷入一种悖谬的、理想破灭的困境中。
可以说,反英雄思潮是与“美国信条”(American Creed)相违背的。美国信条是美国在没有统一、权威的国家宗教信仰的情况下,获得主流社会认可的保守主义价值观,是崇尚民主自由的洛克式自由主义和主张权威、守旧、偏“右”的柏克式保守主义互相妥协后的产物。美国信条强调秩序和等级,提倡精英主义,而只要与超级英雄问世和取得辉煌的时间段相对比,就不难发现,超级英雄的持续受欢迎,绝不仅仅是人类本能的、普适性的对英雄主义呼唤的结果,而是与美国的意识形态的“右倾”程度紧密相关的。超英的前身,漫画《迪克·崔西》就诞生于1931年,正是在大萧条背景下,美国人对于一个匡扶正义形象的渴望的体现。在此之后的1938年,身穿蓝色紧身衣、肌肉发达的超人出现,成为美漫黄金时代来临的标志性人物。此后,神奇四侠、蜘蛛侠、“组合—破裂—重组”的复仇者联盟等纷纷问世,DC和漫威的两强格局形成,大量单集电影、系列电影以及相关电视剧、动画片等不断出现。而超级英雄们的共同点都在于扫除罪恶,服务民众,具有强大的支配力,能给人类带来希望。只要对各个超级英雄的行动元稍做分析,就不难发现其基本上都有救民水火、惩恶扬善的特征。
而有趣的是,超英电影中,主创们也有意让两次世界大战成为超级英雄的活动背景。如被认为是美国精神的代言人的美国队长罗杰斯,就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接受了血清注射而成为臂力过人、勇猛无比的盾牌英雄,最终“牺牲”在太平洋海底。又如在服装、武器上与美国队长颇为相似的《神奇女侠》(2017)中的戴安娜,她的第一次登场就是参加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而一战被解释为是战神阿瑞斯的阴谋。不难看出,超级英雄几乎可以被视为一种对于反英雄的反拨,主人公意志和力量极为强大,如罗杰斯的爱国热情和对正义的维护一以贯之,就与约瑟夫·海勒《第二十二条军规》中从积极参战到贪生怕死的主人公截然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超英电影就不存在“反英雄”文化,反之,无论是在思想性上对深刻内涵的追求,抑或是在市场上对观众厌倦“高大全”式英雄和套路式拯救叙事的回避,在超英电影的正反阵营人物的塑造上,都有“反英雄”的痕迹。
反英雄的品格中有着后现代主义的美学观,后现代主义中强调的悖论、矛盾等就体现在反英雄中。如《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第二十二条军规》中的尤索林,其言行中都有复杂、对立的一面。在超英电影中,正方的超级英雄尽管与霍尔顿、尤索林等有别,并不像后者那样失之卑琐,但是这种个性、行为上的矛盾性也是体现得极为明显的,庄严、严肃总是与滑稽、逗乐相伴,他们崇高的一面往往也与卑下共存。
以美国队长史蒂夫·罗杰斯为例,这是漫威的超级英雄中被认为最完美的一个人物。这个来自布鲁克林区的小个子被嘲笑为“在那小子胳膊上戳根针,都可以直接穿透他”,在屡次失败后,在厄斯金博士的帮助和自己的坚持下终于报名参军成功,最终成为建功立业,改变了战争进程的美国队长。而在严肃、沉重的二战主题下,电影依然赋予了罗杰斯不少幽默、轻松的情节。在《美国队长》(2011)中,长官宣称第一个拿到旗帜的人可以和特工卡特一起坐车回去,在17年中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拿到旗帜。士兵们争先恐后地爬上旗杆,而身材瘦弱的罗杰斯则直接拆开了旗杆的底座放倒旗杆拿到了旗帜,他的机智和17年来墨守成规的美军形成了一种鲜明对比,幽默效果油然而生。而在《美国队长3:内战》(2016)中,复仇者联盟分裂为两派,分别追随罗杰斯和钢铁侠托尼。托尼在个性上与罗杰斯有着极大的区别,是一个缺点极为明显的英雄人物。托尼是一个典型的美式“花花公子”形象,作为亿万富翁,喜欢出风头,热衷于大谈风月,用情不专,桀骜不驯,几乎每次记者会都语不惊人死不休,甚至还有酗酒的问题。可以说,在为人处世上,托尼比早于他出世数十年的罗杰斯更为高调骄矜,与传统英雄品格并不相同。又如《蚁人》(2015)中有过偷窃污点的蚁人斯科特,《绿巨人浩克》(2003)中绿巨人浩克容易激动,难以控制怒气等。超英电影一直在提醒着观众主人公的缺陷。
在超级英雄电影中,反派人物和正派英雄是互相成就的,反派人物一般拥有和英雄类似的能力和抱负,但是却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在他们令人嗟叹的命运里,有着更鲜明的反英雄色彩。
以《X战警》系列中的万磁王为例。在《X战警:第一战》(2011)中,年轻的万磁王埃里克和X教授查尔斯志向相投。曾经在二战中被投入纳粹集中营的埃里克在发现了自己的超能力后开始为CIA工作,在和查尔斯的精诚合作中阻止了战争贩子肖试图挑起的第三次世界大战。此时的埃里克无疑是一个有益于人类的英雄。但是随着政治观点的不合,加上与普通人交往时受到的伤害,埃里克和查尔斯终于分道扬镳,笃信“先下手为强”的埃里克试图让变种人成为世界的主宰者,于是聚拢了如魔形女、绯红女巫等一批变种人成立兄弟会,而查尔斯则坚持变种人和普通人应该和平共处,组建了以金刚狼等人为首的X战警,埃里克和他的部下成为X战警的头号死敌。
又如《蝙蝠侠:黑暗骑士》(2008)中的检察官哈维·登特,他原来是蝙蝠侠寄予厚望的哥谭市的保护者,是一位“光明骑士”,然而在小丑的精心设计下,登特的内心终于出现了善恶失衡。他的堕落是极为可惜的,观众目睹了登特的无助、苦闷和挣扎。与之类似的还有如《复仇者联盟》系列中的洛基、《蝙蝠侠》系列中的小丑等,他们在与社会对立的同时,都展现出了某种超乎寻常的能力和对自我强烈信念的坚持,并反衬出社会的腐败、黑暗,使得观众对他们的怪僻、狭隘、自私和诡计多端等充满同情和理解,是现代派作家中反英雄人物的放大版。
但无论如何,超英电影中的“反英雄”最终还是为了英雄主义叙事更好地完成而存在的。就观众的集体无意识而言,英雄主义依然拥有市场。超英电影为英雄加入的插科打诨和种种缺点,为反派加入的种种令人同情之处,都是为了拉近观众和角色之间的距离,最终让观众接受超英的英雄主义世界观和人物,超英并不是“非英雄”的。
值得一提的是,“反英雄”(anti-hero)和“非英雄”(non-hero)之间是存在区别的。“非英雄”叙事的历史要比反英雄更为悠久。早在20世纪初期,在自然主义、现代主义作品中,就已经有了对非英雄美学特征的阐释。要而言之,同样是面对荒诞的社会,非英雄代表了以宿命论接受厄运,放弃抗争成为英雄,认为世界并不需要英雄,而反英雄则意味着人们同样需要高扬自己的力量和个性,表现自己与他者的对立和斗争,反英雄是英雄的一种变体。超英电影一再突出英雄的重要性,不可取代性。最为明显的就是,如《X战警》系列中的万磁王等反英雄是在性格上富有光辉,在能力上令人瞠目结舌的,但是他们最终或是被X战警战胜,或是改邪归正,如绯红女巫、快银都转投了X战警的阵营。一直抵御万磁王、削弱万磁王力量的并不是普通人,而是X战警这些超级英雄。万磁王变种人兄弟会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彰显普通人的力量,而是为了突出X战警和复仇者联盟的正义感和超凡能力。普通人依然是超级英雄要保护的对象,甚至普通人不但依赖着超级英雄,还一再伤害、猜忌超级英雄,如在《金刚狼3:殊死一战》(2017)中,2029年所剩无几的变种人大多极为落魄,金刚狼罗根靠开车为生,车却被几名偷车贼觊觎,虽然在搏斗中罗根取得了胜利,但是自愈能力不断退化的他依然受伤不浅。类似的在《蝙蝠侠:黑暗骑士崛起》(2012)中,解救蝙蝠侠布鲁斯·韦恩的也是女英雄猫女,而哥谭市的芸芸众生则在接受蝙蝠侠保护的同时让蝙蝠侠成为孤家寡人。
何况,在景观社会下,超级英雄的影像图像早已是景观文化的一部分,正如居伊·德波所指出的:“生活的每个细节都已经被异化成景观的形式,所有活生生的东西都仅仅成了表征。”英雄们是被刻意制造,承载意识形态以及商业价值,拥有傲人关注度和票房成绩的。如代表了英雄气概的,美国队长的带有五角星的盾牌,金刚狼的钢爪,银河护卫队的红、绿、银灰色制服,乃至英雄们打斗时的炫目场面等,都已经是普通大众热爱的景观,好莱坞在当下没有抛弃、贬抑超英的理由。
在最近的十几年中,漫威、DC的超级英雄电影接连不断地在世界电影市场上投下“重磅炸弹”,成为美国好莱坞最成功的商业电影亚类型片之一。但也正是超级英雄电影在商业上的成功往往让人们忽视了其与美国文化思潮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在超英电影中,无论是对正方英雄的塑造,抑或是对反派形象行为的安排,都可以从美国历史上的“反英雄”思潮中找到根源。但“反英雄”不意味着“非英雄”。可以说,英雄主义叙事从未中断,在未来也是将继续延续下去的,同时,英雄主义叙事也是不可能一成不变的,而超级英雄电影中的反英雄书写正是英雄叙事在当代的嬗变,它最终依然是服务于英雄主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