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男律师接手一桩强奸案,女性原告坚称醉酒后被同行男士带到酒店实施奸污。这到底是一桩强奸案,还是一场急于洗白的出轨?在这不辨真伪、只争输赢的人生里,又有谁真的能全身而退?
正是雨季,东边日出西边雨的时节,一忽儿狂风大作,暴雨怒泄;一忽儿却又阳光高照,晒得人脸面出油。
她应该正赶上刚才那场特大暴雨。前台秘书领她进来的时候,她还在甩手上湿淋淋一路滴答的雨珠。郝劲松起身迎她:一袭双肩带的橄榄绿丝质背心,一条浅褐色亚麻阔腿裤,一字带的中跟米色凉鞋。拎的包看着挺打眼的,是上好的皮,但因为LOGO太小,郝劲松琢磨不出它的牌,更谈不上估出它的价。有时候他真心佩服女同事们的眼光,或者说是对奢侈品的关注度,扫一眼,单从客户的鞋和手袋,就能估出事主的标的来。
她坐下,双腿斜放,礼貌地接过郝劲松递来的一杯柠檬茶。这下看出她的年龄,再怎么掩饰和装扮,四十岁的眼角纹泄露了一切。
郝劲松听她道来。
今天心情还不错。早上十点时,儿子发来短信,雅思成绩出来,这次已经6.5分,只口语拖了平均分。儿子那天考完后回来说,和主考官的沟通有些障碍,经过这么多次鏖战,18岁的年纪也已历练出揣摩外籍考官的出题心思,用西方人的思维去解答西方人的提问,但总不免有点纰漏。考官暗示,你自己的想法呢?儿子说,这就是我的想法啊。考官微笑地点头,但意思似乎是否认,点头——否认,摇头——赞赏?那个去英国留学回来的海归指导老师似乎这样提示过,儿子有点糊涂,在话语和眉眼的双重闪烁下,灰溜溜地完结交流的时间,挫败般地离开。郝劲松听完有些不高兴,让儿子出国确是他的强力决定,但这个已经算成人的儿子,怎么能没有自己的思想?国内的学习,就是“误人子弟”的教育,众口一词地背诵着标准答案。就像社会,众口一心地对“成功”的定义。但现在看来也不是很要紧,总之,这个成绩,能申请到也算不错的大学。郝劲松放下心来,狠狠地吁出一口恶气……
女人捧着纸杯,眉毛挑一下。郝劲松忙对着她:“你说,你接着说,我都记录着呢。”他作势斜一下电脑,好像要给她看他的笔记。女人这时候把纸杯放下,不再讲话,开始仰起脸,仔细打量他的办公间。
“郝律师,听说你也接心理咨询的活儿?”女人微微笑一下,腰身软下来,倚靠在那张舒适的单人沙发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
她已经对所处的环境开始熟悉,放松下来。言辞里有热络的味道,表情却不像初来时那般丰富。自由自在了?
郝劲松移开电脑,也微微地靠在转椅上,轻巧地摇摆椅子:“有时候会接。不过,我一般不作心理干预,这个太复杂,弄不好,会出事。”
她站起来,饶有兴味地开始打量他的工作间,走到窗台那里,俯身嗅着绿萝,又转身拈着那道窗帘说起来:“郝律师是北方人?窗帘选了绿萼梅?”
郝劲松诧异:“这是公司装修统一配的,每个办公间都这样。我倒不知道这是什么植物图案,你懂得真多……”他顿一顿,扶扶眼镜:“北方人未必都喜欢梅花,听说深圳也有梅展,一二月份的时候,有观赏梅在市场卖的。”
女人快速转变话题:“那这个官司,郝律师觉得,我胜诉的几率?”女人凌厉的眼神直射过来。
这种人见得太多了。郝劲松心里掂量一下,嘴上还是那抹不变的微笑:“我尽我最大的努力……”
女人扬起脸,也笑笑,慢慢踱到他身后那排巨大的书柜前。这种形势有点喧宾夺主,让郝劲松不太舒服,但他依旧没有改变他的坐姿。从心理学上来讲,这个客户在一泄而出自己的要求后,放松下来,完全有掌控局势的力度。他可不能让她占了先。
“你都拿到医学鉴定了,证明当晚他确实和你发生过关系。这点对方从没否认。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你当时所处的环境,一条条好好梳理,还原当时的状况。我还是那句话,没必要強调的,就不要再说,不能给对方一点反击的机会。我要做的,就是尽快整理出一纸申诉书,我们要反复核对下当时的细节,不管怎么说,我的意思希望你明白,你说出的话,就是铁定的事实,不带任何模棱两可的性质。这点,你确定明白吧?”郝劲松把椅子转过来,面向着在自己工作间里自由自在行走观望的她。现在能很明显地看出她的身材,骨架小,瘦而不枯,今天她穿的是宽松型的,但剪裁良好,一个扭头或一个俯身,就把细腰和翘臀的轮廓折射出来,风韵犹存的尤物。
她背着郝劲松,停在他书柜里一排相框前,细细打量,然后说:“我当然明白……郝律师,这是你太太吗?这是你全家福啊?真让人羡慕,一儿一女,都那么标致。”
她转过身来,直视着郝劲松:“郝律师,那就靠你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是怎么都不能输的。我的名声,我的家庭,我的将来,我可不能赢不了他!用尽一切我也要赢这场的!这点,你确认也明白?”
郝劲松不知道今天哪里出了错,给了这个客户咄咄逼人的勇气。嚣张的客户确实见过不少,但头一次刚开始理材料,就这么跋扈,确还真是少见。一般来说,客户的头次见面,都是唯唯诺诺,听从律师们的建议,身家几十亿的土豪,上市公司的执行总裁,甚至黑道上摸爬滚打多少年的黑社会老大,在律师楼里,总还是收敛的居多,特别是第一次,那份讨主意的真诚和纯情,自甘小学生的处境,都是郝劲松们司空见惯的。当然也有变脸后的凶神恶煞,那是在付了高昂的律师费后,仍旧得到一败涂地的判决时。
郝劲松站起来。工作间并不是太宽敞,围墙而置的巨大的顶天立地的书柜,一张厚实宽阔的实木办公桌,再加上招待客户的那套茶几和椅子,两个成年人要像闲聊似的起身交流,实在有点太显逼仄。
“柳女士,你要知道我们工作的方式,我只能说我会尽全力帮你,但结果……我们都是成年人,你也清楚我们这一行,谁敢打保票的?真有这种人,那是在诓你!”郝劲松扶直眼镜,严肃地说。
助理电话过来,有个美女在前台找他,说是约好了的。郝劲松打开的是免提,女人听着郝律师的繁忙,闲闲地说:“那行,我的事情,全拜托你了。你说的是,三天后,我再来一次?还是这个时间段?”
郝劲松确认地点头,推开门,送客,一直到律师楼的前台,一路袅袅婷婷的女客户,全身散发的香气,这才让郝劲松回味过来。他想着的是自己的迟钝,嗅觉的,还是意识上的?身体功能的减退,和意识功能的减弱,让他为自己倒抽一口冷气。天,他还不到五十呢!这叫什么事儿?
真有个清清爽爽的美女站在前台,迎上前给他打招呼。
郝劲松对着柳女士歉意地笑:“我不送你下去了。”柳女士看看美女,回了他一个让他暧昧的微笑,自己出了律师楼。
红梅,就是那个美女,小声地问:“你客户啊?”
郝劲松顿一下,咬牙切齿地吐出狠狠的一个词:“婊子!”
红梅拒绝在那家汕头牛肉店吃火锅的提议,她说,这么热的天,谁还吃那个?何况来深圳后,她对红肉早就失去兴致,临海的城市,为什么不入乡随俗地多吃些海鲜?郝劲松还在脑子里转着附近有哪家海鲜店的时候,红梅倒熟络地拉着他,去写字楼地下层的饮食中心吃快餐了。
郝劲松在红梅就座后,还是去旁边的一家小士多店买了瓶牛栏山金红粮的250ML的白酒。红梅在小桌上布餐,那份干炒牛河是郝老师的,外加一份皮蛋豆腐和一份酥炸花生米,她自己点的是马蹄蒸咸鱼饼,外加一杯西瓜汁。她分好餐具,看郝老师把酒斟满小玻璃杯:“你现在中午都能喝一瓶了?”
郝劲松笑起来:“这算半瓶好不好?也就半斤。”
红梅不再吭气,倒了小半杯西瓜汁匀给郝老师,然后才慢慢地享用自己的那份。
郝劲松问:“最近怎么样?”
红梅说:“没太大变化,还是和原来差不多。”
郝劲松又问:“他还那样?对你冷暴力?”
红梅点头,不置可否地答:“嗯,我也对他冷暴力。想明白也就那样,孩子都那么大了,何必弄个你死我活的,最后真不只伤筋动骨,而且是人仰马翻,家破人亡。现在,总还得一起供房,一起养孩子,分担这没指望的生活。”
郝劲松叹口气,不知该怎么劝,还不如不劝。
红梅神色好一点,开始谈自己的工作,好像工作还挺愉快的,说起来便眉飞色舞,脸色也一下子红润起来。
这当口,有两个同行正好过来吃饭,还有个熟人,也彼此打了招呼,郝劲松看他们都没怎么正眼瞧一下红梅,想着前台小姐已经见过红梅不下五六次了,仍作陌生人一般,心里便觉着这城市的好,个个都忙于自己的事,事不关己,真是高高挂起,那种安全感在你没有品味到的时候,早已弥漫开来,包容了你,也淹没了你。
“那你们现在生意还真不错。”郝劲松点头应了红梅的啰里啰唆。他其实挺喜欢红梅的唠叨,对工作的描述,毕竟也是他熟悉的范围。红梅现在在一家婚姻保护中心工作,理论上和区里的民政局挂钩,专门处理因婚姻问题而快要导致的家庭破裂,好像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居委会,对闹矛盾的小两口每日里苦口婆心狂轰滥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的架势。现在按21世纪最先进的術语,叫婚姻家庭咨询师。
红梅笑起来,满足地灌一口西瓜汁:“那是,挺好的。好多夫妻在我们的干预治疗下,都渐渐和好如初了。”
郝劲松又咽一口酒:“如果有失败的案例,介绍到我这边来,我来打离婚官司。你放心,我是向着妇女这方的,不会让女性受屈。”
红梅瞪他一眼:“我都介绍你两起案子了,你还不知足?在我这边,肯定希望我成功地把他们劝解和好是最好了,社会稳定,家庭稳定,最主要的是孩子……哪场将就的婚姻,不都是因为中国人的特色,牺牲自己来成全孩子而装作幸福下去的?我是真看不了那些夫妻,曾经那么恩爱,到最后走到这一步,像两个间谍和杀手一般,恨不得你咬了我我吃了你,啥恶毒恶心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郝劲松咽下最后一口酒:“好了好了,你是高尚的工作,我是卑鄙的工作,这样,好些了?”
红梅没吭气,抹下嘴唇,慢慢地收拾手袋,跟着郝老师上扶手电梯,从一楼出去,转角进另一条小道,往右走,奔入那家熟悉的郝老师还有着贵宾卡的维也纳酒店。
郝老师算红梅的半个老师。
那会儿红梅还在婚介所工作,每天忙活着在电脑上给不相识的男女捉对配双。红梅挺适合这个职业,虽然她年轻,但她面相柔和,圆脸,短发,笑起来眼窝成一条缝,自己说起话来绵绵甜甜,聆听人家说话的时候,又总是那么专心致志。她喜欢婚介所的工作,她和老公的婚姻也是在老家因人介绍而成的,两人被媒婆拿去生辰八字,比对后说是相合相衬,相识才三个月,便择了黄道吉日进的洞房。先结婚,后恋爱,听上去在这种现代社会真不可思议,但确也比那些历经千帆却终未找到自己停泊的港湾的剩男剩女要幸福得多。
婚介所也是产业链,世纪佳缘都在美国纳斯达克成功上市,但前景这么美妙的行业,如果想继续在此有所发展的话,光靠那份耐心也是没用的。深圳有这点好,到处是充电学习的年轻人。红梅的儿子刚入了幼儿园,身心一下子轻松起来,就报名上了心理咨询师的课程。
郝老师是主讲变态心理学以及社会心理学的,因为取材的内容有意思,而且特别觉得有些案例实在让人不可理解甚至不可理喻,反倒让红梅对这门课程有兴趣起来,一来二去的,和郝老师走得近了些。
拿资格证书有点困难,考得比较艰辛。郝老师是老大学生,从县级中学一路尖子生考到医学院的,前几年又参加律师资格和心理咨询师资格的考试,一路顺顺当当,拿证书拿到手发软。考前郝老师着重培训了只是大专学历的红梅,给她详解历年的考试例题,选择题怎么蒙,分析题怎么怎么答,都是有专门套路的。另外有种资格考试,郝老师建议红梅不用揣摩出题者的心思,按自己思路来答,那种考题没有标准答案,只是测试你是否有此种行业的执业资格,按郝老师对红梅的人格分析,完全正常,应该不在话下。那段时间的考前临阵磨枪,让红梅对郝老师更加刮目相看,崇拜得五体投地,想着当年考大学如果遇到郝老师,至少拿个二本应该不在话下。结果出人意料得好,那种分数,都让红梅被鼓舞得想考二级资格。这才被郝老师劝下来,让她再磨炼磨炼,不可妄自尊大,以为如此顺风顺水。
感情似乎慢慢培养下来。从原来的尊重变成了一种熟稔一种亲昵,到后来,家庭出了变故,那个她自以为相亲成功的老公,却骨子里变了花样,自己在外头拈花惹草不说,还指责红梅嫌弃他穷,没有钱。红梅生气,每天给人家结绳成眷属的红娘,拿着课本比照人性的三级心理咨询师,竟没想到后花园起火,烧得红光冲天。
两个人也是在深圳一路打拼下来的,唯一比人家聪明的地方,就是在房价2008年有所回落的时候,斩钉截铁地凑齐首付,一路被高昂的贷款一起捆绑着熬到现在。还没松绑,合伙人就要翻天。红梅的那个老公,其实哪里有蹊径另辟?他只是给自己的寂寞和苦闷,还有那看不到希望的将来弄点莫名其妙的荒唐,窃以为还是一种逆境中的浪漫。
红梅看透老公的嘴脸,工作中辅佐其他那些婚姻失败者,因为被孩子、还有那些被困窘的财务现状拖累得灰头土脸的无数个案例后,思前想后,终于选择了隐忍。
“他找他的爱情,我也可以找我的浪漫,是不是?你说,是不是?”红梅第一次和郝老师在一起的时候,躺在郝老师的身子底下,还在像小孩子一般负气地嘟着嘴唠叨这番话。郝老师当时没停下来,过后,看看红梅,多少有些深情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五十。
郝劲松悄悄地穿过客厅,听到儿子吐息均匀的声音,顿了顿,又慢慢踱到女儿房门那里,静悄悄地听一下,缓缓地走开。
房子不大,当初买的时候,说是三室一厅,靠里的书房只有一扇黑咕隆咚的窗户,朝着整座建筑围成的天井里敞着。装修后,终日拉扯着窗帘,除了摆放杂物和郝劲松所有的书籍,真没地方搁脚了。
当时两个孩子都小,儿子先来的,过几年又降临了女儿,得知女儿落地时的喜悦,那种凑成“好”字的人生一大满足,却没想被过几年的儿女同房尴尬了。儿子初中后就被劝离那间摆放高低床的小卧室,每晚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将就,开始怎么也不乐意,现在习惯了,上高中后选择国际学校就读,从此就开始独立的寄宿生活,如今偶尔在周末回家,搭起沙发床来也熟门熟路,再无一丝怨言。
郝劲松想着儿子,如今长成如此强壮的大高个,比他已经高出大半截头,社会马上就扑面而来,现在流行的说法是穷养儿子富养女儿,但对儿女,怎么都觉得歉疚。想想自己接手的那些客户,好多都是几套房,吃香喝辣,每天琢磨的事就是怎么把钱花出去,那嘚瑟的模样。他狠劲地“啐”了一口。
妻子还没睡,倚在床上,床头那盏灯,发出白炽灯泡固有的昏暗的光。这个世界再怎么进步,白炽灯的市场总还是有的,为的就是暗夜里不晃人眼的一种暧昧和模糊,缓和气氛的某个调剂。
“又喝了多少啊?我都这样了,你可不能不顾及自己的身体啊,我们的孩子,以后全指着你了……”妻子有气无力地说。房间里浓烈的中药味这时扑面而来,抵消了郝劲松自己都觉得羞愧的满身酒气。
他放下公文包,坐在床边,柔和地看着自己的妻。她的头发还不是特别稀疏,但剪短后,却也没有显示出短发应有的精神气。她的脸略有些肿,本来就不胖,瘦削后因为那种病理上的浮肿显得有些骨肉分离。他看出她皮下的那种轮廓:骷髅都是一样的。
他笑起来,摘下眼镜,为了能够不那么清晰地面对她。“今天好些么?听儿子说了没?他已经6.5分了,可以申请一所不错的大学的。”
她懒洋洋地答道:“听说了,虽然没怎么显露,还是能看出他挺高兴的。我给他今天加个菜,让阿姨做道盐焗虾,兄妹俩疯疯闹闹的,你一筷我一勺的,吃个精光。”
他让她侧过身来,慢慢地从手臂开始,在她身上按摩。
她仍旧啰里啰唆地讲今日的事情:楼下那些跳广场舞的,和一些业主争执不下,差点动手打起来;阿姨今天说海虾要58元一斤,买了一斤半,其实她头天和对面的邻居打听过了,基围虾才35元一斤,阿姨以为她傻,用基围虾充海虾做成椒盐式的唬她,她只是不说破罢了;女儿的画得到表扬,那幅虎趣图老师留下了,要放在学校大门口的展示窗里给所有的师生看,女儿说,是因为她在左上角画了四分之一个太阳,老师说她有创意,和别的学生不一样……
他耐心地听她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她。他的手指能感到她现在的皮下脂肪又薄又脆,他得特别注意力道,不忍弄痛她。
三年了,自打手术过后,好像也没复发,主要原因在于他的坚持,他不允许她去放疗化疗,也不允许她去复查,所以,他们都蒙在医学检测的骨子里,听天由命地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他买高价进口的药物,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决绝,他不想她受临死前的苦痛,他看得太多了,苟延残喘地还受没有希望的所谓科学治疗人道治疗的自欺欺人,他可不想让她承受。
是的,看个人的造化吧,能拖几日是几日,何必把希望寄托在毫无希望的当今医学上?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地赴了黄泉?
他没有对她阐明过自己的真实想法。肺癌,能拖多久?这是不言而喻的。她的家族病史,这两年好像要强力证明般地显示出活生生的例子来:表姐因喉癌而没活过一年半,小姨因宫颈癌术后又转移全身而死在去年端午前,表哥的脖侧脂肪肿瘤最后诊断为良性囊肿而喜极而泣。
在医院的那些年,他看够了那些为博一丝生命奇迹而和命运作殊死搏斗痛苦挣扎的患者,也看够了那些过不去自己良心而为病人選择极端疗法的家属,最多的仍旧是病患和家属们,在用去了所有的医保后,自行等着命运的决断时的无可奈何——那个时段,错过了人生最后的享受期,把能看得见的不多的生存光阴,浪费给无数个可怖的仪器和插管还有鼻饲,没有尊严地作最后的所谓人道主义的挣扎。
郝劲松不干。
他霸道地动用自己的决定权。儿子必须出国留学,将来女儿也要走这一步,还有这套房子的月供,老家老母亲的颐养天年,当初供自己进入医学院的大哥一家,哪儿哪儿都比已经罹患癌症的妻子的拖延生命的医院治疗重要。他不会让这种钱在将死之人身上打了水漂。不是他冷酷,不是他绝情,而是他的理智,他的作为家庭里一家之长的理性决定,他不能让判了死刑的妻子的绝无希望的术后费用来搅乱他所有的生活。
他从来不是不爱她,他只是比一般的爱人更多了坚硬的心和坚定的理念。
他的手的力度可能硌到她了,妻子娇俏地喘一声。他柔声问:“疼吗?”他的头倒是有点痛,中午喝了半斤,晚上又喝了八两,他的酒量现在越撑越大。三年前手术时,他心乱如麻,站在手术室外,他几乎直不起腰身。那时他做了什么?祈祷,忏悔,赎罪,原谅?他一点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他两腿簌簌地发抖,只记得有一堆的话还没给在手术室里的妻子讲,他是那么地爱着她,那么地依恋着她,没有了她,他的将来怎么办啊?他们的孩子,他们的以后,他们会接下来成为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的日子,他没有她,会怎么熬过下半生啊?那种害怕失去的恐惧,那种惊慌失措的败下阵来,强烈的情绪重击着他,排山倒海、怒海翻江地掴翻了他,他撑不住啊!
手术室亮灯的时候,他得到了最好的消息。
他看着昏昏沉沉的她戴着呼吸机,被人推入电梯里,看着术后还在麻醉状态下的她进了ICU特护病房。他吁出一口气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楼下那家超市,买了一瓶二锅头。他一口一口地灌着自己,没有下酒菜,没有杯子,像喝饮料一样地用嘴巴直接吸啜着那浓烈的酒精。他的脑海里回荡着主治医生的话语:“手术是成功的……你也知道,癌症病人的复发率特别高,你们也要小心……你也是医生,你看看,什么时候过来一下,我们安排接下来的放疗和化疗……”
头发没了,牙齿松了,骨骼变得清奇,再然后,就是慢慢失去神志和记忆,一步一步走向死亡,这全程相伴的,是患者无力承担却顶着头皮硬着扛下去的治疗。不光是身体的,最重要的还有大把大把金钱无效的付出。
他开了车,漫无目的地往前,想着刚离开手术室神志全无的妻,吊瓶、呼吸机、溺便器,各种各样的插管进入她的身体……然后,一头撞在一个石墩上……他弃了车,跑离现场。醉驾是要蹲看守所的,他的妻子怎么办?他的孩子怎么办?他刚拿下的律师执照一准被吊销,然后,还有然后吗?
是辆本田,当年买下也才十万,这么些年,就算寿终正寝吧,反正他再也不能开车了。
他好上了酒,量果真变得越来越大。有次他好奇,到底什么量才能让他喝醉?他试过一次,到头晕目眩却还清醒的时候,他放弃了自己记录的测量。
他还有妻,还有儿女,还有没供完的房,还有老家的母亲,还有那嗷嗷待哺的大哥给留下的一家……
妻子睡着后,郝劲松的酒已经醒透了。他抬眼看下手中的腕表,现在早过了半夜,凌晨一点二十。他尽最大的努力,悄没声息地离开卧室。
穿过客厅,也是悄无声的,怕惊扰了鼻息咻咻作响的儿子。客厅的窗帘没有关上,人家的灯火夹着一点路灯光隐隐地打在室内,他静了下,在不是通透的暗夜里能依稀辨出儿子卧着的身躯,仰面躺着,四肢在明显有点不合身体的沙发床上竭尽全力地伸展着。郝劲松微微地笑一下,心里感触着儿子将来的人生,如果去英国留学,每年四十多万的花销是最基本的。他猛然愣住,无来由地因为在这温情的夜里又想着金钱,觉得自己的彻底堕落和庸俗。他看着儿子,努力让自己想,希望儿子将来在暗夜里也能无所顾忌。
他进书房,掩上门,把自己关闭在这块属于自己的空间里,开了电脑,看荧屏上的那点亮逐渐清晰。
三年前,妻子手术后,他们就再没同过床。他很随意地移进这片小陋室里,右侧一整面墙的书籍,东边顶着墙的一排书桌,左侧永远掩着窗帘的朝着天井的窗户,摆放的一张简陋的折叠床再也没有折叠过,身后那扇推拉式的木门,关上后,便是他对家的全部定义。他的不与外界甚至家人有任何联系的自我小天地。
他必须现在完成他的工作,那纸申诉书要在五十八个小时后约了柳女士来审阅。他揉揉自己的太阳穴,想着那十多个小时之前的白日里,那位女士对他避重就轻讲述的一切,想赢了官司而所描绘的一切。
他流利地敲下一排字:
刑事申诉状
申诉人:柳梅,女,汉族,*年*月*日生,现年42岁,电话*****
申诉人不服深圳市**区人民检察院对刘某犯强奸罪不予批捕(取保候审)的决定,特提出申诉:
请求事项:
1.对犯罪嫌疑人刘某给予逮捕收监,追究其强奸罪的法律责任。
2.以强奸罪共犯追究张某的法律责任。
3.因二犯所犯之罪行,對申诉人造成的损害给予赔偿。
柳女士今天上午过来时的那种袅袅婷婷,他还记忆犹新。是位风韵不错的女人,大概在她最好的状态。她自己的叙述是,在香港的一家以色列贸易公司工作,朝九晚五的西方作息制度,是业务部的中级管理人员,年薪百万港币。时常到深圳来和供应商见面,本也是内地人,所以交流颇顺,而且这边的规矩也懂,是老板手下实干的精英。老公倒是真正的港人,柳女士没怎么交代老公的背景,约略说起来,好像是做医学设备贸易的,别的就含糊其词地略过去。香港有房子,深圳也有两套,一套放租,一套装修得比较精致,离关口近,自己常住。
郝劲松记得她讲话的口气,一介入自己的背景,就有些藏不住的得意。小镇女人跑出来闯世界,钓到一个香港人,用自己特有的韧劲不负家族众望,改变曾经的出身的不懈努力。运气也不错,因为语言上的适应能力,粤语和英语相当精熟,便在这座东方明珠谋得一方落足之地,飘飘然,滋滋然,常常,从香港返深,交几个视自己为传奇的内地朋友,打打麻将,泡泡吧,日子过得有头有脸起来。
他对她的叙述细节不太关心,他像听老师讲重点一般,把她讲的重心记了笔记,为的是今晚这个诉状的完成。他像所有律师一样,不关心当事人的对错,不纠当事人的逻辑。他仿如机械手,记录她所叙述的细节,然后,择其有利的描述,组织自己的分析和调理,致力于诉讼的成功。
诉状写得挺快,行云流水般。中学时郝劲松的作文就不错,无论散文记叙文议论文。有篇写《病梅馆记》的读后感,洋洋洒洒,当时在教室里一气呵成,自己读下来都觉得文理清晰,脉络分明,老师也拍着五尺讲台,大赞不已。后来竟然被推荐到当年的《语文报》发表,惹得全校轰动,当时小小个子看着营养不良的郝劲松,被一众女生景仰,才子一般地被人尊重。
如果说此生最愉悦的时光,大约就是县一中的那六年,还有考进医学院的那五年吧?如果一直这样读下去,是不是人生就会是另一番景致?郝劲松站起身来,逼仄的小书房让他浑身湿透。浊闷的空气他早已习惯,就是这种热让他受不了,他起身看看空调,苟延残喘地亮着绿幽幽的温度显示灯,已经设置在18度,却仍旧没有冰凉的空气。他气得骂一句娘。
刚才妻子好像给他絮叨过,家里的两台空调已经不太制冷,不知是不是需要加氟利昂?她打管理处电话,约了管理处名下的物业服务公司。看着三十多岁的男人,也是满头大汗的,进门先申明要加高空作业费,一台两百,两台就是四百元,加雪种另算,一共五百六十元。妻子弱声弱气地问,我们才二楼,能算高空作业吗?男人很决绝地答复,二楼怎么不算高空?我如果失脚摔下去,不死也伤,难道伤残比死亡好么?妻子噤声,由他爬前爬后,吊绳索忙出忙进,看来也是出了苦力,随手试一下,当时确有冷气出来,电机也在工作,赶紧给人家结钱走人了事。
郝劲松不想责备妻子。妻子原来也算泼辣,带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脾气被磨得早失去耐性,曾经也是大大咧咧不肯饶人的主。现在病成这样,老在一心一意的忏悔中,不知人生的哪段得罪了神明或圣主,让她现在剩下的每一天都在胆战心惊中度过。所以,脾气早已收敛,唯唯诺诺,再无锋芒。
“我总不能被人认为是坏人,对不对?那小伙子说,前栋有个老太太,家里的空调主机都坏了,他爬出去看,加不了雪种便告知她,那老太太认为没有作为,根本不肯把高空费给他。他气坏了,也不想和老太太计较。现在的老人,他如果缠着她晕倒在地,几十个高空作业费也赔不下她啊?只怨自己遇上了坏人,认倒霉……我总不能让他觉得我也是个坏人,对不对?我又不是坏人,对不对?”妻子一直追问,郝劲松当时还在酒劲上,一门心思专注于按摩妻子腿脚的力度,不能太重,她现在的皮下脂肪太少,力度一大,就会伤了骨头,也不能太轻,按摩就没有意义,辅佐不了血液循环。但是他心下里骂老婆的愚蠢:天底下,是个人都知道,三楼以上才收高空作业费,我们二楼,你就大方着给人家四百块?你真是烧钱啊!
然而,他没有吭气,他支吾着,思索手下的这些慢慢正在衰竭的骨肉,还有多久,他就要和她阴阳相隔,再也没有听她絮絮叨叨的机会?他不能想,他也不敢想。癌症病患其实真是每个家族的拖累,看得见结局的拖累。但是,他要她这个拖累,宁愿拖着他累着他,他只要每天看着她躺在那里,活生生地喘着气,他就能说服自己,是他在延续她的生命,是他在延续这个家庭,他也因此能把自己的生命继续走下去。
现在,他对着完全没有制冷状态的,花了两百高空作业费外加八十块钱氟利昂费用的空调,看着它孜孜不倦的空转,传送着没有冷气效果的工作,恶狠狠地骂句:“你他娘,你才是坏人!”
柳梅女士是上午十点到的,和约定时间不差分毫,看得出在职场也是有准则的人。或者她也知道,律师的时间段是按分钟算账的?当然,才在律师这个职业摸爬滚打五年的郝劲松,可能还够不上这个级别。
郝劲松把打印好的申诉书给柳梅女士过目。
今天她换套职业风格的浅灰色西服套裙,配的鞋是淡蓝和米灰撞色的一脚蹬小高跟,头发绾成利落的发结,纹丝不乱的干净。她正襟危坐地只依附了三分之一的椅面,认真地逐字逐行地审视着申诉书。郝劲松从侧面观察她,发现她的五官很立体,非常生动的眉清目秀。恍惚间,他觉得有点失去判断,这个认真读着资料打扮得一丝不苟的女金领,多少和申诉书里的申诉人,有点对不上号。
过一会儿,柳梅放下诉状,沉思一下,侧脸严肃地对着郝律师:“总体上应该是事实。我现在关心的是,凭这份诉状,我能赢的几率是多少?”
郝律师也严肃起来:“我要说赢的几率是百分之百?你愿意信吗?”
柳梅很认真地点头:“我当然信,为什么不信?不信任你的话,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郝劲松被她突然的反诘倒噎得有点说不出话来,他只好笑笑,递杯冲调好的咖啡给当事人,柳梅摆摆手拒绝了:“我从不在上午十点后喝咖啡的。”
和前天早上见到的人有点迥然而异。上次的那位女士,郝劲松心里有些瞧不上,无论她的时装品位是多么style,胸前的叠链如何光彩夺目,在他窄小的办公室里悠然自得的无拘无束,郝律师认为那就是个无脑的中年妇女,闲着找事,惹出一身腥臊来。而现在这位,完全一副寸土必争的职场精英,在每一次的回合里,揪出你的短板,把你擊打得一败涂地。
“其实,我可以给你说下司法判案里的不确定,尤其是强奸这种案子。”郝劲松笑笑,尽量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强奸案?!哼哼,“法官没办法不采纳女方的申诉,如果女方这边咬紧对方是强奸,现在没有任何司法手段能反证对方不是强奸。从保护妇女儿童利益的方面,从此类定案的模棱两可,还有现在世界性的反性骚扰,Me Too行动,你知道吧?对被强奸者的申诉都是积极的一面。”
柳梅认真地看着他。郝劲松接着说下去:“如果要走刑事程序,你得有思想准备……你真愿意警方介入调查?把一切细枝末节都向你盘问清晰?一遍又一遍?”
柳梅挑挑眉毛:“我讲的一切,你告诉我,你相信吗?”
郝劲松又笑起来,这有点尴尬了,不过如果她都不在意,何必为她保留某种所谓的体面?将来和对手对簿公堂,哪有什么隐私而言?
“我不相信任何事,我只相信证据,对你有利的证据,确凿而有把握的证据,能帮我们打赢这场官司的所有关联证据。”
“那如果你都不相信你的当事人,别的人,法官、警察,或者陪审员,能相信我吗?”柳梅倒咄咄逼人。
郝劲松不耐烦了:“我只在意你给我讲的,没有谎言。我们按照我对你事实的复盘,来证明你的申诉诉求是完全合理的。”
柳梅叹一口气:“我不能输的。”
郝劲松也软下语气:“赢的把握性是很大的。”
柳梅说:“郝律师,我结婚比较晚,孩子好不容易得的,是个男孩,今年才四岁。你也是从内地来深圳的,知道在外地打拼的不容易。像我,从一个小县城出来,好不容易去了省城,然后又来到特区,最后嫁给香港人,自己也成为香港人。这四十年的日子,你想想,也不可能一帆风顺的。所以,我得珍惜,得保住这日子,我不能让别人毁掉。你明白吗?”
郝劲松不好作声,只能频频点头。打当医生开始,他就见惯了自述苦楚的各式人等,后来成为律师,早已练就得刀枪不入之体,他一直拎得清,他不能被这些当事人的情感所左右,他只能尽全力做好他职责内的事。
所以,什么背景了,什么委屈了,什么冤枉了,他都不想知道。他只想完成他的工作而已,解决掉客户的问题,拿钱办事,这是他的本职,他可不想做任何道德的評判官,他只是律师,不是法官。
柳梅的叙述其实很简单:
事发当晚,柳梅和深圳这边的女友张小姐一起去某会所喝酒聊天,到达会所后,有个男性友人刘某早在那边相候,三人相谈甚欢。后来喝到半夜,三人打车去某宾馆,中途张小姐以有急事为由先行下车离去,柳梅据说喝得人事不知,刘某如何开房,如何把她抱入房中,如何与她强行发生性关系,她都不太清晰。第二天一早五点,柳梅起身离去,自行去会所取车,并驾车回深圳的家。三天后,她报警刘某强奸她。
现在,柳梅因为刘某涉嫌强奸证据不足,检察院不予批捕,所以找到郝劲松,向区检察院提出申诉,状告刘某的强奸行径。
这不是郝劲松第一次接强奸案,在他近五年的律师生涯里,他所处的律师事务所,一般是把这种小案子交给他办的。郝劲松不是太在乎事务所对他的小瞧,他的资历不够,也需要从这些小案子上得到经验,况且,最主要的,事务所也有看重他的地方,因为郝律师对医学的通透知识,所有医疗官司,事务所都是让郝律师负责的。他在医疗诉讼中,至今保持不败的纪录。
然而,强奸案?
他接过一起真正的强奸案,那是他刚有律师执业资格的第一年,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长得不漂亮,瘦且削,缺乏营养的发育不良状态。郝劲松一看当事人的架势和年龄,怒从胸口出,不管同事对他的新职业的劝诫和警告,他先入为主地一定要打抱不平。对方是个猥琐的中年男人,白多黑少的眼球,穷凶极恶地大言不惭,一路嚣张到法庭,拿出各种模糊不清的证据,说明对方对他的勒索。小女孩接受郝律师的建议,在庭上一言不发,任那张狂的强奸者唾沫横飞地诉说床上的表现,以此证明是色诱讹钱而不是违背她意愿的强奸。官司最后以郝劲松这方的完胜而结束,男人被宣判批捕后,倒软沓下来,眼盯着郝劲松,只说一句:“你总得有点良心吧?”
郝劲松一直记得那男人的眼神,空洞而无辜,充满了悲凉。那个女孩子,他再无联络。只有老到的同事给他竖起大拇指,初战告捷的祝贺。他当时问过老练的同事们:“确实证据不凿,有没可能我弄错了?”
同事们全一个腔调:“我们做这行,只为委托人,赢了就成。你不是法官,不具备判断对错的权利。”
怎么能不判断对错呢?好比如,他当年刚来深圳,意气风发的一介青年,在关外的时候,偶遇强盗强抢一位女士的挎包,追了两公里,硬是逼着那带刀的强人扔掉了挎包,他还不依,打斗中被伤了手臂,最终扭送强盗去了派出所。那年,他获得了见义勇为的好市民称号。那种血气方刚的青春,难道不再了吗?
老板之一的律师楼合伙人给他敬了一杯酒:“我的原则是,如果你认为当事人超出你的道德准则,不具备你给他当辩护人的资格,就不要接案子。这也是我们律师人的准则。但是,如果你接下案子,成为当事人的辩护律师,你得想尽办法帮他赢得官司。这是职业素养!”
他看着柳梅,她的灰西服套装可能加了丝质的面料,有一点褶皱。她的唇形很好看,颜色抹的是今年最流行的西瓜红,周正、大气、敏锐,并且,不卑不亢。但是,谁晓得这皮囊下的灵魂是否清白?但是,谁会在意呢?
他看看表,时间已经到了。他做了送客的姿势,嘴角留一抹不可言说的微笑:“女方如果坚持在两性关系上说是被强奸,依我多年的经验,男方是没办法反证的,他们绝对回天乏术。”
晚上是一帮拿到证的学员请客。有老范、小东、这期的班长,还有一名银行的美女高管,一名关外某私立学校的老师,当然,还有红梅。
小东和班长都是北方人,好酒好肉,大家一起去了很有口碑的北京涮羊肉店,叫上好几瓶白酒啤酒,一圈人围坐在一具铜炉前,吃真正的铜锅涮。
老范是十几年的深交,原来在某区的信访办工作,现在刚进入退休状态,女儿添了娃,把老范支使得跑前跑后,完全进入中国老保姆状态。郝劲松垮着脸骂他,孩子得有孩子的责任感,你这样不是帮孩子,而是纵容和宠溺她,让他们完全不知道身为父母的义务。我最恨你们这样的老人,好好的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硬是把退休后的生活弱智化,一直到死,都不再发挥自己的余热,不老得快才怪?老范嘻嘻呵呵地笑,倒听从郝劲松的建议,只在女儿小两口想休闲的时光,才帮忙顺道带一下外孙,确也其乐融融。
郝劲松一直想做自己的项目,开家心理诊疗所。老范是他第一人选,正好退休,又是那种几十年的共产党老干部,对事情非常专注和认真,以后的管理人员铁定是老范。但老范好像不太乐意做这个差事,说自己在信访办干了那么多年,天天都和心理有问题有阴影的人打交道,而且他本身又容易共情,怕以后碰上心理病人,自己先吃不住了。郝劲松给他吃定心丸,你就不要做治疗,你就当公司的管理人员,运筹帷幄,把持方向,整家公司由你定性。老范虽没有完全拒绝,但也算不上热心,支支吾吾,犹疑不决。
红梅是肯定要过来的,反正她现在的工作也不算稳定的活儿,但是她却有经验。这些学员里,真正接触心理治疗的,也只有红梅算得上。而且她的性格她的长相,让她很容易成为一代心理咨询师。红梅也不置可否,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拒绝,最大的犹豫可能还在以后的业务上,如果公司成立后运作不顺,她的经济环境就可能遭遇巨大问题。现在深圳生存的这些供房的80后,一个小冲动就可能断供,外人看着好像他们在一线城市打拼成功,有车有房,殊不知,月薪就是突然少个一千两千的,也会影响正常的生计。
关外教语文的老师,郝劲松没有考虑过她。眉眼比较市侩,脸相显露出工于心计。这种人是比较忌讳从事心理咨询的,因为给人的感觉太过精明,诉说者会有相当大的顾虑和不信任感。再比如那个银行的美女高管,她倒是对心理治疗的前景看得很光明,完全热火朝天想加入的架势,她自己的解释是在银行已经爬到头了,而且现在工作清闲,她想另辟蹊径,有一份金融的高薪水撑着,也能在空余时间徜徉在心理学科上,以后如果有所建树,她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辞去银行职务,一门心思做心理咨询师,那真是前途无量的职业,而且充满挑战性——谁不想要挑战的生活呢?
郝劲松真心不想让她加入。她的外形太好,长得太漂亮,气质逼人,举手投足间一副成功女性的范儿。如果患者过来,先被她的气势所压抑,怎么可能倾吐自己那没有希望的烦恼人生?心理医师最重要的,一定要长相平平,身材一般,不打眼,不具威胁性,而且话语不多,让患者永远能在以为的普通人那里倾听自己的废话连篇。
红梅今天也喝了酒,才兩杯啤酒,就已经红颜显现,露出一番妩媚来。她跟小东打得火热,两人嘻嘻哈哈的,小东正在告诉她要选什么样的衣服,把苹果手机拿出来,用手指不停地滑着自己微店里的陈列品,红梅倾身斜过去,认真地听小东对她的建议。
班长也是律师,刚通过司法考试才两年,是律师界的新手。说是才接了个案,离婚的,女性当事人。和郝老师在谈标的,诉说对方开辆奥迪Q5,现在才进入初谈阶段,家里有两家工厂,三套住宅。现在知道丈夫在外有人,而且不是第一次犯,想先得到丈夫出轨证据,再作后一步打算。班长挺高兴,标的应该有四五千万左右,眉飞色舞地告诉郝老师,如果这笔成了,可以得到多少钱的律师费。
郝劲松现在手上也有一起标的不错的案子,是售房反悔的,已经收了当事人八万块钱,现在官司在胶着状态,当事人倒有些于心不忍,想给买方一点补偿,但买方咬紧了,不接受赔偿,只想按原合同买房。郝劲松一直头痛和对方的谈判,对方有不太好的背景,威胁过让郝律师撤出此案,免得两败俱伤。话是当面说的,也没录音,郝劲松总是无法忘记对方那虎视眈眈的脸,他当时色厉内荏地说明没有协商的可能的话,只能按法律程序来走。
现在,当着这帮喝着酒吃着肉的学员,郝劲松不可能流露他的工作的烦恼,也不可能因为班长是同道中人,拿自己的官司来听取对方的一点建议。
他漫不经心地一杯接一杯地嘬着酒,提议班长小心为事,先从女性当事人那里拿到前期费用,再想办法建议她如何不着痕迹地转移资产。班长也喝多了,打断郝老师的话:“我们不是傻子,何况来找律师,就没有无偿咨询的,一过来,就给她开了价码。”班长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摩擦了几下,发出淫荡的对钱的崇拜之音。红梅这时转过脸来,有点蔑视地瞪了班长一眼。
班长说:“红梅就是清高,从来不说钱的事!”
红梅不理班长,继续和小东在那里头靠头地研究手机上的衣服款式。小东长得很帅,英俊、挺拔,就是整条左手臂有密密麻麻的文身,左脖子下也全是蓝色的印渍,看不太懂图案,他自己解释过曾经每年都会加一点,现在来了深圳,想从事高端一点的行业,这些文身倒让人家想和他做事的先怯了步,他只好在深圳将近六七个月的热季,每天套着长袖衣衫出出进进。
几个人喝了四瓶白酒,出门口各自散去。红梅提议送郝老师,只小东谦让着,说自己是男人,理应送老师,学姐就不要客气。郝劲松坚定地拒绝了,表示红梅喝得最少,让红梅送下自己,并且有话和红梅说。大家才真正散去。
“你考虑一下,全职出来帮我?我这项目,不可能融资上市IPO的,但将来的发展前景颇大,你也知道,有心理问题的人其实越来越多,市面上也越来越重视心理医师,将来像欧美那样,这个职业不可能低收入的。”在叫的滴滴车上,郝老师仍旧和红梅谈将来的发展,“我再鼓动一下老范,他是真正干事的人,不含糊。然后是你,别的人……”
红梅说:“班长就别叫了,一身的铜臭气,我不是和他合不来,而是看不惯他什么都是钱的嘴脸。钱,谁会不喜欢?可太露骨了,就叫人觉得不上台面。”
郝老师说:“小东,我也不要。你看他挺爽利的一个人,今天说是AA的,他却下楼买单结账,他的情我一直记着,人不错,但不适合做我的项目。太没文化了,那一身的文身,还有,他是靠吃老女人的软饭活着的……”
红梅嘟一下嘴:“什么你都知道?他那么阳刚的一个男孩子,怎么可能吃软饭的?”
郝劲松气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才多大,西北农村过来的,连初中都没混毕业,再怎么打拼,能有一辆大路虎开着?我第一次见他,就是和一个老女人一起过来的……”
红梅扭了扭身子:“得了吧……”
郝劲松真来气了,在车上叫起来:“你是喜欢他了吧?”
司机从后视镜上看看他们,然后继续认真开车。红梅回转身子,极度严肃地盯了郝老师一眼,意味深长。
第一次,和红梅好过后,坐在床头的红梅整理好衣衫,眼睛不瞟向郝老师,淡淡地朝着那面墙壁说:“这个,不代表什么。”
郝劲松也已经穿好衣服,又变成平常那个正儿八经的郝老师,郑重地戴上眼镜,郑重地答:“好的。”他其实不知道说什么,整件事下来,没有后悔,也没有心虚,他没觉得对不起妻子。他淡淡地甩着依旧还很浓密的头发,好似驱赶头脑里的某些不明之物。男人总是需要性的,弗洛伊德老先生把人的欲望早就定义好了,和道德应该是分开的。当时当地,他是怕红梅有点受不了,她是那么好的一个女人,单纯、善良、倔强、容人。而那会儿,红梅嘴里轻描淡写地作出的结论,打消了他自己的焦虑感,也打消了他对红梅的某种抱歉。
性和爱是分离的。这是聪明人,现代聪明人的做法。
只是有一次,经过翻云覆雨习惯后的某一次,红梅突然问:“郝老师想过吗?如果我真爱上了你,这可怎么办呢?”
标哥在事务所等郝劲松。标哥还没郝劲松年龄大,但从业时间比较长,所以律师界的人都叫他标哥,郝劲松也随着叫了。
标哥是对方的代理律师,这次过来,直接点明来意,对方希望庭下和解,不要闹到对簿公堂。
标哥没有任何威胁,就事论事地说明情况:“这样大家都省下麻烦,而且对女方的声誉也好。”
郝劲松笑道:“我会和我的当事人谈。”
标哥起身:“那就好。”
总是律师界的前辈,在深圳司法界还算小有名气,打过不少胜诉官司。郝劲松奇怪他会接这种小案:“有点大材小用了吧?”
标哥只好控制住自己将要离去的身子:“你也知道,我们做到这步,有些朋友的忙,再小的标的,也还是会帮的。不然,哪来的人脉?”
郝劲松摇摇脑袋:“看来你的当事人,来头确实不小。我的当事人,说过他有黑社会背景,黑白灰三路通吃的。”
标哥说:“这有点夸张了。但也算是道上的人。出了这种事,不管男方女方,大家颜面都不好看。虽然21世纪了,不过这种案子,总让旁人有些贻笑大方。”标哥笑笑,“特别是女人……”
郝劲松道:“我也不敢保证,我的当事人脾气倔,能说服她是最好的,不能说服,我也没办法。现在总不像过去了,有些女性,对这种事情不像原来那般藏着掖着,她要是舍得一身剐,任何人都得不偿失的。”
标哥这下把整个身子都转过来了,直面郝劲松,意味深长地点头:“你尽力吧,我会让我的当事人也和你联络的。”说完,拿着卷宗袋,举起来,想想,又放下。腾出手来拍拍郝劲松:“其实输赢都无所谓。现在这个世道,还是MONEY最重要,你说呢?”他看看郝劲松书架上的全家福,那是几年前妻子没得病的时候,四口人去九寨沟游玩的时候留的影,一家人搂在一起,幸福乐陶陶的模样。“真是不错的一家子,你可真幸福!有儿有女的!不像我们,对着一个独生子女,还没辙了。”他的手在妻子的影像那里滑了滑,嘿嘿两声,不明所以地笑着走了。
郝劲松没有对太多人提过他妻子的病,除了一些密友和医生,基本上大家都不清楚郝律师的家事,甚至红梅都不知晓任何细枝末节。郝劲松不喜欢被人怜悯,而且告诉不相关的人,除了收获一点眼角的同情,他真不知那种屈辱有什么必要得到?但是,总有些微的蛛丝马迹会流露在大庭广众下,这帮人精,稍微一个眼神,都能洞穿你心底的秘密的一帮子,你总会让他们发现你的阿琉克斯之踵。
和想象中的一样,柳梅还没听郝律师说完,就气急败坏地拒绝了。
“开玩笑?庭外和解?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我是谁?我不是在意他对我怎么着,我是觉得这种人,应该立马把他的真面目暴露于众,省得再祸害别人。”柳梅仍旧一身职业装,这次是从香港下了班直接过来的,路上颠簸的行程以及电话告知后的坏心情,让她此次的现身有点张牙舞爪。
“我还想告诉你,有个弱点,那位张女士,此次申诉,你联合指控了她。她如果拒不认账的话,事情就有点麻烦。”郝劲松翻着卷宗,说。
“怎么?”
“她在此案中是关键证人。你指控她伙同刘某做的这个局,在你醉意很深的时候,完全无意识状态下,被人强制实施性关系。但如果她坚称,你并没有喝醉,意识清醒,就像她说的,你们后面发生什么,她并不知道,而且,真有什么事,看你提供她的微信記录,”郝劲松借着翻卷宗,好避免和柳梅的眼神相对,“她说的是,你们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半天没有回复。郝劲松以为会等来一顿狂风暴雨的号叫和怒骂,结果是了无声息的长时间沉默。他只好抬起头来打量她。
柳梅双手抱着膝盖,闭目养神般地思索。刚才旅程的劳累,现在经过短时间的休整,已经恢复了平常能把控局面的状态。
郝劲松只好道:“我是劝你好,如果庭下和解,对方开出的价码还是不错的。现在这个社会,有赔偿总比没赔偿好。而且,庭外和解,并不代表他不认罪,只是你作为原告方,选择从轻惩罚了他。”
柳梅低一下头,问郝律师:“你听说过有个运动员,叫何平平的吗?”
郝劲松脑子飞快地转起来。他当然知道何平平!郝劲松出生的时候,这个叫作何平平的前世界冠军已经告别了人世,大多现在的80后90后,甚至许多70后也未必知道这个人。柳梅怎么会提到他?哦,何平平是自杀的。郝劲松的后脑勺冒出一溜汗来。柳梅用自杀来逼迫他,实现她自己人格的完满?何不用家喻户晓的阮玲玉?
“我原来看过一部电影,提到他留下的遗书,当中有句话,我爱荣誉,胜过生命。我当时还很小,但这句话征服了我,我从来不知道荣誉是什么,值得一个人为它献出生命。后来慢慢长大了,才知道荣誉意味着成就和地位而得到广为流传的名誉和尊荣,有的名人志士为了这个虚幻而崇高的东西,是肯付出生命来捍卫的。”柳梅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可是,后来的某一天,我已经为人妻,将为人母的某段时光,在网络极度发达的某一天,我搜索到他的遗书,想看看全文和引起这段影响我半生的上下文来,我才发现,他写的是,我爱面子,胜过生命。”柳梅不自然地嘴角嘲讽地向下撇,“我当时真是有点震惊——荣誉和面子?这是完全蕴涵不同意义的词汇,竟然在有些人眼里成了一个意思!”
柳梅盯着郝劲松:“郝律师,你觉得我现在是在捍卫我的面子呢,还是在维护我的荣誉?”
郝劲松没有接下文。
柳梅站起来:“我是没办法再改我的初衷的。我得打赢这场官司!况且,你说过,如果女性方面坚持,”她狠狠地说,“强奸这种罪,男性那方应该是有口莫辩的。我记得郝律师的原话,所以我才下定了这个决心。”
走之前红梅发给他微信,有起夫妻纠纷案,她已经做了很努力的调解工作,上过多堂婚姻课,双方还是无法通融,两人都很决绝,要求离婚。红梅把女方介绍给郝老师。
郝劲松有点兴奋。虽然刚才在柳梅的一番义正词严的说教后,一反往常而变得哑口无言,一看到红梅的微信,想到一笔钱款又要到手的美景,还是不自禁地搓起手来。他给红梅拨电话,谢谢她老是介绍生意。
红梅倒淡然:“有啥谢的,还不是想尽量撮合人家的婚姻。实在不行,让女方免受损失也好。倒惹得你发财,让我平白多些罪恶感。”
郝劲松低声道:“红梅,你知道我的,那天,我就是有点,嫉妒了。”那天是指滴滴车上,他讥讽红梅和小东打得火热的事情。他们那晚红梅先到的,下车时都没和郝老师告个别,看来真生气了。
红梅停了五秒,慢悠悠地回复:“别酸了,我们都是成年人呗。”
下午参加了女儿的家长会,结束后大概有五点多,郝劲松想直接回事务所。可是等在门口的女儿有点不依不饶,希望和爸爸一块儿回家。郝劲松想想,看到女儿那满怀期望的脸,终于不忍心,和她一起回去。
女儿有点兴奋,一路上蹦蹦跳跳,说东说西。她知道自己在家长会上受到表扬,在路上遇到早早摆出来的小食摊,便撒着娇地让父亲给她买。郝劲松不喜欢这类小食,脏,来路不明,说过女儿好几次,但看来完全没进心里,本来准备坚持的,但想到女儿,大约每天放学回家看到妈妈那死气沉沉的身子,屋里弥漫着浓烈的中药味儿,还有对母亲不确定离去日期的恐惧,这么小的孩子,应该也能感受到不同于别的小朋友的压力吧?郝劲松便掏钱包,给女儿买包辣条。
家里果不其然,妻子歪着身子在看电视剧,强烈的中药味儿扑鼻而来。屋里在回光返照的一点日光里,显得苟延残喘的垂死挣扎。妻子吃惊郝劲松这么早就回来了,赶紧问一句:“我没想到你回来,阿姨刚走,我再叫她过来,添两道菜。家里只有一道海带排骨汤,一盘炸鸡腿是给女儿的,另一盘是凉拌秋葵。没准备你的菜。”妻子闭了电视,赶紧掏出手机要拨打电话,郝劲松坚决地拒绝了:“我马上要出去,手里的案子还没弄完,约了当事人。刚才是给女儿开家长会,顺便送她回家的。你们好好吃饭,好好休息。我晚一点就回来。”他逃一样离去,不忍看女儿那被丢弃而显得无助的脸。
他走到大街上,吁一口气出来。儿子只在周六周日回来,不用过多体验屋里那将死的气息,他倒有些羡慕儿子。男孩子总好些,天高任鸟飞。女儿呢?想着女儿,他心里便有些隐隐作痛,这么小,就要失去母亲,以后成长的日子,完全要靠她自己成人经事,失去母亲贴心贴肺地关爱和呵护,昂着脑袋,在这个世界上独自闯荡。
郝劲松接了个电话,是母亲打过来的,他在大街上冲着手机大叫大嚷了半天。母亲耳朵不好,出场般地显山露水一小会儿,大嫂就把电话接过去了。大嫂说,母亲收到他寄过来的茶叶了,很奇特的,大便顺畅极了,问还能再寄过来点不?大嫂说,前段母亲大便干结,难受得不行,大嫂是用手给母亲抠出来的。他感谢大嫂,在手机这头作恭作揖。大嫂又谢了他汇过来的款,郝劲松问车子买了没?那钱是给大侄子定亲用的。现在乡下也反了天,随便一桩亲事,张口的财礼就是一部车。大嫂过得艰难,侄女儿前两年出嫁,过得不好,生下一儿一女,仍旧受好酒的侄女婿酒醉后的家暴,鼻青脸肿地老往娘家躲。
大嫂说,买了辆国产的越野,坐的人舒坦,在乡下也适用,还省下了小五千。郝劲松说,没事,你们留着花。大嫂好像转头问母亲还要什么,折腾半天,还是叮嘱郝劲松再汇点那茶叶,郝劲松满口答应着,挂了电话。
老范倒是一约就出来。两个人在家湖南餐馆点几道菜,要一瓶白酒。老范给郝劲松斟酒,自己的那杯斟滿,有二两多的样子。老范说:“我陪不了你那么多,我这杯喝完,就够受的了。”
郝劲松也不劝,把酒瓶拿过来:“那我就自斟自饮了。”
老范说:“你现在酒量越来越大,你也悠着点吧。”老范是郝劲松在深圳交下的朋友,相识也有十多年了。有年老范回老家,摔断肩胛骨,在家里的医院开刀后打进去五枚钢钉,结果回深圳后,疼痛难忍,去郝劲松当时供职的医院检查。一查X光,说是里面三枚钉子都打歪了,深圳这边确定是那边的医疗事故,让老范回去复疗,因为不是深圳的初疗,不想惹什么问题。当时的郝劲松看了片子,再看看老范满头满脸浑身痛苦的难受样,毅然决然接下活儿,重新开刀,重新接骨。后来便恢复如昨,现在老范的肩胛骨还有创印,但里面的筋骨却没有半点闹腾。所以,老范和郝劲松的关系,一直走到现在。
郝劲松说:“你上回给我的茶叶,我寄给老母亲了。你也知道老人家,儿子给寄啥小不点点的芝麻,也能说道上两三个月的。有面子嘛!”郝劲松夹口凉菜,“我母亲说茶叶真心不错,对老人的大便挺好的。你还有吗?我买点。”
老范想想:“哦,那个茶叶,我老家那边的。不当事的,我让家里再寄些过来给你。”
郝劲松说:“我买下的。你别和我客气,这是我母亲,我得尽力孝敬他。如果你不要钱,我下回可不敢找你要了,那不我母亲还断顿了?”
老范说:“这说哪里话?你张嘴,就是一快递的事,还当个事儿了?”
郝劲松坚决不干:“老哥,我给你说,一码归一码,这个不能错。我母亲,我得赡养。不花钱,哪叫赡养,哪叫孝敬?”
老范只好点头,抬手打通电话,那边马上答应明早就寄过来。
郝劲松说:“我给你说的事,你认真考虑没?”郝劲松说的还是成立心理咨询公司的事情,这事提过两次了,红梅还在犹豫,老范也在徘徊。老范的意思,他是真不想和心理有问题的人打交道,他太容易共情,别人倾吐出来,他倒真心当个事儿,吃饭时睡觉时也替人操心。郝劲松感慨地说一句:“好人啊!”然后又透过眼镜片后的光,斜睨着老范:“搞心理学的,如果老让人家的情绪左右我们,那可真不是一般的麻烦。我的意思是,你不用去疏导人家,你就去当个管理者,CEO,操作公司的事务,下面的咨询和治疗,自有人做,明白不?”
老范笑笑:“也只有你,能把一切甩开,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什么都不影响你的情绪。”
老范对郝劲松也算知根知底,清楚郝劲松妻子的病况,儿子准备留学,老母亲要赡养,守寡的大嫂一家子要贴补——当年上大学,生活费都是大哥用工地上扛砖头的钱给郝劲松汇过去的,后来大哥不幸猝死,留下两个儿女,如果嫂子再嫁,郝劲松也许就宽松些,但嫂子坚持不嫁,孤家寡母地带大姓郝的两个儿女,伺候公公入土,现在鞍前马后地照顾老娘,让在大深圳的郝劲松全无后顾之忧,还能每年在孩子假期时回来看奶奶消暑度假,其乐融融。他能不管不帮大嫂一家吗?
“那边不知道你老婆的病?”老范问。
郝劲松摇摇头,笑一下:“知道了有什么用?苦咧咧的,让那边有啥难处不敢吭气?”
老范又抿一口酒,再叹一口气:“我说你啊,也太撑着了。你同事不知道,朋友不知道,家里人也不告诉?到头来,我不是咒你老婆啊,如果撑到两三年后,你怎么交代她的死亡?”
郝劲松也喝了一大口:“我不想将来的事,能解决眼下的事情,就行。”
老范只好赔笑:“难怪这阵子发了疯般地,就想赚钱赚钱,财迷了。”
郝劲松认真起来:“我可真没赚昧心钱,我赚的钱都是有来路的,好不好?”
老范忙碰个杯:“随口一说的。你当年那个样子,见义勇为,拔刀相助,硬碰硬上的血气方刚,沉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现在做啥,我都理解。时代变了,环境变了,你身处的世界也变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何况,你不是图财,你是有你自己的困难。”
郝劲松干了自己这杯:“别说好听的,来点实的。我现在绝不务虚!刀刀肉都割在我身上,针针见血,我得维持我的家!”
这段时间接的几个案子有些不顺。上午接待了那个售房反悔的,因为一审出来,结果是要判按合同卖房,虽然判决的房价比当时合同上的价值高了百分之十五,算弥补业主售房的损失,但比起现在每天一个价的房地产来,那也是任谁都不心甘情愿的。
郝劲松早被对手缠得焦头烂额,虽然明知官司会输,但是这种结果也让人大跌眼镜。郝劲松只好安慰自己的当事人,把希望放在二审上,他已经想好一个局,全盘给当事人交底,结果当事人勃然大怒,当场拍桌子,叫嚣起来:“你们做律师的,完全不负责!一审期间,我看你毫无作为,现在官司输了,你还让我跟着你们耗时间耗精力去搞二审?”
其他的律师也被这巨大的声浪吸引到郝律师的办公间来。合伙人之一的老板也过来劝。当事人还在骂:“怎么有这样的律师?”
老板非常生气,对着当事人只说:“官司都是一半一半的可能性,不能完全保证赢,但我们总是尽力而为的。”
當事人还在叫嚣:“你们没有作为!你能告诉我,你们收了我的钱,除了等着开庭,还做了别的事吗?你们真是好挣钱,随随便便就收八万,还给我打输了。打输了不说,还让我再接着上诉,等二审。我傻子啊?被你们吃定了是不是?我要你们返还我的钱!谁的钱也不是捡来的,你们不作为,就得还钱!”
这种事也不是不常碰到,打输了的当事人,总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律师早就对此处乱不惊,好好安抚,解释一下司法程序,骂一下法官甚至法律,有的当事人就自认倒霉了。有的当事人如果不甘心,再上诉,等二审,就再签份合同,继续下去。但这件官司,错就错在郝劲松的糊涂,竟然给当事人出个主意,让做了这么个局,也是被这当事人缠的,自己先乱下阵脚。郝劲松的局是:先不和买方扯,你们不是早有售卖合同吗?就假先同意,让按合同来,买方把全款悉数打进当事人账面上。到了二审庭上,郝劲松自会拿着汇款时间的延期,来强力反证对方买房的不守转款时间的信用,用此来反转局面,有可能赢了这场官司。
这当事人严肃地听完,拿着自己的悔房不自责了,倒愤怒地指责律师的良心太黑,他都于心不忍怒怼原告,你这个我请的律师倒好,成了不耻之徒,竟然能教他做出这种恶心的事情!当事人唾沫横飞,正义之声惊天地,泣鬼神,那赫然一副正人君子捍卫人性尊严的圣人架势,招得事务所的老板不停地诺诺连声。
老板只好写请款书,同意退给当事人五万元钱,才达成最后协议,彼此再无瓜葛。老板让前台美女领着当事人到财务处的时候,反转着身子冲着郝劲松,点点自己的脑袋:“你是哪里不够数啊?啊?老郝!”郝劲松气得恨不得砸本书,不不不,拿书把书柜的玻璃全都砸碎,那丁零咚隆的刺耳响声,才能表达他自己的愤恨。
但郝劲松只是干干地给老板赔着笑脸,想着自己幸亏还是医疗赔偿官司的主力军,不然,今天中午,就得拿着包走人了。
下午,柳梅到了,已经确认最后的申诉,而且表明她决无可能出席庭审。郝劲松不再劝说让她和解,因为前次电话里再次希望她庭外和解时,她冷笑着蹦出:“你们这些律师,我怎么说你们好呢?真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吃人都含血不吐骨头的。”郝劲松气得挂掉她电话。
他们现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讨最后的事情,像作战前的准备一般。郝劲松缓解一下气氛:“前天在大中华前厅,我看到你了,旁边那个男的,是你老公吗?”
柳梅愣一下,回忆起来,也笑笑:“这么巧?郝律师为什么不给我打个招呼?那真是我老公,你也好眼力。”什么好眼力?夫妻就是夫妻,不管外在登对不登对,举手投足相互对视的样子,就证明这是一家子。
她的老公确实不起眼,个儿不高,瘦,无精打采的疲惫,却又显得高高在上的一种无法言说的自得,像香港人在深圳的模样。柳梅当时挨近他,低眉顺目的,完全不似那种高级女白领的气焰。她确实不是中环那些国际大公司的,在一来二去的相熟中,郝劲松知道她供职的那家公司,远离香港市区,偏僻地处在屯门附近,在新界西北那带,按国内叫法,其实是香港郊外的一个镇。
一路打拼出来,也真是不易。柳梅的成功,至少给国内小镇出来的好多人树立了传奇,就像当年出来的郝劲松,也像现在出来的红梅。他们的原始格局其实都是一样的,好不容易披荆斩棘地闯出来,决不愿再回到过去,曾经的故土再舒适,回去也无法适应,他们就是这样一往无悔地冲出来的,破茧而出,激流勇进,丰满着羽翼,从一粒粒的小蝌蚪,熬成了一只无人识其原身的大青蛙。
“你放心,我尽我的全力!”郝劲松送客。许是因为上午的那一场闹,让他多少有点颓废低迷,他下定决心,不管怎么样,开庭时要拼尽全力帮柳梅打赢这场官司。他一改往日作派,把袅袅娜娜的柳梅送到电梯下,看着那穿着白色丝织衬衣的女人,摇摇曳曳地消失在停车场。
他一直担心她穿着那高跟鞋的双脚,看着她如履薄冰地走在老旧而昏暗的地下停车场,如她的人生,一如既往地踩着高跟鞋,步履维艰但充满睥睨一切的傲气来踩跺着这世界,警惕着这世界。如他的人生一样。
他给标哥打电话,算最后的通牒:“没办法,搞不定,她不肯和解。”
标哥那边不意外,只说:“那我也没办法了。”
停会儿,他准备挂断的,标哥那边小声问:“你信吗?”
郝劲松狐疑地追问一句:“什么?”马上想明白过来,标哥指的是柳梅立案为“强奸”的申诉。郝劲松只能大声地“嘿嘿”,来通过网络传达自己的无所谓。但标哥可能意会错了,那边嗓门大起来:“就是啊,谁都知道,她和刘老板绝对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后面他们的微信,三天后才想起来报的案,租车去的宾馆开房……这不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郝劲松不回答,他从来不在乎这种分析,他只知道他的职责是帮自己确信的当事人,打赢他们的官司。
标哥说:“出个轨也没什么,只是被老公发现了,就有些不好交代。这也是人之常情。非要说自己是被强奸的,现在即便社会再开明,一个女人,哼哼……”
这话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标哥好像不是大律师,但也在律师界算有头有脸的人物,毕竟混这块地盘也有十多年了。郝劲松毙掉他后面的话:“那先这样吧,我们庭审时见。”
标哥忙追着:“你我都知道,这种案件,到底对你的当事人确实有利的,有些事情心照不宣。不过作为一个律师,你总不能为了你自己也不相信的申诉,而损害另一个人的一生吧?”
郝劲松已经变了脸色,不再把标哥当前辈:“我百分之一百相信她说的一切!”他厌倦地挂掉手机。
事情在郝劲松这儿就是这样的:提请申诉后,警察介入调查,现在刘某人在看守所里扣押着,早过三十七天,被确定批捕。郝劲松拿到柳梅的口供,不说是天衣无缝,也完全守得住条理。从当晚离开会所,柳梅就不清楚后面所发生的一切。调出的录像也证明,刘某人,还有柳梅的那个女友张某,当时是搀扶着有点跌跌撞撞的柳梅出的门,一起在会所门口叫快车,然后到达宾馆,张某已经不在车上,登记住房时,柳梅一直歪在门厅的沙发里蜷着。后面两人又一起进电梯,柳梅倒没醉得要让刘某人搂抱,但两人走路时,刘某人一直手搁在柳梅的后腰际。后面发生的一切,监控没有,柳梅的供述也完全是一片空白,只记得醒来时相当吃惊,竟然赤身裸体地和同样赤身裸体的刘某人盖在一条被单下。当时是清早五点多,柳梅拿了自己的包火速离开宾馆,折回会所取了自己的车,又火速回到深圳的家,取了必需的东西后,又一路开车过香港,直接去上班。那条有痕迹的内裤她留下了,当时就去医院做了鉴定,三天后,在几天的苦思冥想后,在几天追责刘某人和张某的微信里,因为得不到对方的尊重,甚至反而引起恐吓和辱骂,才下决心报案。
红梅有次问郝老师:“为什么不做医生了?医生不是比律师更来钱吗?现在的医院,传闻医生的灰色收入多得吓人。”红梅慢悠悠地还戗他一句:“你又那么爱财的人!”
现在和红梅熟了,红梅的言语里便有些放肆起来。这在原来是很少的情形,原来即使上过床,红梅穿上衣服,对郝老师也还是一副尊敬的模样。说起来年龄差距也不算太大,也就十多岁,红梅毕竟是过三十的人,什么风雨没经历过?但郝劲松对红梅,依稀有怜爱之意,总认为他亏欠于她。亏欠什么于她呢?郝劲松也说不清。男欢女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当初两下里就郑重说过,还是红梅提的:“我们就这样,不要带别的意思。”郝劲松当时问她:“别的意思是指什么?”红梅低着眉顺着目:“别谈感情。”郝劲松当时轻松得一阵舒爽,恨不能拉着红梅再来一回。有多少日子没碰过女人了?面对着妻子日趋下滑的身体,满身的千疮百孔,郝劲松在红梅身上,竟然燃烧起当年青春的红光。
红梅是这样好的一个女人,完全免俗,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种筹码。她多少有些像醫院里的那个护士,哦,丁梅菲,多美丽的一个名字!努力、上进,却又有些时运不济。在那场事故的关头,即便血气方刚的郝医生自我牺牲,也没换回来她的继续留下。
“郝老师那么仗义?明明是护士的责任,您还担当下?”红梅听着郝老师讲述过往,多少有点粉饰自己的那点不愿回首的过往。他真心觉得丁梅菲的不易,从一个县城中专一路奔波到深圳大医院的小护士,却是临时工,每月的薪水要比正式的护士少一多半,还得每天如履薄冰加班加点地干着活儿。丁梅菲说什么来着:“我要是被辞退了,哪家医院还能要我?我只能回家里。爸妈都给我张罗好了,让我跟县里一个牙科医生干,因为他有平台,有固定的客户源,吃穿总不用愁的,将来那间小门面,有两张牙科诊疗床的小诊所,就是我的聘礼——我得嫁给他有脑障,每天只知胡吃海喝的儿子……据说已经有两百四十斤了……”她嘤嘤地泣,有泪无声地啜泣。小县城出来的女孩子,真是不容易,也没过硬的文凭,倒挣扎在这可以吃死人的一线城市里,还把自己弄成遥远的家乡传奇,供乡亲街坊啧啧称奇的谈资,以资鼓励下一代的儿女。
“郝老师可能对她也有故事吧?”红梅调皮地笑一下,她的眼睛细而长,眯缝着,显出另类的可爱来。郝劲松摆手否决了。这是真没有的事,他只是她的搭班医生,相比较那些不知进取的小护士和倚老卖老而常否决医生判断的老护士,郝劲松更喜欢丁梅菲些。他担当下来,在他,只是一个记过的事故,而在她,可能就是丢失了在此地生存的机会。
结果没有想象的好。那时正碰上医院整顿,为缓解越来越僵持的医患关系,郝劲松被医院重罚,调离住院部,不再接受手术安排。而丁梅菲,一脸委屈地捧着自己所有的家什,仓皇地被逐出医院。她一直没有回头,留下来的郝医生没有看到她的面部表情,只是那失落而沮丧的背影,牢牢地啃啮着郝医生的心。
就此,他离开医院,开始专攻司法,想着有朝一日和患者站在一条线,全副武装地报复这不讲仁不识义的医院。
红梅点着头,听完了郝老师的故事。她还是低眉顺目地小声地说句:“郝老师真是不错的人啊!万一哪一天,我爱上郝老师了,这可怎么办呢?”郝劲松愣了一下,不确定红梅是自言自语,还是给他下了个警醒?他一直看着红梅,她肤色挺白的,所以两颊的红晕总是显现出她的健康,但是有点习惯性地佝偻,个子不高,却总有点显驼。她一直在清理床铺,每回这样,完事后,她要工工整整地离去。
一审毫无悬念地赢了。有些案子,不用看就知道是输的结果,像前段那个悔房案,有被告原告签订的合同,还有政府施加的禁止恶意炒房的压力,明显就是给媒体作谈资用的,也可以宣讲一些政府保护买房时低价接手客户的权益。所以,全律师楼的人都知道,拿了钱,跑点可有可无的资料,就等着客户的气急败坏。然而,也还可再游说客户,作一番垂死挣扎,等二审,万一哪个法官糊涂了呢?
有些案子,只要努一点力,就知道必赢的胜券在握,像这起柳梅的官司。
电话打过去,那边倒不惊不诧,柳梅也算老江湖,四十岁的女人,这么一路走过来,如果装幼稚装天真,倒真是没得说了。“对方还要坚持吗?”
郝劲松笑道:“那是自然。谁也不愿顶个强奸的帽子晃下半辈子。”
柳梅说:“那行,我奉陪到底。”她决绝地挂断电话。
红梅问:“你觉得她是被强奸的吗?”
郝劲松这次约红梅去家浙菜馆,点上一桌精致的好菜。他觉得以前太马虎红梅了,这么好的女人,还在受婚姻的折磨,却准备在无希望的前景里熬着过下去,不对她好一点,也太没良心了。而且,他还是想和她谈下心理咨询所的事情。
郝劲松给红梅舀勺腌笃鲜,红梅客气地说自己来。现在郝劲松有时也会给红梅讲些自己的事情,工作上的居多,但从没谈过家事。律师这个行业,在国内也是看法官和检察院的脸色的,里面有太多的内幕,自己虽涉足这个行业并没多深,有时候也觉得委屈。就像今天的出庭,还没把自己的观点慷慨陈词地说完,就被法官打断,直接让他拿资料过来,中途,还受了法官的嘲讽。当然,标哥也一样,在听着法官嘲弄郝劲松陈词的同时,也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递上自己的反诉状,不敢掉以轻心。结果,标哥可能还以为会有翻转呢,法官却高高在上神情肃穆地当场宣判。这些,郝劲松没有给红梅流露一句。律师,在国人心目中,毕竟还是有点分量的职业。
郝劲松说:“都已经判下来了,这就是事实。管你我怎么想!”
郝劲松没有给红梅讲的是,曾经有一天,柳梅以另一身份来做过心理咨询,在讲述的过程中,她最担心的其实不是旁人公认的老公对她的嫌弃,而是她在意的周围人的眼光。郝老师一直认真地倾听着这个变换成被治疗者的心声,他平淡地告诉她:“这个社会,这个城市,是安全的,没有人会在意你做过什么,没有人会议论你经历过什么。”他当时在那间拉上了满是绿萼梅的窗帘里,幽淡的日光模糊了诉说者的表情,他想到他和红梅的秘密,没有人会在意他们的一举一动,一个有夫之妇,一个有妇之夫,太阳底下,没有秘密,也没有新事,“你的成功,才是大家想看到的结果,不管什么样的成功!”他不知道那次的咨询是否对柳梅的决绝和一往无悔以及一条道走到黑的韧劲,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是,他心底里想着这场和她并肩作战的官司,最后取得差强人意的结果,不能不有一种成功而欣欣然的得意和满足。
红梅摇着头:“你觉得她图什么?还不是怕家庭破裂!被强奸总好过通奸,女人总是弱势的一方,被丈夫察觉的一次出轨,歇斯底里地证明是一场强奸案,总能体面地以受害者的身份维护住自己的脸面。一个香港的丈夫,一个费尽心力生下来的孩子,在香港有房产,在深圳也有房产,她的这种成功,谁可能轻易复制?她怎么能不拼死保全?”
郝劲松不好吭声。女人都是喜欢为难女人的。在这场案子里,所有不相信柳梅是被强奸的,反而都是这些笃定的女性同胞们。
红梅淡淡地说:“我要有她这样的成功,我也会竭尽全力保全这场婚姻的。”红梅又叹一口气:“我还剩二十二年的房贷要还清,我还有个快上小学的孩子,有个不知前途的工作。就为这些人家可能都看不上眼的现在,我还得拼着命地维护我那没有灵魂的家庭。只为了一起付房贷,一起供养成本越来越高的养育孩子的费用,一起应付有可能哪天转变了的家境。”
郝劲松劝她:“你跟她不一样,她是枝病梅。你学过《病梅馆记》没?龚自珍有名的一篇小散文。‘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社会这样评价了她的价值,她自己不自知,还按社会对这种病态的成功努力生长。这种价值的成功,不要也罢。”
红梅不吭气。郝劲松鼓励她:“但是君子有财,取之有道。你想要你心目中的成功,可以用别的方式。我给你提过那么多次心理咨询所,你过来,我保证我们能成功。我有客户源,你也可以把你在婚姻保卫所的客户也带过来。这种心理疾病的治疗,现在有越走越旺的趋势,我们先下手商机,赚到第一桶金。我不是说能发多少大财,上市啊、引来A轮融资啊,那不太可能。但,手上每个月捞些,”郝劲松也用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中指搓起来,和班长那淫邪的对金钱的崇拜一模一样,“那可比一般白领要挣太多了。你想啊,能愿意看心理医生的,不是富庶之人,也绝对是中产啊,保你赚个盆满钵满的。”
红梅笑一笑,她笑起来真好看,还有两个酒窝,她不看郝老师,把郝老师挟过来的一块青笋重又递到郝老师碟子里:“你不要给我夹菜了,我是爱辣的人,吃不惯这淡皮皮的味道。”她倒给郝老师夹一块东坡肉,“我可以过来呀。你的构想,我一直在思考,觉得真心不错。”她抬起眼梢,真是勾人心魄的烟视媚眼啊,郝劲松一下子迷糊起来,差点在大庭广众下拽着那只白嫩嫩的手,“我的条件只是,我要做拥有一半股份的合伙人,但是,绝不出资的。”
郝劲松的心一下子硬了。
南方的盆景比较少,南方的养植物比较多,很多家庭喜欢种植绿萝啊、粉掌啊,还有些发财树,一帆风顺,这些有点俗气名头的植物。郝劲松现在找不到那种病梅,据说南方不适合养梅,郝劲松一腔借物讽今的诗兴也被荡涤得来去无踪。柳梅、丁梅菲,还有红梅,这些认识的女性,刚好名字里都带个梅字,每个人都是病的,各有轻重,各有态势,为了某种被社会认可的价值,而朝着那些病态的方向发展。不像自己,劲松,松柏,明月松间照,松间沙路净无泥,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必待雪化时……他冷笑着打开家门。病榻上的妻,要出国的儿子,要富养的女儿,家里的老母,大嫂一家。他觉得自己的强大,觉得自己的了不起,有担当的一生,不流露苦难的一世。
红梅发过来一帧图片,郝劲松打开来,觉得一阵恶心,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照的?他从来没有提防过她。但他还是原谅了她,不确定她是怎么想的,因为她接下来发了这么一句:万一我真爱上郝老师了呢?
他鎖死房门,关掉手机,朝着妻子的房间过去。他一直努力说服自己,要求自己,再晚,也要回来给她按摩,让她感觉自己没有被抛弃。老范一直钦佩他的这种人格,老范说:“这是对将死之人最大的关怀。”
他不太喜欢“将死”这个词,但在老范的嘴里,这个六十岁耿直了一辈子的正义的典范,从他齿缝间吐出的话语,让郝劲松一直觉得自己挺挺屹立在道德的最高点,真像个从没抛弃过这个家庭,这个垂垂将死的,和他一起共同度过人生的最艰难时段,一起养儿抚女,从二十岁的年华就跟定了自己的妻子。
他唾了一口。在那扇门上,从外面稀疏的灯光反射出他酒醉的身影,他今天真是又喝得够多的,赫然一枝摇曳生态的梅在病塌塌地晃荡。
原载《芒种》2018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