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人文主义探颐

2018-11-14 06:07
电影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中岛岛津太宰

谢 静

(四川大学 锦城学院 外国语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

日本导演中岛哲也的《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2006)具有跨越国界的感人力量。电影自上映之后,就深深地触动了无数观众的心灵。电影以明艳、夸张的图像展示了松子悲哀的、一直在寻找爱的一生。从表面来看,电影叙述的是松子不同人生阶段的琐碎遭遇,松子的经历也是独特的,看似并不具备代表性,但电影却包含了广泛且深刻的思想,引发着人们对各类人生话题的思考。目前关于《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的探讨,主要从女性主义、家庭教育或存在主义的角度进行,还较少有人选择从人文主义这一点对电影进行解读。而只要对日本的新电影运动以及中岛哲也本人的作品稍加了解就不难发现,关注日本的社会现实,乃至关注一个个独立的日本“人”,正是中岛哲也天马行空的电影背后始终不变的主题。

一、个人尊严与价值

人文主义强调对个人尊严、价值以及人生目的的尊重。人文主义(humanism,又译为人道主义)被认为是西方文化之中最为重要的主流意识形态之一,其发端于古希腊“人是万物的尺度”的人文主义传统,并随着文艺复兴以来西方对宗教的改革而发扬光大,成为衡量艺术作品的尺度之一。但人文主义并非西方社会独有的产物,在东方文化中也同样有着源远流长的重视人、关怀人的传统,并且随着东西方文化的交流,日本当代社会同样饱受人文主义的影响,并且在各类艺术中,都不同程度地反映着人文主义的文化氛围,电影也不例外。中岛哲也身为日本新电影运动的代表人物,他的创作始终有着对人实现生存目的、价值和尊严的期待。而《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则显然便是借助阿笙对姑姑川尻松子一生的追寻,对松子的人生进行关注。

人文主义将人推到了改变历史、改变现实社会的前台。在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下,人们开始坚信,书写历史的是人类自己而不是上帝,人在坚定这一信念之后便能够摆脱神学的控制,而拥有对此世的强烈热情。对于松子来说,她的人生为两种重要力量所左右,而这两种力量往往是相互混杂,并非泾渭分明的。一种是对爱的依赖和寻找,一种则是对自身力量的坚信。正是在两种力量的合力之下,松子才向着各种喜与悲迈进。从父亲和哥哥对松子的态度中不难看出,松子自幼缺乏足够使她获得安全感的爱,尤其是来自男性的爱。她不得不使用做鬼脸的方式来努力争取他人的爱。这导致在松子成年之后,尽管一次又一次地遇人不淑,松子依然担心一个人生活,宁可被侮辱、被损害也要委曲求全地与男性捆绑。她无法区别爱的真和假、正常和变态。当被忽略和抛弃之后,松子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当松子作为一个当代日本青年女性,已经无须如同中世纪西方人一样,为宗教神学所统治时,她却有着某种对于爱的强烈需要以及错误理解,以至于这种情结对她个人来说成为一种新的“宗教”,让她饱受桎梏。因此,这种力量有时候是会损害她的个人价值和尊严的。此外,她的自强精神又在不断地为她争取着个人价值和尊严,尽管有时这种自强被用在错误的方向,这种力量则是极为正面的,是值得肯定的。当松子沦落风尘的时候,她就努力地做好一个妓女;当在监狱中接受杀人的惩罚时,松子好好表现,全心全意地等待出狱后继续开始新生活,这使得松子在恶劣的情况下依然鲜活地生活着。直到在迷恋青春偶像团体,屡屡写信而没有回音之后,松子才彻底放弃了自强,丧失了人生目的,任由自己依靠吃低保生活,并迅速地糟蹋自己的健康。

我们可以看到,一直以来,松子对世界的观察以及对自我的认识,都无法摆脱那种因为渴望爱而产生的思想迷雾,直到最后,这种迷雾才被驱散,松子才得以向着人生的曙光前进。可悲的是,就在松子完全有可能在50多岁时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时,她却死于不良少年们的袭击。但这绝非人文主义的失败。少年们将松子打死这一行为本身就是对人文主义的践踏和违背个人道德的行为,是一种日本社会风气异化的体现。单纯就松子的最终结局而言,电影是彻头彻尾的悲剧,松子终于没有能够实现自救;但是从松子的个人意识而言,她最终是倒在命运的捉弄之下,在松子一生犯过的无数错误之中,她人生的最后一次“错误”(提醒打棒球的少年回家)其实是最不应该被责备的一次。她并没有被自己内心的负面情感所击垮,而依然保持了自我修正,掌握人生的蓬勃生命原动力,这又是令人欣慰的。在这个松子默默无闻地死去的同时,中岛哲也却用电影启示着更多的“松子”看到光明,负重前行。

二、个人能力与创造力

人文主义还强调对个人能力以及创造力的高度关注,对人的个性的发掘。文艺复兴时期西方社会所取得的各项成就被雅各布·布克哈特总结为对世界的发现和对人的发现,其中后者就包括了对人的力量和个性的高度关注,应该说,这是文艺复兴所留给全世界的重要遗产。

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原本并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个人的能力和创造力没有得到很好的培养与开发。在想自杀而没有成功后,松子邂逅了理发师岛津贤治并和对方同居了一个月,随即被投入监狱当中。在长达8年的牢狱生活中,对和岛津生活在一起的渴望成为松子乐观生活下去的动力,而这种期盼外化地表现在松子对监狱开展的理发技术的学习中。松子以空前的热情掌握了理发美容技术,获得了职业资质证明。最终当松子走出监狱见到岛津时,对方已经结婚生子。然而这一项能力却给予了松子生活下去的精神动力和物质保障。曾经的狱友泽村惠再一次见到松子时,便是在一家美发店中,此时的松子生活得十分开心,已经完全摆脱了失去岛津的痛苦。可以说,理发技术将松子从“所是的人”提升为“应是的人”。相对于出卖肉体,做一个理发师更能发挥松子的创造力,对于松子来说她无疑是拥有了一个更美好、更能融入社会的自我形象,让她得到了更多来自自我和他人的肯定。

当人在对自己的能力和创造力感到失望时,是无法获得自由的。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这一点在松子的作家男友八女川身上被放大了。这位作家酷爱日本著名作家太宰治,松子也认为他是“太宰治转世”。然而八女川在没有取得太宰治的文学成就的同时,又陷入了太宰治“人间失格”的痛苦之中。一度自负才华而始终郁郁不得志的八女川用暴力殴打松子的方式来掩饰自己的无能。由于经济上的困窘,八女川甚至让松子去出卖自己的肉体来换钱,松子也为了他和家人断绝了关系。让同居女友以这样的方式来养活自己,八女川不仅深感自己无法成为伟大的作家,他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获得松子的爱,甚至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因此八女川以一场车祸死在了松子的面前,留给松子的只有血淋淋的断肢,上面的袜子上还有一个洞,清晰地表明八女川的落魄。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是一句重要的话。这句出自太宰治《人间失格》的话成为八女川的遗言。而这句话也包蕴了丰富的意味。无论是太宰治抑或电影中的八女川,他们的自杀并不仅在于他们认定自己“命苦”因而用结束生命的方式来寻求解脱,而是在于认为自己已经失去了做人的资格。对于太宰治和八女川来说,他们对于“人”都有着一定的要求,这种要求有道德上的,也有在能量和价值上的,在他们看来,理想的人应该是能促进社会进步的,对他人有益的。在认为自己无法实现这一点后,他们用死来表示自己不配为人,相对于其他浑浑噩噩者,他们对于“人”的标准有着更为明确和坚定的信念。这句话也深刻地印在了松子的脑海里。多年以后,当松子也认为自己的人生走到绝路时,她也写下这句话,开始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只是相对于熟读太宰治的八女川来说,松子对自己“人间失格”的认识是更为大众化、更为“日式”的:松子认为自己的存在就是不停给他人增加麻烦。在日本社交文化中,不给他人造成麻烦是十分重要的。在如此定义自己的人生之后,松子也无法找到自己在人间的容身之处。

而最终促使松子改变想法的是她收到了泽村惠的名片,并重新意识到理发能力对自己的意义。在她躺在地上时,她对半空举起双手,仿佛看见自己在给卧病在床的妹妹剪头发。这个时候的松子认为自己可以重新发挥自己的这项能力,而不再成为一个给他人制造麻烦的人。于是已经臃肿不堪的松子站起来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可以说,个人能力与创造力能否得到培养、挖掘与发挥,直接影响着人的心理状态。此时的理发技术对松子来说已经与岛津毫无关系,她能用其抚慰自己内心的绝望在于这项能力是属于她自己,而非属于他人的。

三、社会关系与意识形态

在对松子本人进行过探讨后,有必要对松子所处的社会背景进行一定的探究。正如马克思在《提纲》中指出的:人“在其现实性上,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承认人是社会存在物,这也是人文主义的重要内容。社会个体的不幸,有时关联着整个社会在人文主义精神上的严重失落,个体人性的扭曲,也有可能意味着社会意识形态的严峻问题。中岛哲也所塑造出来的松子是一个“样本”,她在个性弱点上有着一定的代表性,但中岛哲也并不想将松子的悲剧全部归咎于松子本人。相反,中岛对日本社会的不健全之处有着一定的探究,在中岛看来,在松子本人以及她的家庭之外,社会无疑也同样是松子悲剧人生的缔造者。对于这个存在危机的当代日本社会,中岛哲也有着深深的焦虑。

首先是父权至上、男性主义的社会氛围。在松子的原生家庭中,父亲无疑是一切的主导,而母亲则毫无分量感。父母在家庭责任上的性别失衡直接导致松子习惯了对女性尊严的忽视,她的自我轻贱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她并未意识到女性身份也是有价值的。而松子对父亲则是从小讨好,如接公文包、做鬼脸等,对父权的依赖则表现在松子成长以后对男性,如龙洋一等,有着深切的、难以摆脱的依恋。而如果我们将目光抽离出松子的家庭,同样能够发现这种无处不在的男强女弱的畸形社会关系。松子曾经从事皮肉生意,泽村惠则靠拍AV挣钱,并且她的丈夫支持她做这项工作。这种繁荣的色情业意味着女性依然是被物化的。

其次则是严重的教育隐患。电影中松子的人生有两次重大转折:第一次是身为学生的龙洋一偷窃金钱而松子为他顶下了罪名。从此松子失去了稳定的职业和家庭生活。第二次则是松子的死,松子半夜看到打棒球的少年,仅仅是出于曾经当过老师的习惯,教育他们不要乱扔垃圾和早点回家,就被活活打死。松子两次都毁于未成年人。中岛哲也以最后这个荒谬的、令人震撼的结局揭示出当代未成年人精神领域有严重问题,甚至到了威胁个体生存地步的现实。

松子的一生起伏不定,但实质上是人性不断提高和完善的一生。中岛哲也寄托在松子等角色上的人本思想和人文主义精神是值得人们弘扬的。人文主义的理论并非遥远的,相反,它的光彩就绽放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等电影中。对于《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这样内蕴丰富的电影,人文主义也是一个更新颖的理解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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