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琪
(南京邮电大学 传媒与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3)
电影画面里的色彩、人物以及场景都可以影响观者对影片的感受,画面是电影艺术样式与生俱来的特征,在电影院中,一双双眼睛正是通过光弧跃动的画面,接受创作者欲意传达的信息。画面边缘的形状不同,也会带来不同的视觉感触。2016年上映的电影《我不是潘金莲》,除了部分场景使用方形构图的画面以外,影片大部分都采用圆形的画幅。早在2014年比利时导演古斯·冯·贝尔热(Gust Van Den Berghe)的电影《路西法》(Lucifer
)就已经长篇幅地使用了圆形画幅。最大化利用空间的形状是矩形,而非圆或者三角等形状。从19世纪末到20世纪50年代,电视以及电影的画面比例接近于正方形。人们的眼睛总是好奇的,想要观看更多的信息,宽广的视野能让观众和银幕的画面保持充分的接触,从而使观者的思维和精神进入另外一个超脱现实的“现实”世界。电影院优于电视之处在于其增加了观众的观影体验,这种优势很大程度上是借助银幕的宽度来实现。观者眼睛所能看到的视角越广,那么他所认为的真实性也就越高。
在当今社会中,由于工作繁忙而疲劳的人们对电影的欣赏逐渐略去艺术情愫,转为带着娱乐至上的目的观影。画面越窄给人越大的压抑感,画面变宽后,会增加观影者的沉浸感和舒畅感。圆形画面恰恰破坏了这种流行的体验优势,它以一个独特而狭窄的通道空间,向人们讲述故事,屏蔽了视觉上的贪婪、浮躁的观看方式,强迫观众只注重一个区域,观众的视线很难飘到圆形以外的空间,就像被一个圆禁锢了。圆形,使人联想到空洞、望远镜等,圆形之中为明亮的投影,圆形以外是圆形与矩形画面之间的黑色空间,这些黑色在灰阶中趋于同一,所以人们对黑色区域的视觉信息复杂程度看为一个相似的视觉信息量,引导人眼把更多的注意力投向圆形区域内。
“观”,就是对外界物象的直接观察、直接感受。“取”就是在“观”的基础上的提炼、概括、创造。摄像机拍摄现实是第一次取景的行为,而圆形画幅是对矩形画幅的割舍,这就是基于第一次取景之后的“取”之道,相对于摄像机矩形画面,圆形是在此基础上的更小范围的取景。画面画幅的变小,就像拍摄时使用了大光圈的效果,这样的背景更为虚化,从而突出了主题,弱化了背景多余的信息。影像的艺术性就是复制现实,选择我们乐于展现给观者的影像,压缩和屏蔽我们不想看到的。这就是影像的语言方式,宽广的画面固然有优势,但是对现实压缩的能力也就降低了,所以打破常规的观看方式是值得尝试的。当常规的观看方式受到进一步冲击——客体从环境中分离出来,将其抽象地加以表现……美的事物变成了眼睛不可能(或没有)看见的事物;那些只有相机提供的破裂的、游离出来的梦幻物。本来宽广的画面被圆形遮罩遮挡掉了一大部分的画面,观众能看到的信息缩减了。画面中重要的信息如果想要精准地传达给观众,那么就需要在摄影构图的控制下,确保关键的信息会被保留,并让它的主体性更为突出。
圆形遮罩在矩形银幕上的应用,使得观影者和电影中的事件本身形成分割的距离,犹如在双方中间设置一个安全的屏障,然后打开了观看的通道,银幕中发生的事情几乎不会影响到自己,就像透过一个望远镜来远观一个事物,空间感与观者分离。圆形遮罩的使用,就像是一扇窗子,无论是在阿尔贝蒂还是贝尔廷的理论模式中,“窗子”都象征着距离与间隔。阿尔贝认为,人们隔着“窗子”去审视现实中的事物;贝尔廷的概念更为抽象,他认为人们隔着一个“框子”审视艺术史。这源于摄影的一种框架式构图方式,它增加了平面银幕的一个纵深的维度,纵深感制造出间隔的距离感。杜尚的作品《给予:1.瀑布、2.燃烧的气体》采用了“隔”的视觉形式,和圆形电影画幅相似。“隔”制造出的距离感有三种含义:空间、时间和心理距离,“隔”的概念让现实与艺术空间产生了区别,艺术空间可以屏蔽一切冗杂元素的干扰,让艺术主体实现对现实、欲望、功利等的超越,获得一个更加自由而灵活的空间。例如,在《我不是潘金莲》荒诞固执的剧情中,一切都显得那么不合理,遮罩的处理,阻碍了观众参与到画面中,变为一个纯粹的看客,事不关己,单纯地对事件做出客观的评价,就像此时隔着电视机观看一则新闻事件,加大观众的客观性评价,减少主观的个人情感的添加。布络曾这样解释心理距离的概念,他讲了一个故事:海面上升起了浓重的雾气,此时在海上的船员和游客无心欣赏这美丽的雾;如果你在岸边,跳出与雾气的关系,以一个安全的审美距离来审视它,就能够欣赏它。
圆形与矩形画面不同,由于圆形压缩了视野范围,画面的横向空间划分就更有明显的视觉张力。在圆形画面中,它的上下左右会给人不同的心理反应:画面上半部分给人以飘逸升腾的感觉,下半部分则呈现为压抑、稳定与束缚。左侧自由流动且轻松,而右侧密集、沉重、稳定。圆形没有具体的方向性,它是完美的对称,阻碍周围环境元素的参与,形成了一个屏障,导致圆的中心特别突出。从视觉角度分析,视线扫描画面时,首先绕着物体的边缘移动,然后就会寻找画面的中心。美国电影理论家梭罗门曾特别指出:“摄影机和对象之间的距离越远,我们观看时,就越加冷静;也就是说,我们在空间上隔得越远,在感情上参与的程度越小。”遮罩的使用无疑增加了这种距离感。根据冯小刚导演所说,圆形画幅的作用是为了增加距离感、荒谬感,在此基础上的故事感觉非常中国化。
有些电影需要把观众沉浸在它所创造的虚拟世界里,而有些电影必须让观众和电影情景、情节分离,让观者站在一个客观公正的角度,保持叙事的客观性和观看的非主观意识添加。在审美过程中人们应当置身于事件之外,保持恰当的审美距离,这就是布洛所说的“心理距离”。《我不是潘金莲》的圆形画面不是拍摄时就有的,而是使用了更加灵活的圆形计算机后期遮罩,计算机技术的应用使画面创造了前所未有的空间方式和观看行为,颠覆并且重构了影像、现实和想象的关系。无论是《路西法》,还是《我不是潘金莲》使用的这种缩小视野的画幅形式,形成一个比较被动的、迫不得已的观看方式,是对观看者视觉的强行选择。首先是注意力的强迫引导在圆圈中,其次是强迫在故事和观众间竖起一个栅栏,“强行”地“隔”开。依照宗白华的理论,使用外界物质条件形成的“隔”有美感上的重要价值,例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会给人造成朦朦胧胧的印象,而苏州园林里的窗给人移步换景、层层叠叠的感觉。这种“隔”造成了观者真正的审美趣味和审美心态,拉伸了观看者与景物二者之间的关系。
安德烈·巴赞认为:“电影的完整性是时间真实和空间真实的有机统一,银幕不是画面的边框,而是展露现实局部的遮光框。”圆的作品当然不是新近出现的,意大利语中的“圆形浮雕”一般用来描述圆形绘画和雕刻的浮雕,在文艺复兴时期是时尚的象征。圆形绘画也出现在西方绘画的形制中,例如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以及拉斐尔的《椅中圣母》等。
宋代的扇面画开始兴起,其中多为团扇形制,形式从把书画绘在扇面上到绘在纸上模拟扇面形状的书画演变。在扇面绘画的创作中,客观要求画家的视角由远观转为近察,由整体把握趋向局部发掘。圆形形制的国画中,不论山水还是花鸟都不采用全景的构图方式,追求构图的虚实对比以及呼应。电影中的画面多为人物,在圆形构图中必须选择典型的个体角度和比例,然后在圆形的画面上精心地表现。扇面形制“边角之景”注意裁剪取舍,虚实对比,局部刻画的风格都可以应用到电影的圆形画幅拍摄与制作中。
在中国的文化里,圆代表了圆满、和谐、团结等象征。作为圆形遮罩的圆形边框此时也成为电影画面中的一个元素,这个形状可以给观者带来一系列的联想,看到圆之后,对圆这个形象的感发,超越出形象本身。“象外”,就是说,不是某种有限的想“象”,而是突破有限形象的某种无限的“象”,是虚实结合的象。在《我不是潘金莲》中,圆形的画幅可以体现出李雪莲的坚忍和耐性,圆形画幅部分出现在远离北京的家乡,体现出感性思维。虽然影片中短暂交替出现了一些方形画幅,方形画幅出现的场景均在北京,象征了规矩和法制,影片结束则是普通的宽幅画面,本来被束缚在圆中的固执思想得到解放,生活中一切都是美好的,也象征了李雪莲的心结被打开。在画面中,由于圆周往往是多个重复叠加的元素,有序地组织在一起形成圆,这种量的积累,便能有力地再现现场的某种氛围,而这种氛围,则很容易表现出一定的情绪。在中国古老的传统思想中方与圆也是对立统一的,比如,天圆地方,做人要外圆内方。“中”与“和”的思想是圆蕴含的意味,象征着从始至终,循环往复,以及万物本质。《文心雕龙》中所言:“观古今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缩小的视野是微观性,是内在精神对物象的宏观把握与外在视角对自然的微观认识相结合,也就是以小见大,具有“一花一世界”的审美特征。冯小刚导演将完美无瑕且寓意深刻的圆形意象融入电影,电影中李雪莲初次见法官王公道时,拐弯抹角地扯出和王公道的“亲戚”关系,又提出判决结婚是假,然后再真离婚,看似多此一举。从叙事角度上分析,李雪莲长达十年的告状最终还是回到原点,这种“圆形叙事”结合圆形画幅的形式创造出令人深思的作品。
《路西法》是宗教题材三部曲的最后部分,使用新发明的圆形镜头,这种装置通过一个光学锥形反射,然后用摄像机把这种发射的影像记录下来,这个创意是表现由天堂到地狱的转变。《路西法》情节出现在一个表现欲望的圆形的框架中,用这种形状创造一个天堂的概念。据导演古斯·冯·贝尔热的叙述,这个圆形的景象是他脑中想象上帝创世纪之前的世界状态,所以通过一个圆形表现。电影的影像创立了一种长期的看客的关系,它使得所有事件的意义变成了猎奇观看。埃及人把蛇首咬住蛇尾的形象象征永恒;上帝以圆规为工具,创造出一个圆球形的宇宙,赐予了创世纪中万物的完美及和谐,圆形此时象征着神的属性和符号。在电影语言中,某些情节滞留在画面以外,只保留一个被截取的局部,一个具有特征或者象征意义的局部重新组合画面的内容,可以改变观众的正常视点;创造一个惊人的或者戏剧性的视觉效果。摄影艺术的风格取决于影片的故事、主题和格调,所以经过摄影艺术加工的现实展现在银幕上就产生了明显的表意和隐喻效果。
使用圆形画幅的电影往往具有较为强调表现情绪的目的和表达内心世界的欲望,因此多采用“变形”的方法对画面加以改造。圆形和其他异型遮罩有辅助表现电影主题的作用,尤其加强了影片的艺术性,使其变得另类、稀奇。从视觉舒适度上,圆形画幅并不适合长时间地使用在电影上,观者会因长时间注意小区域的画面,眼睛产生疲劳。此外,拍摄的风格要符合圆形视角,相对于宽银幕,由于圆形画幅更小,在拍摄时不适合使用特写镜头,适合较多全景镜头的留白处理,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电影语言的形式。这种圆形画幅在构图上如果出现瑕疵,很容易被发现,因此不是所有的电影都适合圆形,电影不应该被形式主义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