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 叶杨莉
他刚走进车厢。
和暖气一同扑面而来的,是混杂着方便面、瓜子和薯片之类食物的咸腥味。“让一让,不好意思,脚让一让。”过道太窄,他一边抬头对着手中车票的号码找座位,一边小心行李箱的轮子不要轧到伸出来的脚。
座位到了,有个中年妇女坐在那儿,他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票递给她看。妇女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地起身让座。厚重的羽绒服摩擦出迟钝的声音,他推着箱子放在座位前面,不让它越过蓝色座垫的边界,坐下时发觉全身已热出了汗。
他回去的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六,腊月二十七家里办酒。那天在微信群里,他母亲刚说完,大伯紧接着就问他买了哪天的车票,要开车去动车站接他。他握着手机键盘敲了半天,最后说:大伯好好忙新房子的事吧。
那条信息发送过去不久,大伯就回复了一个翘着腿张开手比OK的婴儿照片。婴儿咧嘴笑得很开心,挤出了厚重的双下巴。
起身的那个妇女大约只买到无座票,起来后就面朝他站着,这让他感到有点过意不去,伸手进包里掏耳机。幸好,很快,过道上走过的人对她占用的空间表示不满,她像被驱赶似的,在过道上来往的人中消失了。
动车疾驰在长江中下游平原,车厢里却是他所熟悉的口音,外地人常戏称其为“鸟语”,因为这种语调还真如鸟儿发声,音调像唱歌,与普通话相差甚远。但对于同乡人来说,这音调无比熟悉,如同某种信号遍布全国,只要一开口说话,这音调就藏不住地往外漏,擦肩而过的同乡人不用停步就接住一把,心照不宣般。
这些音调一直裹挟着他从北到南,直到走出车站,将他送进更深的声音的海洋。车站外站着的男男女女将更密集而快速的音调射向他:“有去保尾不?”、“有去华亭不?”,“二十块走不走?”他一层一层地绕过他们,又撞到了那个小脸像苹果一样的小男孩。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一边脚步踉跄地拉紧了他,一边喊着:“拉紧妈妈,拉紧舅妈,不要走丢!”
那个小男孩应该叫刘正浩,在车上他听到那个瘦小女人喊过三次这个名字。他们坐在过道另一侧的右边,她冲他喊,三次:“安静点刘正浩!”
那时他正枕着那些高高低低的音调,迎接瞌睡的袭来。但瞌睡飞来没多久,就被右边的吵闹声踢开了。他第二次转头,看到右边这个小男孩把桌板上的薯片倒在了地上,黄色的碎屑四处飞溅。小男孩一边倒,一边用脚踩碎这些薯片,然后指着地上那些碎屑向周围人宣称:“我不用嘴吃薯片,我用脚吃薯片!”
他向四周看了看,发现周围人里好像只有他注意到了。第三次转头后,那小男孩旁的女人注意到了这个画面,她开始试图制止他,但当意识到没有用时,她便夺过了那袋薯片,不许小男孩再碰了。
女人很瘦,几乎和小男孩一样大小。她夺过那袋薯片后,小男孩就将结实的小掌向女人的脸上打去。女人抓住他的小掌,脸上的眼镜却已被打歪。还来不及把眼镜扶正,她就迅速从地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袋果冻塞给了小男孩。小男孩很快被那色彩斑斓的零食吸引,不再夺薯片了。女人扶正眼镜,抬头看了看乘务员的位置,伸脚把那一地扎眼的薯片碎屑撮成一堆,踢进了座位底下。
他有几分好笑地看着这一切。困意也仿佛碎成一地碎屑,被踢进了座位底下,他低头给北帆发消息。他捧着手机,就像捧着那一端女孩子的脸,每一字每一句都斟酌好了再发送过去:“现在的熊孩子啊。”北帆很快回复:“简直要闹翻天。”但这句之后她就中止了对话,说该去吃午饭了。
一股饭菜味恰好也就飘过来,列车员推着餐车走进了车厢,开始叫卖盒饭,三十元一份,塑料盒里散出一股并不新鲜的油腻气息,他看了看自己包里的方便面,还是掏钱买了这份盒饭。车厢终于在午餐时间平静下来,午后的昏沉散满了车厢,把那些小孩包裹起来,他们安静而疲惫地沉睡下去,可是他盯着同样平静的手机,已拼凑不起原来的睡意。
他从未见过北帆本人,只是读过她写的诗。确切地说,那些语言也不算诗,只是日常生活里的牢骚,这些牢骚透过文字编织成一个网,再放到一个更大的网上,他在某一个无聊的时刻被这个网俘获,惊讶地发现,其中竟然有某种他曾经试图表达过的情绪。
他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给署名为北帆的微博发了私信,说这诗写得很好,过了很久后,对方才回复他,似乎对他的赞扬充满讶异。她回复得很慢,她说她在北京工作,平常很忙,是这里的异乡人。他紧接着她的话说,自己也是,只是不在北京。
他走了十分钟才到公交车站,坐上了开往市区汽车站的公交车。到了汽车站之后,他还要转一次大巴车才能到镇上,到了镇上以后还需要再找一辆三轮车,才能到家。他的老家。
大约像他这样折腾一路才到家的情况比较少见,三轮车师傅将他送到东谢村村口时,还在用惊讶的语气向他问东问西,问阿弟是学生还是在外做生意。他掏出十块钱塞给师傅,像塞回那些无关紧要的问题,告诉他不用找钱。师傅接过钱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村里的高楼,继而发动三轮车扬起尘土而去。
他将背包往背上一扔,转身就看到大伯的黑色轿车,赫然立在村口的拐角处。几个星期前,大伯就将轿车的照片发在了家庭群和朋友圈。此刻它从虚拟的屏幕搬到了眼前,可是在夜色中,他还是觉得它很假,就像那个哈哈大笑的婴儿表情包一样假。
他给北帆发私信说他终于到家了,这次北帆回复得很快,让他好好休息,熬过这场家宴。她用了“熬”字,他觉得莫名地适用。他回来的这一路只有母亲一直在问他什么时候到家,因为木材生意到年底事情增多,他的父亲只能在办酒那天回到老家。他母亲在微信上问他:“谢丰豪你到了没有?”
“到了。”他打开语音应着母亲,一边抬头看四周的房子。
他对东谢村并不陌生,却也不很熟悉了。一条蜿蜒的水泥路,和他的行李箱轮子摩擦出巨大的声音,两边是耸立的欧式高楼,一栋比一栋在努力展现各家家底的殷实。他远远看到一个穿着黑皮衣,高而壮的身影,正拿着一串鞭炮丢上路中央,然后捂着耳朵跑开。他认出那是他的堂哥阿良,循着他的身影,他看到了新宅。
新宅立在震动耳膜的鞭炮声里。他看到这栋五六层的高楼,门口赫然立着四根两层楼一般高的罗马柱,四周墙面都贴着玻璃,暗暗反射着路灯的光,像某一座古厝里生长出来的西方宫廷。鞭炮声落,阿良也认出了他,远远喊了他一声“大学生”,就跑向他,伸手接过他的行李箱,将他拖入“宫廷”当中。
“贵宾到啦,大学生贵宾到啦!”堂哥阿良一边拉着他,一边进门叫嚷。
年轻的堂嫂穿着一件大红印花的睡裙,左手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怀里还抱着一个睡得迷迷瞪瞪的婴儿,已经站在门口笑容满面地迎接他。这是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小侄女,他僵硬地伸手摸了摸她的脸蛋,那对眼睫毛在粉嫩的脸上像颤动的蜻蜓翅膀。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的堂嫂,动作熟练地抱着孩子,弯腰从鞋柜中拿出一双新的灰色毛拖,放到他的脚边。
紧接着他看到的是沙发上正看电视的大伯和二伯,厨房里走出的大伯母、二伯母和他的母亲,他的三个坐在饭厅里布置碗筷的堂姐,三个蹦蹦跳跳的个子高低不等的侄女和外甥,亲戚们就像那滚动着的糖葫芦,一个接一个地在他面前串好。他对着每一个打招呼,回忆称呼,额头上沁出了汗,是母亲走过来替他脱下外套,告诉他房间里装了暖气。他惊讶于这个南方沿海的小村还装上了暖气片,就像这大厅里一个巨大的水晶式吊灯一样显得过分奢侈,不过他当然闭嘴把这句话咽下了肚子。
之后他才看到阿公。如果他没有仔细搜寻,几乎没法看到阿公这颗被丢弃在一旁的糖葫芦。他摆摆头,撇开了这个滑稽而不恰当的比喻。
“阿公。”他叫了一声,阿公才慢慢地佝偻着背,踩着这洒了一地水晶吊灯光线的大理石瓷砖走了过来,走到他面前,张开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整整齐齐的假牙,像一朵绽开的细碎花瓣纵横的花。阿公笑眯眯地看着他一会,才音调含混地说:“豪狗仔回来了。”
大伯母抱怨着阿公脚下的鞋子,阿公没有理会她,只是保持着刚才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盯得他也不得不移开了眼睛。
“来来来,到沙发上坐!”二伯的声音洪亮,伸手拉他走到客厅左边的沙发,新买的家具皮革味还没有散开,直冲他的鼻子。母亲和伯母们又重新走进厨房里面,小孩子们簇拥在他旁边,没有从他身上讨到礼物,也就散开跑到别处玩耍。
坐下时他还在心底计算阿公的年纪,七十?八十?应该不会超过八十。
客厅沙发上只剩下大伯、二伯和堂哥阿良,阿良像招待客人一般,烧水泡茶,茶几上一阵沸水滚动。大伯吸着烟,看他打量四周,就问他:“怎么样?”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大伯就说:“这房子怎么样?”二伯说:“懂不懂这房子什么风格?大学生?”他只得摆摆头,说他不懂,二伯说:“你大伯专门请教过北京的设计师,等下好好带你看一看。”
大学生。他们一见他就叫大学生。小时候当然不是这样叫,那时村里还多是四院古厝,村里有一家人,九十年代初就去了北京做生意,他儿时就曾经听父亲和大伯称那家人为“大老板”。“大老板”率先在村里推倒了古厝,盖起第一栋欧式大楼。那时阿嬷还在世,阿公还在做蒸笼,他还记得自家古厝里有专门一间房间,满地都是细细的竹条,阿公弯着腰在地上捡竹条,两只手灵活一捆就扎出一个形状,小时候阿公说要让他学这门技艺,却被他父亲训斥,不让他碰这些竹条,只让他认真读书去。
但他还是背着父亲,和阿良偷跑出门去玩。
他们跑到“大老板”家的豪宅边,盯着这栋巨大的房屋,阿良说,他们可以偷偷溜进去,说罢就沿着土堆踩着碎石和墙上的路灯爬上了一扇小窗的边沿,剩下他一个站在土堆上愣着,抬不起脚。阿良手脚灵活,在上头催促着他也爬上来。他鼓起勇气,抬起脚哆哆嗦嗦往上爬,终于跟着阿良爬到了一面大玻璃窗旁,透过玻璃窗的窗帘边缝隙向里面张望,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这样雪白的天花板,远远高于地面,这一层房间顶得上家中两层,每样家具都大了一号,地板暗红而光滑,却好像积了一层灰。这么好的房子,却没人住在里面。
阿良面朝玻璃窗,发出夸张的呼叫。他的脚还在微微颤抖,见阿良低头寻找玻璃窗的开关,着急地说:“我们下去吧。”阿良没有理会他的话,只是继续找着,直到发现这扇玻璃是结结实实地镶在墙上,才作罢,转而寻找向上攀爬的途径。
右侧有一扇小窗,阿良爬到窗子边,试图用力推开扣住的玻璃,却发现玻璃从里面就扣得严实。阿良让他也爬到这头,他只得听堂哥的话,踩上一个靠墙面装着的黑漆做成的小路灯,却重心不稳,脚止不住向下滑,他还想伸手挣扎一番,但重心已经牵引他结结实实摔到了地面上。他先是听到一记沉闷的声音,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响动。后来他才知道,确实有两样东西一前一后碎裂。一个是他的骨头,一个是他踩中的灯。
他在巨大的疼痛里听到了阿良的呼喊,感觉到阿良从高处轻快跳下,想把他扶起,但他仿佛被地面粘住,无法动弹分毫。后来的记忆被痛感笼罩着,他无法再清晰地提取出来,只记得等凝结成一团的痛感终于散开后,眼前浮现出的,是阿公掺杂着担忧和怒气的面庞。
后来据说阿良被大伯在古厝里狠狠揍了一顿。再后来,后来还发生了什么?
阿公和母亲陪着他数个月,正是那几个月他开始迷上看书,因为除了看书外他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等他开始正常走路的时候,他的视线也开始模糊了起来,鼻梁上架起了一副眼镜。他记得阿良第一眼看到他这副样子,眯着眼睛嘲笑了他很久。
阿良念到初中也没有再读下去,一个新年过后,大伯带着他去了北京,跟着“大老板”学着做建筑木材的生意。
二伯带他走上了楼。楼梯像一个翻倒的漩涡,因为楼层较高,还专门辟出一条方形的空间装了升降电梯,他在看到升降电梯的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栋房子的价值甚至抵得上一套上海静安寺附近的公寓,但这又何必,这么大一栋房子,如果不是过年过节,根本没有那么多人住。
他看到阿良站在楼梯的台阶上,挺着微凸出的肚皮,心想自己的这个堂哥,已经从那个趴在玻璃窗口偷看大房子的小孩,长大成住进大房子的男人了。尽管他们谢家,在村里是最后才盖起大宅的。
在楼梯拐角处,他看到一个小佛堂,这间佛堂里,几乎浓缩了他老家的所有信仰,正面供着净土宗的西方三圣,旁边则是妈祖像和关公像。二伯见他呆呆看着这间佛堂,对着神像说了一句:“神仙保佑豪狗仔,考上市里公务员,去年没考上,今年接着考。”
他听了二伯的话,没有做声。他这次回家就是想和家里说个明白,但他想至少要等到父亲回来,家宴开席吧。
在油漆味还没有彻底散去的房间,他滑动着北帆发出的讯息,这已经成为睡前的习惯,他每天都想看看北帆说了什么。尽管北帆并不经常更新微博,但她代表了某种生活状态,某种他已经在里面的,和东谢村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
家宴从腊月二十七这天清晨开始准备。他还在睡梦中,就被楼下的声音吵醒了。抽油烟机和炸油锅的声音,从床底下传来。他走出房间,站在楼梯护栏边看,家里的女人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忙碌起来。
客厅的大门已经打开,男人们在门外的小院子里搭桌子,母亲上次在微信群里说过这次办九桌,图个吉利的数字。他看到门外院子和屋内大厅的面积不够排九桌的空间,大伯和阿良指挥着搬桌的男人,说要将桌子减少到七桌。东谢村的习俗是中午请客吃饭,这一切都得赶到中午前做好。
大伯母看他头发凌乱地站在二楼,催促他进房间继续休息。他转身走向二楼的卫生间,和刚从卫生间洗漱出来的堂嫂撞了个满怀。堂嫂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睡裙,身形近得仿佛触手可碰,他很快红了脸,但堂嫂却若无其事一样,挺起胸脯转身走开。小侄女从房间里摇摇晃晃走出来,堂嫂弯下腰熟练地把她抱起,胳膊结实而有力,她抱着孩子走进了房间。
从背面看,堂嫂的身形比起几年前丰满了不少。他还记得堂嫂在他高三那年进门,当时她才十七岁,比他还要小一岁,就已经嫁到东谢村成了他的嫂子。
当时阿良和堂嫂都还没有到法定的结婚年龄,阿良已经跟着“大老板”北上。大伯很早就开始张罗这件事,镇上女孩的聘金早已形成市场,随着女孩条件不同而有不同标价,且年年涨高。
那年冬天,他从学校回到家里,古厝的房间狭窄,他迎面看到家里多了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就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这个小姑娘在他的注视下,脸蛋红了起来。后来他才知道,这是他堂哥的老婆。阿良从没有和他说过娶媳妇的事情,但他又似乎在他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一个老婆,到了时间,就会从头而降。
那年冬天的阿良,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早早就钻进了房间,有时候他经过堂哥的房间,听到里面传来的并不清晰的声音,忍不住起生理反应。后来他去了学校,也常常一边想着堂嫂的脸,那张白嫩的易泛红的少女的脸,一边解决问题。
第二年冬天他再回来,还是没有适应家中多出的这个小姑娘。他没和她说过话,她也绕着他走路,只有一次,他偶然看到堂嫂坐在门口独自抹着眼泪,那时她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即使是在看到堂叔子走过时,也没能忍住哭的声音。他当时就坐到了她身旁,但也没有说话。
堂嫂哭完了,只是说了一句:“我想家了。”然后两人都没有说话,堂嫂最后很客气地说一句:“谢谢。”但是那天之后,堂嫂常常去他的QQ空间,给他写的诗点赞。那都是一些不成气候的诗,他觉得堂嫂应当看不懂什么,所以没有在意。
很快,堂嫂的QQ空间里就被铺天盖地的婴儿照片覆盖了。
他下了楼,母亲正坐在大厅的餐桌上做豆沙,大伯母则揉面团。他看到身型肥胖的大伯母在桌上用力地压揉着糯米面团,一边揉搓,一边倒上鲜红色的粉末,揉出两双鲜红的手,但她动作熟练,很快就搓出了一个个兵乓球大小的小团块,再用手碾压成薄饼状,包上母亲做好的豆沙馅。
桌上不久后就摆满了一个个鲜红色的面团。这是东谢村过年家家都会做的主食,二伯母配合她们,用木头模具将这一个个鲜红面团压出扁圆带字的形状,放入了蒸笼当中。等到放满一蒸笼,就可以放进厨房蒸熟。他对眼前这几顶蒸笼眼熟,还记得它们是阿公十多年前用竹条一根一根扎成。
阿公又一次消失在这栋大宅里,他在这大宅里左右转了一番,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他问大伯阿公去了哪里,大伯忙碌着没有回应,只是指挥他也一同来搬椅搬桌。远嫁出门多年的几位堂姐将食材一袋接一袋地拿到厨房,她们互相配合,拆袋洗海鲜,海蛎洗干净和地瓜粉拌在一起,用模具伸进油锅可炸成一片片五角的形状。
主食已经开始摆上了桌,他的父亲才终于到了家。他进了厅,大家都各自忙着,没有人招呼他,他拍了拍儿子瘦弱的肩膀,算作一个问候。但门外慌张跑进来的二伯打断屋内所有人的忙碌,二伯说:“有人看到老头子走出了村口,拉都拉不回来。”
全家人霎时慌成了一团,已经临近正午,家宴就要开始,唯一的老人却出走了。阿良带上几个女人,在房子周围寻找。他也被大伯和父亲一把拉出了门,沿着村道去找阿公。一路走到了村口,他们都没有看到阿公那小小的佝偻着背的身影,父亲提议大伯开车出村再找,大伯却打断了父亲:“老头子不是第一次,回去吧,大老板要来了。”
父亲皱了皱眉。大伯说:“听我的。”
“好。”父亲转过身。村口那辆黑色轿车已经罩上了一层鞭炮灰,原本应该黑得透亮的皮肤在午时的阳光下显得鲁钝而粗糙,大伯伸手摸了摸,车上就留下几个手指印。父亲说:“晚上我来洗一洗。”大伯试图翘翘嘴角,却没有成功。
他不想回去。“那你留下找找。”大伯向他丢下这句话,招呼上他父亲走回村里。他看着父亲和大伯,一前一后走远的背影,大伯比父亲高半个头,就像阿良和他。他觉得心里堵得慌,掏出了手机,给北帆发送消息。
“爷爷又走丢了,你说他会去哪里?”
北帆没有回他。
“他神志不是很清楚了,我的神志又何尝清晰?”
一行字跳脱了键盘,向着不知名的远方弹去。
他绕着车,看到车身另一边,那里还有别的手指曾经触碰过的印记,那短短的手指印像一个清晰的巴掌。他突然有不祥的预感,他撒开腿跑了起来,穿过了水泥地面,一条黄色的沟渠,一直跑到他小时候摔下来的地方。
那栋大房子如今已经很不起眼了,曾经给他留下的震撼印象似乎早就碎成一堆乱石,摆放在宅前。阿公在那里扶起他,一路把他背回自家的古厝,他在阿公的背上疼得嗷嗷叫,阿公拍着他的背安慰他,阿良在后面默默跟着。
他趴在阿公背上,阿公反复说:“大老板不好惹啊。”阿良说:“那怎么办?”阿公说:“把他送出村。”阿公说着,快步跑了起来。
他也快步跑了起来,周围几乎没有人,人人都在大宅里。快没有路了,再跑下去,就到了海边,那是村庄的尽头。
他最终还是回到大宅里,看见母亲站在厨房门口,脸上有遮不住的慌急的神色。堂嫂坐在客厅里抱着孩子在哭,阿良气闷地抽着烟,大伯在怒斥他们。阿良突然站起来把一只手机往地上一摔,手机屏幕上是一个视频页面,阿良说:“整天背着我玩手机,不干活!”母亲着急地劝慰两人,大伯接着教训阿良:“这个点生什么气?”堂嫂站起身来,抱着孩子赌气似地坐到屋外的椅子上去了。
屋外人渐渐多了起来,女人们慌慌张张地把碗筷和菜碟一盘一盘端上了桌,炖芋头、跳鱼穿豆腐、烧螃蟹、鸡卷,一盘一盘,冒着热气。二伯扶着阿公颤颤巍巍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门口,全家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大伯母着急地抢先冲上前扶住了他,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又怒骂道:“死老头子,就会遭事!从没有给我们过过好日子,给你好日子过也不要。”
阿公就像做错事讨原谅的孩子,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笑得满脸皱成一团。母亲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父亲替阿公脱下衣服,检查身上有没有受伤,问二伯:“他又去坟地了?”二伯点了点头,小声地说:“至少熬过过年吧。”
他看到了阿公笑容里的苦涩,突然意识到时机到了。阿公盯着他笑,心照不宣,他对着家人说了:“我最近想好了,明年不考市里公务员了,我要去北京……”
后两个字被迫停在了他嘴角边。大伯捧着洪亮的笑声从厅里一路走到了厅外,原来“大老板”的车已经开到了门外,一时间,父亲和母亲,家中的女眷带着小孩,都从厅里走出,像提前排练过似的,列好阵队邀请“大老板”进门,气氛开始升温,笑声开始响起,没有人在意他刚刚说的话。
他站在大理石地板上,看到手机上终于有新消息弹出,是北帆回复了消息。手机屏幕上是一座欧式大楼的照片,门内人流涌动,她在手机那一端说,家宴刚刚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