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可学
提起我表叔,父亲就脸黑得像炉灶,一个劲地吸烟,看得出有一肚子火。母亲也会唉声叹气,仿佛要将一肚子不满吐出来,但永远也吐不完的样子。看着他们这样子,我与姐姐、妹妹从不在他们面前说起表叔,担心他们气着。
其实,表叔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他是城里人,一身咔叽中山服,很干净,人也显得很干练、精明,头发梳得很顺,每次来我家兜里也揣着糖果给我们吃,有时候也拎着些猪肉。
那时候,母亲体弱多病,我们在母亲期盼的眼神中长大。眼看大姐就能下地干活了,却不幸患了骨髓炎。医生说,需尽快手术治疗,费用千元以上。在那物质极其困乏的年代,尤其是我家,怎能一时间凑齐那么多钱?
父亲上了工地,怎么办?母亲一咬牙,砸锅卖铁,东拚西凑,再四处求人借贷才够五百元。母亲焦急得几个晚上没合眼。
那晚,一向不怎么走动的表叔恰好来了。他一进门就说:表姐夫支援三线去了,春子病成这样,你也不吱一声。好在我刚路过,不然,耽误了孩子医治就麻烦了。
母亲说:我很着急,但也不想拖累你们。其实,母亲心里真实的想法是担心表叔瞧不起我们乡下的穷亲戚,拒绝借钱。
表叔说:表姐,说哪里话?姑父生前特地嘱咐我们几个舅老表,要多关照乡下的表姐一家。直说吧,春子的医药费不够,包在我身上。还欠多少?
母亲说:大概还差六百元左右。
表叔很慷慨:钱明早给你送来,放心。
母亲感激万分:那怎么好意思呢?
第二天,表叔如约送来六百元钱。
此后,表叔隔三差五便到我家来。有时拎一篮水果,糕点。有时给我兄弟姐妹买鞋袜,衣服等。
那些日子,表叔在我母亲眼里,简直就是救命菩萨。
姐姐病好了的时候,父亲也从三线回家,此后,表叔就再也没来我家了,父亲有些责怪母亲。
这年临过年的时候,母亲拿了一些特产,带我去城里酬谢表叔,可表叔不在家。表叔的一个邻居告诉母亲,说杨老幺一向刁钻狡猾,你们找他作甚?
母亲说:他是我表亲。
邻居说:哦,他最近好像发了笔大财,举家搬到省城去了。听说是家里有幅画被人用很高的价格买走。
母亲听到后,脸色铁青,愣了半晌,拉着我回家。
回家后,在父亲的一再追问下,母亲承认说把祖传的那幅名画给了表叔,抵那600元借款。
原来我的高祖父曾在京里做官,后来家道逐渐败落,到父亲这辈就搬到乡下了,据说那幅画是祖上留下的,父亲非常珍惜。
父亲当时很气愤。可是,几天后,表叔又来了,还给我们买了好多连环画,彩笔,本子等学习用品。
我和弟弟妹妹高兴地扯着表叔的衣角问这问那。
父亲却阴沉着脸问:怎么,有钱了,上省城住了?
表叔说:哪里呀,表姐夫,我调到省文化馆工作,住的是单位分配的房子。
父亲沉吟了一会,问道:那我想问问,那幅画呢?卖了大价钱吧?
表叔急着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了。
父亲愈加咄咄逼人:咋啦?理屈词穷了吧?亏你还好意思来我们家,就这么骗你表姐的,滚吧!滚得远远的,从此以后,别来我家!
表叔嗫嚅了好一会,一句话没说,悻悻离去。
父亲还在院子里不停地数落着。
而我们姊妹三个,看见父亲发那么大的脾气,表叔是伤心地走了,也只好悄悄进了睡房。
两年后,表婶来了,告诉我们说表叔因病去世。表婶是来归还我家祖传的那幅名画。
父亲捧着失而复得的画喜出望外。
表婶接着说的一番话令父母亲低下了头。表婶说:老幺当初知道这幅画是赝品,为了不让表姐还钱,骗你们说是卖了,其实,那个收藏的当时告诉老幺画是临摹的,不值几个钱。
那600元怎么来的?父亲搓了搓手问。
表婶掉下泪来,哽咽着说:那次是老幺去卖血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