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滟
刚被噩梦惊醒,我就听到了敲门声。几个警察要我跟他们走一趟。
我镇定地问:请说明白,出了什么事?
警察面无表情地回答,是关于西郊莫老太被杀的案子。今天凌晨三点左右,老人被利物击中头部身亡。目前,从她家电话中查到,你是唯一和她联系过的犯罪嫌疑人。据目击者称,昨天你去过她家。
我的天啊,西郊的莫奶奶,死了?被杀?我惊恐万状地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
审讯室里。我毫不隐瞒地讲述了与那老人的故事:
一周前,天空阴得要塌下来,失恋的我泪眼迷茫地开着车。一片白色的影子羽毛一样飘到我的车前。当它在我的瞳孔里变成一只小狗时,天使也来不及挽救了。
紧急刹车后,一个白发老人跌跌撞撞奔过来,跪倒在车前,双手捧起鲜血绽放的小狗,痛苦呼唤:小雪啊醒醒,求你别离开我,你走了我咋活啊?
真是祸不单行——撞死一条小狗,又倒下一个老人来讹诈,我沮丧地翻出几百元自认倒霉地说,这些钱够赔你了吧?让路放我走吧!
老人没有接钱,哀伤地一个劲儿摇头。
唉,真是走霉运。我掏出全部的钱,可怜地说,这一千多元都给你吧,再也没有了。
老人还是没有接钱,抱紧小狗,一路抹泪蹒跚离去。
我庆幸躲过一劫,忽又内疚起来。老人哭小狗的情形,让我阴郁的心涌起一片很痛的感动。我开车追上老人问,您去哪?我想帮您做些什么。
如果你想参加小雪的葬礼,先送我去殡仪馆吧。老人哀伤地说。
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拒绝了老人,生气地嘟囔着,真是无理取闹,来这地方炼这么小一坨肉,值得吗?回家自行处理吧。
老人掏出银行卡,执着地说,我的小狗,愿意与人同价,我一直把它当家人待。
可怜你这情意,我去和领导说说,看能不能减免些费用。工作人员犹豫地说完离开了。
好半天,工作人员才回来,泄气地说,领导说,人狗同价。
老人拿到小狗的骨灰像寻到失踪的孩子,干瘪的嘴角现出欣慰的笑。我执意要为小狗付费,并选了一款精致的骨灰盒。老人拦住我,说这钱她自己付心里才踏实,骨灰盒家里早准备好了。我听后,心里咯噔一下。
来到老人家门口时,我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她慈祥地说,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进来坐坐。
老人家里干净整洁。她带我推开一道北卧室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幽暗的房间里传出佛家的乐曲,屋里亮着蜡烛灯,厚重的窗帘阻挡了外界的光。
这是我家的佛堂,我和家人都在这里。老人指着前面说。
我揉着不能适应的眼睛,看到靠墙的桌子上摆着一排骨灰盒和灵牌,每个牌位前都摆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我后退一步颤声问,他们……都不在了?
不,我还在。加上小雪是六口之家。我的凡身在人间修行,他们在西方极乐世界等我。
小狗的骨灰盒和灵牌被老人摆放在一个姑娘的照片旁边,她又给每个牌位上了三炷香。我看到上面也放着她自己的牌位和照片,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老人在一尊观音菩萨的佛像前跪拜诵经后,淡定地说,这戴军帽的是我男人,在越南战场上光荣献身了。我的两个儿子,老大救落水孩子淹死了,老二在工地上建楼摔死了。我女儿,二十三岁偷着爱上一个年纪大的男人,怀孕后那男人离开了,她非要自己养孩子。难产,大人孩子都走了。今天,小雪去天堂找她,这都是命中注定,谁也不能怪。
面对慈悲的佛和老人的宽恕,我泪如泉水清澈而出,真心地说,婆婆您节哀,从今后,我会常来照顾您。
老人平静地说,孩子不用你费心了,我早买好了墓地,剩余财产都捐老人院了。有一个姓阎的老伙计,三天两头就来看我。等哪天我死了,他把我和家人葬一起。
昨天,我去看莫老太时,她身体不舒服,出来时遇到了经常来的阎爷爷。晚上,我又打通电话,约好今天再去看她……还没等我讲完,一个警察跑进来:报告,抓到杀害莫老太的犯罪嫌疑人了。
公安局的大门前,围着很多老人,纷纷气愤地叫道,警察一定要严惩杀人凶手,还好人一个公道!
一个脸色苍白的男孩被带下警车。与此同时,跌跌撞撞跑来一位白发老人——竟然是阎爷爷,他跌倒在车前,大声乞求警察,他是我孙子,求求你们好好教育开导,别打他啊,还没满十六岁,都是网络游戏害了他……好人莫老太啊,求你在天堂宽恕这孩子吧!
所有人都沉默了。当沉重的脚步都离去时,白发老人依旧伏地不起,像受伤的老熊一样,哀鸣呜咽。
周末,我拉着闺蜜芊芊来相亲。她老妈一直想让她嫁入豪门,这次事与愿违。
坐对面的李礼是我大学时学弟,一枚气质潇洒的帅哥,缺点:长得像美国奥巴马一样黑,还不是有钱人。四目相对时,芊芊眼中没荡出爱神的电波。
酒酣耳热时,他们两人还没找到热聊的话题。芊芊的眼睛被邻桌的一对母子牵了过去,八岁左右的胖男孩在大声招呼服务员结账。
小妹,五十元零钱给你当小费了,鞠躬感谢一下吧,下次服务再好点儿。胖男孩趾高气扬地对中年女服务员说。
孩子啊,我比你妈妈年纪都大,不要管我叫小妹,俺不要你的小费,也不想鞠躬。中年女服务员结完账,很有骨气地把零钱放到桌子上。
这一幕“壮举”让餐厅里的很多喧哗都沉默了。
男孩的漂亮妈妈见众人怪异的目光聚焦过来,忙指责孩子说,记住,以后要讲礼貌,不许这样浪费。
男孩翻着白眼不服气地说,比起你身上两万多元的狗熊大衣,这点小钱儿还不够零头呢。上次我爸也这样做的,把两百元小费给了一个漂亮阿姨。我们班长吃西餐,也给了外国服务员一百元小费呢,说这叫中国人气魄。
孩子妈妈尴尬地站起身,生气地拉着孩子离开了。
沉默中,李礼叹息着说,现在的孩子啊,被钱给教坏了。我大款朋友的儿子和这男孩如出一辙——满嘴都是“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的口头禅。
李礼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接着说,上学期期末,我替朋友去学校接儿子。帮他收拾东西时,从课桌里搜出十来个团成团儿的钞票。我刚走出教室,看到他和几个学生正在争抢一尺多长的大冰溜子。一个学生说,现在拍卖天下无双的无暇冰剑,谁价高给谁。一个学生掏出五十元要买,另一个学生直接递上去一百元,又一个学生拿出了二百元,我朋友儿子从书包里抓出三张一百元的钞票直接拍到卖者手中,霸道地说,三百元搞定,谁也别和我争,小心我花钱雇杀手,揍扁你。
当时,我吓出一脑门子冷汗,急忙阻止他们的“交易”,并用他爸爸的威严吓唬他,才算了断这件事。他却振振有词,说货卖用家,物以稀为贵。
小屁孩就成江湖气了,好可怕,你阻止得很对。芊芊看李礼的目光多了些赞许的欣赏。
李礼被夸奖后,坐直身体继续讲:那孩子在车上又对我说,叔帮我办件事吧,去买两袋盐,加跑腿费,一百元可以不?见我不吭声,他接着说,两袋盐不超过二十元,嫌少的话给你两百元搞定。老师说明天要在班里屯盐。都怪日本搞核武器,把海水搞坏,弄得中国闹盐荒。我们同学都商议好了,长大了雇杀手去枪杀搞破坏的外国人。
回到他家后,我好心对我哥们讲了这些事,想让他们注意对孩子的思想教育。没想到,孩子妈扯过孩子一通劈头盖脸的教训,问他知道错没?孩子撅着小嘴一直嘟囔着,我没错。孩子妈气得扇了孩子一大嘴巴,粉红的小脸立马就肿了,他还死犟嘴,就是我没错。孩子爸气急了,一脚把孩子踹到墙跟儿上,咣咣接连上去几脚。孩子趴在地上咬牙切齿,硬是一个眼泪疙瘩也没掉,无论你怎么打,还是冒出仨字:我没错。
我看不过去,护住孩子不让他们打。孩子爸气急败坏地扯过来,拎到墙角让他跪着,说什么时候想明白、知错了才能吃饭,再不知错,扔街上去别回家了。孩子抹着眼泪哭喊着:“你们大人总说钱是万能的,到处乱花钱,为啥我花钱就错了?你们天天忙,谁都不理我,不喜欢我,为啥要生我啊?”
唉,可怜的孩子,都是父母的错。芊芊和我异口同声叹息着。
好半天,芊芊感慨地说,钱也不是好东西,把孩子的心都弄脏了!那天在小区外面,我遇到一小男孩在商店花一百多买个电子仿真枪,尽兴地玩着。路过一个拉二胡卖唱的老人时,小男孩对他“突突突”一阵扫射,大声叫嚷着:有钱也不给你们这些骗钱的骗子,爸爸说了,有钱就是老大,装穷要钱的人都是大骗子。
故事讲完了,我们三人再无食欲。分别时,芊芊看李礼的眼神多了些生动的内容。
一个月后,芊芊兴奋地告诉我,她和李礼恋爱了。我问,你妈不选高富帅啦?
她回答,正在逐步说服老妈,我要给将来的宝宝找个会教育的好爸爸,而不是会造钱的机器,钱不是问题。
放下电话,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拜金女的这个回答太出乎预料。
奶奶家的村里竞选村委会主任,霍老主任和候选的柴主任争得骑虎难下。在上天入地的拉票大战中,老霍败下阵来,败得一点儿也不服气。
老霍暗地懊恼了好久,刚购进几车铺路的石料和水泥,眼看到嘴的“肥鸭子”呼啦啦就飞了,连钞票的味道都没闻着。他像挨打的青蛙,气鼓鼓地看着小柴主任天天咧着油乎乎的大嘴,得意地指挥施工队修村路、建广场。
翻天覆地的修建工程中,村里孤寡老人张石匠突然成了重大人物。他的房屋和三亩薄田被划进村广场的扩建范围,镇政府补偿给他十万元土地征用款,他却不为所动,硬是守着老屋不舍。
张石匠打小就跟石头打交道。一次开山炸石头,他被偷走了一条腿。从此,张石匠缺腿、缺钱又缺亲人,石头一样在人们遗忘的角落里沉默地存在,残破的日子在拐棍的敲击下,艰难地延伸着。
新主任小柴在劝说上卯足了劲,像儿子一样对张石匠动之以情,孙子一样孝之以礼,接他去自己的新房子里住。老人为难起来,他这辈子像块坚硬的冰,经历了无数风寒,却抗不住太阳暖暖地照。
几日后,张石匠住进了柴主任的新房,享受着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祖宗级待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村里的柏油路开始动工了,张石匠兴奋得睡不着觉——瘸了好几辈的泥土路终于要挺直腰板了,他凿了大半辈子石头的手也开始犯痒了。不管白天黑夜,他都拐着三条腿去新修的路上转转,总想帮着干点什么。
老霍和小柴主任不斗了,一起带领村民热火朝天地修起路来,家里的地撂荒了,也没时间去侍弄。
随着修路的进展,一旁闲看不语的张石匠,眉头拧成了硬疙瘩。他把霍、柴两位主任找到一起,三个声音由低到高,又由高到低,起伏了几个回合后,张石匠愤怒地摔门而去。
张石匠的旱烟抽得越来越勤,咳嗽也越来越重。直到有一天他咳血不断,才被柴主任不情愿地送往县医院。
张石匠是第二次进医院。第一次是腿断时,他期盼有神医能接好他的断腿。当他在刀光灯影中睡过去又醒来时,他的右脚永远死在了石头山上。
这次入院,他不仅胸口痛,身体各部分零件都在隐隐作痛地讨债。
医生最后诊断,张石匠患了肺癌,建议手术治疗延长生命。霍主任听到医生的话,吓出一身冷汗,他在屋里转了几圈后,直截了当把病情告诉给张石匠,劝他回家静养。张石匠点燃旱烟,沉默地吱吱抽着,不再说一句话。
出院的前一天,他独自一人拐进了县城的大街小巷,一直转到天黑才蹒跚地回来。
奶奶说,张石匠回到村里,先去前任的老支书家聊到了半夜。回到新家,他老泪纵横地把一瓶安眠药倒进酒瓶里,一醉没再醒来。
葬礼上,柴主任比哭亲爹还卖力,请来县里的文艺团大唱了三天,带领乡亲们厚葬了张石匠。
半年后,一辆警车停在村委会门口,新旧两位主任戴着手铐上了车。
据交待,霍主任竞选前购进了劣质的石头和水泥,准备铺路。柴主任上任后,想继续使用这些劣质石头和水泥从中渔利,才和老主任联起手来。两人自以为只有天知地知,不料,石头说话了。
奶奶神秘地告诉我,后来才知道,在县纪委书记的办公桌上,躺着一封举报信,上面立着一坨沾满水泥的石头,还有一张石匠的遗书,上面歪歪斜斜写道:各位领导,请把给我的土地补偿钱,用来买好石头和好水泥,帮乡亲们修一条不瘸腿的好路。
一天,爸爸兴奋地对妈妈说:“明天去看天鹅吧,听说浑河的鲢鱼水库有天鹅留下没走。”
妈妈半信半疑,她对爸爸的真诚度还保持怀疑,不相信南方的天鹅像她一样傻,留在冰天雪地的北方。雯雯高兴得手舞足蹈,嚷着要一起看天鹅。
这个冬天对雯雯有些苛刻,像老师罚站一样罚她经常咳嗽。她倒觉得,病是件让她偷偷高兴的事。她病了,爸爸妈妈就不再吵架离婚了,整天围着她嘘寒问暖。
妈妈带雯雯去看过医生,住过院打过吊瓶,也带回好多药物,可她的咳嗽像大海的潮汐此起彼伏,好了又犯。
冰雪肃穆的东北大地上,一片壮美的水瀑布由大坝顶端倾泻而下,像一群群快乐奔跑的骏马,从山岗跑进肥美的草原。两岸白雪间,夹着一条水气腾腾的河流,两只白天鹅和一群大雁仿佛天外来客,在水中嬉戏,像一朵朵莲花盛开在水面上。
雯雯第一次看到真天鹅,高兴得又蹦又跳,挥动事先准备好的面包,对着天鹅“呀呀哦哦”叫着。面包片像小船一样在水中晃晃悠悠地飘向不远处的天鹅和大雁群。两只白天鹅探寻地游过来,站立在浅水的岸边,歪着头认真观察三个陌生人。
那些大雁被爸爸妈妈的面包吸引去了。雯雯憋着要爆发的咳嗽,安静地等待白天鹅的靠近。她的心欢快地跳跃着——看呐,那只最白最大的天鹅伸着长脖子到她的手中来啄吃面包了,还用黑黝黝的眼睛温和地打量她,连着吃了好几片,还扇动两只大翅膀,像是在感谢她美味的赠送。
雯雯的咳嗽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天鹅被吓跑了。无论她怎么呼唤,天鹅都不再靠近了。雯雯跺着脚,拖着哭腔说:“它们不知道我这是病了在咳嗽啊,一定以为我在吼它们呢。”
妈妈抱起雯雯,拉紧她的衣领说:“乖宝宝,天鹅吃饱就不过来了,我们下次再来看它们吧。”
雯雯突然变得特别听话,没再把药片偷偷吐掉,她想让咳嗽快点好,不想再吓跑可爱的白天鹅。
“妈妈,外面又下雪了,天鹅很冷吧?城里过年的鞭炮声会吓跑天鹅吗?它们去哪吃年饭呢?”雯雯担心地不停追问,直到她流下眼泪,妈妈才心疼地答应,让爸爸开车陪她去看天鹅。
爸爸一直在推迟看天鹅的日期,说要等雯雯的感冒彻底好了再去。
雯雯一个人来看天鹅。缎子一样安静的水面,雾气萦绕,唯独没有天鹅和大雁的踪影。她“哦哦呀呀”呼唤的声音,寂寞地盘桓在灰色忧郁的河面上,始终没唤来那群让人感动泪流的可爱生灵。一股股黑色带有臭味的水从上游流下来,一些白色的小鱼向雯雯漂来。是漂来的,因为鱼儿都是翻着肚皮过来的。她在冰冷的水中打捞奄奄一息的小鱼,悲凉地哭泣着,天鹅一定是嫌水臭了才飞走的。在不远处的岸边,凌乱地散落一地白色、灰黑色的羽毛。雯雯突然呜呜大哭起来,难过地说,天鹅和大雁是被坏人给抓走了啊……“小宝贝醒醒,做噩梦了吧?不哭不哭,爸爸买了你爱吃的好东西。”妈妈抱起雯雯,帮她擦眼泪,爸爸举着一块剥好的榴莲对她笑着。
“不要不要,我梦到大河水变得和榴莲一样臭了,天鹅和大雁都被坏人抓走了,一只也没剩,我现在要去大河边,赶快去看天鹅吧。”雯雯继续大哭着央求。
飞舞的雪花被哭号的风扯着到处乱跑。鲢鱼水库大坝上的瀑布没有了,天鹅和大雁从水中消失了,不远处的大烟囱正在喷云吐雾。
雯雯紧紧抓住父母的手,在岸边孤零零站着,被一股夹杂在冷空气中的难闻气味呛得一阵咳嗽。她闪动着泪花低语着:“天鹅都去哪啦?真的一只都没有了,我是在做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