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宏越
小白加入我们球队是老霍介绍的。老霍是我们队公认最厚道的人,老霍曾先后往我们队介绍过六七个人,他们之中大部分留了下来了,现在每周还在一起踢球,成了队友兼哥们儿;也有两三个因为搬家离得远了,或是我不知道的原因,不来了。我也很少问。小白来我们球队,和其他新人入队的过程没什么两样,大概是老霍跟我说,他有个同事挺爱踢球的,人还不错,没有队。我说,那就让他来看看,行就留下。然后小白就来跟我们踢球了。
刚来的时候小白什么样子我早已经想不起来了,但肯定是和老霍说的情况差不多,否则我就不会同意他留下来。小白球踢得不错,在球队里不显山不漏水,也不怎么爱说话。最初刚来的时候,小白只和老霍说几句话,也很少,跟其他人基本没话。我因为是队长的关系,分伙或安排队员上场时会说到小白,他从来都是言听计从,其他时间和我也没什么话。像我这种话多的人,总希望别人也能多说一点话。
队里不爱说话的,也不只是小白一个人,每个人性格都不相同,有爱说的就得有不爱说的。对于队里不爱说话的那么几个人,我通常都比较照顾,跟外面比赛的时候,我也尽可能安排他们出场,反倒是那些爱说话的平时处得更好的人成了替补。所以几乎每次有正式的比赛,小白都能首发出场。不过当人多的时候,小白也会主动跟我说,队长,我歇一会儿,后上吧。球都还没开始踢,就主动要求歇一会儿的,都是为他人考虑的。每到这个时候,我会告诉小白,听我的,你上。
朦胧中知道小白和队里其他人可能有一点儿不同,已经是小白入队一年多之后的事了。
大概是在小白入队刚刚半年左右的时候,我们曾和铁西北二路4S店队踢过一场比赛。时间是我为了写篇文章推算的,应该八九不离十。我虽然记忆力在朋友之中出了名的差,但是一些正式的比赛时间和场上情况,当然还有我自己当时的表现,还是能记起来的。这个4S店队此前也和我们比过多场比赛,一年之中总能踢上两三场。
其实我并不愿意跟他们队比赛,每当他们队队长文超给我打电话问我有没有空整一场的时候,我都是能推则推。在常和我们踢比赛的球队中,他们队算差的,不是水平,而是球风。他们队里有两三个嘴不啷叽的,其中素质最差的是一个外号叫老雕的(也可能是老刁)。老雕踢前锋,我们后卫只要碰着他了,他就骂骂咧咧的,有一回我差点没跟他干起来。只是因为他们队长文超人相当不错,每次比完赛都到我们这边赔赔不是,说些客气话,我们也就消气了。
后来还有几次,他们队踢完球在我家附近的饭店吃烧烤,文超给我打电话叫我,我还去过两次,在酒桌上,老雕比在球场上强多了,话还是挺多,也是骂骂咧咧的,但听着就没那么讨厌。
直到小白入队半年之后的那场比赛,老雕整场比赛几乎一个脏字也没说,也就是跟队友要要球,喊一喊。我当时就想,老雕变了。自从有一年听一位明史专家讲了朱元璋晚年的性格变化,我就相信,恶人总有一天是会变善的,只要他到了他应该变善的年龄。看长相,老雕也应该快四十了,他变善了,而且比常人变得更早更彻底。我清楚地记得,老雕那场球一个球都没进,赛后灰溜溜地走了。
然后就是小白入队一年多之后的我们队和4S店队的又一场比赛。踢后卫的小白给老雕踩了。老雕当时疼得倒地打滚儿,扶到场边脱鞋一看,右脚大脚趾头盖儿裂了,出了不少血,我都有点不敢看了。小白也随着下来了,一直不断地表示歉意。老雕从始至终没说一个脏字,这要是过去,早就骂起来了。作为队长我也感到非常抱歉,要是老雕像过去那样骂几句倒好了,可是老雕变善了,他不仅没有骂娘,还一个劲儿说没事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把老雕扶到场地边上,客气了几句之后,我和小白就又重新回到了比赛中,等到比赛结束,我想再去看看老雕,老雕已经走了,据说是别人陪着去了医院。我只能让文超帮着捎话,解释解释,小白不是故意的,这次对不住了。
自从小白给老雕踩了,我就觉得有点亏欠老雕的。我想起了此前听过的一个新闻,说一个人想自杀,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没死成,后来在警察局经过专家的耐心开导,终于决定要好好活着了,结果从警察局出来被车撞死了。老雕的脚伤得不轻,即便是没伤到骨头,怎么也得养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我的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显示,是文超。我马上接电话,文超说,他们队刚刚踢完球,马上就到我家楼下的吉顺饭店吃海鲜烧烤。
出门的时候,我特意跟媳妇要了五百块钱。
我到饭店没多久,文超他们也到了。老雕也在他们之中,看穿着是刚踢完的样子。老雕没事,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家依次落座,我特意让老雕坐在我旁边。
老雕刚坐下,就朝服务员喊,先上两箱老雪花。
我忙说,我不喝老雪花了,来两瓶淡爽吧。
老雕有点不屑地看着我说,喝什么淡爽,就喝老雪。
这要是换了往常,我肯定坚持喝淡爽,但看老雕伤愈复出,心情不错,也不好驳他的面子。我说,行,就老雪吧。
等菜的工夫,他们队你一言我一语地谈论刚刚的比赛,我因为没在现场,只在一旁听着,他们说的无非就是哪个球你没踢进,哪个球他失误了,哪个球裁判眼睛瞎了,诸如此类。不过因为赢了球,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看样子今天的酒要比平时下得快了。老雕依旧是骂骂咧咧,凡他发言,必有脏字,不仅脚伤好了,说话的方式也完全恢复到了从前。
就在老雕连干了三五杯老雪的时候,我开始琢磨老雕的这种变化,仅从他喝酒的状态看,他是一丁点儿也没变。
喝了一会儿,老雕主动要求打圈,因为我就坐在老雕旁边,待老雕最后一个打到我的时候,我主动说,老雕这杯算我敬你,上次真不好意思!老雕起初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说,不是事,不是事。
撂下酒杯,老雕单独问我说,你怎么认识的白晓勇。
白晓勇就是小白的全名。
我说,是别人介绍的。你认识他?
老雕说,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
我说,老雕,什么情况?
老雕说,他现在干啥呢?
我说,我也不熟,应该是在机床厂上班。我们队老霍的同事。
老雕说,啥人你们队都敢要,还是你牛逼。
我说,老雕,这话怎么说的,他不就是机床的么?
老雕说,他杀过人,你不知道吧?
我说,老雕,你可真能开玩笑。
老雕说,这事我能乱说么?
我镇定了一下,终于明白了老雕为什么和我们踢球时变善了,压根儿就不是他变善了,而是他怕小白。
我问老雕,因为啥?
老雕说,我跟他是一个高中的,一个年级,只是不一个班,他肯定不记得我了,而且他因为杀人,只念了一年。
老雕继续说,这事当年我也是听我哥说的。我哥和他爸都是冶炼厂的工人。应该是2000年,不对,是1999年。当时冶炼厂效益不好快倒闭了,一些工人就开始往家里偷东西卖。这事其实挺正常的,我××替你干了大半辈子,你他妈说黄就黄了,让我下半辈子喝西北风吗?
我插了一句,当时不都下岗么?再找工作呗。
老雕骂了我一句,找个屁,都××四五十了谁要你?
老雕继续说,我哥就没少偷。可能后来偷的人多了,厂里保卫处就严了。其实也没×事,那帮保安也偷,你不偷总有人偷,谁不偷谁就吃亏。他爸就是点儿背,出大门的时候让保安队长看见了。
我说,保安队长不偷么?
老雕说,保安队长不偷,人家看不上那些破烂,都成车成车往外拉。人家也没想让他爸死,就是骂了几句,吓唬吓唬。有那懂事的给送点钱买点礼就完了,结果他爸脸皮薄,突发心脏病,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我叹了口气。
我说,那跟小白有什么关系?
老雕说,小白把那个保安队长捅死了。
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我还是有一点吃惊。
老雕继续说,我听说本来这事厂子里想私了,厂里出几万,那个保安队长也愿意赔点。白晓勇他妈也同意了,跟白晓勇就说是他爸在厂里上班突发了心脏病。不知道哪个傻×把这事告白晓勇了。白晓勇就去厂里拿刀给那个保安队长捅死了。你说他有多狠。
原来是这样啊!我说。
老雕说,想想也挺可怜的,爸没了,自己还进去了。
我说,当时咋判的?
老雕说,那就不知道了,正好十七岁,没到十八岁,应该判得不能太重。也算替父报仇吧,操。别提他了,来,喝酒!
我下意识地端起酒杯跟老雕又干了一个。
放下酒杯,我又问,那小白他妈呢?
老雕说,不知道,反正好不了。你想呀,老头儿死了,儿子成了杀人犯,估计赔那点儿钱都还回去还不够呢。
…… ……
再然后我就啥也记不起来了。
可能是受了老雕那些话的刺激,我那天严重超量了。
第二天早上,我媳妇气呼呼地跟我说,你是不要命了咋地,喝那么多?喝的连家都回不来了。
我问媳妇,我咋回来的?
媳妇说,有个叫文超的用你手机给我打电话,说你喝多了。最后是我和那个文超一起给你扶回来的。你吐了人家一身。你那件衣服我看别要了,洗不出来了。
班是去不了了,我勉强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假,说不太舒服。
也确实不太舒服,头疼得厉害,根本就不敢动。我只能安静地回忆昨天晚上为什么失控一样喝那么多酒,于是我就想起来了老雕跟我说的那些关于小白的话。不过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十分确定我上面那些回忆起来的话就是老雕和我的原话。甚至,我还怀疑过,老雕真跟我说了小白的那些事吗?那些事真就在小白身上发生过吗?我想给老霍打一个电话问问,不过老霍肯定也不知道这些事。其实,我更想问问老霍,你见没见过小白他妈,但是我却问不出口。
老雕说小白杀死人是在1999年。那一年我上初中,我记得那一年阳城举行了盛大的庆祝,建城两千三百年的庆典,我跟几个同学玩了一整天,最后到晚上围坐在了市政府广场的草坪上打扑克。真是开心透了。那一年的最后一天,我们还是都没回家,又以吃喝玩乐的方式迎接了千禧年的到来。
关于小白,我也就知道这么多了,他挺爱踢球的,人还不错,现在是我们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