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 平
不知道一切是怎样开始的,或许是造物主的旨意,或许是亟待进化中的生命的虔诚,或许是如民间故事里所演绎的,飞鸟口中衔着种子不小心掉落,掉在这座东南沿海最高的山的某个秘密角落,包括养育它们所必不可少的泉源——冷泉与温泉,亦称龙水、神水、乳水、白水,清水什么的。传为作者伏羲的王家台秦墓竹简《归藏》残本首称“天目朝朝”,朝俗作潮,后世从皇帝坐的朝廷到观音住的潮音洞,无论怎样对历史进行修改,都无法有效摆脱它的潜在影响,如皇帝身上穿的衣服还叫龙袍,观音手里拿的瓶子还叫净瓶,这就是古人说的万物朝宗或换汤不换药的意思。“自有天地,即有此山”(宋高宗赐天目山御翰),自有此山,即有此物。这些宝贝于是就这样在山中的大穴里藏着,以轮回的方式延续着自身的生命,直到某一天被一位幸运的人所发现,此人的名字可以是大禹,也可以是季历,后稷或别的什么人。相当于是民主选举中各选区推选出的代表,其中大禹为越民推荐,说他率先教会人民鸟耕,鸟为乌讹;季历为周民推荐,司马迁说他有圣瑞,就是发现种芋艿的圣泉;后稷为吴民周民联合推荐,尧时农师,天下得其利,还懂芋头加工。当然这只不过是在打比方,也正幸亏如此,才避免了尴尬,因为如果要玩真的,到台上一站,或参加电视辩论,说不定这些人都是一个面孔,而且还可能是女的。总之,要考证这种重要食物的最初发现者究竟为谁,也许永远不会有准确答案,但它的历史几乎与国家的历史一样古老,甚至更为古老,这是可以肯定的。因人的生命得靠食物维持,一天不吃东西就要难受,三天不吃东西就活不下去,这是常识。至少当先民还在结绳纪事的时候,桌上搁着的就是几个朴素的芋头——上古社会唯一的食粮。甚至原始意义上的所谓绳,就是用它们表皮上剥下来的毛制成的。而那些浪漫一点的想法,比如想让它旁边出现一本《尚书》或《诗经》什么的,起码要到几个世纪或十几个世纪以后。
长期读古书的一个最深刻的体会是:中国的历史像个大茶馆,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同一件事情可以有无数版本。大禹龙门或石门全国有三百多个,伍子胥的吴山白马庙有七十多座,白居易或苏东坡的西湖光《永乐大典》所记就有三十六个,没资格进入正史记载的就更难统计了。拿明州本地来说,无论是贺知章,还是王元暐,还是佽飞庙和雪窦开山祖师,史料自然是不缺的,可具体又有谁讲得清楚?更惨的是中国版爱神梁山伯,十年前就已被七马分尸(全国四省七地联合申遗),现在光挖出来的墓葬就已有九座,其中包括河南驻马店的一座和甘肃清水县的一座。加上过去时代宁波人自己对它好像也不大爱惜,从晋代由谢安申报建立的国家级文保单位“义妇塚”,变成一九二五年钱南扬先生在宁波西门外十余里九龙墟看到的“敕赐云霄检察护国佑民沙老元帅。”(详见钱氏所著《宁波梁祝庙墓现状》)这里头不知又是谁在捣鬼。即以我们眼下要说的这个芋艿头为例,在历代史官和学者眼里也像是炸弹或地雷似的,一边每天不得不靠它维生,一边又子嫌母丑,狗嫌主贫,在笔下对它进行接力赛似的集体封杀和屏蔽,制造出无数的名词和解释来取代它,乱人耳目,其中字形相近的就有“茅芓芧蓣苧芉芊芌”等。如时间一长被人看出奥妙,那也没有关系,换成竹字头或禾字旁或木字旁就行,甚至还能把切片的芋块呼作凤肝,芋粉冲的羹汤号称龙髓。看来比阿Q说的“我们家原先也是很阔的”,手段上确实要高明多了。
但在茶馆里坐得久了,听得多了,更重要的是看得多了,思考多了,所谓久病成医,不管古人怎样对芋头历史或华夏起源进行遮蔽或神化,主要脉络还是可以辨识得出来。一个男人取了个老婆,生了两个孩子;后来遇到一个更好的,复取之,又生了两个孩子。这样,一家子七口人,因前妻后妻,血缘亲疏等客观因素,爱恨情仇,争斗未了,最终弄到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地步。所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或胜者为华,负者为夷,这就是国家历史开始时的精彩情节,或者可以称之为黄河长江最初的源头。以《史记》叙事系统考之,古公有子三,伯曰泰伯,仲曰仲雍,大老婆生的;季曰王季,小老婆生的,隐匿了一个没说,就是其中那个厉害角色,也是面目最复杂最神秘的,包括他的亲母,也被太史公藏起来了。以清华简《楚居》叙事系统考之,季连降隗山,上方山,先娶比隹,生呈伯远中,后娶比厲,生侸叔丽季。以《楚帛书》叙事系统考之,包戏(亦名伏羲,马甲无数)先娶女薨,后娶女直,“生子四,长曰青旗杆;二曰末四兽;三曰翏黄滩,四曰匈墨干。四子为四神,分司四时。”
比较上述三个权威版本,第一个出于正史,据称成书于两千年前的西汉末,作者司马迁,经过后世无数统治者的审查并完善留存至今。第二个是竹简,十年前由海外清华校友匿名捐献,专家定为战国后期作品,作者不明。第三个上世纪四十年代初长沙东南郊子弹库古墓盗掘出土,写在一块布上,图文并茂,因称帛书,刚挖出来就落入在当地雅礼中学任教的美国人考克斯之手,私带出境,存放于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现藏美国弗利亚美术馆。想具体讨论哪一个更权威、更接近真相可能是冒险的,也很难会有结果,因为每一个都有很多人在靠它吃饭,上有师承,下有嫡传,谁也不容易。但就文字感觉而言,在后者的叙事中,内容虽然艰深古奥,然有丰富的细节在,讲得明白点,就是有块大芋田藏在里面。因该文记四位儿子又各有职司,老大为“秉司春”,家门前的事情归他管;老二为“虘司夏”,家门左的事情归他管;老三为“玄司秋”,家门后的事情归他管;老四为“荼司冬”,家门右的事情归他管。
其中秉、虘、玄、荼都为地望,按古人只要高出地面,如手机掉在地上也能称山的惯例,则前为秉山,左为虘山,后为玄山,右为荼山。其它暂不展开讨论,只说老四凶墨干即荼司冬所管的地盘。荼为荼靡,即芋羹,司荼即掌管芋头储藏加工,相当于是现在的国家粮食部长,这与《周礼》“地官掌荼”的记载也大体相符。《说文》称“荼:苦荼也。”大约是说它味道虽然不错,就是有点苦味。在《诗唐风》已盛赞“谁谓荼苦,其甘如薺”的几百年后,竟然还有人这么说,如果不是此书已为后人篡改,就是《诗经》的成书当在东汉以后,两者必居其一。尽管如此,考《礼记玉藻》称“诸侯荼”,《荀子大略篇》亦称“诸侯御荼”,档次想必不低,还不是一般人想喝就能喝到的。而《左传》记齐侯兵临城下,训责楚子“包茅不贡”,跟《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里的“荆荼是征”正好形成因果关系。可见这种食物历朝历代都少不了它,又因土壤气候和技术方面的某种局限,也并非随便哪里都能种植。这就是为什么自古迄今,包括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只有春秋时代某个省的省长以食物为号,称作芋尹。谢灵运《山居赋》“二箭殊叶,四苦齐味。”下有自注云:“四苦:青苦、白苦、紫苦、黄苦。”介绍的就是芋头四种主要品类的颜色。后来经过史臣和学者的集体努力,用了几千年的时间,才让它从内涵到外貌都有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成为诗人笔下的 “开到荼蘼春事了”,或领导夜深批阅文件时桌上必备的一杯上品毛尖。与此相比,苏东坡的玉糁羹尽管极尽夸张之能事,号称色香味皆奇绝,人间决无此味,但毕竟承认原料用的是山芋,总算多少还保存了一点古义。
在刘基的《诚意伯文集》里有一首很奇特的长诗,尽管很难读懂,但其篇名《二鬼》却名扬于世,后世有不少人都在研究它,然都侧重于思想内容和写作年月方面的考证,如钱谦益就曾说:“所谓二鬼,公盖自谓及金华太史公也。”很多学者都热衷于围绕这做文章。事实上它是对个人所理解的古代历史地理的形象性解读,其中既有痛快淋漓,畅言无忌的部分,但有更多地方因不便直接表达不得不采用隐喻手段,总之,将之归于个人失志后的牢骚或许是小看它了。尤为精彩的是它的开头部分,因研究上古地理的诗文车载斗量,但很少有像他这样能说得又形象又明白的:
忆昔盘古初开天地时,以土为肉石为骨,水为血脉天为皮。
昆仑为头颅,江海为胃肠,蒿岳为背膂,其外四岳为四肢。
四肢百体咸定位,乃以日月为两眼。循环照烛三百六十骨节、八万四千毛窍,勿使淫邪发泄生疮痍。
两眼相逐走不歇,天帝愍其劳逸不调生病患,申命守以两鬼名曰结璘与郁仪。
郁仪手捉三足老鸦脚,脚踏火轮蟠九螭。咀嚼五色若木英,身上五色光陆离。
朝发旸谷暮金枢,清晨还上扶桑枝。扬鞭驱龙扶海若,蒸霞沸浪煎鱼龟。辉煌焜耀启幽暗,燠煦草木生芳蕤。……
将上古先民生存地貌视作一四肢展开平躺之人体,这种认识远非刘基所创,在先秦诸子及后世学者的著作中比比皆是,亦为近代大量出土的实物如甲骨文字、金文族徽、战国竹简等所不断证实。柳湾古陶表层奇异的人体造型,或清华简八卦图上居中的文王全身标准像,那种栩栩如生的线条和强烈的暗示,如果你见到了,相信对此一定不会有所怀疑。同样,《周礼》记“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只要你不以为包括什么皇在内的演员都是禽兽,则人舞之“人”字必为地望。作为正史的三代礼乐不过是神话,而作为神话的女娲造人却是现实,这就是中国历史最大的诡奇之处。就此诗所描述的情况来看,整体上大致完备,但遗憾之处也有,有关四肢的描写不够清晰,尤其是下肢,看来必须把晋人木玄虚《四明山咏》的 “山足两岐通越州”作为注语放进去才算完整。而两鬼结璘、郁仪就是看守芋艿地的,按汉人所著《风俗通》当称神荼郁垒,而 “咀嚼五色若木英”和 “燠煦草木生芳蕤”讲的亦都是芋头。这是古代明州的骄傲,但这个明字在当初却是要写作眀的,双目之义,俗称天目,亦有日湖月湖,或东湖西湖之名。与《楚帛书》所附月份图对照,属司冬之神的有三张,其中第十二月份所附的画像即为一巨形人体,脸部两眼大小高低不等,代表日月二湖的形状。脸形正方,即会稽山,《山海经》谓 “会稽之山四方,其上多金玉,其下多砆石”是也。中有大鼻为芋头形,鼻顶有二穗,示竿叶之义。嘴唇部位有两须向左右延伸,长度惊人,与下面平坦展开的两臂大致相等。这是一个有关堤坝的隐喻,暗示种芋所必需的清水和灌溉系统,即输水渠道的位置以及所能覆盖的面积,而嘴唇则透露泉源所在。宋翔凤辑本《帝王世纪》叙华夏起源谓 “天皇大帝矅魄宝;地皇为天一;人王为太一。”从先民创字本义上来分析,人字中筑一堤为大字,大字上再筑一堤为天字,则必先有人,后有天。种芋之堤,即为人中之堤,而宁波天一阁的大名,本义当亦出此。郑玄注易虽有天一生水之说,但他是汉朝人,《楚帛书》里先人的神像,估计连他也没见过,不然不会尽玩虚的,只给后人上玄学课。
以上分析表明,最初越地先民的居住和生产活动当在人体头部区域,《论语》《尚书》《扬雄太玄经》引诗都曰 “明明在上。”《尚书泰誓篇下》更是称 “惟我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而《诗经大明》却称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则至商周之际已因某种巨变向东迁徙,除了《诗经绵篇》,《周易明卦》纪录的或许也是其中的内幕,只是鲁鱼亥豕,真伪莫辨,无法准确破译而已。但其卦首云 “明入地中”,这句应该还是不难懂的。具体位置,汉毛公注诗于《小雅斯干》“君子攸芋”下称:“芋,大也,谓居中以自光大。郑玄笺云:芋党作幠,居中为央,英古文。”又于《大雅绵》“周原膴膴,堇荼如饴”下称:“膴膴,美也。郑玄笺云:广平曰原,其所生菜虽有性苦者,甘如饴也。”如果对这些解释持信赖态度,居于中央,土地肥美,时称周原,则所迁区域为人字中部即胸腹一带。居土肥沃,同心同德,生产种植能力比以前更为提高。女性身体上最美的器官名字是怎么来的,即雅称乳房,俗呼为奶?希望有仿生学的专家出来解释一下。包括谢灵运说太湖在余姚南五里,当亦据此而言之,即今医学所谓腹水也。但这只是汉晋时代文人的地理观点,因那时海水退落,可居住面积不断向东扩展,昔日的东部已成中部,而对于早他们近千年的古人来说,当初迁徙的地方应该已是国家的最边缘,要再往前的话就是大海了。
但这里还有一个方向上的问题有待解决,我们知道宁波芋头的主要出产地为奉化,历来号称“跑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在全国有相当名气。假设当初包戏和他两位妻子所统治的地方就是明州,年代方面即为《乾道四明图经》成书的南宋早期。自居州城,则职务相当于是太守,那么大儿子青旗杆分管州治东区,即为象山知县;二儿子末四兽分管州治南区,即为奉化知县;三儿子翏黄滩分管州治西区,即为鄞县知县,四儿子匈墨干分管州治北区,即为慈溪知县。由此产生的难题是,二儿子是管筑堤的,行政职务就叫虘司堤,所管的南边却是芋头产地;四儿子是管芋艿生产和食品制作的,行政职务就叫荼司冬,所管的北边却是水利要区,这样与《楚帛书》所记就有明显矛盾。不要着急,古人神通广大,有凤肝龙髓及玉糁羹天天滋补,脑子里办法多的是。这些年挖出来的文物,最令专家困惑的是,无论马王堆的战国古地图,还是北大简五(北大所藏西汉竹书)《揕舆》所附之 “大罗图”,方位都与我们今天的认识相反,即呈逆时针排列。简单地说,就是汉人所谓的南,就是现在的北;汉人所谓的北,即为现在的南。但到下一个朝代,可能又会转过来,恢复正常了,再过几个朝代,可能又倒回去。总之,古人这样玩法,总有他们的道理和苦衷在,比如白马驮经,晋室东渡,元人打日本,郑和下西洋,万里迢迢,这多麻烦啊。只是害苦了西施这位发明芋粉冲饮的美人,和她住的那座同样也呈方形的苧萝山,一会儿说在诸暨城南,一会儿说在诸暨城北。同样道理,四明山为什么又在余姚又在奉化,老市长陈布衣为什么在回忆录里说 “在车厩乡背后天目山上的天目寺召开四明工委会议。”又说四明特工委归华中局领导,木佬佬为宁波方言,这些问题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得益于祖先的想象力和敬天惜物的朴素精神,物尽其用,人尽其能,于是一种奇特的乐器即竽率先问世了,利用本来只用于编织篱笆或充作薪柴的芋梗,通过智慧和手艺,让它成了古代最早的乐器之一。《世本》(雷学琪辑本)称这位音乐先驱者即为女娲,想必是造人累了时用于调剂精神生活的。从类型上看,它应该是后世洞箫羌笛之类的原形。《周礼》记载它的长度为四尺二寸,折合今制约在一米左右,这与现在芋竿的长度刚好相符。《释名》称 “竽,汙也,其中汙空。”在金文里,它的另一种写法是上竹下亏,亏为雩的省文,此中泄露的玄机是,它不是广场音乐会和街头大妈舞的档次,而有着相当的身份和地位,主要被用于雩祀场合,或按西人的时髦说法就是宗教音乐。《清华简》三《良臣》记“越王句践”为 “雩王句践”。《清华简》九《越公其事》原简中的越字,亦一律作雩,可见此人的真实身份应该跟周公一样,是周国三公中之冢宰,俗称祭公,远非东夷小国之主。《集韵》释“汙”云:“音乌,与洿同。”让人想起他将西施送给夫差使用时的名言 “越国洿下困迫,不敢稽留,谨使臣蠡献之。”还有屈原《天问》里的牢骚 “康回冯怒,地何故东南倾?九州岛安错,川谷何洿?”则洿为越都地望,即人形地貌裆间,《吴越春秋》所称埤下,亦为国祭所在,几乎可以无疑。尽管专家们像没看见一样,毫不手软地把简文里的近百个雩字都改成了越,以合乎正史需要或满洲皇帝的旨意。但此人为吹奏这种乐器的好手,却是可以肯定的了。仔细想来,这位越地先王实在算得上是个厉害角色,既能为复国报仇谈笑自若,脸不改色心不跳地吃下对方的大便,也能用这吃大便的嘴吹奏出美妙的圣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