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鱼大王

口 金 泓

一

金泓，1980年生于苏州，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现任教于江苏省苏州第十中学。小说获首届“冯梦龙”杯全国新三言短篇小说征文二等奖。出版有个人散文集《梦里依稀小巷深》。

“从前有个老头子和他的老太婆，住在大海边。他们住在一所破旧的屋子里，有好多年了。老头子天天捉鱼，老太婆在家织渔网。第三次他撒下渔网，却网到一条鱼，是条金鱼。金鱼竟然苦苦哀求起来，她跟人一样开口讲：‘放了我吧，老爷爷，把我放回海里去吧……’”

“我给你贵重的报酬：为了赎身，你要什么我都依！”我高声地接道，然后冲着坐在我床沿的人说：“阿婆，我都上六年级了！你怎么还给我讲我三岁时就听过的故事呢？”

阿婆看看我，脸上有丝不悦。她起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背影。我听到她嘀咕：“这么好的故事，可惜啊，没人听了，女人的心，是越来越大，最后呢……”

我知道阿婆是想借这个故事教育我，同时也想让我的妈妈听听。妈妈长得很漂亮，保养得也好，我们一起出门，有人居然以为是姊妹俩。爸爸是个公务员，每天早出晚归，工作很辛苦，对我要求很严格，但对我妈很宠溺，几乎她要什么就买什么。但是她最近看中一辆宝马车，爸爸说他实在没有能力买，妈妈就整天抱怨他没用，工作没前途，人生好黑暗。

说实话，我不喜欢妈妈的人生态度。她总是靠不断地埋怨爸爸和在朋友圈里炫耀来刺激爸爸努力工作。爸爸为了多赚点稿费，深更半夜还在书房写文章，他总是我们家最后一个睡觉的人，为我盖好被子，为妈妈手机充好电。

如果我抓到那条金鱼，我只求它让所有的考试取消，这样我天天上学，跟老师、同学一起快乐学习，没有任何压力，多好！

今天虽然是周末，可我快乐不起来。明天、后天，妈妈已经为我在培训机构报了补习班，妈妈说高考其实拼的就是数学成绩，所以数学从小不能落后了；将来我一定要出国留学，所以英语必须学得优秀；女孩子在才艺上突出，将来才可能当明星，所以我还得学钢琴学跳舞。周六上午数学，下午钢琴；周日上午英语，下午跳舞。每天的课程都排得满满的，我跟妈妈说我累，妈妈说没有伞的孩子只能跑得快，你爸没有背景只有背影留给你，你现在苦一点，将来就幸福了。

我只想照着太阳，喝着卡布奇诺，捧一本书，这就是幸福。然而，这是奢望，还是去做个梦吧。

梦里果然一切都有了，然而太匆匆！我懵懵懂懂地去上了数学课，中午在“全家”超市吃了午饭。“全家就是你家……”听到这句广告语时，我正刷着朋友圈，同学们也大都在补习班，中午在“全家”吃饭的同学不少，看来自己的家就是个睡觉的地方，真不明白，那些大人怎么想的，拼死拼活买了套大房子，却没多少时间待在屋里。妈妈送我过来，现在去逛商场了。爸爸又去单位加班了。

下午的钢琴课，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去了。尽管在家弹奏莫扎特、肖邦的曲子，我也非常投入，但是我不喜欢在固定的时间，没有任何情感地去练习技巧。

于是，本该出现在钢琴教室的我，出现在附近的公园里。自打我上小学后，我一次也没有进入过。公园景致很好，种植了许多种类的树，可惜大多我都叫不出名字。远处，有一个小土丘，上面还堆了一些假山。近处，是一座池塘，里面有许多红色的金鱼在游动，岸边有三五个人在钓鱼。

我在公园里逛了一圈，发现有一群老人在跳着交际舞，有一群老人在吹拉弹唱，有一群老人在打扑克，有一群老人在聊天。公园里到处都是老人，还有，就是没上学的孩童。

我习惯性地打开手机，却发现没有电了！又转了一圈，实在没意思，我便来到池塘边，看人家钓鱼。看了一会，我发现有个婆婆钓鱼特别厉害，一会儿一条，桶里已经不下二三十条了。突然，她把一条钓到的金鱼扔回池塘，然后口中念念有词。我很奇怪，便走到她附近。

她呢喃道：“金鱼大王啊！我知道我的罪过，我把你的子子孙孙都钓走了，不过，养在敬老院也很好的，我天天喂食的。金鱼大王啊……”她突然闭上了眼睛，双手合十，继续说道，“我再也不戴首饰穿旗袍了，我不要做‘大臭虫’！我只要和我的阿宝在一起，过普通人的日子……”

看她的样子，穿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也整齐，但一个人在那儿神神叨叨，我不敢再靠近了。她收拾鱼竿，拎起水桶，冲我斜了一眼，我大惊。她一转身，离开了。

二

后来每周六的下午，我都逃课去公园转转。那里虽然一个人也不认识，但是听老人唱歌，看老人跳舞，听老人聊天，看老人钓鱼，都是有趣的事。我曾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我想学钢琴也是这样的。

去得多了，我便经常看到那位婆婆，听到认识她的人喊她“夏阿姨”。她自己也钓，但大多数时候，她看到小孩或者年轻人在钓，便凑上去，看一会儿，然后热心地教别人钓。许多钓鱼的人，并不打算带走那些金鱼，于是夏婆婆便收获颇丰，常常能带几十条鱼回去。

有一天，我忍不住也去交了钱，租来一把钓竿与一个水桶，去池塘边垂钓。虽然我已经看了许久，但自己操作起来，并不顺当。不是提早了，就是提晚了，钓了好一会儿，才钓了一条金鱼。

就在这时，我发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回头一看，正是夏婆婆。她笑眯眯地说：“不会钓鱼没关系，我来教你。”我知道，我的钓竿交给她之后，基本没有再回我手上的可能，但看看水桶里孤零零游着的金鱼，便同意了。

夏婆婆先是给钓竿上饵料，她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团鱼饵，开始搓。我问缘由。她告诉我，公园里的鱼饵便宜，她自己的贵，而且香，鱼儿更容易上钩。

“搓搓圆，搓搓香，鱼儿容易钓得上……”她一边念叨，一边将鱼饵装上。

然后她将钓竿一甩，鱼钩沉入水下，浮漂立在水面。“升得慢，降得快，鱼儿马上来……”夏婆婆手一扬，一条金鱼已经上钩了。她熟练地将它送入水桶，又开始装饵，甩竿。不一会儿，水桶里已经有二十多条了。

我根本没打算将金鱼带回家，所以对桶里鱼儿的多寡并不在意，看着夏婆婆起劲的样子，我也很快乐。突然，她像中了邪似的，双手哆嗦，快速地将鱼儿从鱼钩上取下，然后再抛回水中。她一边作揖，一边喃喃道：“金鱼大王啊，对不起，我又把你钓上来了。我只有一个愿望，把我的阿宝还给我，我求求你了……”

我按捺不住，问她为什么说这些话。

她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说：“说来话长……”然后拉了我去退了钓竿与水桶，取回了押金。我们一起坐在岸边树荫底下的石头上。她满是皱纹的脸上，笼罩着阴郁，我想逃走。她拉住了我，我只得硬着头皮留下。

她说，这池塘里有一条最大的金鱼，就是金鱼大王。传说只要将它放回水中，它就能帮助那人实现一个愿望。她说她年轻时候不懂事，总是问金鱼大王要漂亮衣服高档首饰，金鱼大王每次都同意，她很开心。但是有一天，金鱼大王终于生气发怒了，不仅收回了她所有的衣服和首饰，而且把她最心爱的丈夫阿宝也沉进了池塘。

我一听，笑了，怎么和我阿婆讲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差不多。她看我笑了，很生气，说：“你不能笑的，我讲的都是真的。你不信，我帮你把金鱼大王钓上来，你去许个愿，肯定灵的。我是以前太贪心了，所以金鱼大王现在不睬我了。”

我在学校一直听老师讲科学，怎么可能相信这种事？我摇摇头，想回去了。夏婆婆急了，跑到一个小孩身边，跟他借来了钓竿。她拽住我，把钓竿塞我手上，说必须我亲自钓，许愿才有用。

她看准了金鱼大王所在的地方，抓住我的手，甩竿出去，不一会，浮漂动了，她眼疾手快，拉着我的手提竿。金鱼大王果然又咬钩了！在她的帮助下，我把金鱼大王从钓钩上取下，亲手把它送入水里。

“赶紧许愿吧，肯定灵的。”夏婆婆笑眯眯地说。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轻声道：“金鱼大王啊，周一语文、数学、英语都要进行考试，我希望它们统统取消。谢谢！”

“许了什么？”她问。

“不告诉你。”

“没关系，只要不要像我这样贪心就好……”夏婆婆喃喃道。

晚上躺在床上，我还是习惯性地取出了课本，进行了复习。

三

周一早晨，坐在爸爸驾驶的汽车里，我仍翻着语文书，背着古诗词。

第一节课，便是考语文。上课铃响了，班主任陆老师还没有来，我们坐在位子上，交头接耳，都在议论出什么状况了。过了十多分钟，陆老师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她说：“同学们，我非常抱歉地告诉你们，语文考试取消了！”

有同学立刻欢呼起来，有同学默不作声似乎在怀疑这个消息。

她继续说道：“周日晚上学校水管爆裂，水流进了放试卷的仓库，结果，今天的试卷都泡汤了。所以，待会的英语考试，还有下午的数学考试都取消。”

“耶！”不少同学都忍不住叫了起来，还有人拍起了桌子。

“金鱼大王！”我心怦怦直跳，紧张地望着陆老师，生怕她一眼看穿是我捣的鬼。但是她只是扫视了一下，便回办公室去取课本了。

整个一天，我都没心思听课。“不可能的，不可能的……要相信科学！”我脑子里一直盘绕着古怪的念头。

临放学，陆老师宣布，三门学科本周五再考。我暗暗责备自己，怎么只想到取消周一的考试，不是整个一年的考试！

“不要贪心哦……”夏婆婆神神叨叨的话语突然在耳畔闪现。

周六下午，我照例又在池塘边看人们钓鱼。夏婆婆出现了，她神秘兮兮地问我：“灵不灵？”我四下看了看，附近没有人，便小声地告诉她：“婆婆，灵的，真的灵。”

夏婆婆笑了，说：“金鱼大王法力无边，厉害的。但是你不要贪心啊，一贪心，就不灵了。一定得真的需要。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我……”我想告诉她我还有愿望，想让她帮我把金鱼大王钓上来。就在这时，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一回头，糟了，我家阿婆来了！

“瑶瑶，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在上钢琴课吗？”

“我……阿婆，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一个人在家没事，就到公园来走走，很久没来了。你放学了吗？”

“阿婆，你不要告诉我妈妈，我没去上钢琴课，我到这里来看钓鱼。”

“看钓鱼？钓鱼有什么好看的……赶紧回去做作业吧！”

我垂下头，悻悻地打算离开。

“瑶瑶阿婆，小孩双休日也该放松放松，钓鱼蛮好的，训练她注意力的。钓鱼好的小孩，读书都好的。”夏婆婆突然开口了。

阿婆打量了她两眼，问：“你是这边租鱼竿的？不要来骗小囡了。”说完，拉着我，快走几步。

夏婆婆在我们身后，大声说：“瑶瑶，婆婆看你是个好小孩，才告诉你的，金鱼大王的事不要跟你阿婆说。”

她这么一说，阿婆倒奇怪了，停下问我究竟。我就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了。阿婆素来对神鬼那套比较相信，她主动去询问夏婆婆了。夏婆婆起先不愿意说，后来阿婆主动租来了鱼竿和水桶，又买了饼干送给她，她才把那个秘密告诉了阿婆。

“我一直有个心愿，没有人帮得了，看来只有金鱼大王才能帮得上。”阿婆对我说。我猜想是妈妈的事。

夏婆婆跟上次一样，如法炮制，帮助阿婆把金鱼大王钓上来，又放回水里。阿婆在岸边，像我一样悄悄许愿。

“这下，我有盼头了。”离开公园的时候，阿婆说。

四

“宝贝，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一回家，爸爸就冲妈妈喊道。

“有什么？你手上什么也没有啊？”

“到外面去看。”

“啊……亲爱的……宝马！就是我挑中的那辆！你太棒了！”

爸爸终于把妈妈翘首以盼的宝马车带回了家。但是，他曾多次提到自己无力购买。难道？我立刻冲进阿婆的房间，问她是不是许愿，让爸爸把车买回来了。

“我的愿望不是这么许的啊！不过……宝马车买回来了，你妈不整天抱怨了，也好，也好。或许是金鱼大王这样来帮我……”阿婆取出手机，打算发朋友圈了。

我问爸爸怎么突然有钱买宝马车了，他笑而不语，说是个秘密。

然而，没到一个月，这个秘密就破解了。爸爸单位的领导打电话给妈妈，说爸爸挪用公款去买车，现在被财务查到了，已经在接受组织调查。

晚上，爸爸满脸憔悴地回到家，妈妈痛哭不已。一个劲地说后悔，让爸爸赶紧想办法，把车给退了，把钱给补上。

爸爸说，即便这样，公职也肯定没有了。妈妈泪流满面，疯了一般，问爸爸怎么办，怎么办？我也很难过，陪在妈妈身边，与她一起哭泣。

爸爸想了想，很严肃地说，第一，妈妈要保证以后不能再追求物质享受了；第二，要去公园找金鱼大王许愿帮忙。

“你怎么知道金鱼大王的？”我问。

“你阿婆告诉我的，她说她帮我许愿了，肯定灵的。你妈妈不会再来跟我烦了。”爸爸说。

“灵个屁啊！你爸饭碗都丢了，我怎么会不烦？我们怎么过日子啊！”

“我去求金鱼大王啊！把这件事解决掉。”

“你一个机关干部，还跟你妈一样迷信？”

爸爸突然笑了，有点狡黠。

第二天，我们全家去了公园，夏婆婆看到了，对阿婆说：“是不是蛮灵的？你们全家都来了啊？不要贪心，贪心就不灵了。”

爸爸顺利地钓起金鱼大王，又把它放了，然后也是双手合十，念念有词。

妈妈其实一点都不相信，朋友圈的状态已经改为：如果金鱼有办法，我这辈子不吃鱼！

那晚，我倒睡安稳了。我觉得要救爸爸，只有靠金鱼大王，只有信，才会灵。

果然灵了！

过了几天，爸爸告诉妈妈，车子已经退掉了，公款也已经补上了，领导鉴于他平时一贯的优秀表现，没有上报，内部记过，让他写检查，反思自己，不能再和家人一起追求奢靡之风了，要引以为戒。妈妈听后，也点头称是，保证不再让爸爸买奢侈品了。

“没想到，金鱼大王，这么灵！”妈妈一边摇头，一边嘀咕。

爸爸趁妈妈不在我身旁的时候，悄悄告诉我：“爸爸之所以要告诉你，是因为一定要让你知道，金鱼大王其实没有什么法力的。宝马车是我向朋友借来的，那个领导电话也是我那位朋友冒充的，现在汽车还掉了。你妈接受了一次教育，终于改变了，真好！你千万不要告诉你妈，阿婆也不要告诉，她有个念想，是好事。”

“不管怎么说，金鱼大王都是帮我，阿婆，还有你，实现了愿望，但是，夏婆婆的愿望，它一直帮不了。”

爸爸听了我对夏婆婆的介绍，眉头紧锁。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放心，我会去关心的。”

过了几天，爸爸告诉我，他去公园一带打听过了，夏婆婆原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生活富裕，先生阿宝家里也有钱，为她买这买那的，从来都顺她心。后来，她先生重病受不住折磨，投池塘自尽了。现在，她无儿无女，精神又有些问题，住进了敬老院。

“原来这样啊！她太可怜了！”

“金鱼大王也会帮助她的，放心吧！”爸爸和我使劲握了握手。

五

由于钢琴要考级，我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去公园了。放寒假了，我又去了趟公园。天冷，里面人少，钓鱼的人更少。我很期待夏婆婆的出现，然而直到黄昏，她也没来，我便向租渔具的人打听。

“夏阿姨啊？听说这两天有点感冒，窝在敬老院呢。”

“哦，她……别的没什么吧？”

“没什么，她虽然年纪大了，但精神蛮好。她喜欢钓鱼，但没什么钱，只能来这里骗小孩蹭钓鱼，钓来的鱼，养在敬老院，都被野猫叼走，然后又来钓。她一直说什么金鱼大王会帮她实现愿望的，结果也巧了，上个月，这里出了一件奇事。”

“什么事？”

“夏阿姨钓鱼的时候，有个穿中山装的老头子，突然从角落里钻出来，自称是阿宝。夏阿姨激动地不得了。大声呼喊，金鱼大王，谢谢你！”

“真的这么灵？”

“小姑娘，你也相信金鱼大王的故事？我看啊，没准是个骗子，特意来骗她的。在公园转了半天后，老头子说，明年的今天还会来这里。然后一转眼，就不见了。那几天以后，夏阿姨都开心得要命。我们都从没见过这个老头子。”

回去后，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了爸爸。爸爸一直在笑，笑得很神秘。

我问爸爸，那个老阿爹是不是他请来的。爸爸说，对夏婆婆来说，信比不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