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全
在中国当代文学创作中,关注现实、描写现实、反映现实、参与现实的作品居主流地位,也更为人们所推崇和关注。尤其是对现实充满审视、反思乃至批判式的描写与反映现实主义的创作,更是常常成为文坛关注和热议的焦点。现实主义是对现实的一种艺术化表现。今天的现实当然不同于古代、近代或现代,也不同于建国初期乃至改革开放初期,不同于九十年代和二十一世纪之初。讨论现实主义,不能离开时代和社会生活的大语境,不能离开我们对于这个新时代的一些基本判断和认识。这些判断与认识正在逐渐成为全社会的共识。譬如,关于当下社会生活的主要矛盾、运行规律及走向,关于基本国情和发展阶段及走向的判断。只有在这些共识基础上,我们才有可能比较准确和客观的从总体上完整把握和认识、理解这个时代以及生存于此时代的人们和个体,从而做出一种具有辨析性、阐释性、超越性和前瞻性的判断与描述。
时代正在发生急剧的转型,社会分化和阶层变动、道德人心和精神生活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文学创作理应关注这些变化并对这些变化进行描写和表现。而在这种描写和表现中,要充分体现作家作为创作主体的情怀和思想。
对于现实主义文学而言,当前的一个重大任务便是关注人生和社会的痛点。电影《我不是药神》之所以会产生较大社会反响,正是由于其触及人们的痛点。无论是人生的痛点还是社会的痛点,都容易牵动人们敏感的神经,引起强烈的共鸣。因此,真实反映痛点的作品往往容易产生较大社会影响。譬如,关于历史上的战争、地震等重大伤亡事件的报告,徐志耕的《南京大屠杀》和何建明的《南京大屠杀全纪实》,钱刚的《唐山大地震》,李洁非的《胡风案中人和事》,寓真的《聂绀弩刑事案件》都是可贵的历史记述,能够引发读者深切的共鸣。反映非典事件的杨黎光的《瘟疫,人类的影子——非典溯源》、徐刚的《国难》,记录汶川特大地震的李鸣生的《震中在人心》、朱玉的《天堂上的云朵》都再现了灾难现场,直逼人心人性,带给人强烈的震撼。还有如何建明的《落泪是金》,关注贫困大学生生存状况;《爆炸现场》描写天津大爆炸中数以百计消防员直面巨灾而勇于牺牲;梅洁的《西部的倾诉》反映西部女性生存窘境;黄传会的 《我的课桌在哪里?》《中国新生代农民工》,描写进城农民工子女教育及新一代农民工生存状况;阮梅的《世纪之痛》关注农村留守儿童;杨晓升的《只有一个孩子》关注失独家庭之痛;《我是范雨素》对于一个草根者生存困境的自述;冯骥才的《炼狱.天堂》讲述美术家韩美林充满苦难坎坷的人生……所有这些作品都是在揭示社会的一个又一个痛点,意在引起全社会的关切并采取相应举措。有许多作品客观上也发挥了促进问题解决、痛点纾解的作用,推动了社会的进步。
在日前揭晓的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纪实文学获奖作品中,我们看到,作家对于现实描写的倾心与用力。贫困是中国一个世纪之痛,也是亿万人无法承受的生活之重和最深切的苦痛。纪红建的《乡村国是》通过深入全国十四个贫困连片地区202个村庄的实地踏访,接触访谈了多位扶贫队员、脱贫致富带头人和贫困者代表,试图全景式地展示和描绘这场激动人心的举国脱贫攻坚战。作者以积极参与和在场的姿态,用笔用心用情讲述这段扣人心弦的中国新故事,体现了可贵的社会担当与作家使命。长年致力于生态文学创作的作家徐刚的《大森林》通过讲述森林历史,为我们揭示了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人类是从属于自然生态的一部分,人与自然只有和谐共生才能永续发展,契合了绿色发展的时代新理念。许晨的《第四极——中国蛟龙号挑战深海》反映了我国在高新科技和创新方面取得的重大突破,弘扬了自强不息、勇于攻关、奋斗拼搏的中国精神。资深报告文学作家丰收的《西长城》是对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一个甲子历史的生动记录,是献给那些为了祖国团结统一和繁荣富强做出了重大牺牲与奉献的兵团人的一首赞歌。李春雷的《朋友——习近平与贾大山交往纪事》则讲述了领袖和作家十几年不渝的深厚情谊,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纪实文学如此,小说同样如此。李佩甫的《等等灵魂》《生命册》等探讨的是社会文明快速发展背景下人们的道德灵魂和精神世界相对滞后的矛盾问题。阎真的《活着之上》探析超越物质欲望和生活层面的精神生存、精神世界,对现实芸芸众生的生存状态进行了反思。这些显然是当下社会的一个巨大痛点,也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人文精神领域最值得深刻反思的一个深刻问题。
关注个人和社会的痛点其实就是关注时代变革与个人的关系和对社会生活的巨大影响,也就是直面时代和生活的写作。改革开放四十年,经济社会的巨变,必然投射在人心人情和世情世道之上。从社会的贫富分化到阶层的固化或僵化,从城乡差异、工农差别、地区不平衡,总体上的繁荣发展态势与各地各人群之间发展的不充分、不平衡,并由此导致人心的失衡、人性的变异等,再到每个人身上遍体鳞伤的伤痕和痛楚。所有这些,都是发展变革所带来的,也是发展变革所必须承担的或付出成本与代价。这就是所谓的改革发展的阵痛。绝大多数人,甚至是每一个人都可能感受到变革时代对于自己的身心压力,感受到自身心灵和精神上的创伤与疼痛。在一个变动不居的时代,去寻求身心的平衡平和与和谐,本身就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而现实主义的饿文学正是要以人文主义、人道主义或人性光芒关照这些处于“苦海”之中的人们,不仅仅届时疼痛、描写痛点,更要提升与飞翔,要超越这些疼痛与痛点,发现人性的人文的人道的光辉,要指给人一条超度之径或摆渡之舟,要让人看到温暖,看到希望,看到光明,看到未来就在前方,要让人有信念有信仰,能够在“苦难”炼狱一般的煎熬中感受到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撑,感受到一种跳出纷呈庸常生活之力。
因此,关注痛点实质上也是一种人文关怀。变革期的现实主义创作须是一种情怀写作。对于创作主体的作家而言,他应该有一种情怀与愿景,希望能够以自己的创作带给人温暖和希望,希望在创作中贯彻人文人性关怀,希望用一种沾满烟火味的接地气的创作,传达一种坚定的信念,带给人们一种可能,产生一种振奋人心、超度人性的力量。作家应该是一群悲天悯人之士。世间的一切困难、人类的所有痛点都应该在他的视野之内,他要有一种度人自度之心,让作品成为抚慰人心、滋润人性的营养品,在人们满目疮痍的身心上涂抹上一层温润的、清新的药剂。
由此可见,现实主义创作到了今天,其一大功能就在于主动参与时代和生活道德与精神重建。经济社会的迅猛发展,更加凸显了全社会精神道德建设的滞后与不适应。处理好精神生活快与慢的关系,等等灵魂,等等精神,成为作家们始终关注和思考的时代命题。物质文明的阔步前行已然将精神文明、道德文明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在每逢国有灾难困厄之际,人们更能体会到道德和精神的滞后,也更加呼唤道德精神的重建与再造。没有精神和道德做支撑的物质文明必然会像沙上筑塔水中建楼,必定根基不稳无法持久。因此,现实主义文学理应承担起这份时代之责,将精神重建的内涵寄寓于作品之中。当今社会存在的一系列问题,归根结底大致都能在道德和精神层面找到根源和原因。作为一种直面社会人生的文学,现实主义创作也是可以参与时代精神和道德重建的。文学具有感染人熏陶人、影响世道人心的力量。文学又是一切艺术的母本和母题。作为基础性的文化积累和建设工作,文学应当承担起再造世道人心、重建精神世界的职责。这也将是凸显和展现现实主义文学力量和作用之所在。脱离了对人性人心人情的关怀,脱离了对人生社会痛点的关注,放弃了精神建设的担当,现实主义必将成为无根之飘萍和无源之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