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向荣
1
秦川握着手里那张稀薄的纸片,感觉身体往下陷,风迷眼似的,将头低到手里那片纸上,睁大眼睛看。
医生说:还是到大医院确诊一下吧。
秦川瞪着眼,似乎不明白地看着医生。医生表示理解,朝他点点头,望着门口说,下一位。
该离开了。秦川挪动的脚又站住,他不想走,像是医生是他的亲戚,是丢不开的什么人。
医生双眼盯着电脑一边看,一边问病人。那病人木呆地坐着,身边站着一个男人。恍惚间,秦川觉着那个病人是父亲。可他知道不是,他低头看手里那张纸,那熟悉的字样,是父亲的名字。从秦川小的时候,就开始看那两个字。秦川幼年,每天放学回家,父亲都要问他学没学到那两个字。秦川摇头。父亲说你每天吃完饭只管去学校,这么些天,连那两个字也学不来吗?
一天放学后,秦川飞奔回家拉着母亲的衣服后摆问:父亲呢?
秦川跑得满脸通红,额头冒着热汗,小胸膛喘得像装了只小蛤蟆。
母亲惊讶地看着他,望一眼他身后说:你又惹祸了是不是,跟谁闹架来着?
秦川将头摇摇,说他学会写那两个字了。母亲惊喜地拉着他问:真会了?
秦川点点头。
母亲抚着他的后背说:等你爸回来写给他看。
父亲看着他一笔一笔写。
秦川写完放下铅笔,看着父亲。
父亲说:写完了?
秦川说:写完了。
父亲拿着秦川写字的那片纸,看了半天,忽然笑起来,说:对,像,就是这样写。父亲说着又哈哈哈笑,说这两个字该写在有用的地方,写在这里可惜了。秦川说:那有什么,我会写了,我可以给你写好多回。
父亲说:这话对。儿子会写就是不一样,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写。
秦川想起这些,看着纸上秦顺的字样哭了,眼泪流一脸。旁边的人望他,他也不觉着,就那么流着泪,像回到幼年,像流失街头。
秦川回到家,门虚掩,门扇垂着的门链乌黑光亮,一个圈套着一个圈,在这寂寞的院子里,一动不动,了无生气。自秦川记事以来,家里没人,门虚掩着,或者拿门链在另只门扇的环上一扣。母亲去世后,父亲一个人过,桌上母亲的照片,每天都像是新摆在那里。秦川父亲一生盖过两回新房。一回是准备给秦川娶媳妇,一回是准备给秦川弟弟秦平娶媳妇。那时候秦川的母亲尚在世,秦川两个姐姐未出嫁,一家人热热闹闹。
父亲盖了两回房屋,他跟母亲住老屋。邻居说新盖的房屋,空着也是空着,一辈子不图个什么,总该住两天宽敞的房屋。父亲说还是住老屋心里头踏实。母亲病中,父亲对着母亲的耳朵说着什么,只见母亲将头摇摇,微笑着,落下泪来。
母亲是在老屋去世的。
秦川没推家门,他知道父亲去放羊了。他想尽快见到父亲。这么些年,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急切的心情,像小时候拿到奖状要第一个给父亲看。
父亲放羊的地方,是家里的自留地。父亲在自留地旁侧开出一块菜地,邻着母亲的坟。菜地间花花绿绿,菜香引来嗡嗡的蜜蜂或者三两只蝴蝶。那蝴蝶忽高忽低,翅膀悄无声息地扑扇着停在菜畦上,停在母亲坟头。母亲坟头开着各样不知名的小花朵。绿色的细枝杆,黄色的小花朵,蓝色的小花朵,高一枝儿,低一枝儿。那黄色花朵极薄的,风要吹掉它的样子。但它张开着,每天跟新的一样。粉色的花朵张开,朝着湛蓝的天空。雨后,阳光照耀,那粉色花朵上的露珠儿晶莹透亮,那花朵窝儿盛着的一丁点的雨水,圣水一般。
父亲的几只羊跑动着。吃饱的羊在一朵花上闻闻,鼻子从花朵上蹭过。一只小羊像不识路的小孩子,东奔西跑,咩咩地叫,游戏般地跳几个高,跑回到老羊身边。父亲坐在地头,面对着母亲的坟,面对母亲坟上开着的花朵,一口一口抽烟。那烟用烟叶卷,烟叶是地里种的。父亲在离自留地不远的坡地上拾了一小块烟地。每年年后,父亲肩扛锄头,锄把上挂一小袋烟籽。锄头犁开土地,黑色米粒似的烟籽洒进去,双脚合拢。十天半月,一场雨过,这块烟地便有绿点冒出头来。遍地的绿草,伴着烟叶长出来。秦顺蹲在地里,将行间的草拔掉,将烟苗疏开。四月五月,烟稞子长高到一尺,到尺余,将顶掐去,烟稞子胖起来,烟稞子的叶子多起来,又掐去枝叉上多余的叶子,烟稞子上的劲全使在正经叶子上,肥厚圆实的叶子,在烟稞子上层层叠叠。
秦顺吃着旱烟,望着新生长的烟稞子,望着远处的青山,那山环绕着山下无垠的庄稼地。那是村里的土地,由老祖先一辈一辈留下来,到他这里多少辈子,他不知道。他记得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在庄稼地里弓起背来劳作的身影。他记起自己在庄稼地里劳作的岁月。早晨,山底下这大片的庄稼地里,哒哒咧咧吆喝牲口的声音在清亮的半空中飘荡,金黄色的牛慢腾腾地走着,脚步坚定而老迈。秦顺想着仰起头来,似乎听到牛深深的喘气。秦顺是种地的好把式。犁耧耙耱像他身上的胳膊腿儿,也能说是他每天的想头儿。他每天摸弄那些个,像小孩子把玩手里的玩具。犁拐活络了,耙齿少了一个,他心中有数。忙种忙收时节,各家种麦少不了秦顺。这是一份荣耀。把着耧拐,他的脚步是轻的,似乎年轻了几岁。湛蓝的天空,细微的风吹动天上的白云。杨树叶子啪啦啦响着。他迈着步子,从东头摇到西头,或者从南头摇到北头。木耧一路咯哒咯哒响,像刚下过蛋骄傲歌唱的母鸡。
秦顺坐在地头,望着山下那片庄稼地,似乎又听到耧清脆咯哒的响声。秦顺一个人笑了,似乎也不是笑,只是嘴巴张了一下,或者歪了一下,像是不经意有气从声腔里上来,从张开的嘴里冒出。那大山底下的庄稼地安静着呢。麦收季节,偶尔能听到两声咕咕鸟叫。以前咕咕鸟的叫声,像近邻相处,那欢快的声音让人想到两个山头,这边喊出去,那边回过来。多少年了,这样的声音消失无踪。它们藏哪儿了呢?
秦顺多少年不摇耧。他看看自己的手,手上早已没有当年种麦的药味儿。秦顺喜欢闻麦子里拌的农药味儿。种麦季节,满田野挥发着这样的药味儿。秦顺当年二三十岁,如今四十多岁,他走上乡间小路,步子不急不缓,沉浸在浓浓的药味儿当中。清晨的田野,这里那里会跳出一只野兔。黄鼠狼刚从地里头钻出来,又钻进去,一副慌乱的样子。有水的地方,有一块一块的小丛林,不知名的鸟,吵嘴一般叽喳着。路两边的树上,不时会停着一只喜鹊,对着人喳喳喳。喜鹊长长的尾巴,在树上前后荡着,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跟随路上的行人。行人心情愉快,大清早遇到喜鹊可是个好兆头。
秦顺想起这些,将目光收回到不远处老伴的坟头。几十年前的一天清早,秦顺站在院子里看见院外的树梢头来了只长尾巴喜鹊,朝他喳喳叫。那天,他见到五姑娘。秦顺想了想,他那年多大?十九还是二十?正想着,一只兔子一跳一跳,蹲下来,望着他。他一惊,望着兔子。他就这样与兔子对望,眼睛酸了,眨巴了一下,再睁开,兔子不见了。那是只雪白的兔子。他站起来,满地里望,没有影了。
2
秦川看见父亲的时候,父亲正在地头锄草。秦川走到地头,父亲弓着腰,扬手拨出一棵扫帚苗。现在,乡间路上少有三三两两扛锄头的农人。村里人路过地头,望着锄地的秦顺说:麦籽里头搅点除草剂,麦子出来,麦行里净光光,没有一星点草,受这个苦做什么?
秦顺说:闲着没事。说完,他羞涩地笑笑,似乎为着节省那点除草剂钱不好意思。特别是看见儿子,似乎他给儿子丢了人。
大片庄稼地的麦行里,花花菜不见踪影。幼年时节,提着竹笼挖花花菜是田野里的景观。七八个孩童,在太阳铺满的暖烘烘的麦地里,走走停停。面条条,油勺勺一类是和在面汤里的佐料。正月里,补天补地。母亲和好花花菜面汤,倒在抹过油的热鏊上,温热的滋滋的声响。院里的土地温热起来,燕子在屋檐下飞来飞去。屋里弥漫的轻烟,由屋门飘散出来,炉灶里的火忽忽地飘闪。孩子们在树下追着院里飞来的蜻蜓。那蜻蜓时高时低,小猪看见了,仰起头来,吼吼地用鼻头闻。蜻蜓跑了,屋里的香味飘出来。那是菜香的味道,和着田野里青绿麦子的味道。孩子们从围着炉灶的母亲手里,接过煎熟的小饼,它们像鱼像飞鸟。孩子们的额头上贴着一小片,那是母亲对孩子们的祝福。孩子们欢呼雀跃,跑到院子里,一边吃一边将手里的小煎片抛向天空。那是快乐的童年,是母亲在秦川心里的深刻记忆。
父亲是种田人,也是木匠。父亲扛起锄头跟其他种田人没两样,握着犁拐和耧拐熟门熟路。父亲的一生,是做木工的匠人。秦川望着父亲的手,他似乎多少年没仔细看父亲的手了。记得他第一次写父亲的名字,父亲用手指头点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点,一边点一边念出声来。那时候父亲的手指黑瘦,却有皮肤的光泽。现在,父亲的手背筋脉凸起,像树根盘节浮于地面。皮肤皱起着,像老树皮。他那十个手指头似乎被泥土给磨短了,指甲被泥土磨得贴着皮肉,指尖的纹理长期浸在泥地里,成泥巴颜色。秦川想叫一声父亲,嗓子却哽住没叫出来。
父亲看他一眼,继续锄他的地,一边锄一边说:不好好上班,回来做什么。
秦川在学校书念得好,像村里人预测的那样,考上大学,在城里工作。城里离家乡三十里地,不算远,回家算是一件小事。小事也是事。母亲去世那年,秦川大学毕业,两个姐姐已出嫁,弟弟在外念书,他与父亲有那么点相依为命的意思。秦顺工作了,父亲提出要给他买一辆自行车,说:在城里上班,骑一辆旧自行车人家笑话。父亲又说:如果你母亲在,也是这样想。秦川听了父亲的话很感动,有了新自行车,三天两头便骑回家。秦川结婚后,在城里安了家,买了一辆摩托车。这是秦川做的让父亲感到骄傲的一件事。看见儿子远远骑摩托车回来,秦顺跟村里人打招呼声色是高扬的,满脸喜色,不管说什么都像是说:那是我儿子,骑摩托车回来看我。
秦川有了孩子,对星期天做出安排,这个星期天回家看父亲,下个星期天陪媳妇逛街或者在家看孩子。秦川的星期天一年比一年紧张,看望父亲成了他的一块心病,只有回家一趟,心里头才轻松。儿子上幼儿园了,上小学了,上初中了,星期天回家常常推到下个星期或者下下个星期。父亲对于秦川什么时候回来,似乎并不在意。每次回来父亲都说:我好好的,家里好好的,你尽管忙工作。
现在,父亲病了。秦川望着父亲,他听见自己说:跟我到城里住些日子吧。
父亲停下手里的锄头,他说:到城里住哪能行呢?庄稼谁来照管?还有这几只羊,谁来照管?说着又一锄一锄地挪动着,不时俯下身拔出与麦子混在一起的草稞子。
秦川走过去拿掉父亲手里的锄头,说:庄稼不要管了,羊不要管了,跟我去城里住。
秦川听到自己说话的颤抖,眼眶红着,眼泪滴下来。
父亲说:前天村里的化验单让医生看了?
秦川说:医生让到大医院做检查。
父亲笑了,说:你住的城里还不是大医院?要到多大的医院?你孩子都多大了,遇到事就哭了。就算爸得了病,哭什么呢?秦平不在家,家里指望你呢,遇个事情就哭。就算大病有什么呢?比起你妈,我活得够多了。
秦川说:你得跟我去城里看病。
父亲说:如果是小病,村里也能治。如果是大病,去城里也治不好。我知道这个。你忙你的,我在家挺好。
秦川告知两个姐姐。姐姐们面对父亲,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父亲坐在门墩上,听她们左说右说,说检查身体的好处,说看医生的好处。父亲说,不要浪费你们的时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还用藏着掖着吗?病得轻,不管上哪里的医院都能好,得了怪病,没得治,不要乱花钱。
秦川又哭了,秦川是个硬气男人,可面对父亲,想着父亲的病他憋不住要流眼泪。秦川说:你得替我们想想,我们总不能眼看着你有病不治吧?如果能治好呢?
父亲说:哪有如果?这些年怪病少吗?真是怪病,有哪个治好了的?
秦川说:你有病不去医院,要我们这些子女做什么呢?
父亲说:你们做子女的要尽各自的孝心,这个没错。可你们只想在我身上花钱,就不想想我得活受罪?
两个姐姐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着。
父亲眨巴着眼睛,苦笑了,说:我还好好地在这里坐着,你们嚎个什么?你们的孝心,我知道了。以后,多回几趟家,跟我说说话,比什么都要好。
秦川眼泪又要下来,怕父亲训他,将泪水硬是从眼眶里逼下去。他脑子里全是那张化验单,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怎么对父亲提这件事。现在,这件事情似乎得到解决。但这样的解决让秦川觉得茫然。他没想到父亲不愿意治疗。秦川想到弟弟。弟弟秦平在外读完大学,留在那里,结婚了。那是很远的地方,前些年每年年底回家过年,后来过年前来个电话。弟弟在电话里对父亲说的总是那句话,哥在家,有事找哥。
现在,秦川给远在外地的弟弟打电话。弟弟接到电话,沉默了。秦川理解这样的沉默。兄弟二人各自握着电话筒,沉闷了一小会儿,弟弟说他马上回来。
秦川听到弟弟这样说,似乎第一次尝到兄弟情谊的滋味,心里头有喝了酒的温暖。当天,弟弟打来电话,说如果父亲不是很紧急,他得将那边安排好,过来陪父亲住一阵子。秦川说这样更好。秦川这样说的时候,声音带着颤音。他知道那颤音里头是沉闷的雷带着要降的雨。他有点头重脚轻,觉得形单影只,好几次一个人流眼泪。他想到父亲从此以后的日子,比如……秦川没敢再往下想,老实说这让他不自信,让他心生恐惧。
这些年,村里人对得怪病见怪不怪了。村里人将不能治的病全当怪病。他们不说癌,说怪病。他们提到怪病,表情严肃,神色恐惧,压着嗓子说话,那声色也不是说,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出挤。有谁得了怪病,村人们便要哀叹。对得了怪病的人,村人们的眼神里有那么一种尽释前嫌,话语上是和气的,怀着一种心疼和顾怜。秦川怎么会想到这样的事情落到父亲头上呢?秦川感觉到无望,他的心在缩,缩得他浑身不住地打颤。他想起母亲,头脑像打开的旧包袱,翻开母亲在世时候的光景。
秦川想到母亲,记起母亲的漂亮。幼年,作为孩子的秦川,母亲就是母亲,跟任何一个母亲没两样,秦川像任何一个小孩,偎在母亲怀里。不管天刮风天下雨,母亲怀里总是很温暖。他回忆被母亲抱着的感觉,回忆母亲在屋里忙碌的身影。母亲做事风风火火。她淘洗麦子,一大筛湿漉漉的麦子,母亲两手端起来翻到院里铺着的席子上,用手摊匀。母亲每天割猪草,背上蹭着洗不掉的绿草汁。母亲在麦地里锄草,在棉花地里摘花。夜幕下,秦川背着一包袱棉花在前面走,他走得像个将军似的,身后跟着他的母亲。母亲也有安静的时候,她看着捏碎的馍花簌簌地落在地上,静静注视着十多只黄绒绒的小鸡吱吱吱地低头吃。喂小鸡的母亲,臂弯里是三岁的弟弟秦平。秦平吃着一块兔子饼干,吧嗒着嘴巴。自从有了弟弟,母亲不是抱弟弟在胸前,便是驮弟弟在背上。秦川忘不了当年面对这一幕时他心里头怀着的委屈和怨气。
母亲生病那年,弟弟念高中。母亲去世,秦川怕弟弟哀哭不住。但事实并不如他所想,弟弟很冷静,只是静默地跟着他,他做什么,弟弟做什么。后来弟弟考上大学,在学校谈了对象,留在了大城市。对于弟弟像他一样考上大学,留在更大的城市,秦川心里高兴。父亲为了弟弟在外工作成家,也显得有精神,他在母亲像前上一炷香,念叨着告知地下的母亲。
得知父亲生病,秦川在一个夜晚梦到母亲。母亲只露一个面容,不笑也不说话。秦川醒来觉得奇怪,母亲是要对秦川说些什么呢?
母亲病倒,对于秦川只是个记忆。有父亲陪伴母亲,他似乎也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他甚至不记得像父亲生病后这样使他忧心。母亲去世了,秦川只是觉得心里空了一块。而他眼里的父亲一下子变得苍老了。现在,父亲病了,秦川焦心,感觉到过日子的煎熬。梦里的母亲,不说一字,这是怎样的预兆呢?
3
父亲秦顺打小是个巧手,见什么做什么,天生的手艺人。他看六角灯笼八角灯笼,便回家做一个,模样儿比看到的更为细巧好看。正月里闹红火,离不了秦顺,胶皮大车得披红挂绿,细致活全靠他。正月元宵节,家乡出故事,街上长长的两列红旗,扎拐子的在半天空晃荡,像塑出来的像。那敲花鼓的儿童敲打得满街嘭嘭嘭响,五彩缤纷的花车上绑着哇哇叫的喇叭,街上没有一处不热闹。十四岁那年,秦顺忙过正月,出门到一家木匠部学手艺。
那木匠部在县城,远近闻名。掌柜的师傅是有名的大师傅。大师傅只有手艺超群,才称得起的。
秦顺过了夜半起身,外面的天空,布满星星。秦顺一路步行,过午时分,到了县城,肚子饿得咕咕响,却紧着打听木匠部。路人朝他指指,说前面拐过去,过了桥,再问就知道了。
秦顺下桥头,遇到担筐的一个老汉。那老汉半长的胡须,转身伸出手指头。秦顺顺着指头看见远远一块儿招牌,写着什么看不清。老汉说:来学徒吗?
秦顺应着,谢过老汉。正要走路,见桥水旁边一个洗衣服的姑娘,身旁放着的竹篮边搭着一件藕绿色的衣裳。秦顺不敢盯着姑娘的篮子瞅,收回目光正经走他的路。经过姑娘身边,秦顺一下子站住了,那姑娘似要拦他的路,目光如刺,像是罚他刚才看她的衣服篮子。秦顺的脸一下子烧红了,像受挫的牛犊,只顾低下头赶他的路了。
木匠部里的伙计十多个。这十多个伙计里有大徒弟二徒弟。秦顺新来,不管论先后还是论手艺,都排在老末。秦顺来到师傅家半个多月,每天扫院子,收拾家具,只是个小打杂。木匠部丁丁当当,不时有凿子或者斧头落地发出咣啷的声响。哪个徒弟需要帮忙,用手招他。有一回,秦顺看见招手的是师傅,他跑过去。师傅要他打盆水来。秦顺站在家具前对着师傅凿出来的纹式发呆,师傅说第二遍他才急忙跑着打来水,也不走,站在师傅身边。师傅问他一家几口人,都学过什么。秦顺回答着,盯着师傅手里的凿子,看着经师傅手诞生出来的花朵枝蔓,眼睛里生出饥渴。师傅后来常常叫到秦顺,原本不该秦顺,或者轮不到秦顺去做的事情,师傅也叫他,好像在秦顺之前来的徒弟们一个个是废物。有一次,师傅将手里的小凿子让他握着,指点他给家具凿纹式。那尖锐的铁器碰撞着柔韧的木质,让秦顺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他身上的神经弦奏响着,那响声冲撞着他的耳鼓。师傅握住他的手,在木器上画出花朵圆润的边沿,这让他的心柔软起来,花的枝叶在木质上蔓延伸展让秦顺感受到一种美妙,像温暖的春风轻轻扑面。
师傅看待秦顺,徒弟们个个看在眼里。这般荣耀在这里熬三年五年远远不及,只有大徒弟二徒弟才够得上。徒弟们对于秦顺的好运,有羡慕,更有怨恨,像是他们这些年的日子白过了。每到吃饭时候,他们故意支使秦顺做这做那。秦顺忙完回来,馍篮空了,饭桶里光得连面汤水也没得一口。二徒弟点子最多,他生得灵巧模样,看上去便是会说俏皮话的那种精明的年轻人。他常说些酸话来刺秦顺,与一伙的徒弟谈论师傅的姑娘们,说三姑娘灵巧四姑娘笨,还特地学姑娘走路的样子,一边学,一边还要嘻嘻哈哈做出一副眉眼来。这让秦顺厌恶。但轮不到秦顺说话,现在是二徒弟看秦顺不顺眼。大徒弟好脾气,憨厚模样。他很少说话,好像师傅压迫他,不叫他说话似的。二徒弟说什么,他不搀和也不制止。这个大徒弟跟大家一起生活,像个局外人。秦顺饿肚子,他好像没看见。
秦顺的日子很不好过。有天晚上,他翻来覆去,肚子空得只觉得前胸贴后背,爬起来推门到外面一口瓷瓮前,拎起瓮边的马勺要喝水,突然间听到响动,扭身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猫一样从小门闪出来,弯腰将一个东西放到脚下,消失了。
秦顺一惊,他没出声,定定神壮大胆子走过去。大院一溜北房,偌大的院子,朝南开有一大门。木匠大院的大门,能过大车,门两边儿用圆木撑着,上面简单地搭起来,能遮风避雨。两扇厚实的木门吱吱吜吜。木匠院里的伙计们从这里进出。木匠院东侧,一个小门。从小门走出去,是一片小树园,走过小树园,通到师傅的后院。后院院门锁着,只有师傅家人才有钥匙。师傅家的后院是四合院,住着师傅的家人。后院有正门,正门门楼在另外一条街上。那门楼掏卯搭挂,精工细雕,据说全是师傅的手艺,是县城数得上的门楼。
师傅生有五个姑娘,一直没生得儿子。师傅家的五个姑娘,一个比一个漂亮,是县城街上出了名的。加上他们家是早有名气的木匠部,师傅家在县城的街道上很招人眼,能与师傅家攀亲是一件幸运的事情。不要说上门提亲的那些个小伙子,就是师傅的这些个徒弟,眼睛也是一个比一个尖。他们私底下谈论师傅家的姑娘们,他们说大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独独不说五姑娘。
师傅的几个姑娘轮流来木匠部送饭。每回饭来,两个姑娘抬着轻飘飘的饭篮子。姑娘来了,徒弟们说话的声音小下来,各做各的,只听得家具与木器碰撞的声响。这时候,话多的二徒弟干活也认真起来了。等姑娘走了,徒弟们哄过来,围着饭篮,嘻笑言谈,说今天是大姑娘和三姑娘,明天一定该二姑娘和五姑娘了。徒弟们谈论她们穿着一件什么衣裳,姑娘看了这个或者那个徒弟一眼。
秦顺来到这里,认识了师傅的姑娘们。他第一次见五姑娘,心头一紧,认出她是在桥头洗衣的姑娘。秦顺的神色被二徒弟看在眼里。姑娘们走后,二徒弟阴阳怪气地说:“秦顺看上师傅家的五姑娘了。”
徒弟们听得先是鸦雀无声,接着大家齐声哄笑了。
二徒弟听到大家的嘻笑声,转头看着秦顺说:“小秦顺,我说错了吗?”
秦顺对二徒弟更觉厌恶。他不理二徒弟,心里为着自己的原因,连累了五姑娘被议论觉得不安。五姑娘太漂亮,真如仙女下凡,也难怪徒弟们不拿五姑娘说事,他们或者各自另有企图,或者是看着太美好说不出话来。五姑娘眉毛眼睛像画出来的一般,脸如薄粉,梳着单辫麻花,辫梢系红头绳。那红头绳一匝一匝约有寸余,排列得密实均匀。她细细的腰身,一件白绸上衣,穿淡绿的绸裤子,一双薄底绣花鞋。那鞋面的花朵像是在脚尖头盛开绽放了。热天,她用一方手帕在脸上扇着。她不像她的姐姐们。她的姐姐们羞涩文静。她的大姐二姐正眼也不敢看伙计们,只顾放下篮子,拾上一边空的篮子出门去。五姑娘是开朗的,她不怕伙计们看她,谁看她,她将眼睛直盯着那伙计。她还要东走西看,像师傅的眼哨。日子长了,五姑娘真像是半个师傅,伙计们在五姑娘面前很是拘束。
4
这天晚上,秦顺惊愕之余,放下手里的马勺,抬脚走到小门边侧,摸着一个布包。秦顺将布包打开,是两个馒头。秦顺朝刚才离开的人影张望,朦胧的月亮光下,院子里的小树园空荡荡的。
秦顺将馒头几口吞下肚,愣是没尝出馒头的滋味。但他知道吃的是白面馒头。秦顺在家里也吃不上这样的白面馒头。师傅家的伙计们每天吃玉米面窝头,或者是斧头。那斧头用玉米面捏成,因了捏出来的馍形像斧头,便这样叫。冬天,斧头硬得掰不开。出来当伙计,有这样的玉米面窝头或者斧头吃,已经很过得去了,哪里会想着要吃白面馒头呢?秦顺吃两个白面馒头,吃到最后一口,才一点一点回味到白面馒头的麦香,直后悔没有慢慢吃。吃白面馒头那可是享受啊。秦顺摸摸肚子,虽不见饱,没有了饿肚子的烧心滋味。他美味了半天,却也担心害怕。这件事不要说师傅知道了,就是给这些个徒弟知道,他在这里便待不成。秦顺悄悄儿在心里藏着,一边担心,一边推想着美事,她是师傅的几姑娘呢?
连着两个晚上,秦顺都吃到白面馒头。秦顺喜得有点忘乎所以,联想到师傅看待他的种种好,木匠大院真正让他乐不思返。
又是一天晚上,等伙计们睡安静了,秦顺起来推门到院子里,望着院子的侧门。可后来几天,秦顺都是白等。他挨近小门,坐在小门口望着那片小树园,仰头看天上的月亮款款地行走。
秦顺对姑娘们送饭敏感起来,每到送饭时辰,秦顺的耳朵竖着,心在腔子里扑扑腾腾。唯有这时候,秦顺是不走心的,就算师傅手把手教他,他也管不住自己。一次,手起锤落,凿子掉了,锤落到手指上,血从指甲缝里冒出来。
当晚,秦顺抱着那只流血的手,坐在小门口。他忽然有点伤心。四月,小树园的风吹在身上有点清冷。四周静悄悄的,秦顺听到两只老鼠吱吱叫着,在打架。他又听到拍翅膀的声音,那是鸡在树上安歇了。秦顺望月望得脖子难受,在他要瞌睡的时候,听到细细的脚步声。他看见过来一个细小的影子。他不相信似的,眼睛盯紧,身子不由站起来。那人影儿就地将腰一弯,转身小跑着走了。秦顺呆了一呆,借着月光,那人影儿早不见了,秦顺觉着是在做梦。他昨晚梦到自己使劲儿爬一棵大树,五姑娘站在大树下朝他喊话。五姑娘喊什么他听不见,一急,醒了。梦里的五姑娘穿浅绿的绸裤子,细细的腰……睁大眼睛的秦顺,屋子里黑乎乎的,满屋的呼噜声和脚汗味。他闭紧双眼,要将梦做下去。可是,哪里还有五姑娘呢?秦顺想刚才他不是又在做梦吧?可他拾到布包裹,抱在怀里打开,一样是白面馒头。秦顺忽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他不再狼吞虎咽,而是在馒头上咬一口,慢慢细嚼。他一点点咬着,馒头的香味从口舌牙缝散发开来,散到这寂静的夜空。
秦顺细听姑娘们走路的脚步声。尽管穿着绣花鞋,姑娘走路还是有声的。五姑娘走路跟她的姐姐们不一样。五姑娘走路,带着轻盈地跳,每一步都像遇着快乐的事情,迈得很欢快。五姑娘说话,声音像鸟儿歌唱。五姑娘说话,秦顺不抬头,心里却在叫:那是五姑娘,五姑娘来了。这时候,秦顺的心是喜悦的。听那脚步声,寻思给他送包裹的是五姑娘。尽管只是猜测,秦顺的心已经跳得咚咚咚,心脏像是要停止了。秦顺额头上的汗水湿涔涔的,他在暗暗呻吟,像病着一般。
忙月,秦顺家里哨口信让秦顺回家割麦。秦顺向师傅告了假,出了木匠部,走上桥头。春夏交接,桥边一行柳树的飘絮,随风荡漾,低垂的柳枝柔软地没进桥水,招手一般为着远行的流水送行。出门三个多月,秦顺回家的脚步轻便敏捷,觉着满浑身都是劲儿。他用手摸着口袋里的那枚银元。这是师傅亲手交给他的,银元上留着师傅的手温。秦顺当时喜不自胜。他出门时候,父亲吩咐他,出门学徒,只管吃住,是不赚钱的,要他勤苦诚实,好歹早早熬出头来,赚钱贴补家用。现在,秦顺身上有了这枚银元,这是意外的欢喜。他感受到师傅对他的喜爱。在师傅面前,他不像徒弟们那般拘束,倒觉得师傅是温和的,不像伙计们说的那样严厉。看见大徒弟二徒弟在师傅面前小心翼翼的样子,秦顺心底里带着点同情。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那个样子。他给师傅告假,师傅叫他到跟前,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银元,他要秦顺买点喜欢的东西带回家,让秦顺代问家人好,嘱咐秦顺快去快回。师傅说着话,在他肩膀上拍拍,仿佛对他笑了一下。
5
夕阳挂在树梢。秦顺一步两个台阶,轻飘飘的感觉。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喂——,声音熟悉婉转。秦顺急忙回头,是五姑娘。五姑娘跑着上台阶,火红的脸蛋,喘息的胸膛,鬓侧出了汗。她将手里的布包递给秦顺,手帕在脸上扇着,一边看着秦顺。秦顺愣愣地看着,正要说话,五姑娘扭身,沿台阶往下跑了两步,停下来回头望着秦顺说,记着,父亲让你快去快回。说完,一路跑下台阶。秦顺望着,五姑娘身后剧烈摇摆的红红的辫梢头,像他剧烈跳动的心。
秦顺兴奋的脚步,踏在地上,不觉在月光下走了好几个时辰。那天的路像是为着他的兴奋缩短了。收麦季节的夜空高而清凉。秦顺一个人躺在麦堆上。新鲜麦草的气味和着牛马味儿在麦场挥荡。秦顺仰面望着晶亮的星空,那一颗颗明亮的星星,像五姑娘的眼睛。尽管,他一直没认真看过五姑娘的眼睛。但五姑娘的眼睛比这星空里任何一颗都要亮。秦顺望着星空,一个人笑了。他回想五姑娘送他的白面馍馍,回想她走动的脚步,说话的声音。她的话像唱歌一样,在头脑里回旋,叽哩咕噜真是好听。秦顺想着,又一次笑了。五姑娘的容貌在他的眼前一会儿清晰,一会儿又模糊起来。他在这样的回想中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快要出山了。
过完忙月,不觉得回来十天了。这天起个大早,秦顺打包回城。五姑娘送他回家,在桥头对他说的话尤在耳边。可是,想多了,又觉得是个错觉,心底里害怕,甚至有不好的念头。他怀疑地想,这样的好事怎么偏偏遇到他头上呢?
黄昏时分,月亮早早地爬在树梢观望。秦顺走上桥头的时候,觉得离开桥头好久了。他伸手抚摸桥头,一眼看见桥底站着的身影。秦顺忽然回到坐在月光下小门一侧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模糊,他眼前闪过五姑娘的影子。一个担担的年轻人从秦顺旁边走过,他听到担子轻微的吱唔声。秦顺不动,眼睁睁盯着那身影,像是要看住她,不让她跑掉。
那身影动起来,跳跃的脚步声冲撞着他的耳鼓。他的胳膊被一只手拉着,一直拉着他下了台阶。秦顺终于想出来一句话: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呢?
“我每天都来这里。你可回来了!”
秦顺扭头看五姑娘。她的容颜遮在模糊的月光下。秦顺快活地想,五姑娘漂亮着呢。
五姑娘走路比平常跳得更欢快些,常常要扭过头问他得走多少路才能到城里,问秦顺都路过些什么。
秦顺听到五姑娘问,心里乐呵呵的。他说从家门出来,先经过骆驼峰。从城里回家看到骆驼峰就到我家了。
“你见过骆驼吗?”
秦顺摇头。
五姑娘哈哈大笑说:“那你怎么知道是骆驼峰呢?”
“是老辈人一辈辈的传说。”
“真是这样吗?”
“你喜欢我带你去看。”
木匠部到了,五姑娘似乎没听到最后一句。她向前跑了几步,欢喜地说:“我去告诉父亲你回来了。”
因为对五姑娘提过骆驼峰,骆驼峰便在秦顺心里受到宠爱。家乡的骆驼峰,在路一边。路边是沟,沟很深,只有鸟儿从空中飞过。沟里有一山峰,不知可是风吹还是水没,高高低低,凹下去凸上来,成一个形似骆驼的山峰。秦顺跟着小伙伴沿沟下去,奔向骆驼峰,比赛谁能爬得更高,但没有人能爬上骆驼峰,他们只能爬到半山腰,连骆驼脚都够不上。那是陡峭的山壁,只有兔子松鼠在那里停留。学徒的秦顺忙里偷闲看准一块好木材,仿着骆驼峰的样子,做出一个木头骆驼峰,细细打磨,又用布一遍遍擦拭。那是一只玲珑精致的骆驼峰,摸在手里能闻到好闻的木质清香。在一个明光光的白月夜,他将做好的骆驼峰送给五姑娘。
6
又一年冬天,木匠部被叫停办了。木匠师傅进了学习班。风过,落叶如雨。秦顺在小门侧徘徊。木匠大院里,伙计们住的房屋乱纷纷。徒弟们一个个背着包袱走出木匠大门。秦顺一时慌神,小跑着到房屋里。大徒弟手指捻着什么,一言不发地坐在门槛上。二徒弟很麻利地在收拾东西。其余几个徒弟跟着也在收拾铺盖。秦顺站在门口,像是要拦住他们,说不要走啊,我们得想办法啊。秦顺这样说像是在跟徒弟们商量,又像是自言自语。大徒弟坐着没动,看他一眼,似乎不屑于跟他说话。二徒弟歪着脸推开他,说你不都看见了吗?师傅进了学习班,这里木匠部要关门,你能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二徒弟一边说着,伸手在他肩膀上狠狠地拍了两下,师傅最疼你,你是不是想跟进去学习学习?
二徒弟带着那么点幸灾乐祸说得自己笑了,其他几个徒弟也笑了。
大徒弟默默无言,好像为着木匠部被叫停觉得难以割舍。秦顺忽然觉得他与大徒弟同病相怜。
师母听到徒弟们要走,带着大姑娘二姑娘来到木匠大院。师母神色慌乱,一把抓住大徒弟,说你们都要走吗?这一大摊子可怎么办呢?
师母秦顺是见过的,硕大的身材,面相温和,眼睛会说话。他初来,第一次碰到师母。师母拉着秦顺,上上下下看着,说你是新来的孩子,多大了?
秦顺不好意思地挣脱被拉的手,回说他十六岁了。
秦顺虚报两岁。他是脱口而出,夸大了自己的年岁。师母乐呵呵地望着他,和蔼的目光从他头上拂到脚尖,又从脚尖拂到头顶,把秦顺看得脸烧红烧红的,扭身跑了。过后,秦顺想这个师母真是个好心肠的人。
现在,这个好心肠的女人拉着大徒弟的手,直抹眼泪儿。她站在门槛外朝里望,说二徒弟呢?你们师傅出事了,你们可不能走,得商量个法子。
屋里空荡荡了,大徒弟一脸为难。他说:能有什么法子好想呢?
师母说:最少得去看看你师傅啊。
秦顺说他跟大徒弟去。
大徒弟不看秦顺,他说去过了,见不上师傅。他们说师傅得在那里学习,过几天就回来。
师母听了,膝盖一软坐在门槛上,她仰头看着大徒弟:真是这么说的?
大徒弟说:师母,这怎么敢骗你呢?
师傅回来了。秦顺从来不曾看见师傅这般模样。几天不见,他的脸又黑又瘦,双眼无神。师傅的木匠部关了门,秦顺最后一个回家。这次回家,送秦顺的不只是五姑娘,还有师母。母女二人相扶,送他到桥头,远远目望。
7
师傅所在的铁木业组,砖砌的拱门,青石台阶。从拱门进来,长方的土院。院里有南房北房。西房有一溜长台阶,门常常关着,挂一个蓝布门帘。
木业组刚开始只有五六个人。他们喜欢在院子里作业。日落西山,他们收拾工具放到南房。南房的东墙头有个窗户,窗户的木栏杆有点儿发黑。夏天,窗户纸被撕掉,窗格子映着空荡荡的天空。这里或者曾经是一个旧作坊,现在这个大场地放着长条凳子,地上堆着据子和大小不等的凿子,那凿子被地上的刨花淹没了。墙头贴靠着长长短短的木板。房间里每天丁丁当当,是锤头或者斧头在敲打。有拉锯的响声,有铁锤落在凿子上的响声,推刨的声音夹在这些响声里,哧哧的响。
师傅做了这里木业组的师傅,主要作业是维修犁耧耙耱。这个犁拐不合适,那个耧腿坏掉了,便拿来修理。偶尔有家户拿来他们家的案板,要将中间开了的缝合密实。有的拿来切片擦子,要给木板上钻个孔,好系个绳子挂在墙头。如果有人过世,木业组也帮着做棺材。在这里,师傅跟往常一样忙碌,但做起活来常常走神,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岁的样子,跟以前比完全是不一样的两个人。他拿家具的手微微抖动,想打进去一小片楔子,锤子常常会落在手上。师傅摇头叹息他的不中用,说真是笨呀,不能做了。
秦顺也去了家乡的木业组。秦顺虽然年轻,但大家知道秦顺做过大师傅的徒弟。在木业社干活,对秦顺来说是快活的。虽然不比在师傅跟前,感受木工活的精细和神秘,但双手不离拉据,每天眼前放着大木刨小木刨,放着凿子墨斗之类,对于秦顺就是好日子。木业社里一伙人,大家一块儿做着活,聊天说笑,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木业社像是独处的天地,有拉据声,叮叮咣咣的敲打声,这些响声有着各自的节奏,在秦顺的耳边音符一般地跳跃。秦顺沉浸其中,他离不开这些。他喜欢看见犁耧耙耱这些木器玩艺儿。这些到了秦顺手里,他尽力做到最好。大伙儿称赞秦顺做出来的工具果然不差,说那用起来顺溜好使的工具一准是经秦顺手做出来的。
不长时间,秦顺在木业社做了技术员。他隔些日子便去看望师傅。师傅见了秦顺,眼里一喜,瞬间,欢快的眼神儿暗下去了,张开嘴,说不出来话。秦顺想对师傅说他做了木业社的技术员了。这本来是高兴的事情,秦顺有点说不出口。师傅面色发黄,精神看着很不好,心神不安的样子。秦顺约师傅出来到国营饭馆,给师傅叫一碗面,或者一碗羊汤。
国营饭店里有时人多,有时候静静的。但总是能响起洗碗刷炒瓢的声音。秦顺与师傅对坐,面对师傅,秦顺不知该说什么。师傅不住地左顾右盼,双手在大腿上不停地抚动。有时,痴痴地望着秦顺,直愣愣地看得秦顺心里头发毛。这时,秦顺将师傅的两只手握住,师傅眼里忽然有了泪。秦顺忽然觉得师傅像个小孩子。师傅似乎也不知道秦顺只给他叫了一碗面。他吃完,痴痴地坐着。秦顺拉他站起来,他又要流泪。秦顺心里一酸,伸袖子帮师傅擦眼泪,然后送他到木业社。
秦顺听到师傅病了,再去看望师傅,见到五姑娘。秦顺见到五姑娘心里又温暖又舒服。五姑娘见秦顺来,不像以往不拘不束,走路不似以往欢快地跳跃,说话拘谨的样子。但她的拘谨似乎是装出来的,有些不自然。五姑娘比两年前长高了一截,越发地漂亮了。她的白绸上衣不见了,穿花洋布。又一次,秦顺去师傅家,看见五姑娘穿一件家染的红色土布上衣,一件土布绿裤子。秦顺望着,心里免不了难过起来。
五姑娘的几个姐姐一个个有了人家,师傅身边只有五姑娘。师母暗地里托人到秦顺家提亲,条件是秦顺到师傅家里做上门女婿。
秦顺家里不高兴,他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儿子,恨不得捡一个回来,哪里还嫌儿子多?不要说木匠部关门歇业,就算一如往常的红火,他们家也不兴将儿子给别人家做儿子。这样的事情谁会去做呢?五姑娘再漂亮也不能拐跑他们家的儿子。
师傅从木业社回来,病一天比一天重,看来只是在延缓时日了。这天,秦顺提了点心去看师傅,师傅指着屋地上的木匠箱说:“家里没有男孩,如果不嫌弃,这个箱子交给你了。”
秦顺听得,一时,泪花从心底里冒出来。
师傅咳嗽了一声,他说话轻微,但足以能听得清晰。他说:“这么多年,徒弟们里头,师傅只看重你,如果多带几年,会是一个了不得的好匠人。”师傅说几句,停停,又说:“这套工具早在他用的那会,已经是难以买到了,要爱护。”
师傅说着伸出手来,秦顺握住。师傅的手握得很用力,他说:“这也是五姑娘的嫁妆。”
秦顺心里一疼,眼前雾茫茫的一片。他听过徒弟们私下里传,说师傅有一套上好的家具,从不示人,是师傅的专用。这话在当时听来,或许是胡诌。现在,工具箱放在屋地上,红色儿的工具箱,四只角包着结实的牛皮,上面敲着亮晶晶的铜钉。这是师傅摸了一辈子的工具箱,是师傅家里的传家宝啊。
8
夜,黑沉沉的,远处不时传来两声狗叫。木业社的大厅,忽悠的灯光下,刨子哧哧地推在木板上。秦顺用师傅传给他的家当,给师傅打棺材。他不要同行们帮手,他要一个人做。因为是师傅的家什,那铁器与木头相厮磨,哧哧的响声,柔和如丝帛开裂。秦顺深深地沉浸在刨子打磨木板的声色当中。
秦顺为了师傅的棺材,转了十里八乡。只要对他手下的活有帮助,不管多远,他都跑去看。对于发丧,秦顺也似乎感兴趣起来。他站在棺材跟前,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他的头脑里有了百十多幅棺材的式样。他虚心向懂行的老师傅请教,稍有偏差,他细细改好,他要将活做得合适体面。他为师傅做棺材,更像是在打造一样艺术品。秦顺不大知道艺术的份量,头脑里甚至没有这么两个字,可他拿出师傅做木工的精细劲儿。他常常想:如果是师傅做会做成什么样呢?
面对躺在炕上,一天不如一天的师傅,他怎么能问这样的话呢?可他又怕对不起师傅,师傅是木匠行里的大把式,得体面地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程。秦顺在矛盾纠结中一天天完成着这件大事情。
棺材做好了,连秦顺自己看着也暗暗惊奇。他请来油匠,细细在上面画青山,画荷花牡丹,画飞虫走兽,末了,买一方红纸盖在上面。
这件木活花光秦顺的积蓄,还借了债。师傅去世,秦顺将棺材拉到县城。发丧那天,街人们无不惊叹棺材做工的精巧用心,称赞师傅好福气。
师傅过世后,秦顺更加地怀念师傅。师傅将家里他最看重的工具箱传给他,是看上他这个徒弟,也传达着五姑娘的心思。秦顺记得那天师傅握住他手的份量。秦顺是愿意这门亲事的。他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他的母亲会骂他不中用,要给别人家当儿子。但秦顺想都不想接受下师傅的工具箱,这辈子他只要五姑娘。他多少次梦到家里给他和五姑娘成婚,眼睛睁开,热闹全没了。
烦闷的天空,秦顺一个人坐在一棵槐树下,望着黑洞洞的田野。天上没有月亮。这黑的天连虫鸟也懒得张开嘴。天地混为一团,秦顺在黑夜里睁大眼睛,远处半山腰闪着一点微弱昏暗的灯光。那黄色的光,清寂孤独,孤独得有那么点可怜。秦顺想五姑娘。她在家做什么呢?她在想什么?
秦顺这样想的时候,五姑娘愣愣地望着灯光。母亲躺着,五姑娘知道母亲睡不着。
母亲说秦顺家里不答应呢。
五姑娘什么也没说,她一肚子的心思。
五姑娘不像父亲在世时候兴兴头头了。五姑娘望着灯光,灯光让她的眼睛眯着,灯光在她的眼睛里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五姑娘抱着双膝,将下巴支在膝盖上。她像是要给灯光说一句话。灯光像蛇吐信,左右忽闪,摇摆着,不知道是欢呼还是摇头。
母亲说县里一个干部,看上五姑娘,打发人来提亲。
五姑娘痴痴地盯着忽忽悠悠的灯光,像是没听见。
母亲说十九岁了,不能耽搁了。秦顺家里不愿意呢。
9
夏天的夜晚,蛐蛐儿连声儿唱,青蛙的呱呱声时而急切时而和缓。不知名的虫子发着细细的属于它们各自的声音。这是大自然的合奏。黄玉般的月亮藏在桥头路边柳树的梢头。桥头上一个单薄的身影,匆忙的脚步,那流水有如轻轻的铃铛响声,催眠曲一般给这寂静的夜带来温馨。
五姑娘行走在夜色里。桥头是她熟悉的地方,她在这里玩耍,这里留着她童年的欢笑,伴她成长。在这浅浅的夜色里,她看这里似乎是陌生了。各样虫子的叫声,似乎没有进入她的耳朵。她用手紧紧攥着包裹,幼想着狐狸或者狼,那是小时候父亲给她讲深山里狼背媳妇的故事。她是要走到深山里吗?五姑娘害怕起来,可比起母亲要将她许给那个人,五姑娘觉得黑夜没什么可怕的。她回头,城里的灯光看不见,回头的路跟前路一样迷茫。天上,无数颗星星簇拥着月亮,它们是热闹的。五姑娘想秦顺,心里很温暖。她想象秦顺见到她的欢喜,胆子大起来,脚步有劲了,竟然一路小跑。
五姑娘记得秦顺说从家里到县城,顺大路走就到了。秦顺说他摸着黑也能走到。他们说这些话,只是在一块儿的玩笑话,没想到五姑娘在这样的黑夜里带着包袱从家里出来,摸黑上路了。五姑娘一路走得浑身热起来,她记得秦顺说看见骆驼峰就到家了。五姑娘走在深夜里,心里头一遍遍呼唤:骆驼峰,你在哪里,让我快快见到你吧!
五姑娘顺着大路不知道走了多少时候,深的夜越加地寂静。她边走边望,又一次害怕起来,将包袱紧紧贴在胸前。她眼前似乎出现无数的骆驼峰。自从秦顺送给她木骆驼,五姑娘看了无数遍,摸过无数回。这一定是她的幻觉。五姑娘想她一时之念将出走想得简单了,她的两只脚实在迈不动。她掉下眼泪来,蹲在地上小声哭着。可她只有往前走,她一定要见到秦顺。她坐在地上,将两只脚揉搓着,打起精神又不知走了多少路。月光下,她看近路边乌黑一团又乌黑一团,那是打麦场上的麦秸垛。五姑娘闻到麦秸的清香。五姑娘走向一个麦秸垛,拨拉出一个窝儿,歪倒在里边,不知不觉睡着了。
天麻麻亮,五姑娘醒来,从麦秸里扑腾出来,拍着身上的麦秸儿,伸胳膊摸着沾在她头上的麦秸屑,一仰头看见对面的骆驼峰。五姑娘高兴地跳起来,忘了摸头上的麦秸,两只手捂在嘴巴上,想笑却哭了起来。五姑娘从包袱里摸出木头骆驼,与那骆驼峰比照着,眼前的骆驼峰像是捧在她手里。天空在五姑娘的注视下亮起来,骆驼峰呈现在五姑娘眼前。夏天,这个骆驼峰全身绿着,像是只草骆驼。那是绿旺旺的骆驼峰呢。五姑娘站在那里,看太阳给骆驼峰披上金灿灿的阳光。
五姑娘走到秦顺村落的时候,家家烟囱冒烟,一片风箱的呼啪声。五姑娘坐在村口,背靠一溜儿土墙。她两条胳膊放在包袱上,包袱放在并着的膝盖头。走了一夜的路,五姑娘披头散发真像逃荒的,头上这里那里藏着麦秸,在太阳拂耀下明晃晃的,哭过的脸像只淘气的花猫。她跟前围来几个人。他们说大早起来看见一个姑娘来到村里,打听秦顺。他们讲说姑娘来到村里的细节。已经有人去叫秦顺了。他们看着坐在地上的五姑娘,想着是一个落难的人。可他们说这个落难的姑娘,又为什么要找秦顺呢?
秦顺起早,在院子里洗脸,听到喜鹊喳喳叫,他抬头看了一眼。他洗完脸要去木业社,头脑里却装着昨晚做的一个梦。这个梦早上醒来一直在他脑子里盘绕。他梦到一只雪白的小羊,从东边一直跑来,一直跑,快到他家的时候,羊突然不见了。就是这么一个梦。他想了又想。那是一只可爱的小羊,那只小羊雪白雪白的,像响晴的天空中,蓝天上跑着白白的云朵。秦顺想这真是个奇怪的梦,正想着,听到门外有人喊,说村口一个姑娘找他来了。秦顺愣了一下,突然从门里跑出来。那喊他的人看秦顺像出弓的弦,急得嗓子一噎,喊着说错了,不是东村口是西村口。秦顺又往西跑,跑得更快了。喊他的人本来是跑着去叫秦顺的,这时候也紧追着跑,他们俩越跑越快,赛跑似的。
围在那里的人,看着秦顺来,像是看见戏里的主角,像是听了一个半拉子故事急着要看故事的结尾。他们忽啦地让开道,将秦顺推到姑娘跟前。他们看跑得脸色发白的秦顺,好奇地用探测的目光看秦顺,笑秦顺一定是做了坏事,人家姑娘找上门来。
秦顺不理会围在那里的人说什么,他一眼看见坐在地上的五姑娘,愣住了,眼睛睁了老大,像是被吓着了。五姑娘仰起脸,望着他,他们就那么盯盯地看着。围着的人看秦顺只是发呆,问秦顺说你不认识吗?这个姑娘直是要找你。
秦顺眼眶渐渐变得烧红,从地上扶起五姑娘,说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大早上你怎么来到这里呢?
爬上山的太阳,照在五姑娘的脸上。她把着秦顺的胳膊,眼泪哗啦哗啦地流淌。
村里人终于知道来寻找秦顺的五姑娘,是城里有名的木匠师傅的女儿。他们羡慕秦顺的好运气,说五姑娘长得真俊,说秦顺怎么会这般地有福呢。又有人说那老木匠不是后来跟匠人们一块到木业社了吗?不是去世了吗?这样一说,村里人觉得五姑娘还是落了难。
秦顺带五姑娘回家梳洗,吃过饭,借了一头驴让五姑娘骑着,他带五姑娘一路返回县城。
师母正在家里哭天抹地愁得不知如何是好,秦顺带五姑娘回来了。师母见到从门里进来的五姑娘,像见着宝了,抱住一顿号啕。上门女婿的事压下不提,师母答应五姑娘嫁给秦顺。
五姑娘嫁过来,秦顺才知道五姑娘属羊。秦顺给五姑娘讲在她夜奔当晚他做的那个离奇的梦。五姑娘听秦顺讲,迷醉着眼,像听神话一般。
10
五姑娘跟秦顺过日子,似乎早知道过日子的艰难,时时节省着。倒是秦顺常常想起师傅,想起她做姑娘时候的好日子,偷着从家里拿豆子玉米换点糖果给她吃。五姑娘总是要罚秦顺,像是他犯了天大的错事。五姑娘说日子长着呢,这样糟蹋粮食怎么行呢?
秦顺说这不是一样吃到肚子里吗?怎么会是糟踏呢?
五姑娘说一样是吃,咋还偷偷摸摸的呢?
秦顺一辈子都叫她五姑娘。村里人也这样叫她五姑娘。秦顺娶了五姑娘,是要养着五姑娘的,哪里会让她跟村里的女人下地劳作呢?五姑娘是大师傅的小女儿,只会抬抬馒头送饭,怎么会使锄头铁锨呢?可五姑娘跟着大伙儿种庄稼,跟着一伙的女人们割麦挑粪。秦顺没想到她是做家务的好手,再累的农活也不眨眼。五姑娘的手常常被镰刀伤着,她不只是个急性子,还争强好胜。金黄的麦子地里,秦顺一边割麦,眼角时时往女人们的堆伙里瞄。他看到五姑娘腰都不伸,跑在最前头,他又是心疼又是焦急。五姑娘是泼辣的,扛着铁锹跟着女人们一块儿铲粪,常常要将头巾从头上拉下来,系在锹把上或者装进口袋里。五姑娘甚至敢坐在胶皮车上,摇着鞭杆,赶骡马大车。做这些的时候,五姑娘似乎从不想到害羞,似乎不觉得她是个女人。
下工回来,秦顺看着忙着做饭的五姑娘,想说她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五姑娘争先吗?说她出风头吗?这样说,五姑娘会怎么想呢?她喜欢争先就争先吧,她情愿累着拿她有什么办法呢?
五姑娘一边忙活,一边给他讲哪个女人开了一句什么玩笑,哪个女人一边劳动一边唱小曲儿,哪个女人喜欢给别人起外号,喊一个女人“南瓜”。五姑娘一边讲一边哈哈大笑。
五姑娘的话惹得秦顺也笑了。秦顺惊奇地望着五姑娘,真没想到她是这样欢快的人。在地里劳累了一上午,还能这样笑出声。五姑娘开心的笑声,让秦顺很过瘾。他闭上嘴巴,像是要将心里的舒坦紧紧关住,生怕一张嘴飞跑了似的。
他们有了女儿又有了儿子。一家人的日子过得心平气顺。每年早春,五姑娘都要秦顺逮两个小猪娃。隔两年便让母鸡孵出一窝小鸡。五姑娘要喂猪要喂鸡,每天唠唠唠咕咕咕地叫。五姑娘在大风的天气满巷子寻找他们家的孩子,大声喊秦川,说饭熟了,回家来吃。说天黑了,怎么还不回来?
闲冬,五姑娘纺棉织布,剪纸绣花。麻纸糊起的窗棂上,贴着盛开的梅花牡丹。婚后,五姑娘将单辫儿分成双辫儿。有了孩子们,她将两条长辫子剪短了。但在秦顺心眼里,五姑娘永远是她做姑娘时候的模样儿。
队部的木业社解散了,秦顺回到家,一边务农,一边还做木匠。院子里放着长条凳,各家不时要添些桌椅板凳。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秦顺做了一个木推车。那木推车一边八个木轮。在巷子里忽啦啦地推过来推过去。村里的女人们寻来一些木板,要秦顺帮着也做一个。村子里便有好多个木推车。
土地下放,五姑娘撺掇秦顺开小卖部。说镇上有小卖部,村子里也该有小卖部。现在家家盼着买电视机,买冰箱,木器家具谁稀罕?
这话说到秦顺的痛处了。秦顺怎么会不知道呢?村里分了牛羊,没有了饲养场。有了脱离机,麦子不用碾场了,打麦场分给家户做了房屋地基。那些与秦顺血脉相连的犁耧耙耱,不见了影子。秦顺想他还能做什么呢?秦顺觉得自己像一只飘动的气球,一天比一天干瘪。
秦顺听五姑娘说要开小卖部,有些不相信地拿眼瞪着她:你说什么?怎么会这么想?拿什么开小卖部?
五姑娘起身到柜子里将这些年积攒的钱全拿出来。
五姑娘嫁过来,没过一天安闲的日子。她走路比做姑娘时候跳得更快些,她忙完屋里活,还要忙地头的活。土地下放,秦顺不会让五姑娘受那样的劳累。家里分得那点土地,只够他一个人种。五姑娘却要开小卖部。五姑娘的想法,当时吓了秦顺一大跳。照他想私自怎么敢开小卖部呢?他思虑着,想起当年师傅开木匠部,暗暗担心。可这是自五姑娘嫁过来,给他提的第一个要求。再说,五姑娘要做的事情,谁又拦得住呢?
秦顺将师傅留下来的那套工具,包好,放到房屋顶棚,开起了小卖部。五姑娘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打理店,她将需要补充的货物记下来,吩咐秦顺到街上回来带货。自打有了小卖部,秦顺上街像做贼似的,躲着不跟邻居搭话。他跟五姑娘说起小卖部,也要压低了嗓音。货进得也是有一样没一样。为了进货,五姑娘学会骑自行车。五姑娘每次去进货,自行车后头带个筐,碰上邻居们,她兴冲冲地骑着自行车,问邻居有需要的吗?她今天上街进货去。
秦顺最怕五姑娘这样毫无戒备地跟邻居们说话,他埋怨五姑娘,说不提进货,邻居会拦住不让你走吗?
五姑娘说提进货有什么不好,上街就是去进货嘛,搞得那么神秘做什么。
每天晚上,她都要细细算一遍一天的收入,直算到深夜。她竟然学起了打算盘。五姑娘从小在父亲的木匠部长大,算盘是见过的。她要大女儿教她。大女儿将书本上的乘法口决抄给她。五姑娘将乘法口诀一笔一笔地写在一块毛纸板上面,像一块小黑板那样挂在店铺里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五姑娘坐小卖部,闲下来背记墙头挂着的乘法表。五姑娘开始用算盘做简单的加减。很快,她用算盘一天天熟练起来。这是秦顺最佩服五姑娘的一件事。秦顺没念过书,一辈子连个名字也不会写。五姑娘识的字不多,却学会了打算盘。秦顺喜欢五姑娘,对她怀着深深的爱,为了她学会打算盘,秦顺敬服五姑娘,越加地稀罕她。
11
小卖部在五姑娘的打理下一天天齐整着扩大起来。秦顺一家,凭着这个小卖部,日常用度是富裕的,两个女儿出嫁后,一天天供儿子们念书。五姑娘指望着儿子们出息呢。五姑娘精神气十足,每天起早贪黑,真正是一天想干两天的活。
秦顺怎么也没想到五姑娘病倒了。
五姑娘一病不起,秦顺惊乱不安。他从不曾想到五姑娘会有生病的一天。他遇到天底下最大的磨难。
他仰头望天,天一如往常,空中飘着云朵。院子里的鸡有一只慢慢儿在走,有一只呆愣着,风吹起它的尾巴。秦顺尽力服侍五姑娘,每天给她煎药。院子里弥漫着中草药的味道。邻居们说五姑娘一个能干的人,这一病完了。但秦顺不这么想,他想五姑娘精神气足,病情一定会有好转。守着病中的五姑娘,恍惚中看到五姑娘年轻的脸庞,这时候,秦顺眼里含着泪水,那面庞一点点在秦顺眼前模糊了。秦顺又想五姑娘嫁过来,跟他生活这许多年,快得像是一眨眼,快得他还没来得及珍惜。秦顺惭愧地想他没有照顾好五姑娘。五姑娘是累成这样儿的。他不敢想五姑娘病倒再不起来,不敢想将来有一天,他没有五姑娘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该来的还是来了,五姑娘熬不过最后,离开秦顺,离开她的儿女们,离开她养的猪和鸡们,离开他们家的小卖部。
五姑娘去世后,女儿收拾衣物,从一个包袱里抖出一个木头骆驼。那木头骆驼颜色深了,脖颈上系着一个银铃铛,像一只奔走的真骆驼。
秦顺靠小卖部,给大儿子秦川娶亲,供小儿子秦平上完大学,帮他在城里买房。秦平结婚后,家里剩下秦顺一个人,他收拾了小卖部,买了两只羊,每天守着两只羊过日子。
听到他自己得病的消息,秦顺心疼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像是手不妨被扎着,扎过之后,便没有了惊慌。他天天还来自留地,一样放羊,一样望着五姑娘的坟。他想起自己给师傅打棺材。想起给师母打棺材。虽说他没做上门女婿,但他娶了五姑娘。在他的心里,师母一样是他的母亲。在师母有生之年,他和五姑娘是孝顺的。时间真是快啊,他也到了那一天。这样想着,秦顺苦笑了。他望着五姑娘的坟,眼前出现木头骆驼,秦顺又一次笑了,笑里带着无限的甜蜜。
他想他该去看五姑娘了。
小儿子秦平回来住了一周,秦顺要他回去工作,说有你哥秦川。秦顺看着小儿子,又说:以后要常想起你哥,给你哥多打电话。
秋风一天天凉了。这天,秦顺拉着两只羊走在赶集的路上。秦顺一路走,时时回头拽两只羊的缰绳。两只羊屁股使劲要蹲下来,前蹄奋力地跺在地上。秦顺老汉手里攒紧缰绳,背对着两只羊,身子前倾,有拉犁种麦的架势。他又转过身子,面对着两只羊,身子往后倾。两只羊阴郁地望着他,眼角儿落下泪来。秦顺老汉说不会拉你们到屠宰场,哪里会拉你们到屠宰场呢?秦顺老汉说着也两眼泪汪汪了。两只羊与秦顺老汉一路走一路争斗。两只羊斗一个秦顺老汉,秦顺老汉脸上出汗了,他有些恼怒,从路旁的树上折下一枝条,扬在手上。
过午,秦顺老汉两手背后,手里挽着缰绳,从街上走回来。
村里没再看见秦顺老汉。
那块自留地的烟叶儿熟了。鸟儿在地头飞上飞下。轻轻的蝴蝶飞来了,在这个坟头停停又飞到邻近的另外一个坟头上。但蝴蝶不在那里停留,那里光秃着,是新添的一座坟。
清明时节,秦川带着儿子到自留地上坟。那新添的坟茔绿草繁盛,有鲜艳的花朵儿,花蝴蝶一只两只时而在那里驻足,时而欢欣地翩翩舞动。它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忽高忽低盘旋着……
秦川痴痴地望着,心里想着无数的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