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晓欢
关于《红楼梦》的研究,在静安先生之前的大部分学者多局限于传统的古典文学研究思路,注重作者身世际遇的考据和文学境界的评点,这是中国古典文学批评的首要原则与时代特点。以王国维的《〈红楼梦〉评论》的论述界限,首次切入以西方哲学与美学视野,使用了西方理论体系以及逻辑演绎的现代批评方式,并融合了古今中西的学术视野,进行严密而自觉的诗学研究。因此《〈红楼梦〉评论》被学界公认为中国现代诗学的开山之作。后来学者多从文学批评史和红学研究的角度对其展开讨论和研究。 近年来,随着对静安先生及其诗学思想的深入研究,《〈红楼梦〉评论》被当做王国维诗学思想研究的理论著作,得到学者们在另一个研究领域的关注,《〈红楼梦〉评论》一文被当作静安先生痛苦诗学的萌芽和建构,在一定意义上代表着静安先生主要的诗学思想的脉络和美学思想的起点。
由于动荡激变的历史气候与个人独特身世际遇,静安先生游走于多重思想背景之中,《〈红楼梦〉评论》一文呈现出多重的立论背景。返观当时的时代特点,中国近代经历了由军事、经济、国家体制再到文化内部的多重变革,其中充满了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与冲突,同时中西文化及其思维方式的矛盾冲突也日益突出,在文学批评界同样掀起了一系列的激进运动,与政治、经济、文化一道,处在激变的社会矛盾动态之中,呈现出游离与激进的相互交织下的困顿局面。静安先生《〈红楼梦〉评论》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是如何取舍的?在中西思潮的壁垒间如何建构?在激进多变的时局中如何完成了现代诗学的启蒙?本文拟将以回归静安先生诗学本质,对《〈红楼梦〉评论》一文展开再讨论,阐发其被前辈们长期忽略的内在的诗学精髓。
《〈红楼梦〉评论》将叔本华意志论中的著名论点带入传统文学作品的研究之中,以《红楼梦》为依托,将中国古代诗学、伦理哲学和佛老思想融汇其中。通过多角度分析试图对《红楼梦》进行原型探究,这是中国比较诗学研究中一次伟大的尝试。静安先生先指出人世伦理的本质推动力是欲望,欲望是生命力量的源泉,更是造成人类精神痛苦局面的根本动因,这与叔本华唯意志论和尼采的超人理论不谋而合,基于这个起点。静安先生开篇就运用老庄哲学中“吾之大患在乎吾身”的著名论断,融合佛家宗教解脱之道,把《红楼梦》定性为“彻头彻尾之悲剧”,继而申发起《红楼梦》于人生伦理上的解脱价值。静安先生援引叔本华哲学上的观点,进而指出一切美术作品不必完全基于作者的经验,回归文本本身,走出自我设置的内心屏障,超越人物时地的牵绊,才能把握文学批评的内在本质,所以《红楼梦》的价值不在于其人物、时地、内容准系何人、何处、何事,而在于依托之事、之人、之物中所表现的人生伦理上的价值指向。文学批评旨在对文学规律、人生规律的把握与阐发。“知识道理之不能表以议论而但可表以情感者,与夫不能求诸实地而但可求诸想像者。”静安先生指出文学作品自有超越时局的属性,文学批评更不能困乎于知识经验之中,沉浸在入主出奴的陋习里,以抽离的学术视野关照文学作品本身,进而阐发出人生真理的启迪,这是诗学研究的内在要求。
《〈红楼梦〉评论》一文的“立脚点”并不完全停留在《红楼梦》作品本身,而是以叔本华哲学思想为依托,进而回归文本,最后申发议论。这种文学批评的方式受到很多学者的批评,著名学者叶嘉莹先生认为:“从哲学观点来批评一部文学作品,其眼光乃是正确的,……然而不可先认定了一家的哲学,而后把这一套哲学全部生硬地套到一部文学作品上去,而静安先生就犯了此一缺点。”叔本华把否定爱情与生命当作伦理的最高理想与艺术的最高境界,静安先生正是从这一角度确定《红楼梦》的伦理价值与美学价值,阐发其伦理解脱的伟大尝试。在今天看来,静安先生的诗学研究路径确有不当之处,但是对于诗学研究视野拓展及其内在实质的把握,却是为后人树立起了典范。
近现代以来,西学东渐的浪潮下,很多学者持激进的西学主张,强行套用西方文论,文学批评过于追求理论模式,忽略了其本有的生命力。另一方面,沿袭千年的古代文学批评思维根深蒂固,很多学者坚守传统学术方法,不肯接受新理论、新方法,对于文学作品中兴感审美意境的内在探讨有一定的深度与广度,但是没有形成相应理论直觉和思辨意识。传统与现代的壁垒间,如何找到一座互通有无的桥梁,这是时代的难题。在《〈红楼梦〉评论》中,静安先生全文大量引征经史、用典取譬,采用中国古代申发式的评点法,不局限于传统之中,全文贯穿以哲学思辨和美学的关照,从儒佛道到康德再到叔本华,最后回到《红楼梦》中,在极高的理想境界中对这一作品伟大精神本质的做出阐释。静安先生将中国传统文学批评的直觉与西方哲学体系相结合,在不破坏传统文学审美生命的基调上加之以纯粹的思辨与理论探究。对此,钱钟书、宗白华等后来学者都做过相应的解释和申发。
反观今天的诗学研究现状,诗学研究丧失了本身内在的活力,往往陷入严肃的逻辑困境中,“我们中国文论家必须改弦更张,先彻底摆脱西方文论的枷锁,回归自我,仔细检查、阐释我们几千年来使用的传统的术语,在这个基础上建构我们自己的话语体系,然后回头来再对西方文论,不管是古代的还是现代的,加以分析,取其精华,为我所用”。季羡林先生指出立足于中国文学的脉流并不是没有理论价值,静安先生所说的“博稽众说而为真理是从”,正是致力于构建这样一种“古今中外融合”的新诗学批评体系,这是具有启蒙意义的感召与运用。
《〈红楼梦〉评论》作为早期静安先生诗学思想的萌芽,在一定意义可以说是代表了静安先生理论道路和审美立场的选择。“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无有用无用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这种在学术道路和人生道路上纯粹的理想信念于《〈红楼梦〉评论》一文得到充分体现。静安先生的《〈红楼梦〉评论》在哲学、美学上的阐释,同西方一直以来坚持的文学研究道路又不尽相同,在文章的第一部分“人生及美术”中静安先生特别提出了悲剧艺术的审美特性,最高的悲剧艺术应以一种贯穿始末的现实意义的无目的性。静安先生认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在于忽略政治、伦理的负担,以一种近乎呈现的方式,使人与社会的“伤痕”以客观的描述而得到审美的关照,在诗学研究方面,静安先生则强调将社会目的和伦理价值放到文本研究中会造成“失真失美”式的过度解读。在此基础上,静安先生提出了“主真”的文学研究观念,不光反对粗糙强势的“目的论”文学作品,批评创作动机与语言品格失衡的文学现象,更强调诗学研究的“去伪”,坚持审美理想和逻辑思辨相结合的研究思路,这是对文学批评该有的立场和态度。以哲学的、美学的观点融入到文学批评当中,其理论价值也具有哲学上、美学上的价值,静安先生的超时空美学观念在今天仍然具有较大的理论价值。
中西立场下,静安先生以西方哲学和美学为立论基础,融合古典文论和佛老思想,对《红楼梦》做出来系统的理论阐释。古今立场下,静安先生立足于我国古代诗学研究基础上,采用申发式论证的现代批评方式,以一种探索式的架构将中国古典的“道统”和现代思辨整合。在复杂的社会背景和动荡激变的社会思潮中,静安先生以超时空的执着精神和美学观念,完成了对中国现代诗学的启蒙,至今对我们的理论研究仍具有启迪意义。
注释:
①国学丛刊序[Z].观塘别集·卷四.
②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86.
③刘卫国.论季羡林的新文学批评[J].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5(2).
④王国维.王国维经典文存[M].上海:上海文学出版社 ,2003:4~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