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芃
孔子作为我国伟大的思想家、教育家,其教育思想一直受到后人的高度重视。《论语》中记载的许多学习方法与教育方法流传至今,广为使用。如“温故知新”、“举一反三”、“教学相长”等。其中,“学”与“思”更是反复出现的两个概念,后人根据“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这句千古名言总结出了“学思结合”这一重要的学习方法。但是,“学思结合”并不等于“学思并重”,《论语》中“学”字共出现64次,多数为孔子所说。与之相比,“思”则仅出现24次,《论语·卫灵公》更是直接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可见,从某种意义上说,孔子重“学”胜于重“思”。那么,“学”和“思”究竟有何不同?二者之间又存在着怎样的关系?仔细对比不难发现,无论是“学”还是“思”,最终都指向了“用”,也就是自身的实践运用。我们不妨以实践为基点,在此基础上来探究《论语》中的学思观。
虽然《论语》中“学”所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有学文化知识、学道德礼仪、学圣人之道等等,但总体说来,可以归纳为两方面:即学立身之法与学入世之方。
所谓学立身之法,就是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先学习怎样做一个“人”,再学习如何做一个“君子”孔子主张学习是为了提升自我,而不是为了在人前炫耀,或是取悦他人。《论语·宪问》中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北堂书钞》对这句的解释是:“古之学者,得一善言,以附其身;今之学者,得一善言,务以悦人。”所谓“附其身”就是完成对自我的实际提升,当然也包括将“善言”所说的内容付诸行动。而在《论语》中,“学文”往往不是最重要的,在“学文”之前,先要学习做人做事: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
孔子以为,比“学文”更重要的是先学习孝悌、谨信、仁爱等多种道德品质,而这些道德不能仅仅限于形式流于空谈,而是要能“行”之,能行之而有余力,方可“学文”。另外,孔子并不以记问之学为重,反而强调对学问的贯通与通悟,并以“忠恕”二字总结自己的学问。“忠恕”无疑是一种立身处世的品质,而用他自己的话进行进一步的解释,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同样也是将道德品质融汇于日常交往行为中,最终还是落实于实践。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论语·学而》)子夏作为孔子的学生,一向以文学闻名,却没有把“文学”放在学问之首。他也认为,只要能做到事父母竭其力,事君致其身,对朋友言而有信,即使没有“学文”,也算是“学”。朱嘉《论语集注》对此章的解释是:“四者皆人伦之大者,而行之必尽其诚,学求如是而已。”可见,不论是孔子本人还是他的弟子,甚至是后世的儒学家,都主张先学“立身之法”,将种种美德运用于日常交往行动之中,学而为人。为“人”之后,更进一步的,是学而成“君子”。
在《论语》中,“君子”这个词也反复出现,多指品德高尚,品性高洁之人,孔子认为,“君子”一词是对一个人品性的高度赞赏。而孔子所说的“君子”,很多时候也与“学”紧密联系。且看《论语·学而》篇有:“君子食无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 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明确指出,好学之人才可称为“君子”。而怎样才算是“好学”?孔子明确提出要“敏于事而慎于言”,即在实际工作中勤劳敏捷,多做少说。相似的言论还有许多,如“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里仁》)冉有问“‘闻斯行诸?’孔子曰:‘闻斯行之’”(《论语·先进》)都在强调君子要敏于事,要将所学之事付诸实践。同时,还要不追求口腹之欲和身体的舒适,亲近有道之人,用“道”匡正自己,这其实也是对日常生活中衣食住行、交友结朋这些具体事务的具体要求。只有做到这几点,才可称作“好学者”,才是君子。同样是《学而》篇,还有一句“君子不重则不为威,学则不固。”强调君子要端庄自重,要通过“学”让自己不至于粗俗鄙陋。
如果说《论语》中的“学”首先是学“立身之法”,内修成德,躬行实践,在这个过程中立身成人,然后成为君子,甚至努力成为“圣人”。那么作为积极入世的主张者,《论语》之学一定不会仅仅强调个人道德修养和言行举止。所以,它还代表着谈“诗”论“政”,经世致用的“入世之学”。从这个层面上说,“学”也就是学“入世之方”。
孔子虽然提出了许多教育理论,但他本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教育理论家,或者说是教育理论的研究者。他周游列国,广收学生,传播思想,从根本目的上说是为了推行他的政治主张,挽救当时王道衰微、礼崩乐坏的社会局面,而孔子主张恢复礼乐传统,他的“学”往往和“政”相联系。在内容方面,孔子非常重视对六经的学习。如果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论语·泰伯》)更强调的是对个人修养的提高,也就是对“立身之法”的学习,那么,《礼记》里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检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则明显意在强调六经对于整个社会的教化作用。六经之中,孔子又特别重视学《诗》:“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论语·阳货》)据《汉书·艺文志》载:“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盡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可知这里的“言”指的是外交中的辞令,而《诗大序》中则说诗能够“成孝敬,美教化,厚人伦,移风俗”,所以学诗才能够“迩之事父,远之事君”。而在《子路》篇中,孔子更是直言:“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即学习,读《诗》,不是为了单纯的记诵诗书,而是为了通达政事,使于四方,“达于政事而能言”。这其实和儒家积极有为,提倡入世,想要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是分不开的。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可以说,《论语》中不管是学立身之法还是学入世之方,其最终目的都是学以致用。《学而》篇中的第一章第一句便是:“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个“习”字一般多解释为温习、学习,这种解释当然没什么不当之处。但是《礼记·月令》中有一句“鹰乃学习”这里的“习”就是“飞翔”之意,钱穆《论语新解》中也有“习者,如鸟之数飞”的解释。“飞”本来就是一种实际动作,到了杨伯峻的《论语译注》里,便直接把“习”字理解为“实习”、“实践”之意,这样看来,也是很有道理的。我们如今也有“学习”一词,主要是指识记并掌握书本里的科学文化知识,这一点和《论语》里的“学”、“习”有明显区别。另外,我们还可以发现,《论语》中的“学”主要指的是对前人总结并流传下来的知识、经验、技能、以及风俗习惯、行为规范的继承和掌握,而绝少提及批判、开拓和创新,这也恰好体现了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思想。可能正是受了这种思想的影响,《论语》中的“思”也和现代汉语中的“思考”有一定区别。
今天所说的“思考”,常常含有推导、怀疑、批判的意思,而《论语》中的“思”更多强调的是一种贴近生活、指导实践的自我反思和约束。
首先,我们明确知道孔子较少关注离实际生活较远的人或事。所谓“子不语乱力怪神”,(《论语·述而》)“未能侍人,焉能侍鬼?”(《论语·先进》)同样,孔子的“思”也大多从生活中来:“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论语·子张》)这里引发“思”的原因分别是“得”、“祭”、“丧”,均是生活之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论语·述而》)、“见贤思齐焉”(《论语·里仁》)也都表明要注意观察日常所交之友,所见之人。所以孔子的学生曾子曾说“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这里虽然没有直言“思”,但是用了意义相近的“省”,所“省”内容也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子夏更是直接提出要“切问而近思”(《论语·子张》)主张“思”要“近”,也就是要贴近实际生活。
其次,孔子所说的“思”要能指导新的实践。孔子虽然并不赞成“三思而后行”,但却认为“再,斯可以。”(《论语·公冶长》)说明在“行”之前,“思”还是不可或缺的环节,要在实践以前对可能产生的结果和影响有充分的预估和考虑。还有“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论语·季氏》)这些都是对日常生活可能发生的言行举止的指导和要求。更进一步说,不论是“思义”、“思敬”、“思明”、“思聪”、“思温”、“思恭”,还是三省吾身、择善而从、见贤思齐,其实都是一种自我的内在反省与约束,要求自己为人处事、言谈举止必须达到某种标准。而这种“标准”的具体内容,以及如何达到标准,即什么是“善”,怎样为善?什么是“贤”,如何做“贤”?这些问题,只能通过“学”方可知晓。也只有明白了这些问题,“思”才更有价值,才能更好地指导新的实践。
相对于“学”而言,《论语》中提到“思”的章节比较少,但其仍不失为孔子教育思想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总的来说,《论语》中的“思”也和实践紧紧相连,表现为“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状态。“从实践中来”是指所思之事要贴近生活;“到实践中去”则是说“思”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约束和反思,能给新的实践带来启发和指导。虽然这种“思”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的“批判”、“质疑”的意味,但它无疑强调了人的主观意识的自觉能动性,以及这种能动性给生活带来的积极影响,这的确是孔子教育思想的一种贡献。
我们已经对《论语》中的“学”与“思”做了一番总结分析,那么“学”与“思”之间的关系如何?又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关系?这就需要立足文本来进一步的探讨。
经过前面的分析,我们已经知道,《论语》中的“学”与“思”最终都是为“实践”服务的,但二者的侧重点又有所不同。“学”强调的是对已有的经验智慧、礼节礼仪、风俗习惯的继承和掌握,以及通过诵《诗》《书》来达到“达于政事而能言”的效果。这其实强调的是一种道德修养、文化素养的储备,有了这些储备之后才能更好地立身成人,胸怀坦荡,然后以天下为己任,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所谓“人之蕴蓄,由学而大”如若不学,则只会“固”,把自己变成粗浅固陋的小人。而“思”则强调要立足实践,把所学之事在心中操持存养,使之变成一种技能或是标准,在生活中能过运用自如,约束自身。明道先生曰:“若不能存养,只是说话。”虽然这里的“存养”并不等同于“思”,但其显然强调了要通过“存养”学以致用,而不是让学问流于辞章之学,空口白话。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学”和“思”的确是紧密相连的,“学思结合”的教育理念也有其真正的实践价值。孔子也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论语·为政》)说明二者缺一不可。
然而,撇开《论语》中“学”、“思”二字分别出现的次数不谈,仔细从“罔”和“殆”的字义上来分析,也会发现孔子对“学”和“思”并不是“并重”,而是重“学”胜于“思”的。《论语疏证》此章有树达按:“罔者无也,学而不思,其失止于丧己;殆者危也,思而不学,其病可以误人。殆之害甚于罔”所以孔子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论语·卫灵公》)明确提出“思不如学”。当然,孔子不可能全盘否定“思”的价值,但在他看来,昼夜不停地“思“是没有用的,只有先经历过“学”的过程,然后注意观察生活实际,将所学之事经过“思”内化而付诸行动,这样的“思”才是真正能够有所得的“思”。显然,后来荀子也继承了孔子的这种思想,在《劝学》中指出:“吾尝终日而思矣,不如须臾之所学也。”虽然《荀子》里所说的学思观和《论语》不尽相同,但毫无疑问,作为战国时期儒家思想的集大成者,荀子对孔子的思想有所继承并发展。很明显,在“学”与“思”的关系上,他们都明确提出过“思不如学”,但这种“不如”一定不是要在这二者之间比较出一个高低优劣,而是主张不要只思不学,而是要在先有所学的基础上学思结合,才能有所进益。
综上所述,《论语》中学立身之法,学入世之方,其根本目的是为了“用”,“思”则是一种“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的思维方式,也是连接“学”和“用”的必要桥梁。在学思关系上主张以学为先,学思结合,方能精进自我,有所收获。战国时荀子说:“君子之学也,入乎耳,箸乎心,布乎四体,形乎动静。端而言,蠕而动”,“君子之学也,以美其身”;宋代周敦颐言:“圣人之道,入乎耳,存乎心,蕴之为德行,行之为事业。彼以文辞而已者,陋矣”。这些都可以说是对《论语》中的学思观的提炼、继承、和发展。虽然这种观念并不完美无缺,它忽视了对抽象原理的探索以及对科学理论的概括,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中国科学事业的发展。但是,我们更应该看到的是这种观念对躬行实践、学以致用的强调,以及对个体自我反思、自我约束的要求。至少我们可以知道,早在两千多年前的孔子时代,“读书”就不仅仅只有“读”和“书”而已。这一点,无论是对今天的教育者还是受教育者而言,都是值得仔细思考借鉴,用心揣摩学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