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翼杀手2049》的存在主义探析

2018-11-14 14:07郑素娟
电影文学 2018年13期
关键词:银翼乔伊存在主义

郑素娟

(河南工业贸易职业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曾经以具有独特文艺片气息的科幻电影《降临》(2016)惊艳世界的导演丹尼斯·维伦纽瓦又推出了另一部风格相仿的科幻之作《银翼杀手2049》(2017),维伦纽瓦对雷德利·斯科特在《银翼杀手》(1982)中奠定的世界观的继承,以及维伦纽瓦自身的思考和艺术偏好,使得《银翼杀手2049》带有鲜明的存在主义色彩。

一、“我思”与存在

存在主义诞生于20世纪20年代,是现代西方哲学中最为重要的流派之一。人们普遍认为,构成存在主义这一哲学思潮基础的,是索伦·克尔凯郭尔提出的个体哲学,以及叔本华和尼采创建的唯意志论,而将存在主义发扬光大的,则是引入了胡塞尔的现象学的海德格尔和让-保罗·萨特。毫无疑问,存在主义的出现,是对笛卡尔、黑格尔理性理论的一种否定。存在主义认为,当人们注重理性时,就会将注意力放在外部世界上,为外部世界所支配,而外部世界对于人而言又是虚无而矛盾的,当人屈服于理性和客观的外部世界时,也就失去了自由和自我,无法发挥自己的能动性。在否定理性的同时,存在主义标举人类的情感意志,而将这一主张发挥到极致的,则非认为人类意志才是宇宙本质的叔本华莫属,也正是在叔本华的影响下,尼采才发出了“上帝已死”这一惊世骇俗的,要求一切价值重估的呼声。

但是存在主义中的反理性主义主张,并不意味着存在主义对于笛卡尔、黑格尔的全盘否定,甚至如萨特等存在主义者,其启蒙者或其理论的逻辑起点,都是笛卡尔和黑格尔。而笛卡尔和黑格尔对于存在主义的深刻影响之一,就是被存在主义批判地继承了的“我思”的理念。笛卡尔曾经提出“我思故我在”,而黑格尔则提出了“自我意识”。笛卡尔在“我思故我在”这一命题中,赋予思维实体的存在,这一点为存在主义所抛弃,但是存在主义肯定了人能够通过“我思”来寻找到自我意识。而在两部《银翼杀手》中,“我思”都成为主人公最重要的行为推动力之一,同时也是电影在情节上给予观众最大震撼之处。在根据科幻小说家菲利普·K.迪克的小说《机器人梦到电子羊了吗》改编而成的《银翼杀手》中,基因工程师通过对人类细胞的复制,制造出了在外表上和人类一样,甚至在某种机能上还优越于人类的复制人,让人类利用复制人完成一些人类不愿或不能完成的工作。作为人类的造物和奴隶,复制人被认为不应该拥有自我意识。

在《银翼杀手2049》中,主人公K接受的“移情测试”,就是在被检验是否成功抑制了情感,摒弃了自己作为“人”的人格意识。然而,《银翼杀手》中的瑞秋等复制人已经有着强烈的“我思”行为,甚至猎杀反叛复制人的银翼杀手里克,在电影的最后也惊讶地意识到自己也有可能是一个复制人。这正是人类和复制人尖锐斗争的起点。而在《银翼杀手2049》中,K则面临的是更为复杂的状况。K是一个知道自己是复制人的银翼杀手,作为一个连锁9型的复制人,人类在寿命和情感抑制方面进行了改良,因而K一直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的身份,兢兢业业地为人类工作。然而就在电影一开始,K完成了一次处决后,在后续的调查中,K开始怀疑自己杀死的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这让K继续查自己的身世,在检验了自己记忆的真实性后,K以为自己杀死的是养父,而亲生父亲还活着,自己就是那具出土女尸(瑞秋)怀着的孩子。这意味着K是一个有灵魂的人,是一个奇迹,这让K震惊又欣喜。然而在电影的最后,K准备与“父亲”里克相认时,才被告知,自己实际上确实是复制人,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引开华莱士公司的火力,保护那个真正的孩子安娜。此时K的自我认同机制瞬间瓦解,他成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并“几乎是个人类”(almost human)。从瑞秋到K,两代复制人都表现出了自我意识,对于“我”和世界都进行了怀疑,在这种怀疑中实现了“存在”:他们的自在和自为使他们其实与人类毫无二致,而他们的存在又改变着外部世界的存在,大量人和复制人的命运因他们而改写。

二、异化与权力政治

海德格尔等人认为,人的异化是普遍、长期存在的。而存在主义作为“人学”,无疑是反对这种异化的。就造成异化的原因而言,不同的存在主义者观点不完全相同。雅斯贝尔斯提出了两大异化成因:第一是科学技术的发展,在人类进入物质极大丰富,技术极为先进的当代,“人成了机器的一个功能,可以像机器零件一样任意配换”;第二则是权力政治,各类身份证件等,消灭着人的人性。

雅斯贝尔斯的观点是值得商榷的,科技和权力政治对人的异化是现象而非原因,根据马克思主义,异化的根源在于生产的社会性与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这一对矛盾。而在《银翼杀手2049》中,雅斯贝尔斯所提到的现象确实存在。复制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人被异化的体现。复制人源于人类的科研这一创造性活动,人类将复制人视为具有特殊功能的机器,对复制人进行编码、抑制人性等权力政治统治。如复制人的骨骼上刻有序列号,K在发现箱子里的女尸遗骸时,正是因为看到了序列号而意识到这是一个曾经怀孕过的复制人;又如为了更好地控制复制人,人类为复制人植入记忆。在《银翼杀手》中,电影并没有交代这些被植入的记忆的来源,而从瑞秋会弹钢琴等可以发现,她的记忆来自于制造者泰瑞尔博士的侄女,也就是说,人类采用他人的真实记忆来帮助自己全方位地操纵复制人。到了《银翼杀手2049》,植入真实记忆这种有违科技伦理的行为已经被规定为违法,因此出现了记忆制造师,一直生活在玻璃罩里的安娜博士就为K植入了虚假的记忆。正如K在DNA检验中心查出生的复制人资料时,乔伊所说的:“你们是A和C,T和G组成的,我是0和1组成的。”复制人虽然对人类而言更加危险,但和人工智能之间本质上没有区别,他们都只是一个由DNA碱基对,一个由计算机二进制组成的“物”而已。

然而在复制人产生后,不仅复制人是被奴役和支配的,人也是被奴役和支配的,复制人的反抗意味着发达的科技成为对抗人的异己力量。如洛杉矶警察局局长乔什在电影开头时就曾经说:“这个世界有一堵墙,维持着世界的秩序,如果没有这堵墙,战争就会爆发。”人类所苦苦维持的,便是自己不被自己的科技造物反噬的现状。乔什对下属K有着一缕情愫,在乔什发现K基线测试不合格的时候,她也误以为K正是瑞秋和里克的后代,于是她选择冒着战争爆发的危险放K走。而乔什也成为科技的牺牲品,华莱士培育出的冷血杀手露芙,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机械地执行命令,杀死了乔什。乔什说出的人类的恐惧、安娜的不自由、华莱士的贪婪和无情,都是人类被异化的表现。在电影中,复制人和人类都在“异化—暴力—革命”的怪圈中,都需要解放。

三、孤独与希望

克尔凯郭尔曾经提出“孤独的个体”这一概念,并将其置于哲学最重要的关心对象的地位。克尔凯郭尔表示:“人是精神。但精神是什么呢?精神就是自我。自我又是什么呢?自我是一个与他本身发生关系的关系,也就是说,在他所处的这种关系中,它与它自己发生了关系;因而自我不是关系,而在于一个关系把它和它自身关系起来了这一事实。”简而言之,克尔凯郭尔认为,存在这样一种孤独的个体,只体验、领悟自己,只与自己发生关系,而与其他人或事物没有关系。而“孤独的个体”与其说指的是具体的人,不如说指的是一种心理体验,一种高度自我的、反理性的主观意识。在后起的存在主义者的阐述中,这种意识被直接以“存在”概称之。

在《银翼杀手2049》中,孤独的个体概念被以角色和环境等多方面具象表达出来。真实出生,拥有童年记忆的安娜只能在玻璃罩中感受着虚拟的雪,而被植入记忆的复制人K在外部世界中感受着真实的雪,K的虚拟女友乔伊以不存在的肉身感受着真实的雨,雨滴打在她身上,出现了与打在真人身上不同的模糊状态,这种视觉上的模糊状态,暗喻的就是这个世界中真实和虚拟、镜像和本体等之间的界限一再被模糊,《银翼杀手》的主题,“身份认知”这一哲学问题在《银翼杀手2049》中得到了总结,同时,《银翼杀手2049》又对此进行了发展,以“集体与个人”的关系问题,对人类在未来的处境进行质疑。安娜、K和乔伊三个人属性不同、经历不同,拥有主观意识的程度也不同,但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极度孤独。K甚至因此而产生了焦虑。在电影中的未来世界,他们不得不成为单独存在的个体,无法与他人建立健康、正常的,如昔日瑞秋和里克那样的关系。电影还有意给观众展现了一个人工蜂巢。在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拉斯韦加斯,似乎没有要授粉的植物,然而蜜蜂却繁衍生息,这一画面是突兀的,然而却隐含着维伦纽瓦的深意。蜜蜂是大自然创造的生物,以集体互利的方式生活,当人类处于极度孤独时,蜜蜂却成群结队,悠然自得。此外,在环境上,电影中大量运用昏黄、灰白、黑暗的色调,表现被雾霾笼罩的、残破的城市,K所到之处,几乎都荒无人烟。然而在废铁镇中却有大量等待被领养的孩子。具有生机的孩子和废铁镇上满地的科技垃圾形成了一种对比。人类的旧文明已经衰落,但是废墟上依然存在希望。孩子作为一个“集体”,正是新文明的星星之火,在未来,他们有可能走出“孤独的个体”的困境。

存在主义认为,世界是荒诞和虚无的,人是被偶然抛到世界的,因此人生也是荒诞和虚无的。人类或是无法超越自己的自我认知或所处情境,或是超越了,却收获了萨特所言的“恶心”、焦虑等负面情绪。如K在介入这个世界后,尽管有乔伊的陪伴,但是K感觉是虚无的。乔伊反复对K说的贴心温柔的“你累了吗”“放松一下吧”“今天想吃什么”,K都明白这不过是一段编码。而在乔伊说出“我爱你”后,K则说“你不用说这个”,回避了乔伊的爱,K不能确信乔伊的话是不是有意义的。乔伊的人工智能女友身份代表的就是自在存在的虚无化。K的种种虚无感就是萨特所说的“恶心”。而就像萨特的《恶心》一样,《银翼杀手2049》依然给予了观众希望。K死去了,但是那群孩子将有可能过着比K更为自由的,有人陪伴的生活。

和三十余年前上映后叫好不叫座的《银翼杀手》一样,《银翼杀手2049》在上映后也在受众的反馈上出现了两极分化。人们对于《银翼杀手2049》的诟病主要集中于其无法提供给观众轻松愉快的观影感受。电影在主旨上宗教般的肃穆、宏大,叙事节奏上的缓慢和沉重,以及在人物关系中的哲思,都对部分已经习惯了令人兴奋的动作场面和肤浅直白对话的观众有了一种先在的拒斥。然而《银翼杀手2049》中的严肃思考又恰恰是优秀硬核类型的科幻片所不可或缺的,如《地心引力》(2013)、《星际穿越》(2014)等在好莱坞逆流而上的严肃科幻电影莫不如是。在《银翼杀手2049》中,维伦纽瓦出色地对前作的主题进行了存在主义式的延伸和更具时代性的探讨,在一个简洁的科幻故事中,传递给观众一种巨大的悲怆和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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