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士雪
(吉林省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电影的本质是诗性——这是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兼理论家皮尔·保罗·帕索里尼于20世纪60年代对电影本质的创造性体认。而“诗性”在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马丁·海德格尔看来是对“存在之真理”的显现与揭示。侯孝贤就是这样一位以“诗性”的表达方式揭示客观世界的电影创作者,其电影所呈现出的明显美学特征即是诗性言说。
侯孝贤电影创作的资深合作者、著名编剧朱天文曾以“东方情调”高度概括其电影美学特质,称其电影具有“诗的境界”。她认为,与西方文学传统的最高境界是“悲剧”不同,中国文学道统的精髓是“诗”,“诗是以反映无限时间空间的流变,对照出人在之中存在的事实。诗不以救赎化解,而是终生无止的绵绵咏叹、沉思与默念……”从《风柜来的人》这部烙印着浓烈个人电影色彩的故事片起,侯孝贤一直以深切的人文关怀和独特的审美旨趣在电影创作的道路上不断探索,用影像记录台湾社会的更迭与变迁、台湾族群的迷失与寻找。在这个漫长过程中,虽创作主题几经流变,但其电影所呈现出来的简约、含蓄、省净、客观的东方诗性美学风格却一脉相承,从内容到形式,都是中国传统思维方式下诗性美学的重要体现。
侯孝贤拍摄《风柜来的人》时,经常要求摄影师“退后,镜头往后,远一点再远一点”。“远一点再远一点”可以作为一个隐喻,透视出侯孝贤观察世界的方式是要保持一种“距离”,这样才能保证以绝对客观的态度、静观默察的方式记录一个地域、时代、族群的历史,保有超越现实的高度真实。
《风柜来的人》讲述的是台湾社会农业式微、工商业兴起阶段一群血气方刚、无所事事的年轻人从澎湖到高雄之间的漂泊、迷失和寻找,是年轻一代的迷惘;《童年往事》则是“外省人”移民台湾后永远回不去的乡愁,日渐凋零的老一代,隐喻着一个陈旧时代的完结;《恋恋风尘》是台湾20世纪70年代初期由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转型时期,农村人口向城市流动过程中生存的艰难、不适以及城市文明与乡村文化之间的巨大差异;《悲情城市》则以更加大胆的创作态度和追寻台湾身份的自觉意识追溯了1945到1949年间的台湾历史。这部影片“自始至终紧盯统治者转换替代的过程,以苍凉的笔调、多重叙述的观点,追索国民党的全面兴盛——新的政治挂钩势力兴起,旧的村里势力消退,知识分子对祖国(中国)的憧憬的浪漫理想,也逐渐褪色为破碎的理念和绝望、压抑的梦魇”。《戏梦人生》是以布袋戏艺人李天禄的一生为线索,讲述日据时代台湾底层民众的日常生活和社会状况。
侯孝贤用自己的镜头为时代的变迁留下珍贵的见证,他善于把镜头聚焦在小人物身上,从小故事、小视角切入,演绎普通人的梦想追求、怅惘迷失、悲欢离合。即使是相对严肃的历史题材的《悲情城市》,也是通过一个台湾北部普通家庭林家四兄弟的命运变迁,构筑了1945到1949年对台湾未来产生深远意义的那段历史,是更真实的底层记忆。侯孝贤用大量镜头展示琐碎的生活:吃饭、喝茶、看戏、照相、拜神、生死等,反而把历史事件隐藏在日常生活背后,成为背景。又如《童年往事》,虽取材于侯孝贤童年的亲身经历,却绝不是单纯向逝去的童年时光做一次回望式的“朝花夕拾”。影片中体弱多病的父亲,为一家人生计犯难愁眉苦脸的母亲,大大小小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疏于父母管教的孩子堕落成混帮派、泡马子的街头混混,父母、祖母相继离世后凄凉穷苦的生活……可以说这个家庭生死悲欢的际遇是由大陆迁台的“外省人”生存状况的群体写照,是默默忍受贫穷苦难的底层人的一曲悲歌,充满生命的悲悯和温柔敦厚的情怀。这是很多电影创作者不屑涉及的题材,甚至有批评声音称其为“私故事”“小格局”,却不知这正是中国文化中隐藏在深层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分。这些类纪录片的作品散发着非常强大、感人至深的艺术力量,因为它记录了不同于官方正史的时代变迁和民间记忆,揭示了生活的艰难和苦难、生命的沧桑与苍凉。一切艺术形式,文学、绘画、音乐、电影,如果最后不能回归表现人本身,契合我们某个阶段的生命状态和生命体验,都不会产生永恒的艺术魅力。侯孝贤电影以知识分子的文化自觉和冷静客观的审美眼光,讲述深陷历史和时代旋涡中普通人的命运、挣扎和抗争,这是其讲述历史的独特方式,是一种更大的生命关怀。侯孝贤将宏大的历史转化为生活的真实,用慢慢流动的影像捕捉和传达生活表象之下客观世界的本质,洋溢着厚重的生命感和历史感,这是诗性美学的电影表达方式,正如学者杨林所言:“在中国美学史上,‘儒仁’‘道无’‘禅空’是审美意境的极致,也是传统美学的本体性依托。由 ‘儒仁’本体派生了 ‘天人合一’‘物我合一’‘情景合一’的审美胸襟和‘文以载道’的使命感。”
侯孝贤电影,无论是表现个人经验的“成长三部曲”,还是书写历史记忆的“台湾三部曲”,抑或是力图展现更久远中华历史文化的《刺客聂隐娘》,都饱含着浓郁的东方情调和古典诗性美学气质。这种抒情特征与中国传统诗歌表达方式一脉相承,其电影表现出的简约含蓄、意在言外的美学特质也与中国古典诗歌追求的淡然悠远的美学风格遥相呼应。可以说侯孝贤电影的创作观念和审美追求是其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美学思想影响的产物,并与中国古典哲学密切相关。将繁多芜杂的内容与简约含蓄的形式统一起来,通过影像、声音、语言、表演与观照者产生对话,感受、领悟其中的意会,达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体现其独特的诗性美学特质。
首先,电影语言简约省净,意蕴丰富。侯孝贤电影一个很显著的特征就是画面流动而对白稀少,影片中人物默默地活动、来往、交流。这种风格的形成最初与非职业演员的参演有很大关系,非职业演员没有经过专业的台词训练,所以需要尽可能少地对话。不自觉间形成这种“静默”风格并愈加迷恋且执着于这种表达方式,使其电影弱化了传统电影通过对话加深戏剧冲突、推动情节发展的叙述模式而显得另类。侯孝贤在回顾自己的电影之路时说:“《风柜来的人》拍出来时,台湾评论界和观众完全看不懂,完全不知道我在拍什么,到底要说什么,故事也不清楚,其实就是一个成长的感觉而已。”侯孝贤所说的“感觉”正是这部电影所要表达的本质,一群前途未卜的年轻人处在时代和人生的十字路口的茫然无措和迷失困惑,是成长的苦涩和青春的伤痕,是生命中不可解的忧愁,是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的。因为语言所能表达的意义毕竟有限,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人为的枷锁,它会限制和束缚我们认清世界的本质。《刺客聂隐娘》更以极为省净凝练的文言台词呈现,由于省净和简约,使观照者不自觉地走进主人公的内心世界,通过她的感知来感知世界,让形象符号和观众的内心世界相联结,从而产生言简而意丰的诗性美学意蕴。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恰恰能够以意逆志似的补足语言的省略成分,感知言外之意,甚至领悟言意之后更深层面的“道”,到达庄子所追求的无言无意的妙境,使观照者进入更深远广阔的艺术空间,获得无穷的审美享受。
其次,电影画面诗意隽永,意境悠远。侯孝贤似乎深谙《诗经》美学和禅宗空灵的表现之道,因此特别善于把山峦、河流、大地、人物及情感有机地融合在一起,并充分留白,使画面呈现出诗意隽永的悠远境界,充分表现出中国传统美学那种人与自然的依存与眷恋。侯孝贤电影在多重叙事结构的交织中,总是给自然山水留下大量的篇幅,以登高望远的姿态,徐徐打开广阔浩渺的山水画卷。正如台湾评论家焦雄屏所说:“中国美学的观念,从不是站在固定角度透视,而是从高处把握全面,没有透视的焦点,眼光流动于上下四方,气韵生动地把握大自然的节奏。”侯孝贤早期的几部电影便奠定了这样一种美学基调。《恋恋风尘》片尾,失恋的阿远回到家乡山中的小城,喊“妈妈”不应,劳碌的妈妈已经在榻上睡熟。到后院的番薯田看见阿公,阿公自顾自地向他唠叨由于台风番薯收成不好。阿远蹲在田边,远处乌云下蔚蓝的大海一浪追逐一浪,山林辽阔苍茫,耳边蝉声嘶鸣,风吹过来,草叶轻轻摇动,镜头慢慢拉远,人、土地、房屋,包括生命中所有苦痛、哀伤在这一刻都被广阔的天地包容,被家乡的风物抚平,天、地、人浑然一体,自然而然,亘古如斯。最后镜头停留在宛如水墨画般的山城远景上,似乎是一个譬喻:时空交错,悲欢交集,一切都已结束,一切都在开始,生命犹如四季轮回,而天地永恒无尽。可以说这是极具东方农业文明特征的美学观,笔墨寥寥,营造出由实到虚,虚实结合,超越于物象之外的悠远的艺术境界,引人深思。侯孝贤在一次采访中这样说:“明白我电影的人会觉得我和小津安二郎、布莱松是不一样的。我的电影不会直接说明,会留白,触动观众的心弦。”
再次,演员表演含蓄节制,哀而不怨。梁启超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曾说:“情感正在很强的时候,他却用很节制的样子去表现他;不是用电气来震,却是用温泉来浸;令人在极平淡之中,慢慢地领略出极渊永的情趣。”含蓄蕴藉一向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审美追求,它的悲而不伤、哀而不怨体现着敦厚平和的东方美学思想。无疑侯孝贤将这种美学观念贯彻于自己电影作品的方方面面,尤其在演员表演方面更突出体现了这种美学理念。在他的电影中,即便是亲人离世、爱人离散这样的人生至痛,也极少出现夸张的号啕痛哭的场景。《悲情城市》中文良因为给日本人做过通译,战后被当作汉奸逮捕,饱经折磨导致精神失常,恢复神志后用眼角边默默流淌下来的一行泪来展现台湾人尴尬的历史身份,这种无声胜有声的节制比声嘶力竭的控诉更具有动人心弦的力量。《刺客聂隐娘》则把这种美学思想贯彻到极致,片中舒淇扮演的聂隐娘几乎是无表演的表演,台词少、无表情,情绪节制内敛,全部通过眼神和周围景物、气息、光影的变化来展现聂隐娘微妙细腻的内心世界和磅礴情感,呈现生命本质的苍凉底色。在侯孝贤看来,影像和声音呈现的只是一种“表”,深度隐藏在其后的无法诉清的底层结构,导演有责任把演员带上一个新的阶段,即便那个演员是一个自觉的创作者,导演都应该帮演员把他的能量全部释放出来。随着经验累积和创作实践的不断深入,侯孝贤将演员的表演理念上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不能为了戏剧性多一点、冲突多一点,而忘记了生活的真实,而真实才是电影的本质。
从影几十年来,侯孝贤一直没有停下探索的脚步,让我们看到一个卓越的电影创作者的执着与坚守,以及更高远的艺术追求和宽广的情怀,我们期待他最新电影作品的问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