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与生命感觉:《这个男人来自地球》

2018-11-14 12:10李光柱
电影文学 2018年17期
关键词:威尔约翰秘密

李光柱

(烟台大学 人文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0)

《这个男人来自地球》(

The

Man

from

Earth

)自2007年上映至今,IMDb评分长期维持在8分以上。但长久以来观众和影评人只津津乐道于故事题材的宏大(人类史)和呈现方式的精巧(室内“三一律”),却始终未能道破影片不朽魅力的谜底。对“永生人”的想象本身就自带解构一切的力量,但这不是影片真正的价值。刘小枫讲述过他儿时的一段经历并写道:“一个人进入过某种叙事的时间和空间,他(她)的生活可能就发生了根本的变化。”“现实的历史脚步夹带着个人的命运走向无何他乡,在叙事的呢喃中,‘我’的时间和空间却可以拒绝历史的夹带,整饬属己的生命经纬。”这里道出了作为一种人类实践的叙事行为的终极意义:构造一个超越现实的时空,重温生命的感觉。而这正是本片的魅力所在:一部简明人类文明史,一字一句都可以在教科书中找到,然而作者却将其呈现为一个“永生人”同时也是一个“普通人”对其漫长生命历程的娓娓讲述。经由这种讲述,个体生命感觉贯穿了人类历史荒凉的地平线,召唤着历史的生命本体意识。

一、中间场景—叙事时空—戏剧拓扑学

注意影片的“第一场景”。作者在故事一开始就为我们呈现了一个不稳定的时空结构。约翰·奥德曼,一位刚刚辞职的大学历史教授,正在搬家。他即将离去。他的同事和朋友们相继到来为他送行。他将朋友们引入起居室。“搬家”的举动意味着起居室即将被腾空。一切本可以在时空坐标中得到定位的物品都将被封存。此刻的起居室既不属于过往,亦不属于将来。由此,“起居室”被舞台化、戏剧化了,成为一个彼得·布鲁克“空的空间”意义上的“戏剧空间”。这不再是一个生活空间,却正适合成为一个叙事的空间。故事的展开伴随着生活空间与叙事空间的此消彼长。这就是“中间场景”的含义。“中间场景”亦是本片故事的核心隐喻。约翰作为“永生人”在时间的维度上无法定位自己的身份,任何空间对于他而言都成为一种“中间场景”。对普通人而言的历史,对他只是戏剧。正是作为“戏剧人物”,他的故事才充满了可能性。人物行动的动机必须从“中间场景”的性质上才能得到解释。他为何匆匆离去?因为他有无法对人言说的秘密。朋友们轮番追问让他理屈词穷,不得已只能用一瓶酒来推搪。酒的出场却暗示了一个潜在的戏剧事件正在展开。如果不想讲出秘密,他完全可以诉诸谎言。他经历过无数次迁徙,可能无数次为了隐藏行踪而不择手段。而这次他却讲出了自己的秘密——全部的秘密。爱与友谊是重要的保证,然而首要的是时刻和场景。这是他精心选择的“戏剧时刻”,是他讲出秘密的唯一方式。而重要的不是讲出秘密——他自己也对这个秘密一无所知;重要的是“认识自己”,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想认识自己。他意识到这次离别是认识自己的好时机。“也许,我很高兴你们这样做。……我感觉到我在被引诱着说出一些东西。”“我想以真实的身份向你们告别,而不是你们所认识的那个我。”整个故事之所以富有哲学意味,就是因为约翰并不因他的“永生”而展示其知识的渊博,反而始终聚焦于个体生命的有限性这一“无知”状态。正是对个体性的坚持而非知识上的优越,让他的讲述得以持续,让他的故事立于不败之地。

作者在场面调度上与观众玩了一个心理游戏。当约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众人的话题自然集中在约翰的“不死之身”上。对故事的痴迷使人们遗忘了现实的时空。随着越来越多的家具和行李被打包装车,现实的时空失去了形状。现实时空的坍缩意味着约翰的故事越来越占上风。直到一位弗洛伊德式的心理学教授威尔的到来。威尔的到来是为了满足一部分观众的期待:他们希望这个角色的行动可以带来一种“间离效果”,给约翰的讲述造成挑战。威尔在一开始试图展示他作为精神分析学者的专业素养——接受、倾听。但出人意料,这位精神分析学者本身正在遭受精神的困扰:他的老伴刚去世。这导致了他戏剧行动的中断并暂时离去。这是一个典型的“反高潮”(anticlimax)。然而倘若无助于故事情节的推进,这一设计就是失败的。绝大部分观众都会注意到,在威尔的戏剧行动期间,一群慈善机构的工人前来搬走最后几件家具,最终只剩一张沙发。工人的意外闯入真正对戏剧空间造成了一种不可克服的“间离效果”,而威尔表面上意在“间离”的戏剧行动只是为了掩护或者延宕这一效果。普通的观众只有在听到约翰讲出最后的秘密之后才会意识到作者先前所动的手脚,而高明的观众则能立刻捕捉到作者的用意:现实时空已彻底被故事吞没;在叙事时空的更深处,约翰将完全披露他的秘密。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影片作者在场面调度上只是维持了一个“三一律”的表象,而背地里恰恰是通过对“三一律”做手脚来完成一个渐变的叙事时空的营造。或者我们可以称之为一种“戏剧的拓扑结构”(topological structure of drama)——叙事空间在不断演变,但戏剧主题却一以贯之。

二、福音书—讲故事—信仰

约翰终于讲出他正是历史上的耶稣其人。本片实际上戏拟了四福音书中的耶稣故事。约翰在故事前半部分讲述了一个流浪/传道旅程。他的同事和朋友则各自发挥自己的专业特长,时而质疑、时而补充地共同完成了这部分讲述,犹如一个东方式的“笔仙游戏”。约翰的同事和朋友们来自不同的专业。他们对应于福音书中十二门徒的形象。他们对约翰所讲述的个人经历持不同的态度。对各自专业知识的自信让他们无法像十二门徒一样听从约翰的教诲。故事的后半部分,众人将话题引向宗教。天色渐暗,空荡的房间只有一张沙发、一个燃烧的壁炉。这对应于最后的晚餐以及耶稣的受难。三人一组的构图不难让人联想到达·芬奇的名画。约翰讲述了一个100字版本的《新约》,并且一改散文诗式的叙事风格,开始采取一种传道语气。正如他在故事开头所说的,想要以真实的自己跟大家告别。黑暗的房间里,特写镜头借着壁炉的火光照出每个人的面容,配合着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第三乐章。这个传道场景跨越了时空。去而复返的威尔教授也位列听众的行列,但其面容不见于那组特写镜头,因为他将在稍后充当祭司长、文士和长老的角色。他忽然打开灯,强行终止了这次传道,并威胁约翰如果不承认这是一个骗局就强制他入院。“是时候了,约翰”让人想到福音书的“够了,时候到了”(《马可福音》14:41)。

整个故事是作者所想象的一次基督再临的场景。然而这里没有《启示录》里的壮观景象,有的只是一个人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娓娓道来。解构不是目的,重要的是建构。故事在表面上解构了基督教经典的背后实际上重建了古典主义的教诲。这是故事与教义的对抗。让-皮埃尔·韦尔南说:“信仰并不在神圣的经书中,信仰是通过那些故事的讲述产生的。”“信仰还属于人们赋予一段人们知道它仅仅是故事的那种相信。在这里,有着某种十分重要、十分难以界定的东西:一种宗教,其信仰是由诗人们表达的。”“……这种对那些诗人的信仰,这种我愿称为基本的信仰——它是一种对自身,对它自己的生命,对它自己的文化,对它自己的思维方式的信仰,因为人们是被这种思维方式造出来的。”徐岱认为:“人类古老的‘讲故事’行为就是一种信仰活动,没有一种信仰的基因,就不会存在‘讲故事’与‘听故事’之间不言而喻的认同……”因此,我们理解为何当威尔教授要求约翰承认一切都是谎言的时候约翰承认了。重要的不是永生,重要的是故事。约翰的故事并不是为了证明身份,也不是重申教义。教义本身并没有力量可言,真正的力量来自对生命感觉的体悟。100字的《新约》点明了福音书作为故事的本质。这是他对自己往昔故事的一个注解。或许这才是他决定讲出自己秘密的真正用意。他不是那个被历史粉饰的“耶稣”。他是行吟诗人。重要的东西藏在他所讲述的故事中。把他当作神去崇拜将是莫大的灾难,就像历史发生过的。难道“约翰”不是更容易让人们联想到施洗约翰(John the Baptist)吗?他为耶稣施洗并提出预言。他更适合讲述一个不同版本的福音故事。

三、《柏林苍穹下》—生活世界—成为人

威尔教授问约翰是否记得自己的父亲。约翰回答,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可能是哥哥或其他长辈。如果出生的时间、地点是确定“我是谁”的唯一可靠参照系,那么我们实际上不知道约翰是谁,他从哪里来,他要到哪里去。如果接受一种宗教史的解释,他是圣子,是类似天使一般降临凡间的神,也无不可。但正如片中众人所怀疑的一个隐秘指向——他也可能是魔鬼,靠吸取别人的生命生存。然而故事试图告诉我们的是,无论是天使还是魔鬼,他来到世间,看尽了潮起潮落、沧海桑田,最终“成为人”。

对照维姆·文德斯的《柏林苍穹下》可以更好地理解这里的论点。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柏林苍穹下》的故事结构,正如罗杰·伊伯特所言:“这部电影关系到的是存在(being)而非行为(doing)。随后,当天使达米埃尔决定成为人类后,它跌入了行为的世界。”而唯一的行为就是“成为人”(to be)。这也是一个“中间场景”。天使达米埃尔为何决定成为人?在影片的第11分钟,天使达米埃尔和卡西埃尔分享他们的尘世见闻。达米埃尔说:“我不想永远地脱离现实。我想让身体里有种实在的感觉,以此来结束目前的虚无状态,让我亲近尘世。如果每个脚步,每阵微风,都能够说‘现在’,‘现在,现在’,不再是‘永恒,永恒’。……”是感觉,是对生命感觉的渴望让天使决定成为人。与人的感觉相比,天使属灵的存在反而是残缺不全的。身体并不完整,是感觉让身体完整。阿里斯托芬说:“这种成为整体的希冀和追求就叫作爱。”爱情关乎整个身体性的存在。渴望身体便是渴望爱情。达米埃尔渴望获得身体,渴望拥有他人的身体。拥有一个身体意味着拥有家:“昨晚我感到惊讶,她把我接回家,而我找到了家。……仅仅是对于我们俩——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惊叹就已经把我变成了人。”

约翰身上有达米埃尔的影子,但更像老人侯默尔(Homer),那个讲故事的人,他哀叹:“我的听众慢慢都变成了读者,他们不再围成一圈听我讲故事了。他们都各看各的书,谁也不了解谁。”“人类丢掉了自己的历史。失去历史,人类也就失去了童年、父母。”生活与历史有关。整部影片不仅是拯救历史的努力,同时也是重建生活世界的努力。当人类历史被还原为个人的生命史——“人成为人”的历史,生活世界也就被还原为旷野中的一男一女,远处传来野兽的号叫。而在起居室的叙事—仪式空间里,现实的时间停滞了。窗帘遮挡了室外的光线,我们无法判断黑夜是否已经降临。只有当约翰和珊迪两次走出房间剖白心曲的时候,我们才重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和生命的长存。

影片结尾,约翰短暂地遭遇了命运的悲剧:他道破秘密的代价是导致自己孩子(威尔教授)的猝死。珊迪对约翰说:“你从未见过一个成年的孩子死去?”约翰在此刻才成为一个父亲,这是成为人的又一项代价。事实上这意味着死亡——约翰的死亡。他也“跌入了行为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约翰在此刻才真正成为人。如果他不成为人,便成为神或者兽,故事将是失败的。最终约翰没有独自离去,珊迪追随了他,开启了又一次“成为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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