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乐之城》中的都市文化

冉 平

(西安外事学院 影视艺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达米恩·查泽雷的歌舞片《爱乐之城》(2016)又被称为是一封“写给洛杉矶的情书”。电影在讲述米娅和塞巴斯蒂安两个青年发生于洛杉矶的情感故事时，在创作观念以及表达策略等方面，也体现着洛杉矶的都市文化。

一、都市景观与都市文化

都市景观是都市文化最直接的物质载体，它既包括了都市中拥有的建筑与风景(如《爱乐之城》中拥堵的101高速公路等)，也包括了一般只有都市才有的文化形态(如电影中华纳兄弟拍电影的片场等)，这些往往都与都市的开放性，以及都市和资本之间的关系有关。不同都市拥有不同的都市景观，它们是人们理解这一都市人们生存空间与文明的美学符号与形象载体。

在《爱乐之城》中，都市景观主要有电影、爵士乐和天文台等。米娅热衷表演，于是来到好莱坞追梦，其房间甚至挂着老电影《卡萨布兰卡》的海报，她自行租场地表演独白剧，和塞巴斯蒂安的约会也在电影院，两人还会模仿老电影中的情节，去探访老电影的拍摄地等；喜爱传统爵士乐的塞巴斯蒂安则同样有怀旧情结，对于流行乐不屑一顾。洛杉矶同样有爵士乐圈，在洛杉矶的都市公共空间中，有大量的爵士乐俱乐部和酒吧等爵士乐爱好者的活动地点。而两人的这种爱好和事业追求都有着一种对即兴创作，全情投入，“忘我”状态的追求，这一点深切影响着他们的生存经验。洛杉矶的电影、爵士乐都市文化造就了一种浪漫、自由的公共精神，无论是电影开头高速公路上人们集体起舞的长镜头，抑或是米娅和女友们在夜里街头的共舞，都是这种精神的体现。格里菲斯天文台则是洛杉矶的标志性建筑之一，这里可以俯瞰好莱坞乃至整个洛杉矶城，相对于一般的天文馆，设计精良的格里菲斯能提供更令人醉心的观星体验，能引发游客无尽的想象。

电影中米娅和塞巴斯蒂安坠入爱河后最浪漫的一幕也发生在天文台。在天文台，理性和感性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人可以在爱的力量下在星空中起舞，似乎摆脱了现实沉重的束缚。天文台同样强调的是一种奇迹感和梦幻感，有形的它和无形电影、爵士乐一样，都代表了洛杉矶唯美梦幻的审美取向和开放、自由的精神理念。

二、人物情感与都市文化

人物情感是《爱乐之城》的核心，整部电影正是将引人共鸣的点置于“情”字之上。同时，都市和都市文化的出现，意味着传统社会中，大众旧有的生活节奏被彻底颠覆，以及人和自然之间因为农业文明而产生的天然亲缘出现了断裂。人在投身到更为理性，更富有秩序，节奏更快的现代都市生活中后，心性结构以及由此产生的人际情感都会被打上都市的烙印。因此，在讨论电影都市文化时，人物的情感是不能忽视的。人物情感受都市文化的影响，而都市文化则在人物流露出来的情感中被表达出来。

(一)追梦

电影英文名“La La Land”是洛杉矶的别称，也是一个英文中的常用语，在韦氏词典中被解释为：一种脱离了人生残酷的现实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是极乐的，梦幻的。换言之，洛杉矶“梦想之城”的概念被电影以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进行了深化，而这种“梦幻”精神状态也是对米娅和塞巴斯蒂安这一段无疾而终，但终生难忘的情感的简练而准确的概括。由于拥有好莱坞，洛杉矶吸引了无数如米娅这样的年轻人前来实现自己的艺术之梦，明星之梦，但也有无数个“米娅”在这里梦想破灭。电影中以塞巴斯蒂安和米娅合唱的一首《星光之城》表达了人在这座城市中的复杂感受：“星光璀璨的城市啊，你只为我闪耀吗？世间有太多不可明了……我感觉到自你我初次拥抱时，所怀有的那些梦想，都已一一实现。”米娅和塞巴斯蒂安之所以一见钟情，很大程度上就因为二人都是勇于追梦，愿意为自己的梦想而全力以赴的人。米娅整整六年拿不到想要的角色，在咖啡店打工还被咖啡弄脏了衬衫，在试镜时酝酿哭戏的情感而面试者却在谈论外卖让她无法集中精力，塞巴斯蒂安则混迹于各种酒吧和派对弹琴挣钱，只因为自己偶尔任性弹奏自己喜欢的曲子便被酒吧老板开除。但是两个年轻人都对明天充满了希望，如米娅在赛车时还在拿着剧本看台词，并且能够在一方潦倒低落时给予对方鼓励，如米娅在害怕失败而不想去试镜时，塞巴斯蒂安找到米娅并说会用汽车喇叭逼迫她起床出门。电影以米娅和塞巴斯蒂安在山上的一段舞蹈让观众看到了山下的如梦似幻的万家灯火，两人在天文馆的相会则给观众展现了满是璀璨星光的银河。洛杉矶在星光的衬托中显得透明、瑰丽，而组成这片永不昏暗的星空的并不仅仅是好莱坞明星们，而是米娅这样执着的追梦人。

(二)漂泊

而在“La La Land”所代表的“梦幻”含义中，又隐含了“不切实际”之意。查泽雷本人也表示：“洛杉矶和其他的城市不同，一座城市，由怀有不切实际梦想的人构成，并且把自己全部押在梦想上。”在《爱乐之城》对洛杉矶进行神圣注视时，既承认了其美好梦幻，可以成就他人的一面，又并不回避人们梦想和爱情在这座城市不断遭受拒绝的痛苦。而人们在寻梦中的一种无根感与漂泊感，也被电影关注。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的感情很大程度上起源于他们的孤独，塞巴斯蒂安选择独居，开特立独行的老式敞篷车，与外界疏离而封闭，而米娅尽管与人合住，开着在美国有“实用主义者”意味的丰田车(塞巴斯蒂安曾特意嘲讽“这么多丰田车，哪辆是你的”)，并且已经拥有了一个经济条件优越的男朋友等，但是她内心深处依然有着游荡和徘徊在整个洛杉矶繁荣虚浮一侧之外的孤独感，这也是为何米娅在酒吧门口听到塞巴斯蒂安的演奏后就产生了“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式的作为异乡落魄者的震动，决定走进去与他结交的原因。在两人相爱后，他们得以暂时从不稳定、无归属的生活状态与漂泊孤零的心态中解脱。但两个人的漂泊状态既有可能联结二人，也有可能造成他们之间的分裂。

歌曲《一个美好的夜晚》表现了两人对“一个美好的夜晚”的暗自期盼，但两人又总是彼此戏谑和对方在一起是对一个美好的夜晚的浪费。米娅在高端饭局上以一种草率的方式跟原来的男朋友分手后，就去找到塞巴斯蒂安，两人一起看电影。但是两人趁黑暗行将接吻却又遭遇电影放映故障；在结束了忙碌的巡演后，塞巴斯蒂安不辞劳苦亲自下厨准备给米娅惊喜，不料米娅却在饭桌上质疑他的巡演，两人不欢而散等。与其说是两人的性格或志向造就了他们爱情上的裂痕，不如说是他们在这种漂泊中感到对掌握自身命运的无力，以至于爱情成为个体在城市中完成“升级换代”的牺牲。

三、对比中的都市文化

可以说，在都市景观和人物情感上，《爱乐之城》已经做得极为到位，以至于人们常常忽视了，电影在对洛杉矶进行塑造时，还隐藏了一个城市与城市的对比，这另一个城市便是巴黎，只是在电影中，巴黎只是作为一个符号出现的，全程并未展现在观众面前。有了巴黎的比照，洛杉矶给予了观众一种更为亲切，更为深刻的印象。在电影中，米娅和塞巴斯蒂安关系的彻底结束在于米娅要前去巴黎继续自己的演艺事业，而塞巴斯蒂安则要留在洛杉矶完成自己的爵士梦想。五年之后，经历过在巴黎历练的米娅已经功成名就，成为镁光灯下的大明星，也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拥有了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在回到洛杉矶后，米娅和丈夫走进了塞巴斯蒂安终于开成的那家酒吧，两人在塞巴斯蒂安的演奏中默默注视，在脑海中完成了两人携手走到最后的回忆和想象。在这一段“戏中戏”里，观众得到了这样一种暗示：洛杉矶代表了相守、真情和唯美，而巴黎则意味着别离、错失和遗憾。

值得一提的是，在当前这一经济全球化时代，当人们在讨论“都市电影”时，极容易将都市与消费主义进行联系。毫无疑问，兴起于西方的消费主义同样弥漫于人们在此追名逐利的洛杉矶，与“美国梦”话语形成了一种影响力强大的互文。但是在《爱乐之城》这样一部颇为“不合时宜”的歌舞片中，查泽雷却努力避免了在“爱情”和“逐梦”这两个母题很容易陷入的消费文化陷阱，不仅以歌舞片的方式自觉地远离着浅表化、娱乐化的表达，在思想上，也对消费主义趣味表示出了一种拒绝。在常规都市电影惯于以华丽时尚的物质意象来包裹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生活时，米娅和塞巴斯蒂安却长期过着生活拮据的生活，并能够苦中作乐；常规都市电影追求一种轻松的基调，这在好莱坞电影中又以有着明显励志意味，有讨好女性观众之嫌的“小妞电影”最为突出。

而《爱乐之城》中的米娅和塞巴斯蒂安却没能终成眷属，电影最终的结尾是沉重的，令人遗憾的。在电影中，米娅和女友们身着华服出入于各种时尚、奢侈的派对时，她并不能获得快乐，当塞巴斯蒂安在这些派对中赚钱时，他也同样并不快乐。包括米娅和塞巴斯蒂安之间的分歧，也与米娅不愿意向消费观念进行屈服有关。在塞巴斯蒂安参加流行爵士乐团大获成功，两人的经济情况大为好转时，米娅却提醒塞巴斯蒂安不要忘记自己开传统爵士乐酒吧的梦想。两人尽管都有着摆脱底层身份的意愿，但从未将“消费得起什么”作为自己的身份定位，而是一直不忘初心地坚持自己未必能带来理想经济收益的爱好。从这一点来说，《爱乐之城》既是一部都市电影，但是又是颇为独特的。和之前的《爆裂鼓手》(2014)一样，让人疑惑于它的励志电影标签。查泽雷本人并非没有产业意识，但是正如《爆裂鼓手》中固执的主人公安德鲁一样，无论是产业环境，抑或是类型片的固定创作套路，都无法动摇查泽雷的创作理念，《爱乐之城》有着并不妥协于商业化的清晰态度，却实现了商业和口碑上的成功，创造了2016年度电影投资回报比上的奇迹。这对于有志于进行都市电影创作的导演而言，不得不说是引人深思的。

在明确了这一点后，我们再来看《爱乐之城》对巴黎这一另一个“追梦”地的定位。在传统的认知中，拥有好莱坞的洛杉矶(乃至美国)被认为是年轻、浮躁、浅薄，崇尚物质的，而巴黎(乃至欧洲)则是古老、优雅，拥有深厚文化底蕴的。然而在《爱乐之城》则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对这种观念进行了颠覆。米娅和塞巴斯蒂安的不图名利的，“旧式好莱坞”式的爱情美梦，恰恰只有在洛杉矶才有实现的可能，而在电影中被模糊化处理的巴黎则才代表了名利荣华和俗世幸福。在洛杉矶时的米娅是最为美好的，没有被裹入消费主义潮流中的米娅，而去了巴黎的米娅则如开场曲中所唱，是一个“住进了银幕里”的，面目全非的大明星。这也正是电影并不存在塞巴斯蒂安陪伴米娅前往巴黎一起追梦这种可能的原因。

综上所述，《爱乐之城》把握住了故事与城市之间的紧密联系，充分将都市景观和人物情感与都市文化进行编织，并且设置了巴黎与洛杉矶进行对比，在一个爱情故事中塑造出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城市甚至国族形象。在当下，随着城市化、现代化和全球化逐渐被人们承认、接纳乃至向往，都市文化在电影中不断对社会的主流话语、主流价值进行代言，《爱乐之城》对洛杉矶都市文化的挖掘，电影在叙事和影像上为洛杉矶这座城市赋予的美感，是值得中国电影人效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