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肖复兴
放假时,我的一个朋友不像其他人那样往热门的景区跑,偏偏跑到一个偏僻的地方。
那是一个叫作西尔根的地方,当年他在那里插队。走之前,家里没有一个人同意他走。是啊,都离开那里26年了,没有任何联系,为什么心血来潮非要去那里?他偏偏一意孤行,偷偷地离开家,上了奔向内蒙古草原的火车。就像26年前他离开北京去西尔根那天一样,也是独自一人,傍晚的夕阳火红,显得有些凄清。
其实上了火车,他自己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一根筋似的非要大老远地跑一趟。也许就像罗大佑在歌里唱的那样:“眼看着高楼盖得越来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为大家见面越来越少;苹果价钱卖得没以前高,或许现在味道变得不好;就像彩色的电视变得更加花哨,能辨别黑白的人越来越少……”久居城市,天天见到的就是这些钢筋水泥和化了妆的脸,心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硬得油盐不进,真是容易让人心烦意乱。他要躲个清净,突然想起了离开已26年的那个遥远的草原!
他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大半天的汽车,就是要奔向那个叫作西尔根的地方。
他终于见到了西尔根和在西尔根想见的人。他在那里度过了整个青春期,那地方怎么能够像吃鱼吐刺似的轻易地剔除掉呢?许多和青春连在一起的东西,不管好坏,都是难以忘掉的。西尔根,西尔根,他有时会在心中叫着它,就像叫着自己的名字一样。
因为最后几年他当了民办教师,他教过的学生呼喊着“巴克西依乐咧”(蒙古语“老师来了”),都跑了过来,却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个个都已经面目沧桑,都是有了孩子、四十岁上下的人了,有的居然还有了孙子。
又听见了熟悉的蒙古语,又吃到了熟悉的扒羊肉,又喝到了熟悉的奶皮子,又闻到了熟悉的“乌子莫”拌炒米的香味和属于西尔根草原风中的清香……酒酣耳热之际,这些学生对他说:“老师,我们给你唱首歌吧!”
他以为是常见的蒙古族人喝酒时的唱歌助兴,心想那就唱吧。没想到他们忽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齐声高唱的竟是26年前自己教他们的那首歌。如果不是他们唱,他几乎都要忘光了。他一辈子就自编了这么一首歌,26年了,他们居然还记得,而且记得这么清楚!不知怎么搞的,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他竟泪流满面。
一首陈年老歌就让自己的眼泪没出息地流了出来。
有时候,人心需要一点脆弱。我们太崇尚所谓的强人和硬汉,其实时时都是那样坚强,像时时穿着盔甲、举着盾牌似的,会让人受不了。就像城市,要是处处都变成坚强的钢筋水泥,露不出一点见泥土的地方,就不能让雨水渗进去,滋润出一片青草或一块绿荫。如果我们还能在行色匆忙中偶然被一首陈年老歌或被一些微小的事所打动,说明我们还有药可救。
有时候,脆弱就是这样测量我们是否还有药可救的一张pH试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