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山

阿 华

1

“江南杨梅熟，可鲜食、冰冻、泡酒”

友人发来信息，说她踏雨游园

伏曲栏上喂鱼，假山上的凌霄花

正开得风情万种

而我在北方的燕子山，牧光养火

寻找蛇皮和蝉衣

身边的鱼腥草，在晨光中轻轻披拂

有没有一种温柔，比得上它的漫不经心

“寂寞呀，这生了藓苔的爱的

寂寞呀……”

春天的心，开了花也长了草

春天的心像树叶，带着清亮又满足的气息

你好啊，从初冬活到现在的荒草

你好啊，松树、柏树和杨树

你们在燕子山上，隐姓埋名

我在人间虚度时光

2

远处狭长的地带，野花和青草

度过它们简单的一生

它们不张扬，不抱怨

与清风一起，过静水流深的生活

而我走过人间的四季，也越来

越可以接受落叶的更替

人生只有一次，不可能

重新活过

独坐燕子山，我守着一株灌木

一动不动

猝不及防的雨水在体内横行

一会儿细雨淅沥

一会儿大雨滂沱

3

“人生再难，也要性感”

石竹遍地的燕子山，我看到的草木

美过天边的云霞

而愈来愈轻的风，让一片落叶

侧身于花香之中

风吹叶动，感谢生活中的那些

起伏、挫折和伤害

正是它们，成就了一个人的

隐忍、含蓄、修行

感谢那些留白、缺席、虚位

或不饱满，让我懂得日暮苍山之美

“生活很苦，可还是要笑着活下去。”

4

看见暮鸟投林，心中一惊

很多人，很多事，都是一失永失

像时光和流水，再也不能回转

看见落日、黄昏，见血封喉的麻疯树

心中又是一惊

山林下、野塘畔，有谁和我一样

知道一切，却不能说出一切

“……不要再关心灵魂了，那是

神明的事”

我不关心灵魂，我只关心轮回

但在年少时，我并不知道

有些乐章，一旦开始

唱的就是曲终人散

5

有人登高，却不是为了望远

有人养着两只鹦鹉，只是为了

炫耀它们的聪明

有人在阳台种花植草，观赏的热情

大于实际的需要

有人忙于挣钱、吃喝、寻欢作乐

讨论军事和政治，且无中生有

有人反复吟咏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有人参禅，电光石火，突然大悟

人性的含义

有人在大地上沉睡

心跳缓慢，时间静止

6

田野里，到处都是怒放的花朵

紫色的扁豆花，粉色的石竹花

最耀眼的是黄色的油菜花

这些明亮的花朵，仿佛火焰

这边升起，那边又落下

我喜欢它们开得漫山遍野的样子

一层层，一片片

迎面遇上，就像一只小鹿撞到了怀里

也有那单独的一丛

偏开一隅，孤独中带着傲骨

在燕子山，我要有怎样素雅的心境

才能配得上这千朵万朵的轻描淡写

7

夏日潮湿，枯木上重新

长出木耳

“紫花地丁开得很灿烂

钱线莲的果也好看……”

我和你轻轻说话，此时

光线经过花枝，让它们重新抽枝长叶

“大雁在秋天的时候，都会

往南飞……”

“它们往南飞的时候，为什么

不带着我飞？”

我和你轻轻说话，此时

河水从山涧淌过，波纹回旋

像你在黑夜时候的大步流星

8

布谷鸟奔走相告，林子越来越空

昨夜风暴摧折了刺槐，倒伏的草叶上

还挂着水珠

昨夜，有蝴蝶在枯枝上过夜

有鸟雀在刀锋上安眠

而对其中任何一者的赞美，都将

显现出我的无知

在燕子山，我在别人的故事中

流自己的眼泪

“世界这么大，人心这么小……”

但我要以亲人的名义，遇见

夜空中的那颗流星

我还要以亲人的名义，请求——

该生长的继续生长，该怒放的

继续怒放

9

有人授我以生活秘诀，告诉我如何

才可以如鱼得水

也有人告诉我，如果我慢之心偏重

可以读读《修心八颂》

但面对这青山绿水，我的思绪

突然出现了断层

像一串珠子中，突然丢失了

最重要的一颗

从茶树到冬青，我不是用一份碧绿

来反对另一份碧绿

从松树到柏树，我也不是用一份坚硬

来反抗另一份坚硬

有时候，情到深处反而是孤独

我热爱这碧绿，但怯于这碧绿

……我可以说出我的内心吗

10

《安拉十日》里写，一个人的灵魂

在死去三天后，又回来探望自己的肉体

有些负责纪念，直接让花朵

开满烟雾缭绕的殿堂

有些在哀乐中起舞，不屈不挠中

带着终于脱离苦海的狡黠

这样也好啊，尘归尘，土归土

谁也不会因为离去，而满怀仇恨

这样也好啊，最寡淡的山坡上

有最莫测的魔法

世界不会因不可琢磨，而长满

失常的野草

11

骑闪电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唯有一棵楸树，枝桠始终伸向天空

清晨的河边，它在寻找能挂住

露水的灯芯草

很多人都说：别较真

要选择适时的盲和哑

都多人都说：忧伤要学会压抑

喜欢要忍着不说

怎么可能？一个中途离开的人

一向不在景物的中心，可生活

偏要让它成为众矢之的

清晨的河边，它在寻找能挂住

露水的灯芯草

它只想问一问：为什么穷人只有砖瓦

而没有宫殿

它只想问一问：一个人的夜晚

为什么留不住灯火和爱情

12

在燕子山，我确定我们都有

双重的生命

一个硬朗，一个柔和

一个冷酷，一个细腻

一个在温柔乡，一个在流放地

一个热爱灯火通明，一个喜欢天上寒星

看似不搭调的两种人生，在这里

却会撞出耀眼的火花

就是这样：一个用来造密

一个用来解密

一个在前世，一个在来生

我们有限的肉身，是否隐藏着

某种神性

13

记得多年以前，映山红开在山中

栗树又高又大

记得多年以前，我们在清晨或黄昏

相约着一起去燕子山

现在，没有人和我一起垂钓

爬山、篝火、过青山绿水的生活

我只能一个人在文字里，说出要寻找的

爱情、善良和仁慈

记得多年以前，一粒草籽里

住着难得的小阳春

树和树都是旧相识，人和人

都是老交情

但现在，很多东西都不同了

山岭置了新衣，流水饮了淡酒

岁月换了日期

14

关于燕子山，我没有找到

相关的诗篇

百度中说“它的形态像飞行的燕子”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我是一个小人物，说过的话

不会一句顶一万句

不能说：“愿你春风十里

归来少年如故”

也不能说“愿你我老来多健忘

唯不忘相思”

但看到天上飞过的鸟雀

我还是会肃然起敬

我一一向它们问候，感谢它们

给燕子山带来滚烫的爱与痛

15

每一只身着彩衣的蝴蝶，都是

飞向人间的天使

请给它草地上的春天，让它

卸下一生负载的泪水

每一缕吹过山岗的风，都会

带来走丢亲人的消息

请让它说出那一声声的叹息

半世的寒凉

春天的梨树下，我的今世

梦见了我的前生

那临水照影、佛前看花的

小小羔羊

把头仰到了三十度，它也知道：

“心事是藏不住的

把嘴捂住，就会从眼里跑出来”

——就像泪水

16

往夜的深处走，能见到不能见到的人

往秋的深处去，能看到树木之美

往林子的深处走，能听到虫子轻唱

松鼠耳语

在燕子山，有的事物被光阴

摧残打磨

有的事物，与神灵和石头

在一起

它们并未废弃，且自有光芒

17

水杉有水杉隐秘的心思，核桃有核桃

蛊惑的香气

而我置身燕子山中，只想寻找

与生活对等的答案

“山中的积雪，自有太阳消融

我们心里的灰尘，用什么打扫？”

当初植入骨血的亲密，现在变成

有毒的沧形草

当初蝴蝶体内的泪滴，现在变成

蕉树上的露珠

生活就是如此

为非作歹者，还在这世上苟活

善良的智者，却怀抱鲜花去了别处

18

持续多年，我都只关注与

自己有关的事情

像松针，它一生翠绿的锋芒

只为了等它遇到的欢喜

在燕子山，我寻找那只折翼的蝶

“鳞翅目，奇须，完美复眼

火雾中自由来去……”

我并未大张旗鼓，却有人为我

消磨了一生的光阴和归途

19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一树梨花压住了海棠，如果云

飞得低，就可以吻一吻树上的蝴蝶

这是我想要的宁静

一些时光眠在茶水里，一些人物

存在于相信里

这是我想要的山林

叶子密密匝匝，青藤缠缠绕绕

这大好河山，因我的到来而喧哗

……晌午，天晴，云影投地

坡地的紫藤和荆棘各自生长

感谢曾经的雨水，让它们丰盈

20

庙堂在心里，群山在身后

在燕子山，我看到了木槿和青藤

并从中获得了更宽广的象征

我还看到斑鸠在树上洗脸

呆萌的表情，暗示着它的心无芥蒂

所有蓬松的时光都带着

波浪的纹理，但它从来都不是线性的

破碎、回旋、空白、停顿

才是它的本质

在燕子山，风的方向向下

这让人生，有了无数向上的可能

风把绿色刮过来之后，风就停了

在两棵楸树之间，叶子的光芒，相互碰撞